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姑赋》的深层意蕴及曹雪芹的“师楚”情结
2012-03-11
《警幻仙姑赋》的深层意蕴及曹雪芹的“师楚”情结
冷卫国 许洪波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关于《红楼梦》中《警幻仙姑赋》的争议历来颇多。它与曹植的《洛神赋》在文字表达等方面有太多相似之处。从挖掘《洛神赋》背后的深意入手,可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对残酷现实的情感宣泄以及人生理想的幻灭是曹雪芹效仿《洛神赋》的根本目的,更是创作《警幻仙姑赋》的深层动机;同时《警幻仙姑赋》在体裁选择及写作手法上所体现出的“师楚”情结,也使《警幻仙姑赋》的悲剧意味得以进一步延伸和升华。
《警幻仙姑赋》;《洛神赋》;曹雪芹;《红楼梦》
《警幻仙姑赋》是红学界一未解之谜,对此赋的看法,历来众说纷纭。一方面以脂砚斋为代表,认为此赋“不得不用此套”且“并不见长”,属无深意之作;另一方面则认为此赋“别有深意”,索隐派和评论派各抒己见,但各家看法或是过于牵强或是证据不足,偏离于小说主旨。本文以《红楼梦》的悲剧性为背景,通过分析《洛神赋》的情感意识以及曹雪芹的“师楚”情结,挖掘《警幻仙姑赋》的深层意蕴。
一
脂砚斋在甲戌本眉批中曾如此评注:“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固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1](P147)按脂砚斋的评述,《警幻仙姑赋》应属小说中少有的赞赋闲文,且并不见长。无独有偶,《增评补图石头记》的眉批也认为曹雪芹“竟首妥协”,称《警幻仙姑赋》“终不脱香奁陈腐语”。[2](P55)盖受前人影响,刘耕路在其《红楼梦诗词解析》中评论,曹雪芹是为了迎合当时的习惯,引起读者注意,套用小说一贯的写作手法,反复铺陈警幻仙姑的美貌,是无深意之作。
一般的传奇或章回小说,如《娇红记》《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在介绍人物或描写景物时,常插入“赞赋闲文”,这些往往有卖弄才学故意堆砌辞藻之嫌,既无助于主题内涵的阐发,又容易造成结构的拖沓。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为了避免小说文气截断,读者情绪记忆受挫,从而删掉了文中一些多余且并不见长的韵文。美国学者毕雪甫在《论中国小说的若干局限》中谈到,中国传统小说滥用诗词,这种传统在乍兴的时候,插入的诗词或许有特定的功能,后来却只是“有诗为证”,徒能拖延高潮的到来,乃至仅为虚设,无关要旨。[3]从脂砚斋等人的评点角度来看,《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姑赋》也不幸落入了此套。
然首先是第五回的重要地位。作者在第一回就谈到,“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开篇就提出希望读者注意关乎主旨的“梦”、“幻”。那么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就应是整部《红楼梦》的重头戏,护花主人在此回后总评:“第五回自为一段,是宝玉初次幻梦,将正册十二金钗及副册、又副册二三妾婢点明,全部情事俱已笼罩在内,而宝玉之情窦亦从此而开。是一部书之大纲领。”[4](P89)一直以来,此回就被看作是全书信息量最大的浓缩版,书中重要的人物命运都在此回悉数道出,且掌握着《红楼梦》最终的发展方向。李希凡对其重要性亦作出评价:“第五回是全书关键性的大节目。太虚幻境所展示的隐寓、象征,对人物命运的‘册辞’和‘曲子’的诠释,以及对现实错综交融的艺术境界的描写,都会对我们的阅读和理解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5](P59)不管是高鹗的后四十回,还是后来各家的评点,都脱离不了第五回已安排好的人物命运和感情基调。那曹雪芹在此回用不短的篇幅反复渲染刻画,突出警幻仙姑的貌美绝伦和空灵飘渺,其原因究竟是什么?
其次,作者在文中一再申明,不愿重蹈前人覆辙,表现出对陈腐旧套的不屑。首回借顽石之口道出:“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总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五十四回中,作者亦借贾母之口批评时下“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七十八回中,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前的一番心思,“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也明白地告诉读者自己行文作赋的原则。这一特点后人也在不断地强调,戚蓼生《石头记序》点明:“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6](P1)鲁迅的评价尤为精确:“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7](P348)对于“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来说,《警幻仙姑赋》是没有理由落入俗套,遭人诟病的。
再者,《红楼梦》“书中诗词,悉有隐义”,“一姓一名皆具精意”,宴席中制灯谜、占花名、行酒令,诗社里对诗联句,甚至平日里嬉笑戏谑,作者也都巧妙地将人物命运和自己的情感隐藏其中,它们时时提醒着读者,再怎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真可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所以其中的《警幻仙姑赋》也不可能成为毫无深意的“赞赋闲文”。
二
与脂砚斋等不同的是,其他人开始注意到了《警幻仙姑赋》的特殊之处。护花主人在第五回回后总评此赋时谈到:“警幻仙一赋,不亚于巫女、洛神。”[4](P88)同时太平闲人在正文赋后行批道:“窃洛神巫女,写子虚乌有,警幻之赋也,而无一警幻意思。”[4](P74)如果说此前脂砚斋等人对《警幻仙姑赋》的评价只是停留在形式上,那么护花主人和太平闲人的评点开始把视角转向注意此赋所涉及的内容了。越来越多的人继承了这点,冯其庸在评注此赋时,更为直接:“一篇六朝小赋,可作《洛神赋》读”;[8](P74)蔡义江认为,“此赋从《洛神赋》中取意的地方甚多”;[9](P22)崔耀华等人也表示同意,“此赋和曹子建的《洛神赋》亦步亦趋,有很多相似之处”;[10](P55)著名红学家端木蕻良的一篇《从〈警幻仙赋〉说到〈洛神赋〉》亦专门谈及。
《警幻仙姑赋》相似于曹植的《洛神赋》在学术界逐渐得到了认同,但才华横溢的曹雪芹为何要在书中如此重要的人物身上,摹仿《洛神赋》创作出一个“洛神版的警幻仙姑”,不禁让人生疑,就连脂砚斋也承认警幻仙姑是通部大纲,纲领性人物。各家对此做过多种推求,试图透过《洛神赋》来解读《警幻仙姑赋》,体会作者的别有用意。
一是索隐派的观点,把此赋与当时现实社会的真实人物联系在一起,体会其中的“别有深意”。崔耀华等人认为“此赋表为赋人,实为赋事”,“作者效颦,意在引导读者把贾宝玉对秦之太虚的思想和曹魏一生事业和思想体系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秦氏之秦是历史中法治思想之代称,曹魏一家则是秦之后历史上法家最杰出的典型代表”。同时把作品中的北静王比作曹子建,投井而死的金钏比作“洛妃”。崔耀华等人着实看到了作者的“别有用意”,他们把《警幻仙姑赋》看作“是作者对作品中所宣扬思想的一种人格化的艺术表现形式”。[10](P55-56)这不失一种公允的说法,但由此联想到曹魏一生的事业和思想体系未免偏离《红楼梦》的主题太远,而且在书中也很难找到有力的证据。
索隐派的有些观点难免还是会有牵强之感,应是论据不足导致。现有掌握的关于曹雪芹的资料,还无法令人十分信服,所以只能看作是一种猜测。
第二是评论派的观点,梁归智亦赞同《警幻仙姑赋》对《洛神赋》的有意模仿,认为“将古今神话融为一体,营造一种迷离恍惚的梦境氛围”;[11](P48)郭锐、葛复庆认同《警幻仙姑赋》的别具匠心,并非为迎合当时读者为赋,反复铺陈警幻仙姑的美姿是意在塑造她的奇异非凡,达到追求“幻”的艺术境界。笔者认为以上观点仅止步于警幻仙姑的虚幻形象,但对于作者为何要营造这样一种氛围还未作进一步地探讨。再则或试图从曹植思感甄后一事中联想到贾宝玉与秦可卿的情事,持这种看法的学者不在少数。较有代表性的有:蔡义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认为,曹雪芹创作此赋是有意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的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的形象,其真正意图是借曹植感甄一事,托言贾宝玉与秦可卿的暧昧关系。《警幻仙姑赋》在此起到了暗示作用,并非效颦古人滥用俗套,“用一种暗示性叙述方式完成了曹雪芹赋予它们的情节架构任务,其作为小说的一个‘情节密钥’,其间的‘深意’甚至较《西江月》二词更过”。[12]端木蕻良的思路亦如此,在其文《从〈警幻仙赋〉说到〈洛神赋〉》中谈到:“洛神人格化以后,《洛神赋》也就成为《感甄赋》了。这正符合曹植的心理状态。或者说,是曹植潜意识的表露”,“曹雪芹惯会运用叠影法,……对曹植的《洛神赋》,必然是很熟的,也许这是他触动灵感的契机”,《警幻仙姑赋》“同时可以看作是对那位引来的仙姬写的《仙姬赋》。而这位仙姬被人格化了以后,不也正是秦可卿吗”?[13](P189-190)
他们通过对《洛神赋》的理解表述了《警幻仙姑赋》所暗含的“深意”,笔者赞同此研究角度,但“感甄赋”之说这一前提并不成立,它只是小说家的附会之谈,所以其赋予《警幻仙姑赋》的意义也随之瓦解。早在宋朝刘克庄就指出:“《洛神赋》,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实之,使果有之,当见诛于黄初之朝矣。”[14](P11)后胡克家在《文选考异》指出,“今据袁、茶陵本考之,盖实非善注”,“此因世传小说有感甄记,或以载于简中,而尤延之误取之耳”,[15](P163)故不足为凭。再则翻看当时史料,无论是《三国志》《世说新语》等记载还是联系当时曹植所处的环境,都无法找到他与甄后的蛛丝马迹。后来有很多学者也证实了“感甄赋”一说的荒谬,虽故事流传甚广,但也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终不为人所信服。
对《警幻仙姑赋》所要传达的信息和情感,各家都持有不同的见解和理由,但以上无论哪种说法,在关于《警幻仙姑赋》的阐释上,皆与《红楼梦》整体悲剧基调尚有一定距离。
三
究竟《警幻仙姑赋》与《洛神赋》之间是否有扯不断的联系,要弄清两者的关系及相似之处,还是应当从作品本身出发。详见下表:
《警幻仙姑赋》《洛神赋》[16](P895-899)发式云堆翠髻云髻峨峨容颜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光润玉颜身姿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神态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转眄流精……含辞未吐飞翔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动态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衣动飘香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衣着华丽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设问惊叹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
对比发现,无论是在文字选用上,如对容貌、外形、神态、动作、服饰等的描绘还是体裁的选定以及写作技巧文章取喻方面的类同,如“春松”、“秋菊”、“朝霞”、“明月”等,可以说贾宝玉眼中的“警幻仙姑”脱胎于洛神。千里伏线,五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作者已暗示读者:“殊不知古来并无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在此假借贾宝玉之口提及曹植及其《洛神赋》,并挑明借其一用。也难怪有人甚至用“有抄袭的嫌疑”来解释两者的关系。
这样看来,曹雪芹取意于《洛神赋》甚多,确实是其有意为之。他试图通过《洛神赋》所表达的情感来传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
那么关于《洛神赋》情感内涵的解读就至为关键,古今学者亦有不同的解读。最具代表性的:一是“感甄说”,学界早已证明为附会之说,不足信;另一观点是“寄心文帝说”,这种说法更令人费解。《三国志·魏书》卷十九记载:“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植与诸侯并就国。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户。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17](P337-338)史料可见,曹丕对曹植一直存有防备和猜忌之心,即位初便诛杀了其身边的谋士丁仪、丁廙,后又不断令其迁徙或贬谪,曹植《迁都赋序》:“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18](P392)字字都渗透出痛苦和悲凉。期间曹丕还下令“不欲使诸王在京都”,严禁诸王间往来,即便是有令回返京都也需分道而行,“有司以二王归蕃,道路宜异宿止”(《赠白马王彪》),[16](P1123)使得曹植悲苦自己“成为圈牢之养物”,愤恨兄弟间“甚于路人”,“疏于吴越”(《求通亲亲表》)。[16](P1686)此次回京其同母兄任城王又暴薨于京,《赠白马王彪》便源于此事,心中“意毒恨之”。由此可见,“寄心文帝说”的力挺者何焯、丁晏等人,只能看作是他们对封建伦理道德的一厢情愿。
要探究《洛神赋》的真实意图,应从作品本身以及曹植身世和处境出发,尽量还原当时的历史原貌,才有可能了解作者创作时的真情实感。《洛神赋·序》交代此赋作于从京都返回封地途中,是年应诏得回京都,虽回,但却淹滞西馆,久不召见。加之在此期间其兄暴薨,心中愤恨抑郁难平。正文开头,就笼罩着一种疲惫感和一股苍凉的气息:“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现实悲苦无望,作者无奈只能依靠慰藉,寻求自己的理想。转而进入了现实的梦境,“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16](P896)“余”眼中的洛神流光溢彩,美艳绝伦,她身上几乎包含了世间所有的美好,后人竟这样称颂“古希腊有爱神阿佛罗狄忒,古印度有美神雪山神女,那中国则有洛神”,洛神之美比前者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曹植作骚赋精心塑造了洛神,用浪漫的手法描绘出一幅哀怨激荡的画面,让千百年来的读者为此惊艳。她是“余”爱慕的女神,也是曹植心中美的理想化身,不管对洛神是赞美、倾慕还是追求,都折射出曹植对人生美好理想的神往和渴求,“现实生活的匮乏是滋生梦境、滋生幻想的土壤”。[19](P72)可惜短暂的心神交往一瞬即逝,最终“良会永绝”。不留任何希望的结局惊醒梦中之人,无可奈何又跌入现实的苦海,无路可走。“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第一回)[20](P3),这种深刻、透骨的悲凉正是曹雪芹想借此告诉读者的,它与整部《红楼梦》的情感基调也是相一致的。表面文字的过多相似,只是曹雪芹对读者的有意引导,然其背后所体现的浓重的理想幻灭感及悲剧意蕴才是《警幻仙姑赋》与《洛神赋》得以真正沟通的桥梁。
太虚幻境是贾宝玉的梦中之梦,作者采用骚体赋恣情渲染刻画警幻仙姑,使这一理想的仙境更显飘渺空灵,难怪宝玉一到这里就感叹“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这里是贾宝玉的“世外桃源”,同时也是曹雪芹的理想之境,作者有意摹仿《洛神赋》也营造一个迷离恍惚的梦中之境,来构建贾宝玉的斑斓情感世界。曹植构建的现实梦境,让“余”与洛神相恋,转而永绝。而曹雪芹为了情节的需要,顾及到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有着神圣不可亵渎的身份,便营造了其妹可卿(字兼美)与宝玉身心相交。无论是“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似黛玉”的兼美,还是貌美绝伦的警幻仙姑,都是宝玉心中的完美女神,集合了他对女性、人生的所有理想。然而这一切都是短暂的梦境,宝玉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回到理想之境,他面对的只能是残酷的现实。梦游太虚幻境时的宝玉少不谙事,还未经历现实中的生离死别,无法有痛切的失落和感悟。等到“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7](P239)贾宝玉才深深体会到“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一悲惨的现实。多年后,宝玉再回首短暂的完美和所谓的“永恒”,那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的哀痛。正应了太虚幻境仙宫房内那副对联:“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第五回)脂砚斋夹批道:“女儿之心,女儿之境,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1](P153)曹雪芹套用《洛神赋》用如此的篇幅来刻画警幻仙姑,就是希望在宝玉的眼中她美得空灵无暇,如同大家熟知的绝美洛神,那么读者也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曹植的《洛神赋》以及他所寄寓其中的情感,从梦境跌入现实后的那种悲凉、落寞和幻灭感便深深地渗透在《警幻仙姑赋》的字里行间不言而喻了。
两者均采用梦境表现,无论是现实之梦,还是梦中之梦,都是由于“现实生活存在缺失,因而沉溺于幻想世界,并借艺术得以倾吐”,[19](P74-75)就像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一个人必得住在西伯利亚藓苔地带或者伏尔加河左岸的盐沼地带,他可能幻想神奇的花园,内有人间所无的树木,长着珊瑚的枝,翠玉的叶,红宝石的果”。[21](P41)《警幻仙姑赋》就像是幻想花园里神奇的红宝石果,它寄托着作者的理想情怀和悲剧意识,让它美的绝伦也碎得彻底;取意于《洛神赋》并非才力不及,而是希望读者从对《洛神赋》的联想中延伸出对它的审美意蕴的理解和补充。人生理想的瞬间幻灭,现实中又不可挽回的失落和残酷,不仅是对曹植《洛神赋》情感的延续和发展,也是给后文十二钗判词、红楼梦曲透出的幻灭感作铺垫。《警幻仙姑赋》和它们一样饱含着悲剧意味,只是《警幻仙姑赋》的悲在于它表面的绝美,背后的心酸,同时也照应了《红楼梦》中惯用的写作手法。
洛神的永绝让“余”化成永久的思念和哀叹;宝玉的惊醒也无法再回到“兼美”的太虚幻境,“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第五回)所有的美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如烟即散,随梦消逝。正像鲁迅所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清人沈谦的《红楼梦赋》中,第一篇则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赋》:“有缘皆幻,无色不空,风愁月恨,都在梦中。……无何仙界难留,锦屏易晓,眼前好景俱空,梁上馀音尤绕。人生行乐只如此,十二金钗都杳渺。”[22](P434-435)
由此可见,《警幻仙姑赋》并非无意义的“赞赋闲文”,而是紧紧地扣住了悲剧主题,饱含着作者的“一把辛酸泪”,暗示了结局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四
曹雪芹的“师楚”情结已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可,虽然除去《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外留下的作品很少,但书中仅有的几处就能体会到作者的“师楚”情怀,这对于理解《警幻仙姑赋》所蕴含的悲剧意味有很重要的价值。
脂砚斋开篇眉批便点明:“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1](P86)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宝玉对大观园中的奇花异草如数家珍,“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可见楚骚对曹雪芹影响至深;被引用最多的是七十八回写贾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前的一段思考,“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集中体现了作者的“师楚”倾向,脂砚斋夹批此文用典时就多处引用《离骚》、《庄子》等原文。这篇诔文虽未用“赋”来命名,但学界很多人都把它看成是一篇赋作,其中间部分可以说是用骚体完成,“兮”字的大量运用,“香草美人”意象的顺手拈来,神奇瑰丽的天界想象,确实让读者嗅到了楚辞的气息。
《警幻仙姑赋》是《红楼梦》中唯一一篇以赋作命名的,从体裁的选择上也能体会到曹雪芹的用心之处。在形式上,作者选用的是骚体赋。总的来看,全文以“兮”字为代表的骚体句居多,其次是四字对句,句式变换灵活,随情抒发,不受拘泥。文中反复出现的“兮”字,不仅是骚体赋的标志,而且更好地增强了文章的节奏感和个人情绪的宣泄。骚体赋是在战国时期从屈、宋楚骚的母体中直接脱胎而来,继承了屈、宋等人的情致、品格,“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23](P51)朱熹在《楚辞后语》“序”中谈到:“盖屈子者,穷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词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继之者,必其出于幽忧穷蹙、怨慕凄凉之意,乃为得其余韵。”[24](P206-207)虽然后代已经找不回原汁原味的“书楚语,作楚声”,但是骚体赋保留了文人的“师楚”情结,“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其二》)[25](P1501)的情怀一直存在于他们的血液中,经久传递,“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文心雕龙·时序》)。[23](P540)在表现手法上,《警幻仙姑赋》沿用楚辞中“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如“娥眉”源于屈原《离骚》“众女疾余之娥眉兮”,“荷衣”从屈原《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带”而来,“凤翥龙翔”类似于屈原《远游》“鸾鸟轩翥而飞翔”,“龙游曲沼”则是化用宋玉《神女赋》“婉若游龙乘云翔”等等。
单从文字表面来看,《警幻仙姑赋》没有《芙蓉女儿诔》的血泪控诉,它展现给读者的只是一个令人驰往的梦幻世界;甚至《警幻仙姑赋》也没有《洛神赋》的悲凉前奏,它描摹的只是一个可与洛神媲美的警幻仙姑;但是,曹雪芹对于《警幻仙姑赋》的用心我们却无法忽略,正是因为有《洛神赋》痛彻心扉的铺垫,骚体赋哀怨凄凉的承载,《警幻仙姑赋》文字背后的深意才得以浮现。夹杂着作者人生理想幻灭的悲痛,承袭着屈原等人悲壮怨愤的文化品格,《警幻仙姑赋》的悲剧意蕴在此得到进一步延伸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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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潘文竹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of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and Cao Xueqin’s Complex of the Chu Style Poems
LENG Wei-guo XU Hong-bo
(School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People’s views differ in understanding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t is similar to Ode to Goddess Luoyang in expression. A study of Ode to Goddess Luoyang shows that release of his emotions about the cruel reality and the illusion of his ideals are the reasons for his imitation of Ode to Goddess Luoyang and the motive of his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Furthermore, Cao’s choice of genre and writing techniques shows his love of the Chu Style poems, thus contributing to the tragic atmosphere of his own poem.
Ode to Fairy Disenchantment; Ode to Goddess Luoyang; Cao Xueq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
1005-7110(2012)02-0080-06
2011-10-11
冷卫国(1969-),男,山东平度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兼任青岛市国学会副会长、青岛市古典文学学会副会长、山东省古典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屈原学会理事、中国辞赋学会常务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文研究;许洪波(1986-),女,山东即墨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