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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对号寻原

2012-02-11克非

四川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秦可卿贾政贾宝玉

克非

定点定项挖掘,寻源,对号,求人物、史事的吻合,以证“曹贾相连”的正当性,确切性,真理性。是考证派新红学最为基本的操作之法,也是它的方向和一直走着的道路。这种考证、寻源、求史,我称之为“摸鱼”。此法可行否,有效否,研究过秦可卿就可明白。故本章借她做一面镜子,提供给有兴趣的人,拿着它照一照,或许一切都马上清楚。

要单独说明的是,考证派新红学中,真正下水“摸鱼”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只站在岸上当“参观者”。水中人每有所得,哪怕只是几根水草,根本算不得鱼。他们也都齐声叫好,然后就写进文章,当成了不起的发现,到处张扬。且一代接一代,多年过去,仍不疲不倦。

到小说《红楼梦》中去寻找“原型”,在曹家、贾家两个不同的“水域”里,去摸、去捉“同一”条完全一模一样的“鱼”,求取“对号”。以此方法,以此作为,将两个不在同一时空,不在同一社会,不在同一历史范畴,而且其产生、其存在、其延续的机制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家族铆合起来。这种考证派新红学的套数,尽管说起來很热闹,甚至颇能耸人听闻,但其实不行。因为,实践上,它不具备任何操作的可能性。这里,不妨以秦可卿为例。把她作为一面镜子,对照着来讨论,看看将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引导出什么样的结果。

在《红楼梦》中,秦可卿所占的篇幅甚小,且开始不久,便迅即死亡。应该说,整部小说,作为人物,她是不重要的。但因为,有几个特殊的情节,其生其死,又有些扑朔迷离,于是,历来颇受读者、研究者的注意。1927年胡适得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即后来说的甲戌本),第二年二月写成《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的研究文章,发表,加以介绍。虽然胡适拒绝将本子公布于世,但人们从他的文章中,知道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那条著名的批语,并知道了写批语的人,名叫脂砚斋,是作者曹雪芹很亲近的人。他既然说是“史”,当然也就是史。再联系到几年前发表的《红楼梦考证》和已经响彻学界内外的“自叙”说、“家事”说。东来西去,许多人,都相信秦可卿,在曹家,在当日的生活中,实有其人,并非虚构。加上那前后,时有“知情者”、“目击者”、“亲耳听闻者”,撰文发表于报刊。在“史”的层面上,言之凿凿。甚至有人说,曾和贾宝玉的书僮茗烟当面对过话,茗烟讲,当初贾家的年轻女性中,秦可卿最美,袭人最丑。后来的考证派新红学家,倒不一定相信什么“茗言”不“茗言”。但胡适的权威、《考证》中的考证、甲戌本的实物存在和那上面的白纸黑字,或白纸红字,早让他们筑成一种思维的定势了。每在文章中涉及秦可卿时,都免不了以“真人”视之。至少相信,当日江南曹家有其“原型”的存在。尽管没有什么材料,但总要从一些关于她的文学细节中,在笔下,朝“对号”方面拉扯。

怎么拿她做镜子呢?这就少不得研究她这个人。

秦可卿是个什么样的人?1,她是宁国府的冢孙媳妇;2,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殿军人物;3,身世不明,是一个级别低得不能再低的官儿——秦邦业,从养生堂(可能就是孤儿院)抱来养大的,说明她最初是个弃婴;4,模样极佳,既“秉月貌”,又“擅风情”;5,她有个弟弟,名唤秦钟,其父在抱养她之后,生的,人亦长得风流漂亮;6,她如何嫁到富豪的国公府,不知;7,她是这座公府唯一的第五代女主子(她丈夫贾蓉是独生子),正协助婆母做内当家;8,在书中出现时,约莫十八九岁二十岁(她死去时,其夫也不过是这个年纪,故可推知);9,性格好,为人好,很得长辈以及家人好评;10,她的一个小堂叔名叫贾宝玉者,曾在她的床上午休睡觉,梦中和一个姑娘发生性事。姑娘的名字跟她的小名一样,让人怀疑,梦中的女子,其实就是她自己;11,她死去的那会儿,曾向她的堂婶荣国府的管家婆王熙凤托梦,以富含“哲理”的言辞,说出自己对家族前途的担忧,和如何应对的建议,;12,她死在半夜稍过之后,丧钟敲响,“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其小堂叔贾宝玉,心如刀戮,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13,她死之后,她的丈夫倒没觉得什么,她的公公、现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的贾珍,却悲痛得如丧考妣;14,入殓时,棺材料,是稀有难得的樯木,原本是一个什么“义忠亲王老千岁”给自己定下的。因他“坏了事”,“不曾用”,故封存在店里。店主皇商薛蟠,是贾家的亲戚,于是作为礼物,送给了贾府;15,她的一个婢女,见她死去,“也触柱而亡”。因其未有生育,另一个婢女,愿为义女,为之“摔丧驾灵”;16,其丈夫贾蓉不过是一个监生,书上灵牌,不大风光。在公公贾珍的主持下,花重金为其捐了一个“龙禁尉”。这样,她的灵牌疏上,便写上了“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17,丧事办得很大,单是请来做法事、打醮,搞超度、解冤洗业的和尚、道士,就有两三百名;18,事情又乱又多,宁国府自身难以料理,又由她公公贾珍出面,把她堂婶王熙凤请来全程操办;19,出殡时,尤为热闹,京城中的许多王公贵胄、勋臣后裔纷纷送殡,或在途经的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分别“路祭”;20,因她的丧事而连及而发生的,还有她婶子“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她弟弟“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说到秦可卿这个人,上述的种种,很难略去一件不提。因为,有些是属于她本身的,有些则是跟她密不可分的。略去不提不说,我们就弄不清她是谁。

如果将有些事情细化,关于秦可卿,还有许多“标志性”的东西,不能随便忽略。比方,她卧室里的那些陈设;出于太虚幻境的前身;引宝玉入其室时所表现出的殷勤;还有其弟秦钟在荣国府的穿插,以及焦大之醉骂。等等。

上述种种,《红楼梦》里写得十分明白清楚。我在这里唠叨重复,难说不引起人的讨厌。请原谅,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秦可卿这个人物的“原点”,不可缺少的;少了几点,我们就很难真正认识她。至少不能全息地勾画出她。不惮其烦,一一列出,用意很简单。不是有学者,有研究家,认定她之生之死,都属于历史范畴的事,是当年曹家发生过存在过的吗?那么,若到曹家历史中去“摸鱼”,找人“对号”,或者寻求“原型”,请别忽视她的那些“原点”。一“点”一“点”,对得上,合得拢,逗得上榫,鄙人我就服了你。反之,则证明你不过是空说,虚猜,算不得学术、学问。我敢肯定,结果,必定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当年的江南曹家,或它的亲戚家,哪里去找出这个秦可卿啊?不但在曹家,以至在清代的任何家族都找不出。即便你有本领,翻遍中国几千年历史,寻遍所有富贵繁华家族,哪怕你用梳子梳,拿篦子篦,可断定,你也“梳”不出,“篦”不出。不是我有什么研究,只是凭我的常识的判断。判断这样的事,不需要好多的常识,有一点点就足够。

依第五回的册子和曲子,秦可卿应该是上吊死的。她是败家精,并且死得很迟。必得将宁荣二府“败”光,最后,才得去完成她“画梁春尽落香尘”的结局。但小说描写,她不久就死了,而且死于病。显然,这是因为曹雪芹在写作的进程中,认识不断升华,主题继续深化,构思上突破原来的熔铸。带来了秦可卿这个人物命运,以及相连的情节的变化。如此而已。类似的事情,在作家的创作中,是经常发生事,甚至是必然发生的事,其中长篇小说尤其如此。因一部长篇的创作,过程往往持续数月、数年,乃至如《红楼梦》长达十年或十多年,二十年。在漫长的创作过程里,作家并未脱离社会生活,仍在不断地汲取,不断地熔铸,知识和感受,不但数量与时俱增,而且在广度和深度上,都会有许多新的变化。这就必然影响到他原来的设计、构思:或丰富,或拓展,或进掘;或冲突,或重构,或拐弯,或转移;或原隐者显之,原显者隐之;或原丰者瘦之,原瘦者肥之;或原褒者贬之,原贬者褒之;或局部重起炉灶,另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由此可以想见,曹雪芹在秦可卿的描写上显出的矛盾,是很自然的事。他中途改变了秦可卿,而又没有处理这种矛盾。人物、情节上的前后矛盾,是描写工艺上的遗憾。世界上没有任何作家会容忍自己拿出的成品中,有这种现象。因为,它是败笔,是自己对自己的损害。然而,这种事,在创作的进程中,总是难免发生的。所以,总是在进程中,不断设法弥补,协调,抹平,合理化。绝对不会在拿出问世之时,仍然听之任之。

秦可卿身上为什么有这种现象?很好理解,那就是曹雪芹过早逝世,没有来得及处理。事实上,《红楼梦》中,除此而外,尚有不少大洞小眼,都是因为这个而留下的。所谓“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不过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我的判断,曹公在写完初稿后,从头到尾的修改,就根本不曾有过一次。

[单是从这点便可知道: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三个本子,其批其本,均出现在曹雪芹身后,而不会在生前。如在生前,他绝对不会容许别人将其耗费巨大心血眼看最后完成却还存有矛盾的作品,拿去那样糟蹋,那样胡说八道,那样把他本来要修改的地方故意“标示”出来摆着!这不单是给他的脸上抹黑,也是存心要叫他永远下不了台:要知一旦抄出问世,他就挽不回来了,就得只好让那“缺憾”永远去缺陷了!假如,脂本确实出于曹雪芹生前。那么,当脂砚斋动手制作以前,曹雪芹不可能不将那些矛盾、漏洞处理完善。至于,什么“己卯冬月定本”、“庚辰秋月定本”,更是骗子的谎言了。]

还是回头说“对号”。如果《红楼梦》是“纪”曹家之“实”的作品,当年曹家又实有秦可卿其人,而她又是上吊死的,其因又是与公公乱伦被人撞破无颜自存。作家曹雪芹拿来照实写了,却又受人之命,改成病亡。那么这个病亡的秦可卿,就不是曹家那个吊死之人了。因为一个人之死,在死的这一点上,不可能上吊死了再病亡,或病亡之后再上吊,或上吊病亡同时进行。你到曹家去发掘谁来与之对号?况且,将吊死改为病亡,说明已经不是纪实作品了,你还去对什么号?假如,人家本来就是写小说,人物都是虚构的,你对什么号?

作为小说人物,秦可卿只存在于小说《红楼梦》中。她在《红楼梦》设置的空间时间和具体的故事、具体的社会关系中,生死存活。而跟别的任何空间时间不搭界。《红楼梦》的空间时间是唯一的,秦可卿也是唯一的;离开了《红楼梦》,这个人物便不存在。《红楼梦》少了秦可卿,也必受到无法弥补的破坏。至少“金陵十二钗”这个“团队”的名称得改一改。

其实,《红楼梦》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唯一的。绝对不能按照你自己的想象,断定他们或她们生存于别的空间时间。更不能从别的空间时间(比如康、雍时的曹氏家族或别的什么人家)找出一个或几个人来,跟他们、她们强行铆合,生拉活扯地搞对号。断定书中的某某,就是现实中的某某;现实中的某某,就是书中的某某。

前面说,请以秦可卿为鉴。但愿所有喜欢“寻原”“摸鱼”对号的红学家们,都在这面镜子照一照吧。照了看了,可能或许便知道,自己所持的理论、见解、方法有问题。

在一个人身上,有许多原点。原点与原点之间,无论看来相差得多远,但它们彼此之间,实际上是有联系的。应该把它们作为一个系统看待。要对号,就须将整个系统对号。整个系统内的每一点都对上了,不用别的证明,便知道某人确实是“某人”。倘若只取一点或几点,匆忙做出结论,而不计其余。肯定会闹出毛病。

从胡适起,到周汝昌,再到后来这个学派的众多的学者,几乎无一不犯这个毛病。比如,胡适经过所谓的“考证”,断言江南曹家的嗣子曹頫,就是《红楼梦》中的贾政,贾宝玉的父亲。他在《红楼梦考证》(改定稿)中说:

曹寅死后,曹颙袭织造之职。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颙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换了,故次子曹頫府接下去做。织造是内务府的一个差使,故不算官,故《氏族通谱》上只称曹寅为通政使,称曹頫为员外郎。但《红楼梦》里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袭爵,也是员外郎。这三层都与曹頫相合。故我们可以认贾政即是曹頫;因此,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这一层更容易明白的了。

克按:胡适说的“三层”,皆不合。贾政虽为次子,却是贾母亲生;曹頫是曹颙死后,江南曹家眼看绝嗣,在康熙帝的关照下,从曹寅之弟曹宣那里过继的,在曹宣那里,实际行四。“员外郎”之说,实际应为“主事”。贾政的员外郎,是国家政府部门的。曹頫的主事,是皇家內务府的,两不相挨。贾政的主事,是实职。曹頫是因为要到江宁继曹颙任织造,而织造非正经官儿,须得有个官衔,故康熙帝让他挂了主事上任。至于说“袭爵”,曹家原本无爵,曹頫袭什么爵?贾政是次子,他有亲哥哥贾赦,贾赦是嫡子,爵位理当由贾赦袭,并且已袭了。贾政当然没了份儿。事情非常简单,很好明辨。可胡适竟然将他们错算成同一个人。可见胡适自夸的“科学”,究竟是什么?他的“考证”本领,实际有几毫几分?

姑且让胡适三分,就算他说的“三层”,全然对罢。但如果按我前面说的法子,将贾政和曹頫都作为“系统”来考查。贾政身上起码可以列出十几二十个,甚至更多的“原点”。曹頫,我们现在虽然知之不多,但以曹学家已考证出的资料看,也能列出不少“原点”。分属于两人的那么多的“原点”,也都“对”得上,吻合得上吗?曹頫当了十三年织造,还多次客串皇商,代皇家卖黄金,卖貂皮,卖人参;贾政可从来没沾手过这些事。贾政出京在外省当过学政,做过粮道,一走离家几年;没听说曹頫也曾有过此类公干。曹頫大量亏空公款,又为自己广置田产。还骚扰驿站,勒索银两,致使雍正帝恼怒,下令逮捕,又籍没其家,枷号追赃。贾政则没有这些“业绩”,从书里看,最后也没有那样的下场。如果再将二人各自的身世、社会关系、子女、年纪、长时生活、活动的地方、环境,以及和皇帝的具体关系。等等。作为“原点”列出,无从“对号”之处,更不知有多少。

胡适轻轻巧巧“完成”曹頫和贾政的“铆合”。这种“完成”,真正的用意是要“完成”曹雪芹和贾宝玉的“铆合”。将两个的老子都“铆合”成一个人了,两个作儿子的人,还能逃得脱这种“铆合”吗?

胡适、周汝昌之后的考证派红学家,大都不认“自传”说,对完全意义的“家史”说,也保持距离态度。但却在“原型”说、“生活体验”说、“创作素材”说的层面上,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赞同了胡适两个“铆合”:曹頫和贾政;曹雪芹和贾宝玉。并以之作为学术研究的基础,而且几代人,数十年间,一根笋往下走,从不回顾,从不反思。可叹!

贾宝玉是不是曹雪芹?两个人身上,究竟有多少相似之处?可以将他们各自的“原点”列出,查对一下即可知。贾宝玉,《红楼梦》里写得够多够清楚了。依照书中描写、交代,随便都可列出一百个两百个“原点”来。曹雪芹我们知道的,实在太少太少。但根据胡适等考证出的二敦兄弟的诗,还是可以列出十来八“点”的。比如,他的穷困,他的嗜酒,他的能诗善画,他的性格,他的交游范围,他晚年的居处,死后的萧条,等。请对此感到有兴趣的学者,去“对”一“对”,看能否对上二三点、三五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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