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汤汤的童话创作
2012-03-19齐童巍
齐童巍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论汤汤的童话创作
齐童巍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汤汤童话在日常生活化的空间环境中,引入童话的“非生活本身形式”,并着重表现角色在情感上的互动,将情节的逻辑推进到角色的内心。和说教性的儿童文学作品不同,汤汤童话更注重于现代的具有内在深度的主体开掘,包含着更为丰富的内涵,是对人类境遇的象征性表达,为新世纪十年文学提供了来自儿童文学的文学经验。
汤汤;中国当代儿童文学;文学史
2010年岁末,浙江作家汤汤的短篇童话《到你心里躲一躲》获得了每三年评选一次的中国作协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唯一的一篇青年作者短篇佳作奖。2010年年初,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的《儿童文学》金牌作家书系中,汤汤除了一本以《到你心里躲一躲》①参见: 汤汤. 到你心里躲一躲[M]. 北京: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 下文论及作品凡出于此, 不再作注.命名的短篇童话合集之外,还有一部长篇童话《来自鬼庄园的九九》②参见: 汤汤. 来自鬼庄园的九九[M]. 北京: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 下文论及作品凡出于此, 不再作注.。这些作品都发表在新世纪以来的十年当中,基本涵盖了汤汤童话创作的最精锐部分。作为一个有特色的作家,汤汤也成为我们观察这一时间区段内儿童文学发展状况的一个切入点。
一、日常生活化的情感与情景
童话可以看成是“以非生活本身形式塑造艺术形象并由此形成一个假定性的艺术世界”[1]的一种儿童文学类型。同时,童话形象假定性的呈现方式也与具体历史语境中整体的艺术氛围、作家的个人旨趣等等息息相关,往往具有多样化的面貌,折射出特定的文化内涵。汤汤童话中,由于鬼的角色对人的生活的参与、以及作者对鬼与人之间交往关系、互动情感的着力表现,人的生活世界中被掺入了“非生活本身形式”。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交融在一起,从而达成作者、读者所共同认可的童话“假定性的艺术世界”的叙事“协议”。而汤汤童话艺术世界的“假定性”,又恰恰以人的真实的日常情感作为逻辑基础和情节发展的动力,并将人的情感运用于鬼的内心。
与此相反,在政治话语和教育话语的渗透下,17年间的“童话理论既未将儿童文学和儿童教育严格地区分开来,它在表现手段上不能完全地文学化、审美化。”“童话向寓言靠拢,形象和意蕴分离,形象成为手段,教育才是目的……这一儿童文学观点影响了整个17年的儿童文学,其消极作用在童话中表现得最为明显。”[2]在这样的语境中,欲望、快感等等都是需要被克服的对象,童话最强大的叙事动力,来自于道德和觉悟。张天翼的《宝葫芦的秘密》、贺宜的《鸡毛小不点儿》、葛翠琳的《野葡萄》、洪汛涛的《神笔马良》、金近的《小猫钓鱼》等等,逻辑指向都是十分明确的,要克服日常生活中错误的情感:自私、懒惰、不专心等等,向着一个明确的正确方向改进。
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张之路、周锐等的童话把对社会现象的领悟和对情节叙事的把握,较好地结合了起来。他们的童话话语已经无法和政策形成密切呼应,相反从中可以看到的是高科技条件下人的境遇、不同年代人们不同的思维方式及其中的幽默、有趣之处等等。冰波这一时期的“抒情童话”如《窗下的树皮小屋》、《狮子和苹果树》、《毒蜘蛛之死》等等,其情绪、意蕴、叙事与汤汤童话是有相通之处的。所不同的地方在于,汤汤童话已经没有了冰波早期抒情童话中那种诗化的叙述风格,作品的情绪、情感、意境或者说诗意的营造,更多地还是依靠情节的逻辑力量才得以显现,作家将日常情感的表现与生活化的情境、童话中的“非生活本身形式”结合在了一起。
例如在情节的空间设置上,儿童叙述者“我”或其他人物碰到鬼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在人的生活场景中,诸如“我”最喜欢去的“一小片柳林”(《鬼牙齿》)、“离医院不远的小路边”(《给枣子打麻花辫》)、“自家的土坯房里”(《烟•囱》)、“木疙瘩山南面山脚的杂草丛中,有一株较弱的草莓”旁(《木疙瘩山的岩》)、“自行车在走,摩托车在走,小汽车在走,像一条河流”的街上(《穿茉莉花风衣的鬼来了》)、我家“放着黄杨雕花木床的那个房间”(《最后一个魔鬼在雕花木床下》)、“一座青砖黑瓦的屋子”(《镯子,娉娉婷婷》)、“一个草棚子”(《变成一颗南瓜籽》)、“八百多岁古廊木桥”(《妖精的丰厚酬谢》)、“墙角的蔷薇”(《凌晨四点的蔷薇花》)、“小小的理发店”和“郊外的树林”(《老树精婆婆的七彩头发》)、“乡下外婆家”(《袖•绿》)、“一段火车道……已废弃多年,那么寂寞的样子”(《来自鬼庄园的九九》)等等。哪怕是只讲了球球小妖谷里的小妖们、而完全没有提到人的《别去五厘米之外》,讲的也是“别去五厘米之外……别和另一个球球小房距离十四厘米之内”这样的生活禁忌。
所以,尽管每篇作品中都包含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碰见的神异因素,整个艺术世界以一种“非生活本身形式”的形态呈现出来,但这些“神异因素”及其形成的非生活本身形式的艺术世界却有着坚实的现实基础,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读者能够感受的。在行文中,作者也不断地提醒我们,她所要着力的,并不在于奇幻文学中炫目的魔法、或者是像《子不语》中辑录的奇闻、“鬼”闻,而在于角色之间以心换心、实实在在的交往。“匹匹蓝印花布高高垂在风里,只是蓝白两色,却绚丽多姿得让人忘记呼吸……轻轻吹一口气,镯子就能得到那细竹竿上晾着的所有蓝印花布。很多妖精都是这么干的,镯子以前也这么干过。可是,这一次,她不想这么做。”(《镯子,娉娉婷婷》)镯子以一种更“像”人的方式向葛巾讨要蓝印花布。为了得到一块蓝印花布,在三次接触中,镯子分别为葛巾背了唐诗、宋词和元曲。葛巾“读这么多书”却喜欢“在这冷清之地,染些布卖。”他大学里曾选修《妖精学》,当镯子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妖精时,他没有大惊失色。镯子在心里要将葛巾推定为“人世间最好的人”。《妖精学》里的一篇文章说假如遇到“耳垂上有牙齿图案,鞋子是穿反的”可爱妖精时,“她向你要什么东西,你一定要给她。因为她会给你更多更多的好东西。”在这样的情节逻辑中,对情节发展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不是鬼想要通过何种方式顺利进入人的世界,也不是人鬼共存、人鬼对话的物理成因和真相,而是在如同人类关系的人鬼关系中,镯子、葛巾在心里是怎么看待对方的。
这就将情节发展的决定因素归置于角色的内心,亦使童话角色的内心世界更加丰富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避免童话只能塑造类型化的“扁形人物”的“窘境”。如童话中的岩是住在山北岩石里的鬼,由于来“我”家做客时被“我”的爸爸妈妈拍了照片卖了独家,“瘦成一缕烟,消失了。”“木疙瘩山脚,我和岩共同守护着的草莓,成熟了,两个都熟了。细嫩的枝茎被鲜红的果子压弯,下垂着并且低伏在地面。夕阳下,两个草莓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个是岩的。一个是我的。我们早就分好了的。可是岩已经不在了。”在情节的转折之处,叙事的指向包含了多种可能性,情节的发展被系于角色的一念之间,而最终的决定权又往往在人的手中。在这个人鬼共舞的“权力”场中,人往往起着主导作用,这些人更多为“圆形人物”,内心更富有变化。这些人似乎也不纯粹是正面形象,在金钱与岩的生命之间,童话中的父母还是选择了利,根本没有以“同理心”去对待一位客人。
长篇童话《来自鬼庄园的九九》里,人和鬼之间的这种“权力”关系,表现得更为彻底。铁轨上捡来的神奇丫头车九九其实是来自鬼庄园的鬼,她来到人间的使命就是要带走她的姐姐车七七——一个每只脚都长有六个脚趾头的女孩。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九九所面临的将是被“关在一个房间里,那里永远亮着最刺眼的光芒,那光芒,会刺瞎你的眼睛,会刺伤你的整个身体,直到你变成一些碎片,是痛苦的碎片。”在经历了鬼庄园的历险之后,和很多冒险故事一样,七七和九九终于顺利、平安地返回了人间的家。只不过九九在离开鬼庄园之前,必须要吃下“莲花之魂灯笼里的一根蜡烛”,后果是“在人间,半个谎也撒不了了。”而且“这个执意要去人间的小鬼,一去便再也回不了庄园。哪怕她过得不快乐,哪怕没有人收留她,她也只能在人间做个孤魂野鬼,不断地摇头和叹息。”这两个条件似乎正反合在一起,追问着人类的爱在鬼与人之间、在人们的意念、想象和生活中,可以超越什么样的界限。虽然九九“不想说的,嘴巴它自己就说了。”鬼庄园的事情后,爸爸、妈妈从心理上无法接受继续将一个其实已经160岁的小鬼当成自己的女儿。在他们将重又变回婴儿的九九,放回到当初遇见她的铁轨上之后,爸爸妈妈终于发现,“我们是很爱九九的,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只要她愿意做我们的女儿,只要我们爱她……九九就是我们的女儿,和七七一样重要。”在这个童话中,鬼是容易被人情所感动的、心里是向往人间生活的,而是否被人所接纳,却又并不取决于自己,完全要看人的态度。作者将人间真情确立为瑰宝之后,同时给了人类绝对的“中心”位置。
二、对人类境遇的象征性表达
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终审评委之一刘绪源在评奖结束后,曾发文表达对汤汤童话的看法,他认为“这些青年佳作中,最优秀的,无疑是《到你心里躲一躲》,不光是我,很多人都在大胆断言,这篇作品很可能会成为传世之作……暗示了商业社会中情感的稀缺和宝贵,却又带着一种‘广义的象征主义’。这正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既写出了资本主义的人世现场,又带有广义的、永恒的人生象征。我想,这正是从儿童到大人都可反复阅读的作品,不同年龄、经历的人会获得不同的审美享受……这种既是儿童文学又能在成人文学中同样处于高端的佳作,我们的确已经很难见到。”[3]刘绪源看到了《到你心里躲一躲》情节结构和人物性格中,所含的对人类情感、关系的象征性表达,看到了童话创作对日益渗透到我们的生活和内心世界的商业法则的回应。这种回应以及对“广义的、永恒的人生象征”的解读,为新世纪十年来的儿童文学提供了经验。
按前辈们的规则,木零只须从傻路路的心里骗走珠子——也就是记忆,去卖钱。可是在他最后一次到一个被他叫做光芒的傻路路心中偷珠子时,“木零突然打了个寒噤,然后有一颗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这不符合规则的悔恨的泪水,最终给了木零与光芒和解的契机。在类似于民间童话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情感起了变化,得到了忏悔和净化。徐岱认为,“与成人叙事中的爱以‘欲’为根不同,童话故事里的爱以‘情’为本。它揭示了以‘牺牲’而不是‘享受’为基础的爱的实质,是人与人之间最彻底最温馨的体贴关怀。”“童话叙事的要义就在于对生命的体贴和生存的怜悯。”[4]在前文所述的人的角色在童话里一次次为情所动的过程中,我们所能够看到的正是人心贴向“鬼”心的体贴和温情的姿态。我们不避讳此间人鬼共舞的“权力”场中,人所起的主导作用,也无法忽视在人一次次“主导”出场的过程里,人心中的那份柔软。
在《烟•囱》里,情就穿越了功利、岁月乃至生命,让烟和囱获得了生的幸福和爱的永生。烟与鬼阿睡的88年约定起始于七岁时自家的土坯房里,尽管需要做的事情是如此简单,就是每天“都不忘记煮晚饭”,“每天都要让烟囱温温的暖暖的”,但是88年的时间跨度相对于人的生命来讲则是一个绵长的考验。童话将生命的约定浓缩化了,与烟的死别,让囱“每一分钟都在想”烟,他觉着“想着烟,心头是暖的”。守着烟的约定,就是守着烟。在鬼与人的“权力”关系中,我们看到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鬼就是人类本身,就如同不同类别、族群的人会有不同的习惯、观念和利益诉求。如何用“对生命的体贴和生存的怜悯”,去理解他人的感觉和利益,去理解规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童话中包含了与其表面的简约、明了所不同的更为丰富的内涵。
例如在长篇《来自鬼庄园的九九》中,鬼庄园里的鬼要按鬼公主的命令采集食物、进餐。青铜钟响五下就去采菜菜,响六下就去摘果果,响七下挖瓜瓜,要“先吃一根菜菜,再吃一个果果,接着吃一块瓜瓜……”可是七七和九九却想尝试不按规则去做,虽然“有个性”的动作也只是某一次的反抗,结果是“原来不按照鬼公主命令的进餐,是会肚子痛的呀。不试过怎么知道呢。真高兴,我知道了。”但是和尝试前不同的是,之前的九九和其他所有的小鬼一样,“没有想到过”去违背或者改变规则,没有发现自我的需求。在《别去五厘米之外》里,球球小妖谷里的小妖们发现,虽然古训里说,去五厘米之外,会“一团轻烟起……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但是,去了五厘米之外其实也没关系,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也可以说变化是巨大的,那就是他们的内心和生活已经克服了之前的恐惧和蒙昧,明媚起来。《她就在我的书架上》同样如此,一个绿头发鬼的嗜好就是把蚂蚁、野猪等各种动物用魔法变成她的拖鞋。但她最终发现她拥有的都是一些痛苦的拖鞋,因为她从来都是直接把他们变成拖鞋,“他们从来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告诉绿头发鬼他们不愿意当拖鞋。一旦自我的需求被发现和倾诉了,原有的不合理也就退位了。
三、结 语
破除蒙昧、愚昧,形成现代的有深度的主体意识,对于现代儿童文学来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儿童文学营造了儿童成长和社会化进程中的一种重要的氛围。和说教性的儿童文学作品不同,注重于现代具有“内在深度”的主体开掘的儿童文学作品,更有助于现代人格的出现和成长。这也是我们对当下和未来中国儿童文学的期待。汤汤童话正是在这一点上,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我们的预期和盼望,才真正打动读者的心灵。无论是日常生活化的情感与情景,还是对内心更为丰富的表现、对人类境遇的象征性表达,归结点都在于此。正因为如此,我们也期待更加宏阔的文学画卷、更加独到的童话结构、更有深度的内在自我,未来都能在汤汤笔下和中国童话中铺展开来。
[1] 吴其南. 童话的诗学[M]. 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1: 119.
[2] 吴其南. 中国童话发展史[M]. 上海: 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7: 294.
[3] 刘绪源. 青春作伴好还乡[N]. 文艺报, 2010-12-01(4).
[4] 徐岱. 诗性与童话: 关于艺术精神的一种理解[J].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6, (4): 12-19.
Study on Fairy Tales of Shangshang
QI Tong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00234)
The forms of life introduced in daily life scenario of Shangshang’s fairy tales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forms of our daily life. In the tales, characters’ interactions in sense were emphasized to deeply represent each character’s real feeling in every plot. Other than those didactic children’s literature, Shangshang’s fairy tales paid more attention on exploitation of inner world of modern subject, conveyed more meaningful things, and symbolicly expressed the circumstances facing human beings. Shangshang’s fairy tales provide substantial experience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first ten years of the 21st century.
Shangshang; Children’s Literature of Contemporary China; Literary History
(编辑:刘慧青)
I207.8
A
1674-3555(2012)03-0036-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3.005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2011-09-22
齐童巍(1984- ),男,浙江诸暨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