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何曾起高楼
2012-03-01胭脂泪
■胭脂泪
A
没想到,三十出头的女人尾巴骨这么脆,一摔就断。
那天,菊花踩着时间点赶去下一家,步子走得急了些。下最后两级台阶时,脚脖子一趔趄,她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她听到尾巴骨那“嘎巴”一响。当时,她一呲牙,也就起来了。出了院门,偏腿骑上自行车,她就赶往做活的下一家了。
菊花一天要给五家人家做钟点工,每家三小时。她时时刻刻都在跟时间赛跑。不这样,钱怎么存得起来?晚上收工回去,一边摸黑上楼梯一边她都能睡着。进了屋,不要说洗澡洗手洗脸,常连屁股也不洗倒头就睡。也好,省水,省电。菊花一日三餐都在干活的雇主家里吃。现在请得起钟点工的人家,特别抠门的也不多,到了饭时,自然叫上干活的人一块吃。菊花是个灵醒人,态度谦卑地答过几声“不咧,俺回去吃”,也就端起了碗。蹭饭省钱省事,但吃起来不自由。菊花这点规矩是知道的,筷子伸出去夹菜很克制。碗是她洗。她在厨房洗碗时,常顺手捞起几块盘子里的肥肉塞嘴。早餐本来没有哪家主家叫她同享。她六点半赶去给那对老夫妻家做活,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弄早餐。她把面条下得多多的,多得可以撑死他们老两口。她也是趁去厨房洗碗,稀里呼噜把老两口怕撑死吃剩下的面条扒拉进嘴。
菊花顶讨厌对门那个戴眼镜的女人,那女人叫阿芳。菊花和阿芳相遇的时间多半在天不亮的清晨。六点整。菊花给闹钟叫醒,急着上厕所拉屎。但厕所这时常给阿芳占着。她搞不懂她又不做工不上班,怎么天天起那么早?阿芳占着厕所久不出来。菊花几乎等到天老地荒,这里上工的时间又到了。她就拍厕所的门。里面极其愤怒的一个尖利女声:“拍什么拍?”菊花心说见鬼,我不当你是鬼,你还当我是鬼了。阿芳出来的时候,手上还端着一本书,那眼镜后面看菊花的眼光,就像要射出刀子来,厌恶和不屑,透露得那样明明白白。菊花心里一堵,妈妈的,你看不顺眼我,我还看不顺眼你咧。六点钟爬起来拉屎还端本书,也不怕得痔疮!
还有一次。菊花那天回来已经快十点了,她在公用灶披间很难得洗刷了一下自己。她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她死劲嗅嗅鼻子,发觉那是酸奶的味道。她扯亮她那盏鬼火似的电灯,到处搜寻。最后菊花在阿芳家的垃圾桶里发觉一个很新鲜的刚扔掉不久的装酸奶的塑料空盒子,调羹还放在盒子里呢。菊花捡起那个盒子,里面还有大量残余酸奶,也并没弄脏。她用那只小塑料调羹舀着酸奶吃起来。她用调羹将盒子刮得“吱吱”响的时候,头顶一盏老亮的电灯亮了,正是阿芳家的灯。阿芳看见菊花端着她扔掉的酸奶盒子吃得津津有味,“嗷 “地一声大叫。她转身就跑,把一只鞋拉在厨房的地面上。神经病!菊花心里骂一声。她将这下被她吃得干干净净的酸奶空盒子,仍旧丢回阿芳家的垃圾桶。装什么样子,只怕你口袋里银毫子未必有我菊花多!
菊花是要攒钱回老家盖楼的。
菊花老家在河南安阳哪个县城的某某村庄。她已经在上海干钟点工干了快七年。她女儿才八岁。菊花的老公毛利是个个子高大的乡下男人。过年的时候阿芳见过毛利,在灶披间。他谦卑地笑着,像很见过世面似地和她打招呼说“你好”。应该说,毛利算是乡下的一个帅哥。可当大兰阿姨告诉阿芳,毛利帅哥和他女儿,都是靠菊花在上海做钟点工赚钱养活,连毛利的妈都是菊花养,阿芳就很想对毛利曾经对她的友好招呼报以唾沫的狠狠喷击!“你好——好你妈的个屄!”阿芳心里是这样骂的。
可是菊花很爱她老公毛利。她很愿意养着他和女儿还有他妈。凭良心说,能找到毛利这样的男人做老公,菊花觉得自己很幸运。从外表看,她是配不上他的。哪怕一年到头都见不着毛利一回,哪怕有时候也听到一块打工的老乡说些毛利在家的闲言碎语。什么 “在狗娘这个老寡妇床上伺候了一阵子,赚了一条牛仔裤……”之类的话,阿芳都能顺当消化咽下。她都和他结婚生了孩子。要不是找了毛利,菊花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有女儿巧巧这么俊秀?过年时候,毛利带着巧巧一块来上海和她团聚,大兰阿姨不是都说她老公孩子一点不像乡下人,很拿得出手?
菊花这样卖力做活养活着毛利,还有女儿,还有他妈,她都还有些担心毛利会甩了自己。他们长期不处在一块,毛利出个轨,偷个腥,菊花是可以接受的。男人嘛!都怪自己,忙了赚钱,就顾不上自己应尽的责任。她理解他。她能想通。但她还是怕他会和她离婚。她长得不怎么地,又生的是女儿。
她决定好好存钱做屋!
万丈高楼平地起。到时候,用她菊花的钱,在他毛家做了大屋,是何等风光!那样,毛利这一辈子也不会起和她离婚的念头了。她生是毛利的人,死是毛利的鬼。
B
两年前,上海的钟点工还是一小时十块钱的价,现在已经是一小时十五块了。菊花很久以前,日薪就超过了二百。菊花每个月雷打不动要给毛利寄去养活他、他女儿、他娘的一千块。她自己没法省下来的开销就是房租。六个平米不到的鸽笼似的一个小间,她好说歹说哀求房东按四百五十块一个月租给她,她以前给房东家的亲戚干过活。房东最后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她说本来她这个小间至少可以租六百元。小间里除了一张破旧的硬板单人床和一张破桌子,什么都没有。除掉房租,菊花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开销。她能捡的捡,能蹭的蹭。交通工具自行车和一年四季穿的衣服都是捡的,反正人家不要的她都要。饭基本靠蹭雇家。难得洗澡洗头,洗浴用品就蹭大兰阿姨和阿芳家的。大兰阿姨和阿芳都不计较算了,她们发觉菊花身上还是有一种值得人敬畏和同情的精气神。她要靠自己在上海做钟点工完成她那在老家做屋的人生理想。大兰阿姨和阿芳不见得能像菊花这么强大。这样算下来,菊花每个月她能存下五千元。她存钱也存了很有一些日子。
菊花看到大兰阿姨和阿芳天天都喝牛奶,每日买菜除了荤荤素素还有各类时新水果,她就非常鄙视她们。太败家了!吃得再好,最后都还不是变成了屎。在乡下,屎尿好歹还能做肥料,在这儿呢?嘁——大兰阿姨的屎、阿芳的屎,还不是和她菊花的屎一样,从同一个马桶冲到下水道里去了!未必她们吃得好拉出的屎就香些?大兰阿姨曾好心劝过菊花要多吃些营养,说她做活太辛苦劳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菊花当时得意洋洋。她年轻力壮,身体好得很。干活累了睡一觉,浑身力气立马就又回来了。不像大兰阿姨和那个阿芳,吃得再好也一天到晚腻腻歪歪,一下这里疼一下那里酸。就是人贱!糟蹋钱!
菊花最看不得糟蹋钱。在她看来,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可是菊花就没有算到有一天她会摔断了尾巴骨。
她当时摔的时候还不咋地,咬牙爬起来就风风火火骑车走了。第二天她坚持干活。二百多块一天哪!第三天又坚持了一天。第四天早上。六点的闹钟又响了。菊花下死劲都没挣起来。她头往枕头上一跌,眼泪呼呼涌了出来,只怕今日这二百多打了水漂喽!疼一点菊花倒是不怕的,她没那么娇气。只要这疼不影响她挣起来去上工赚钱,尾巴骨怎么着疼都行。可眼下不行了。
那日正是星期天,大兰阿姨的老公和儿子都在家。他们父子帮衬着把菊花背去医院。菊花本来不想去医院,去了医院,有病没病一定得花钱!可大兰阿姨的老公是个东北汉子,热心肠,直性子。他不由分说和儿子将她背起就走。医院里拍了片子,可不就是尾巴骨断了。医生听说菊花摔了之后还忍痛干了两天活,看着她好似看一个天外来客。然后医生就下命令让她住院。
菊花坚决不肯住院!
“不,我不住院!”她叫起来的声音,凄厉得像一只被夹子夹住了尾巴的老鼠。
大兰阿姨的老公和儿子,最后愤怒地将菊花背了回来。菊花躺到她的硬板单人床上后,肝肠寸断!二百多一天,眼看着就干不成了,还让我去住院,往医院里扔钱,不如叫我现在就死了算了!菊花是这么想的。在她的梦里,她将要建立在毛家的高楼大屋,梁都上了,就差描画个门脸了。她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在这时候摔断了尾巴骨呢?
大兰阿姨和阿芳过来探视菊花。见菊花落泪,她们以为她病痛之中凄惶想家,也都陪着掉下同情的眼泪。尤其是大兰阿姨,她说:“菊花啊,有病了可得治,不治好了,你以后可还怎么继续干活赚钱啊?”菊花一听到赚钱二字,立刻眼就直了。“我看哪,你还是听医生的话,住院吧,早治早好,赶紧打电话叫你们家毛利上来照顾你……”菊花直直的眼珠,又翻上去。住院?还叫毛利来?那得花多少钱啊?
大兰阿姨和阿芳都看出点什么了。阿芳就对菊花说,“那你也叫毛利上来,把你接回老家去好好养着,这冬天到了,转眼就过年的,你就在家歇歇,养好了身体,明年开春再想干活赚钱的事儿吧。”
菊花也不是不晓得邻居们都是好意。可她心里算了算,离过年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就按两个月算,就按一天两百算,一万二啊!多少年了,菊花每年都是干到年三十,第二天新年初一,她又从新的起点开干。她可不能就这么回去!不能和钱过不去!
“大兰阿姨,阿芳,多谢你们。没关系,我身子骨硬朗,养两天就好了。”菊花最后这样说。
她就天天在她那鸽子笼的硬板床上直挺挺养着。
大兰阿姨和阿芳家轮流给她派饭。她嘴里说,不麻烦你们了,怪不好意思的。但都吃了。吃得精光。
阿芳看不下去,心里堵得慌,她对大兰阿姨说,“她这样,我们为什么要给她派饭?又不是我们让她摔的。我不想派了……”大兰阿姨一边洗碗,一边就冲阿芳意味深长地笑笑。阿芳说不想给菊花派饭,晚上却做了红烧肉,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给菊花端进去。菊花狼吞虎咽的样子叫她看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她端了空碗出来,心里骂骂咧咧的,这叫什么事儿!
又过了几天。这次是大兰阿姨,她给菊花端饭进去。不一会她捂着鼻子冲出来,跑到灶披间水斗边上“嗷嗷”干呕。阿芳冷眼看着。她清楚得很,菊花小间里臭翻了天!
“阿芳,这样下去勿来势,我们还是报告居委会吧……”大兰阿姨说。
C
菊花躺在她鸽子笼的硬板床上心急如焚。她恨自己不快点好起来。她越想快点好起来,越好不起来。多躺一天就多损失一个二百多块啊!一想到这点,菊花就浑身直冒冷汗。那冷汗,是从她断了的骨头缝里,也是从她焦急的心窝子里冒出来的。
大兰阿姨和阿芳两家轮流给菊花派饭,管了她吃喝的问题。但再没有谁管她拉撒的问题!菊花不好张嘴。她知道,邻居给她派饭管吃喝是一片好心,但这一老一少俩女邻居也都瞧不起她。她吃喝了人家两家的,心里同时也窝火。你瞧不起我,我也还瞧不起你们!我不是不留神摔断了尾巴骨,你们谁又比得上我?她这么被各路心火煎烤着,病怎么好得起来?
起先,她还好歹能从硬板床上奓着腰身爬起来,从鸽子笼一步一蹭挪到厕所去解决拉撒的问题,后来,她就是拼死老命爬得起来,她也挪不出去了。她扶着墙,手脚一起哆嗦。她就管不住自己了。盆盆罐罐。满了。溢了。翻了。被子里捂着。裤裆里兜着。
这尾巴骨怎么养得好呢?
阿芳和大兰阿姨都早闻到臭了。这一次阿芳比大兰阿姨摒得牢。你不说我也不说,饭照样给菊花送。大兰阿姨干呕之后,终于决定报告居委会。
居委会阿姨和菊花的房东一起来了。那一个月便宜一百五将鸽子笼租给菊花的女人一脚跨进去就又马上退了出来,“喔唷,你这样把我房间弄得臭气熏天恶心死了……快点快点即刻给我搬了跑路,侬还差我两个月房钱我也不要了,算我送给侬买药吃,快点跑快点跑,勿要最后死在我房间来,晦气一辈子洗不掉……”此时,菊花窝在硬板床上已然状如受惊女鬼。她真是没有想到她这么能干要强的一个女人有一天会在上海受这份窝囊鸟气!居委会阿姨比房东态度少许平静些,但还是当着大兰阿姨、阿芳还有那个房东的面,对蜷缩在硬板床上臭烘烘被子里的菊花明确地说,“你也是在上海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又不是叫花子,生了病要积极治疗,钟点工辛苦是辛苦点,但收入蛮高的,这我们都知道……就算真正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流动人员管理中心申请救助。你这样一直靠邻居拖下去是不行的,也影响其他居民正常起居,味道熏得人要昏过去……三天之内,请你自行安排搬出,建议你快点叫家人上来将你领回去医治,否则,我们就要将你抬出去送往流动人员管理中心了……”
菊花当时心里又气又急!她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活蹦乱跳爬起来,她要是爬的起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噼噼啪啪”请那房东和居委会阿姨一人吃两个耳光!拿我比作叫花子?我老家马上就要盖高楼大屋了,只怕你们不管是收房租的还是坐办公室的,哪一个也没有我赚得多!可是人争气,命不争气又有什么用?菊花最后饮恨无比凄苦万状,也只有还是向大兰阿姨和阿芳求救。“大兰阿姨,阿芳……求你们帮我给房东阿姨居委会阿姨讲几句好话,这些日子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再宽限我几天吧,我这就,这就打电话叫毛利上来……我回去……”菊花这么好强的一个能干女子,到底是当着别人面说起哀求的话,她哭了起来。
大兰阿姨和阿芳看不下去。她们是和她一个门洞里进进出出隔壁住了几年的邻居。尤其是阿芳,虽然平时不大瞧得起菊花那种苦吃苦做存钱买棺材睡的德行,但她还是情愿看着菊花能走能跳风风火火上上下下,眼前这种情形,她实在受不了!她跑出菊花的鸽子笼,躲到灶披间,头顶在水斗的水龙头上哭了。她平时多么厌烦菊花啊!大兰阿姨也受不了。于是她就跟居委会的同志还有那房东说她们一定做通菊花的工作,三天之内保证叫她老公来把她接走,这件事就包在她和阿芳身上。居委会的人和鸽子笼的房东才走了。
D
居委会阿姨和鸽子笼房东一走,菊花就主动向大兰阿姨和阿芳明确表态,要是过了今夜,她的尾巴骨还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她一定马上打电话给毛利,叫他上来接她回家。大兰阿姨和阿芳都长出了一口大气。她们实在也不忍心再逼她。
接下来大兰阿姨和阿芳就做了分工。阿芳知道大兰阿姨对异味十分敏感,这次她勇挑重任,她说,“大兰阿姨你负责给菊花烧吃喝,给她熬点骨头汤啥的吧,我到鸽子笼给她弄弄清爽……”阿芳说的是她来将菊花的屎尿弄弄清爽。大兰阿姨眼眶湿润地点点头,她就脚步如飞地赶去菜场。阿芳翻出一双塑胶手套,戴上一副口罩,系上围裙。她先是清理了那些盆盆罐罐里的污物,然后掀开那臭不可闻的被子,像大力士一样将菊花抱到拖干净的木头地板上。阿芳将菊花那一塌糊涂的床单棉被干脆都扔了,她送给她一副半新不旧的但干干净净的铺盖。人和人哪,遇见了,怎么办呢?阿芳知道,菊花肯定是存了不少钱,她绝对比她有钱。但能赚钱养活一大家人,打算盖高楼大屋的人,却自己屎尿在床病成这样都舍不得去医院,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钱赚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阿芳没有多少钱,但她希望自己,也希望别人,她希望看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她把菊花屎尿糊了一身的衣服裤子也脱下来卷成一团扔了,打热水给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了三遍,再套上干爽爽的棉毛衫裤。阿芳想,铺盖都送了,多送一套内衣也没什么,也还是自己穿过的旧物,人情要做,干脆做到底!
阿芳还拆开菊花臭烘烘的辫子,一趟趟从灶披间端热水进来给她洗了头,又操起一把电吹风给她将头发吹干,再继续用头绳扎起来。这就用去了半下午时间。这时候,灶披间里,大兰阿姨炖的骨头汤也香味四溢了。菊花这次是真的受了感动。以前她吃她们两家给她派的饭,她心里并不感激,现在才是真的感激。菊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去摸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的阿芳拿着梳子的手。阿芳的手真是细皮嫩肉啊!她比自己还大几岁呢。阿芳用梳子一下一下给菊花梳理着八成干的头发,她心里此刻竟也莫名涌着一种情谊,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母亲,正关爱着一个有些低能弱智的大婴儿。菊花的头发又多又密,但阿芳发现她鬓角的头发根上,就已经白了好些了。阿芳就有些心酸。她比自己还小几岁呢。阿芳就对菊花说,“菊花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叫毛利来接你家去歇歇吧,啊……”菊花就很顺从地应着,“嗯哪,我明日就打电话叫他带我回家……”
阿芳给菊花才擦干净的身子,不一会就开始出冷汗,出得湿透了。她一边出冷汗,一边脸色煞白。她已经亏了老底。
阿芳给菊花的样子吓得要死。她看她简直是要过去的样子。但菊花喘一口气就又缓了过来。她就拉着阿芳的手,请她帮忙将硬板床底下那个红漆木头盒子给她拿出来,她要给她看个秘密。阿芳就狐疑地去找那个盒子。怪不得刚才整理盆盆罐罐,还有拖地板,菊花再三嘱咐别把床底下红漆木头盒子碰着了。
红漆木头盒子像一个老式的梳妆盒。里头装的是钱。许多许多钱。从一百块到五块的都有。菊花看着盒子里那些钱,像看着自己孩子,她甜蜜地微笑着。“六万多块,俺攒的准备回老家做屋盖楼的钱……”她对阿芳说。菊花果然比阿芳有钱。阿芳她是拿不出六万块钱。但阿芳还是给菊花的样子吓坏了,她觉得她是真可怜。
大兰阿姨的汤熬好了。冬瓜排骨汤。菊花吃了好几碗。吃得汗水汤汤滴。冷汗热汗一起。晚饭白米饭也吃了两碗。
夜来了。大兰阿姨和阿芳忙了一下午带一晚上,也都累了。吃完晚饭,阿芳又给菊花擦了一遍身子。她说你今晚就安心睡个清爽踏实觉吧。
菊花吃饱喝足,又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就很快入睡了。
菊花梦见回了老家,和毛利巧巧在一起。三个人都穿着簇新衣裳。毛利看她的眼光像个新郎官。菊花就害起羞来。巧巧看着爹娘的窘样,“咯咯”地笑起来。菊花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菊花和巧巧“咯咯”笑着,和毛利一起来到一座簇新的高楼大屋面前。这不就是她家新建起来的大屋吗?她赚钱建的。看,多宽敞,多气派!他们一家就要搬进这簇新的高楼大屋里去住了。乔迁之喜得放一挂响响的炮仗,越响越好。这个买炮仗的钱可不能省!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炮仗放得又响又长!
“咯咯咯咯咯咯……”菊花从梦里笑出声音来。她牵着毛利和巧巧的手一起抬腿迈过门槛,走进她建在毛家的高楼大屋里去。
菊花在睡梦中“噼噼啪啪”两头放花,屎尿齐下。她再出了一身冷汗。她死了。她脸上笑开了花。
毛利接到上海流动人员管理中心办公室电话,问他是等他到上海来再火化菊花的尸体,还是先行火化,因为尸体很脏,裹了一屁股屎尿。毛利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就化了吧。
毛利又接到上海某居委会电话,叫他来领他老婆生前留下的一笔钱,六万多块。毛利第二天就到了上海,菊花的女儿巧巧跟着一起来了。那六万多块现在被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毛利接过钱,看到居委会办公桌上还有一个有点眼熟的红漆木头盒子。他像是很见过世面似地对居委会阿姨说,“谢谢,那我走了哈。”毛利就抬腿出门。
“站住!”居委会阿姨像是喝住犯罪分子一样一声高喊。
毛利吓得一哆嗦,站住了脚。扭头见他女儿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怀里紧紧地搂着那个有点眼熟的红漆木头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