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与警世——《苏菲的选择》主题探讨
2012-02-14曾传芳
曾传芳
(四川外语学院 出国培训部,重庆 400031)
一、引言
美国当代极负盛名的作家威廉·斯泰伦(William Styron,1925-2006)深受美国南方文学传统的熏陶,以创作现代主义作品开始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并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处女作《躺在黑暗中》(Lie Down in Darkness,1951)斩获美国文学艺术学院大奖,适时年仅26岁。之后,其“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观发生变化,转而更多关注人类社会和历史的发展变化。斯泰伦尤其关注探讨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一个无法破解之迷,即生活于地球的人类本该是一个相互支持、相互关心、相互理解的大家庭,但人类却无时不生活在互相迫害和残杀之中。斯泰伦在其作品中着力于再现人类历史中重要的历史时期或重大的历史事件,试图破解这个谜团。他认为,奴隶制和奥斯威辛是人类生存的两种范式,通过再现这两种范式,可以获得对人类生存状态、人性、理性、道德等问题的深入了解(p.60)。《苏菲的选择》(Sophie’s Choice,1979)是作家解读纳粹大屠杀事件的经典之作,这部恢宏巨制摘取了美国1980年度的全国图书奖,为作家赢得世界声誉。斯泰伦在谈到该作品的创作时说:“在构思之初,我决定尝试着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审视集中营(纳粹集中营),……来说明集中营不仅仅影响到犹太人,还影响其他民族,其他种族。”(p.61)《苏菲的选择》通过诠释纳粹大屠杀事件的属性及诱因,进而警示世人产生大屠杀式暴行的因素普遍存在,人性之恶普遍存在,如果不吸取教训,悲剧有可能重演。
二、纳粹大屠杀——人类悲剧
纳粹大屠杀事件无疑是20世纪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暴行。这一怵目惊心的罪行酝酿和发生在现代理性社会,在人类文明高度发展阶段和在人类文化成就最高的地区,其残暴和野蛮程度超越了人类想象所能接受的,可用作“客观对应物”的意象和象征,因而难以被世人理解,无法被描述和再现。利奥塔十分恰当地将大屠杀比作一场地震,它不仅摧毁了所有的建筑和生灵,也毁掉了用来测量灾情的仪器 (Ezrahi,2003: 319)。历史学家不能书写这段历史,文学家更难以企及,德国哲学家阿多诺( Adorno,2003: 281)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但是,关于纳粹大屠杀本身的一些重要问题却无法令世人漠然和沉默:为什么会出现大屠杀这样的惨剧?应该怎样对待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罪犯们?如何使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发生?大屠杀研究和教育的重要意义是什么?对为了处理遗留问题而争执不休的政治家和官员们是这样,对试图搞清一些历史之谜的学者们更是如此。研究与反思纳粹大屠杀事件成为一项方兴未艾的事业,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和教育者正投身其中,并从中获得新的感悟和见识。纳粹大屠杀为后世留下的普世意义和启示已经远远超越了直接涉事的犹太人和德国人,也远远超越了一桩历史公案所引发的是非争议,它已成为人们认识人类历史、认识人类自身的一面多棱镜。
半个世纪以来,研究大屠杀事件的文献可谓汗牛充栋。然而,英国学者齐· 鮑曼于1989年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雄辩地指出,学者们的研究往往存在两种倾向:其一,关注大屠杀的德国性和犹太性,将大屠杀视为仅仅是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一场悲剧;其二,将大屠杀看作广泛而常见的一类社会现象中的一个极端。将大屠杀简化为私有的不幸和一个民族的灾难,通常会使人们认为大屠杀与我们无关,与现代文明无关,只不过是文明进程中一个非常态的痼疾而已。后一种倾向会简单地将大屠杀视为普遍的、人人熟悉的那类人种、文化或者种族之间的压迫与迫害中的一项。但是,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将大屠杀搁置在人们熟知的历史之流中,从而导致人们自我辩解的道德安慰,导致人们在道德和政治上失去戒备的可怕危险,“一切都发生在‘外面’——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国家。‘他们’所受的责备越多,‘我们’其余的人就越安全……一旦将对罪行的归咎与对原因的落实等同起来,也就不必去质疑我们为之骄傲的清白与心智健全的生活方式了”(鲍曼,2002: 7)。鮑曼继而提出另一种观点:大屠杀不只是犹太人历史上一个悲惨事件,也并非德意志民族的一次反常行为,而是现代性本身的固有可能,大屠杀式的现象必须被看成是文明化趋势的合理产物和永久的潜在可能。
无独有偶,早在1978年和1983年,斯泰伦在各种场合都表达了与鮑曼相似的看法:纳粹大屠杀不是反犹主义的结果,“犹太人不能将纳粹大屠杀私有化,我要用我的作品让世人知道,尽管犹太人无疑是大屠杀中主要的受害者,但是,受害者中还有亚美尼亚人、吉普赛人、波兰人。忽视这些受害者的存在……会弱化大屠杀的恐怖,会减小极权主义的危害”(Morris,1981:248)。他认为,应该在这方面有所说明和补充,于是他创作了《苏菲的选择》,并通过塑造苏菲这个人物形象来诠释纳粹大屠杀事件。
苏菲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波兰女子,为了身患重病的母亲,她私藏了一块肉而被纳粹强行送往集中营。在奥斯威辛,纳粹军官迫使她在一双儿女之间作出选择。最终,她选择让儿子活下来,而把女儿推向了焚尸炉。在集中营里,她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卖命地为纳粹打印屠杀犹太人的报告;她忍受着德国医生、看守,甚至女管家的调戏和变态的凌辱;她违心地用自己的色相去诱惑纳粹司令官;以自己的父亲和丈夫是狂热的反犹分子的背景为资本来祈求纳粹司令官救儿子一命。在恐怖、耻辱、罪恶和绝望的笼罩之中,苏菲带着一颗碎裂的心灵在集中营里度过了20个月。战后,苏菲来到美国。她与犹太人内森相爱了,他们常常疯狂地做爱,就像发狂的野兽在撕咬、搏斗,仿佛在释放最后的生命之火,但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内森也经常辱骂、殴打苏菲。苏菲怀着深深的、集中营幸存者的负罪心理,默默地承受着内森的暴虐,以解脱沉重的精神负担。深爱她的作家斯汀戈带她离开了内森,但她却选择了回到精神已经失常的内森身边,重登那交织着痛苦与欢乐的眠床,拥抱着走向死亡。
不难看出,苏菲并没有因为不是犹太人而幸免纳粹的蹂躏。苏菲只是个个案,实际上“数百万其他民族的人在大屠杀中被纳粹戕害,其残暴程度丝毫不亚于纳粹屠杀犹太民族”(Braudeau,1985:259)。用阿伦特的话说,极权主义不同于以往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暴政,是彻底的反对整个人类,反对一切人性,反对所有的文明。极权统治者的行为,不只是暴虐,更是野蛮,是人性中罪恶面的肆无忌惮的发挥。阿伦特(Arendt,1963: 255)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指出,艾希曼犯的不是反犹太罪,而是反人类罪;在她看来,如果将艾希曼一案作为反犹太人的象征来审判,将完全误导甚至掩盖纳粹的罪行对于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阿伦特是斯泰伦的挚友,深受其思想的影响。《苏菲的选择》的创作便是作家研读《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后获得的灵感。斯泰伦也认为纳粹大屠杀是反人类、反生命的(anti-humanity,anti-life)( Lewis,1985:258)。
三、纳粹大屠杀与现代文明
更可怕的是,奥斯威辛经历的阴影如影随形地跟随着苏菲来到美国。在美国,苏菲暂时体验到了再生的快感。但是,时隔不久的一次意外袭击,使苏菲刚刚树立起来的生活理想又彻底破灭了。六月的一个下午,苏菲在纽约又脏又闹的地铁,在那个肉体挤着肉体的铁笼子里,遭遇了一次性侵犯。它所带来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恐惧与惊吓。因为她不知道是谁攻击了她,四周有十几个男人,瞬间的灯黑,她遭到袭击。灯亮时,看到的全是男人的肩膀、背部和腆着的肚子,她根本不能确认,谁是那位可诅咒的流氓。虽然这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可对苏菲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小说这样刻画经历了“二战”集中营噩梦的苏菲,她曾长期觉得自己无衣可穿,裸露着身体。
……到布鲁克林的几个月里,她煞费苦心地重新穿衣、打扮,让自己恢复自信和理智。可这次野蛮袭击毁了一切。她又一次感到灵魂深处的彻骨寒冷。……
……在过去的5年里,她所见过的任何暴行,所遭受的任何凌辱,所有能回忆起的伤害,都不像这次下流粗鲁的侵犯让她几乎失去知觉,变得麻木。那种面对面的强奸尽管令人厌恶,但至少能让你知道攻击者的样子,并且,能用那张痛苦的脸、瞪着的泪眼看着他:仇恨、恐惧、诅咒、厌恶,或许只是嘲笑。但这次攻击却发生在黑暗中,那根细长的脱离身体的手指,从后面袭击了她,就像一次卑鄙的从后面的掳掠,让你永远无法知道谁是侵略者。这种对灵魂的劫掠(不仅是对她身体的劫掠),把她重新推回到她曾小心翼翼试图逃离的梦魇。(p.110-112)
正是这次无处申诉的卑劣袭击,让苏菲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对生命的留念。如果说纳粹大杀事件是在人类文明高度发展阶段和人类文化成就最高的地区发生的一次对人性的肆意践踏,那么,在现代化程度极高,标榜为自由、民主、和平天堂的美国,野蛮行径照样随时发生。换言之,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苏菲活下来了;但是,在纽约,苏菲却选择了死亡。在奥斯威辛,苏菲受尽了屈辱,但还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在美国,苏菲发出了最后的呐喊:“我仇恨生活和上帝。去他妈的上帝和他的造化。去他妈的生命和爱!”(p.596)然后放弃了生命。
因此,正如鲁本斯坦(Rubenstein,1978:91,195)所说:“把文明和野蛮想象成对立面是个错误……当今时代,如同这个世界的诸多方面一样,野蛮受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效的管理。它们还没有,同时也不会退出历史舞台。”实际上,文明和野蛮难以分割,“现代文明总的非暴力特征是一个幻觉”(鲍曼,2002: 129)。那个曾经产生大屠杀的环境并没有被根本改变(同上: 116)。斯泰伦将苏菲生命的终结选择在美国这个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地区,就是要提醒和告诫人们不要沾沾自喜,要时刻谨防悲剧再度发生。西方现代社会被定义为一个大多数的人类丑陋和病态、残酷和暴力倾向被消除或至少受到压制的文明社会。但是,一旦它失去控制,像野马脱缰一样,就会产生大屠杀这样的副产品,而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大屠杀中的施暴者。
四、纳粹大屠杀与现代社会的道德盲视
《苏菲的选择》中纳粹分子很难说是滥施淫威的人,他们并不野蛮,甚至并不凶狠,但是,他们确确实实双手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参加了“最后解决”行动。可是,奥斯威辛集中营司令官霍斯在其自白中平静地陈述道:“我并不仇视犹太人……在任何情况下,仇恨与我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 p.180)霍斯的这种情形其实就是大屠杀所呈现出的道德盲视的典型:他以家庭为重,甚至还有宗教信仰,只是“盲目献身于职责和使命,他因此成为一个机构里的自动装置。在这个机构里,人们如同进入道德的真空,每一个细胞里良知和羞耻心都被清洗一净,不再是罪恶”(p.176)。这种情形正是现代社会中的劳动分工所产生的必然后果。在现代社会中,“所有的劳动分工使对集体行动的最终成果有所贡献的大多数人和这个成果本身之间产生了距离”(鲍曼,2002: 132)。在一条条日益细化的现代社会产业链中,每个人都只是一颗螺丝钉,由于最终产品的复杂性,其实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凝聚在最终产品中。而这种分工的后果一方面带来了社会化大生产的勃兴以及整个生活方式的现代转变,另一方面则使得产品的道德本性在劳动者的评判体系中漂移了。这种无知(及其带来的道德盲视)在越来越长的产业链中无疑将进一步被夯实。
于是,由于现代社会细致的劳动分工,迅速导致了第二个恶果的出现:以技术的责任代替道德的责任。“技术责任与道德责任的不同之处在于:技术责任忘记了行动是达到行动本身以外的目的的一个手段。”(同上:135)这也就是道德盲视的直接恶果。对纳粹分子来说,他们不需要评判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远端道德后果,他们挑选囚犯,这只是他们的工作,而且把这个工作做得“出色”是他们的“份内事”。《苏菲的选择》中集中营司令官霍斯发现用一种氢氧化物可以大大提高解决囚犯的效率,他发明了用来防止囚犯逃跑的布雷装置和高压电网,受到上司艾希曼的高度赞扬。所以,“一旦与他们遥远的后果相分离,大多数功能专门化的行为要么在道德考验上掉以轻心,要么就是对道德漠不关心”(同上)。现代劳动分工本身也天然排斥对劳动本身的价值评判。对此,斯泰伦提出了批判。
同样,作家还质疑了作为现代性基石之一的法律和秩序。霍斯便是一个严格的守法者,他从不怀疑上司的命令:“我没有什么考虑,我接到命令,我将要执行它。”(p.180)霍斯的举动是完全符合纳粹官僚体系工作要求的。官僚体系的显著特征是专业分工和命令系列。前者意味着每一个行动者都从事着专门的工作,发挥着有限的功能,从而使他们很难知晓或不关心他们的行动所带来的后果;后者则意味着下属要服从上司的命令,不应对其命令的合法性产生怀疑。也就是说,他不应去判断上司的行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他只是官僚体系中一个相对微不足道的“齿轮”。尽管大屠杀的实现需要诸多条件,然而,如果没有现代官僚体系的配合,这个任务是不可想象的。鲍曼(2002: 199)指出:“人类记忆中最耸人听闻的罪恶不是源自于秩序的涣散,而是源自完美无缺、无可指责且未受挑战的秩序的统治。它并非一群肆无忌惮、不受管束的乌合之众所为,而是由身披制服、循规蹈矩、唯命是从,并对指令的精神和用语细致有加的人所为。”因此,斯泰伦借此深刻地批判官僚体系的严重危害性。
不仅如此,在小说的开始部分,斯泰伦借叙述者斯汀戈之口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揶揄了美国著名的麦克格雷公司的管理作风,因为公司要求对员工的着装、政治倾向等都有整齐划一的规定。这表明作家对在美国盛行的官僚主义之风甚感忧虑,在此以示警示。
五、结语
克洛奇(Croce,1999:12)说:“只有对现在生活的兴趣才能促使人们去研究过去的事实。故而,过去的事情一旦和对现在生活的兴趣相结合,它的关注点就不再是过去,而是现在了。”这种对现在的兴趣引导我们去研究历史,并按现在的兴趣来思考和理解历史。所有对历史进行叙述的行为,其动机并非仅仅是再现历史,而是针对现实说话;人的应然存在不能凭空建立,而要从对人的已然存在的追问中获取。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家凭借文学叙事的方式进行历史言说的兴趣无一不是来自解决现实危机的需要。在《苏菲的选择》中,斯泰伦通过塑造大屠杀受害者苏菲这一非犹太人人物形象再现纳粹施暴者的丑恶嘴脸,揭露现代文明野蛮、非人性和非道德的一面,从而对纳粹大屠杀历史事件进行了新的诠释。他指出大屠杀是一场人类悲剧而不只是民族灾难,大屠杀是由现代社会官僚体系以及其他现代文明固有问题共谋的结果。而所有这些环境和条件没有根本性改变,因此,大屠杀式的悲剧有再次发生的危险,作家以此向世人提出了警示,表现出对人类生存状态无限的担忧和深切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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