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巡视引发的奏折风波

刘永

万历十七年（1589年），太湖地区出现了严重干旱，饿殍遍野，盗匪横行。

为了安抚人心、赈济灾民，财政部紧急下拨50万两赈灾款。不过万历皇帝对地方政府能否使用好这笔钱很不放心，为了检查救灾钱款的使用情况，中央派出了以杨文举为组长的巡视组到太湖地区进行督导工作。杨文举的权限还挺大，地方督抚大员及以下的官员都受其节制，遇到有私挪公款问题的官员，杨组长还有先斩后奏之权。

杨文举是当时内阁总理申时行的门生，曾担任总理的秘书，后来到财政部的一个科室里当了个处级干部进行锻炼。这次杨文举之所以能成为中央巡视组的组长，倚仗的就是他的恩师申时行在万历皇帝面前的极力推荐。眼見中央巡视组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从北京“杀”来了，太湖地区大大小小的官员可说是枕戈待旦，心里都有鬼，但也都揣有一本明白账，知道杨组长有两大嗜好：古玩和美女。只要能把这位杨组长伺候得心满意足，那50万的赈灾款到底是不是用对了地方，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组长一到太湖地区，上至省一级的督抚大员下到驿站里的差人都赶紧排长队迎接，净水刷街，黄土垫道，组长经过的路段都实行24小时管制措施，组长的座驾—八抬大轿更是被前呼后拥的警察们围得水泄不通，老百姓谁要是敢靠近都会被以恐怖分子的罪名格杀勿论。杨组长所到之地，日日饮宴，夜夜欢歌，住的是五星级宾馆，吃的是山珍海味，收的除了真金白银名人字画外，还有几位绝色的江南俏佳人。太湖一带的风景名胜更是让这位组长乐此不疲。收获颇丰的杨组长这个乐呀，心想这次下江南，地方官们还都很识趣，懂得为官孝敬之道，还不错。

虽说组长大人有了乐不思蜀的想法，但玩得差不多了，杨组长还得回京汇报工作。

在给皇帝上的折子里，杨组长写道：经过巡视组认真、细致、严密的巡查，未发现太湖灾区赈灾款有私自挪用情况，地方政府官员都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想老百姓之所想，急老百姓之所急；旱后灾区老百姓正在地方政府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灾后的恢复生产工作，大家纷纷表示，一定要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夺取抗旱救灾工作的全面胜利。

万历看到这份折子，心里美滋滋的。看来手下的臣子还都挺给自己长脸的。为了表彰杨文举的巡视工作，万历决定将其由处级干部提拔为局级干部，并作为中央的储备干部予以重点培养。

转眼间到了万历十九年，有一天晚上天空中出现了彗星。依现代人的观点，这也就是一次难得的天文现象。不过在那个时候，天象往往和人事相联系，并且都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们都声称“君权神授”，自己是天子。作为天的儿子，一旦老天爷发现人间的儿子干了一些不太像话的事情，就会用天象示警，让其改正，否则会受到上天惩罚。西汉的大儒董仲舒说过，这叫“天人感应”。

万历一看“爹”给自己示警，那就说明作为一国的最高长官,手下办事的人肯定给自己惹了麻烦。万历马上就让内阁拟定了个文件，下发给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干部。文件的大致意思是，上天出现了异相，这说明在你们中间有不忠于朝廷的，有贪污受贿的，有占着位子不干活的，还有不敢同恶势力作斗争的，这严重脱离了老百姓，违背了做官的宗旨，希望各地区、各部门深刻自醒，查找问题，坚决纠正。为了以示惩戒，罚你们一年的工资。

文件发出后，各地区各部门纷纷召开干部大会，学习领会文件精神。虽说像这样的文件官员们都已经见怪不怪，出一次天象就学习一回，神经都快麻木了，但还得应付，该走的过场还得走，该喊的口号还得喊，不然上边一打喷嚏，下边就要得重感冒。可是有的官员，看到这份文件，很傻很天真，感觉皇帝是要来一次吏治整顿，革新政府气象，倍感振奋，就有了给皇帝上书的念头，准备以实际行动响应皇帝的号召。

这个人就是汤显祖。汤显祖也是个牛人，当年张居正当总理的时候，曾经让早已名声在外的汤显祖陪自己儿子参加公务员考试，给儿子贴贴金。可汤显祖就是不买老张的账，还留下一句旷世名言“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就为这事，在张居正当总理的时候，汤显祖每次参加公务员考试都是名落孙山，谁让他得罪了总理呢。

直到老张死了，汤显祖这才算咸鱼翻身。34岁的时候终于中了进士，到南京谋了个闲差。

万历十七年的太湖大旱让汤显祖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天灾固然可怕，但人祸更甚，太湖地区大大小小的官员在旱灾面前，不是积极抗灾，而都在中饱私囊，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连中央派出的巡视组组长杨文举都是个大蛀虫，老百姓摊上这么一群赃官，真够倒霉的。他希望朝廷能有人检举揭发，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谁敢得罪杨文举的后台申时行呢。这两年汤显祖一直没闲着，到处搜罗申时行、杨文举及其同党的材料，准备找机会把他们给绊倒。

等呀等，汤显祖终于等到万历下发的这份文件，感觉时机成熟了，就给皇帝上了道折子。

这份奏折一开头，先给皇帝戴了一通高帽，说皇帝先前的文件下发得很是时候，能够“正人臣之义，诛邪佞之心”，老百姓和正直的官员都坚决拥护。

然后开始切入正题，汤显祖说，上天示警，说明皇帝身边有奸佞，这个最大的奸佞是谁呢，就是内阁的首席大臣总理申时行！此人徇私舞弊，排斥异己，欺上瞒下，专权敛财，使得上梁不正下梁歪，下边的官员纷纷跟着效仿，为了升官发财，巴结上边的官员。杨文举就是一个典型代表。而正直的官员纷纷遭到申时行及其同党的打击。在这种大气候下，由申时行控制的内阁已经十分黑暗。除了申时行、杨文举，汤显祖在奏折里还点了很多中央高级官员的名，包括好几位内阁成员。

最后，汤显祖毫不客气地总结了万历皇帝近20年的执政生涯：“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一句话，万历朝就是小人当道，乌烟瘴气。

万历看到这份奏折真是气急败坏，暗暗咬牙道：好你个汤显祖，国家的两个总理都让你说得一无是处。张居正也就罢了，我也讨厌这个老家伙，他活着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可是申时行那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说申时行的不是，就是在打我的脸，说我用人不当；名义上是在说做臣子的过错，实际上矛头是在对准我，用心何其毒也！如果朝廷都腐烂了，那朕岂不成了个昏君？

后来申时行也知道了汤显祖给皇帝上折子的事，心里敲起了小鼓，不知道皇帝的态度如何。为了试探万历的心意，申时行干脆联合自己的心腹官员搞了个串联，集体沉默抗议，都不上班了。一个国家的总理及各部的官员突然罢工，国家的运转顿时陷入瘫痪，堆积如山的公事都摆到了万历面前。万历头大了三圈。平时这位皇帝逍遥自在惯了，很少理会朝政，突然这么来一下子，还真不适应。

万历赶紧下诏安慰申时行，说你是好同志，你被别有用心的人诬陷了，我十分相信你，希望你带领其他干部继续干好本职工作，国家离不开你。而对于汤显祖，万历下旨指斥汤是在“假借国事，攻击元辅”，破坏国家稳定，并把汤显祖从南京贬官到了雷州半岛南端一个叫徐闻县（今属广东省湛江市）的地方，在那里让汤做了知县衙门里的典史官，也就是掌管监狱、捕盗抓贼一类的小吏，有时也充当一下县官的文案。说起来典史都谈不上是个官衔，属于不入流之列，按现在的话来说，汤已经不能享受事业单位的编制了。

汤显祖的被贬，让许多在奏折中被点名的中央干部拍手称快，对万历感激涕零。而作为中央的最高首脑，万历为了团结中央绝大多数高层干部，捍卫集团利益，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最终选择丢卒保车，让汤显祖成了政治牺牲品，这也显示出，权力政治玩的就是黑色幽默。

编 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