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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兰香》主旨新探
—— 世情小说雅俗系列研究之十一

2012-03-19申明秀

关键词:儒道道家屈原

申明秀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林兰香》主旨新探
—— 世情小说雅俗系列研究之十一

申明秀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林兰香》有着三重意蕴,最表层是燕梦卿的个人悲剧,中间层是屈原的儒家精神,最里层则是尘梦苏醒之后的道家追求,所以作品虽有大量的儒家叙事,但其根本的意旨却是道家思想,具体表现为耿朗的由儒及道、燕梦卿的临终悟道、田春畹的儒道兼备以及宣爱娘、平彩云的道家本色等。《林兰香》虽过于文人化,而在雅俗结合上差强人意,但它依然是出色的明清世情小说之一。

《林兰香》;雅俗;世情小说

明清世情小说的主旨一般都与儒道释有关,如《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宣扬因果报应,《歧路灯》弘扬儒家精神,《红楼梦》演绎佛教色空真谛等等,虽思想内涵不一,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实现作品的劝世宗旨。《林兰香》承接《金瓶梅》,虽汲取了一些才子佳人小说的因子,但不足以改变其世情小说的基本面貌。今人主要用现代话语来阐释《林兰香》,如“《林兰香》以其长篇巨制、深刻的激进意识和悲剧精神,展示了 18世纪悲剧的前期景象。为《红楼梦》的成功在思想和艺术形式上做出了探索”[1]、“《林兰香》继承了《金瓶梅》的叙事模式和才子佳人小说崇才重情的特点,在此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力求更真实地展示女性的生存状况,从而写出了才女的悲剧,小说中女性的自我意识得到了强化。”[2]等等,当然也有用传统话语来解读《林兰香》的,如“燕梦卿在理智上绝对接受的道学思想和她的不可泯灭的个性、才华的微烈冲突以及她本能上的对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望和她的实现方法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构成了这个悲剧的基础”[3]、“《林兰香》中所体现出来的面对死亡的思想深度,在更大程度上是由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所传承积淀下来的儒道思想不断交汇而得来的,作者所推崇的道家生存方式并不能真正解脱死亡焦虑,因为忘却的本身就是带有自发的强制性的。”[4]等等,这些研究从不同的视角探讨了《林兰香》的思想内涵。本文依然从儒道释的视角,立足文本的分析,努力探寻作品的思想脉络,以进一步厘清作品的主旨,并从小说雅俗结合的维度来总结其创作的成败得失。

一、“林兰香”的寓意

《林兰香》原书题“随缘下士编辑”,每回末都附有“寄旅散人”的大量点评,从点评细致与到位的程度,可以推断作者与点评者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且这两个化名都一样带有道释的意味,由这两个化名读者也能推测作品大致的思想倾向与艺术风貌。

《林兰香》这一书名与《娇红记》、《金瓶梅》等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它的寓意却更显丰富、深刻。《林兰香》一书深得庄子寓言写法之真传,小到人名书名,大到谋篇布局,字里行间无不充满了寓意,小说正文之前的“林兰香丛语”就已透露了作品的这一重要特色,而给了读者解读《林兰香》的一把关键的钥匙。作品开篇就详细交待了“林兰香”的基本寓意:“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姞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①参见: 随缘下士. 林兰香[M]. 于植元, 校点. 沈阳: 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5. 本文所涉及《林兰香》文本内容均出于此, 以下不再一一注明.但从全书看来,作者的用意远不局限于此,因为代表“兰”的作品主人公燕梦卿不仅来自于《左传》的“燕姞梦兰”,其实更来自于《离骚》的“吾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之句,而使得燕梦卿俨然成了屈原的化身。屈原常以“香草美人”来抒怀,喻示自己高洁的君子人格,他因为周围各种小人的诬陷、挑拨,得不到国君的重用,无法实现自己“美政”理想与救国抱负,而长期被“掩蔽”、“混夺”,所以作者设计的“林兰香”这一人物组合关系无疑是屈原一生处境的翻版。

屈原首先是浪漫诗人,然后是政治家,虽不是正宗的儒家传人,但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救世精神却盖过了儒家思想的鼻祖孔子。孔子虽也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著,可比屈原理性得多的他在现实面前一次次碰壁之后也一再宣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而显示了儒家中庸的智慧,甚至带有道家的意味。可深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却一条道走到黑,最终举身赴清流,而让自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生命嘎然而止。伟大人物的心灵其实是相通的,鲁迅曾经深有体会道:“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5]老子、陶渊明、王维、白居易等人从“儒家梦”醒过来之后找到了或道家或释家的出路,当然没什么大的痛苦与焦虑,而屈原、阮籍、李白、王国维等人的“儒家梦”幻灭之后,一时找不到或不愿走别的道路,或借酒消愁忘忧,或吟诗咏怀,痛苦、绝望不堪之时甚至自杀,鲁迅曾经也经历了一段彷徨、寂寞的人生低潮。芸芸众生,一辈子浑浑噩噩,大梦不醒,倒也无事,而那些极少数的梦醒之人,如果找不到人生的新坐标与出口,那就成为人世间最痛苦的另类了,屈原就是这样的典型,渔夫吟唱的孔孟所提到的《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孟子·离娄上》)也不能动摇其“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执著,而“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楚辞·渔夫》)儒家坚持“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所以后人对屈原也褒贬不一,比如司马迁就对屈原崇拜有加:“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推此志也,可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列传》)而其后的班固则不尽以为然,对屈原贬多褒少:“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虽非是明智之士,可谓妙才也。”(班固《离骚序》)李白曾感叹:“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李白《送蔡山人》)事实上一般世人并不能感知那些“独清”、“独醒”之辈心灵的孤独与痛苦,也无所谓抛弃他们,还是屈原们不甘随波逐流而抛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抛弃了“皆浊”、“皆醉”的芸芸众生。如是壮举虽也有警醒后人之意,可知者寥寥,他们永远是寂寞的。那么,《林兰香》的女版屈原叙事究竟是何用意呢?作者对屈原的化身燕梦卿持什么态度呢?我们看到燕梦卿各方面堪称完美,像她那样的孝女节妇已是不可多得,婚后因为丈夫的多疑加之任香儿的挑拨,而渐渐被丈夫所冷淡,可就是在忠信见疑的处境下,她仍有为耿朗断指做药、剪发制袍等壮举,实在是难能可贵,深受众人称赞,但她生前就是没有赢得丈夫的心,而演绎了与屈原极为相似的人生悲剧。表面看来,《林兰香》似乎是通过燕梦卿的形象来歌颂屈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可对比二人的结局,又发现“林兰香”另有深意。屈原自称为“独醒”之人,是他与世人相比而言的,可在道家眼里,他依然是一个“醉人”,至死都没有从其“美政”的“儒梦”中醒悟过来。当郢都被破,屈原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彻底破灭,他那颗渐至枯竭的执著的救国之心至此也完全死了,以身殉国是其必然的结局。如果说唯利是图的世人做的是“小梦”,那么“儒梦”便是“大梦”,“独醒”的屈原确实超越了世人的“小梦”,而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可他不知道他其实只是进入了另一个“大梦”而已,同样没有执著的必要。而燕梦卿的结局显然与屈原不同,虽然都是因绝望而亡,但燕梦卿是绝望后完全醒悟了,弃世仙化而去。当燕梦卿第二次做那个“林兰香之梦”后,她“想了多时,恍然悟道:‘是了,那树木分明是大娘真形,那萱草分明是三娘小照,那柔茅浮萍,分明是四娘五娘现身,那兰花分明是我的结果。一声响后,万样皆空,可见人生世上,寿夭穷通,终归乌有,又何必苦相争执哉!’想至此间,顿觉身如槁木,心似死灰。”(第 35回)此时的燕梦卿已从儒家的“大梦”中基本苏醒过来了,正如此回回前诗所概括的那样:“全凭慧剑断三尸,悟彻尘缘不作痴。事到头来浑是梦,炎凉空自费争持。”而耿朗那封“人是五个,诗只四首。”的家信则给了燕梦卿最后的一击,而使得燕梦卿幡然醒悟,溘然仙逝前她草书一绝:“梦里尘缘几度秋,卿家恩意未能酬。仙源悟处归宜早,去去人寰莫再留!”(第36回)此回末寄旅散人点评道:“三尸斩而梦卿亡,分明见得妄念息而尘梦醒。庄子寓言,观者自知。”“三尸斩”是道教术语,指斩掉自己的善念、恶念及自身,显然燕梦卿是悟道而梦醒,道家是其最终的归宿,其死后居住的“蓝田旧府”宛若仙界,也是一个明证。

综上所述,“林兰香”有着三重意蕴,最表层是燕梦卿的个人悲剧,中间层是屈原的儒家精神,最里层则是尘梦苏醒之后的道家追求。

二、《林兰香》的主旨

对人生短暂与现实无味的焦虑,是道家思想得以形成与传播的两大重要原因,《林兰香》对此做了生动的演绎。自古以来,智者、诗人对生命短暂的感触尤其强烈,而留下了一系列千古名句,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等等,无不透露出沉重的感伤与忧虑,《林兰香》亦充满了这样的议论:“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第 1回)“可见人生世上,真如梦幻泡影,反不及这一片纸,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的流传不朽。”(第49回)“然则人本无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无;论其世,不过忽然一大账薄。”(第64回)同时作者又通过人物之口来进一步强化这样的思想,如“郑文劝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何须自求困苦’。”(第6回)“(彩云)自叹道:‘世事如漆,人生若梦。我现在虽有所托,而从前之悠悠忽忽,奇奇怪怪,至今兀自不解。何造化之颠倒人以至此哉’。”(第22回)“爱娘道:‘人本如寄,生死何伤?但疑释而后身死,身死则心安’。”(第30回)等等,使得作品笼罩了一层感伤的色调与翼求解脱的渴望。

古人给出的消解因生命短暂而引起的心灵焦虑的方案,无非是忘忧与去忧两种。前者如“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可“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酒只能使人暂时忘忧,却不能从根本上去忧。后者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优。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滋?愚者爱惜费,但无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这里似有及时行乐的意味,《林兰香》开篇诗中也有相近的表述:“暮鼓晨钟作荏苒,何为秉烛不倘佯。”但这里的及时行乐并非指像书中耿朗、任香儿那样沉溺色欲,而是提醒世人不要太被物所累,不要太世俗,活得太沉重、压抑,相反,应尽量看破红尘,重视精神追求,活得洒脱一些,正如作品中宣爱娘所自我剖析的那样:“至于我的为人,若说无一可愁,那有许多可喜?只是人生百年,所乐者有限,所忧者无穷。若不寻些快事,岂不白白过了此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与其忧无益之忧,何如乐现成之乐!”(第 43回)就是说,如果运用道家的智慧来观照短暂人生如梦如幻的实相,就可以达到去忧、无忧的逍遥境界。《林兰香》中的宣爱娘、平彩云这两个人物就有着这样的寓意:“逢场作戏之宣爱娘,随遇而安之平彩云,虽与兰有和不和之异,究其终,则皆兰之可以忘忧,可以为鉴者也。”(第1回)“宣”即“萱”,中国自古就有萱草忘忧的说法,所以宣爱娘就是道家“无忧”的化身,而屡屡为燕梦卿排忧解难,并多次劝导燕梦卿:“忍之一字,固息事之源,实乃生病之胎也,莫若忘字为上。古人云:‘大道玄之又玄,人世客而又客。直至忘无可忘,乃是得无所得。”(第21回)“生死命也,遇合时也。如以不遇而即言死,则先妹而死者,不知其几多矣,何吾未之多见也。素患难行乎患难,妹总不能取法乎上,亦何至如匹夫匹妇之自经于沟渎者哉。”(第 30回)而灌输给燕梦卿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道家哲理。《林兰香》书名中虽然没有嵌入宣爱娘的名字,但宣爱娘显然在“林兰香”这一人物组合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预示着以儒家道学自居的燕梦卿在宣爱娘的影响、帮助之下,最终也会向着宣爱娘所代表的道家靠拢。平彩云,正如其名字所喻示的那样,她没有主张,没有性格,就像天上飘荡的彩云一样,随遇而安,与宣爱娘一起成为作品道家精神的寓言载体。

《林兰香》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田春畹,虽也没有嵌入书名中,但同样颇有深意。田春畹为燕梦卿的伺妾,与燕梦卿在外表、心性诸方面都很相像,燕梦卿死后,成为燕梦卿的“后身”,继续燕梦卿未完成的诸多心愿,而由妾升至大夫人,年登七十,含笑而逝,正如小说开篇所预言的那样:“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处处以燕梦卿为榜样的田春畹,很多方面都超越了燕梦卿,正如寄旅散人所一再称赞的那样:“春畹不读书胜于读书,于梦卿为忠婢,于顺哥为仁母,于耿瞒照为贤妾,于棠夫人为义妇。忠也,义也,仁也,贤也,春畹固深有得于读书之旨者也。”(第46回)“春畹为侍女是贤侍女,为妾是贤妾,为妻是贤妻,为母是贤母。攸往咸宜,真令人爱之敬之,寿而且康,不亦宜乎。”(第 57回)德才兼备的燕梦卿因为缺乏道家的心胸而导致自己人生的悲剧,没有文化的田春畹却抒写了非常成功、圆满的人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田春畹儒道兼备,正如宣爱娘所开导的那样:“六娘嗣后须当放开怀抱,凡事随缘,切莫效二娘自讨苦吃也!”(第 43回)醒悟后的燕梦卿虽死犹生,作者设计的燕梦卿的“替身”、“后身”田春畹的圆满人生,显然就是象征了儒道结合的成功与完美。

对现实的失望与否定是滋生道家思想的另一重要原因。儒道释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脊梁,明清时期,社会日趋糜烂,跟儒道释自身的堕落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作者在第 52回对此作了集中的表现。首先作者借侠客之口对道释的现状大加鞭挞:“古之释子明心见性,锐志慈仁。今之释子指佛吃穿,滋意淫盗。以我想不作这和尚也罢。古之羽流,守一抱元,逍遥世外。今之羽流,烧铅炼汞,混浊人间。以我想,不作这道士也罢。”然后又借凶医蛊婢、贼道淫僧之口揭露儒家的丑恶嘴脸:“古之儒者,穷理尽性,止于至善。今有一等人,冠儒冠,服儒服,人面兽心,背常乱理,或闺门不整,或淫义不分,自家早得罪了周公孔子,反来责备别人。却不识羞!”接着又借侠客之口总结道:“周程不作,世乏真儒。皆这些凶医蛊婢,贼道淫僧,惑世侮民之所致也。”作者通过儒道释的古今对比,揭示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文化原因,显然作者并非是要否定儒道释,而是对儒道释日益衰败的现状大为不满,正如寄旅散人在回末所点评的那样:“医巫僧道,借此一骂,非借此概骂之也,骂其为奸为利者耳。末于儒又痛骂之者,盖农工商贾皆本于儒,而僧道亦皆儒者之人为之也。安得不骂之,安得不痛骂之!”四个恶人虽被诛杀,而社会的污浊亦可见一斑。

《林兰香》男主人公耿朗的一生,同样形象地演绎了尘心见冷、由儒及道的心灵嬗变过程。耿朗一生前后共有一妻五妾,正如《林兰香丛语》所提示的那样;“唐云叟寄秦尊师云:‘翠娥红粉婢娟剑,杀尽世人人不知。’耿朗溺于色,以致促其年是也。”耿朗之前也汲汲于功名,沉溺酒色,可自从燕梦卿死后,他也渐渐有所醒悟。为纪念燕梦卿,耿朗将九畹轩改名冷梅轩,九回廊改名冷竹廊,九皋亭改名冷心亭,对耿朗的这一举动,宣爱娘有一段详细的阐释:“我想,二娘当日让居东一所,不肯专理家私,使人名利之心可冷。后来分辨朋友的好歹,不教官人受冯、张之累,使人交游之心可冷。不与同类分是非,不与一家分彼此,使人争竞之心可冷。及至夫妻反目,犹然割指医病,使人爱憎之心可冷。孝义感动得宦官内侍,恩德感动得女子小人,使人抑郁之心可冷。且至于嗣有人,遇毒不能伤,遇邪不能害,使人毒恶之心可冷。总而言之,看得二娘的一生,则人人的心都当冷了。”(第 49回)就是劝人冷却私心、恶念,而生起善心、真心、道心。耿朗临终前病中曾有感言:“想到四老爷哭燕岳父的祭文,把功名心灰了。想到任家送四娘为妾的事,把财帛心灰了。想到大老爷病中遗言,及今年杨岳母病故事体,把儿女心灰了。想到公明、子通、季子章与六娘之言,把恩爱心灰了。”(第 54回)其尘心渐死,道心始发,只可惜他的生命已近枯竭,但毕竟有所醒悟。耿朗儿子耿顺在梦见生母燕梦卿对他说“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之后(第64回),急流勇退,隐居西山近30年,99岁去世,同样是典型的道家叙事。另外,小说中有意安排了大量的死亡与坟墓叙事,也无疑增添了作品的道家氛围。

总之,《林兰香》虽有大量的儒家叙事,但其根本意旨却是道家思想,作者精心设计的诸多人物、人名、细节、情节,无不是为作品的这一中心意旨服务的。作者宣扬道家思想,但并没有否定儒家思想,而是让儒道并行不悖,和谐统一,同时展现了儒道各自的伟大力量与至高境界。

三、《林兰香》的雅俗结合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道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道德经》已勉为其难,而要用小说来演绎道家精神,其难度可想而知,所以《林兰香》的写作难度远远超过了宣扬因果报应的《金瓶梅》与弘扬儒家精神的《歧路灯》。应该说《林兰香》在雅俗结合这方面还是作了很大努力的,一方面作者塑造了燕梦卿、田春畹、宣爱娘、任香儿、耿朗等一系列比较丰满的艺术形象,另一方面作者充分运用庄子的寓言写法和自己渊博的学识,巧妙地化用前人的各种典故,随机说法,比如用“林兰香”来喻写屈原、用宣爱娘来代表道家等等,既有形象的演绎,也有直接的议论,多层次、立体地展现了道家的真谛。

《林兰香》的思想内涵是深刻的,但在艺术表现上,与《金瓶梅》、《红楼梦》等世情杰作相比,还有差距。首先,作者的写实能力不够,像《金瓶梅》、《红楼梦》中扑面而来的那种行云流水般的细节描写并不多见,不少描写显得生硬、做作。其次,直接或间接说理、说教过多,没能充分发挥小说的艺术特性,尽量让形象说话,而是让人物成了单纯的作者观念的传声筒,削弱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另外,《林兰香》也显得不够通俗。一是过多地运用寓言的写法,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二是白话与韵文的掺杂使用,虽然增强了语言的文学性,却是以牺牲小说的通俗性为代价的,而有违通俗小说的基本属性,过于文人化。所以《林兰香》在雅俗结合上有所欠缺,尽管如此,《林兰香》所摹写的纷繁的明清北京的世态人情及其所蕴含的道家思想,在明清世情小说中还是独树一帜的,而大放异彩,其艺术表现上的种种创新虽有遗憾,但其积极的探索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且给了后人不少有益的启示。

[1] 王旻. 困惑与选择: 《林兰香》悲剧散论[J]. 社会科学辑刊, 1989, (1): 124-127.

[2] 何小蓉.《林兰香》与古代小说女性意识的觉醒[D]. 汉中: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2010: 33.

[3] 吴存存. 道学思想与燕梦卿悲剧: 读《林兰香》随笔[J]. 明清小说研究, 1988, (3): 137-150.

[4] 骆锦芳, 马晓霞. 从《林兰香》的生死观看儒道思想的冲突与融合[J].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5, (1): 89-95.

[5] 鲁迅. 坟[C] // 鲁迅. 鲁迅全集: 第1卷.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159.

New Exploration in Theme of Lin Lanxiang—— The Eleventh Study on Elegance and Popularity of Novels about Human Relationships

SHEN Mingxiu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Research Center,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00433)

Three layers of meanings were contained in Lin Lan Xiang. They are: Yan Mengqing’s personal tragedy (the outermost layer), Confucianism of Qu Yuan (the middle layer), and Yan Mengqing’s pursuing of Taoism after waking up from secularity (the innermost layer). So, even plenty of narrations of Confucianism were introduced in the novel, the main purpose of the novel is to promote Taoist thought. The purpose is concretely embodied in Geng Lang’s changing from Confucianism to Taoism, Yan Mengqing’s understanding Taoism on her dying breath, Tian Chunwan’s knowledge in both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and Xuan Ainiang and Ping Caiyun’s air of Taoist. Though the combination of elegance and popularity is barely satisfactory for paying more attention on elegance, Lin Lan Xiang is still one of the superior novels about human relationship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Lin Lan Xiang; Elegance and Popularity; Novel about Human Relationships

I107.419

A

1674-3555(2012)02-0060-06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2.010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1-07-23

申明秀(1967- ),男,江苏泰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地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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