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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事件

2012-02-11程相崧

四川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县里王石事儿

程相崧

1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一中校长柳工彦正领着学校的中层领导在韩国参观学习。

不用说,所谓参观学习,其实也就是旅游。这些年来,虽然一中每年都要组织老师们外出旅游,可出国还是第一次。因为这次参加人员的范围只限于中层以上领导,为了避免老师们提意见,他们的行程并没有向所有教职工公开。只是说外出学习,没有说是去市里、省里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又因为时间是暑假后刚刚开学不久,并不是假期,不能耽误了正常教学,所以有资格参加的人员也被分作两批,他们这是第一批。

刚刚在首尔玩了两天,柳工彦便接到了留在家里主持工作的副校长张浪打来的电话。张浪在那头说:“柳校长,不好了,学校出事儿了,有个女生把孩子生到宿舍里啦!”

有一分多钟的时间,柳工彦脑子中一片空白。在他担任一中校长的这两年,虽然生源越来越差,学生越来越难管,也相继出过这样那样棘手的问题,但像今天这样的事儿他不但从来没有遇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裹着浴巾从洗澡间里出来,耳朵还在嗡嗡地响着,室内的空气也陡然闷热起来,让他有些眩晕,有些头重脚轻。他用毛巾擦着还湿淋淋滴着水的头发,走到外间,朝着窗子边正打着牌的几个中层干部摆摆手说:

“赶紧收拾收拾,回去。”

中层们面面相觑,惊诧不已。看看柳工彦的脸色,不像是开玩笑,才知道八成是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等到匆忙地收拾了东西,在赶往飞机场的出租车上,大家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第二天下午回到学校的时候,老百姓之间的各种传言和网上的负面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了。

这些传言和负面新闻按照其内容关注重点的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关于领导。有人说那个女生在宿舍生孩子的时候,学校里大部分领导都在国外“逍遥”(网上用了这个刺眼的字眼儿)。得到消息最先赶到宿舍的是副校长张浪和年级部的几个领导。因为学校主要领导不在,他们一时慌了神儿。有人说他们为了隐瞒真相,没有马上把学生送到正规医院,而是在拖延了半个小时之后,才找来学校附近卫生所的医生到宿舍做了简单的处理。最后发现不送往医院可能出现生命危险,才不得不送往县人民医院。第二类关于学生。有人说这名女生已经怀孕六个多月,有人则说是八个多月,更有甚者传说她是足月分娩。另外,还有人说这名女生有过多次打胎经历,平常生活极不检点。关于大家关注的焦点,即为什么怀孕这么长时间没有被老师和同学发现,比较多的解释是说她平时经常倒着穿校服,所以即使在早晨跑操的时候,也能够掩盖住隆起的肚腹。第三类是关于出此事情的原因分析。有人认为之所以出这样百年一遇、伤风败俗的事儿,跟学校的风水有关,至于风水败在哪个地方,众说纷纭。或云办公楼压了龙脉,或云操场方位不当,不一而足。除了把事情的原因怪罪于风水,还有些人把出事儿的原因归结到人事,也就是柳工彦担任校长之后推行的一系列不合理的政策。

其实在路上,柳工彦通过电话,已经把事情的经过了解得差不多了。学生是高二体育班一名女生,名叫王晓芬。跟自己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已经八个多月,属于早产。在学校宿舍分娩之后,准备把孩子扔进下水道冲走。被同学发现后,喊来管理员,才报告给了学校。副校长张浪怕事情闹到社会上,当时的确试图隐瞒,拖延了送往医院的时间。出事儿之后,女生已经被家长领走。

柳工彦回到学校的时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因为知道他们将要回来,在家的中层以上领导们已经集合起来,在会议室里等着了。柳工彦一走进会场,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都拿眼睛瞅着他。他坐在平常坐的位置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扫了大家一眼。许多老师都灰头土脸,神情霜打的茄子一般。尤其是王晓芬的班主任和所在年级的年级主任,更是神情紧张,样子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

柳工彦清了清嗓子,说:“下面开会!事情的经过,我大体已经了解了。在这里先不说是谁的责任,我们先讨论一下怎么跟家长交涉的问题吧。”

其实在回国之前,柳工彦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出了这样的事儿,首先要把家长稳住。考虑到以前学生在学校出了事故,家长首先会把责任全部推到学校身上,甚至赖在学校里狮子大张口要钱。首先需要商讨的就是学校可以接受同时家长又能够满意的那个赔偿数额。虽说是赔偿,当然对外界名目上不一定说是赔偿,可以以抚慰、慰问等各种形式。一般情况下,只要那边接了钱,事儿便解决了大半。

除了赔偿,还要讨论学生去留的问题。学生出了这样的事儿,以后肯定不能再在学校里上了,肯定要开除。可一提到开除学生,许多家长就会不认账,死活不论理。万一遇到这样的人怎么办,学校也不得不做好准备。

会议整整开了一夜,大家提出种种方案,最后一一筛选,综合。在起床号响起来的时候,才算确定下来赔偿的金额。而且每件事儿由谁负责,具体的事务都一一分了工。到学生们开始上晨读的时候,会才散了。

柳工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心里才算有了点底儿。他用热毛巾擦了把脸,兜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是老伴儿,老伴儿知道他提前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家,回不回来吃早饭?”那边问。

“不了,还有事儿等着处理。”

他放下电话,心里有些愧疚。妻子托他从韩国捎的东西,他还没有来得及买,这次是空手而归,交了白卷儿。但现在来不及想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办。因为虽然学生家长这边的问题已经安排好了,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没有做,那就是处理好政治上的问题。

2

他想到了自己的老部下,已经做了常务副县长的王石。

王石跟着他干的时候,他还只是下面一个乡镇的镇委书记。那时候王石刚刚大学毕业,跟着他干文字秘书,那些年,没少受了他的照顾。两年以后王石考了市里的公务员,在市里干了一段时间,四年前调到县里担任组织部长,现在坐到了常务副县长的位置上。

虽然从出事儿到现在,县里还没有任何一个领导给他打过电话,但柳工彦心里明白,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县里主要领导肯定已经早有耳闻。所以,他要赶紧到王石那儿去一趟,一来探探风声,二来跟王石商量一下,看下一步棋如何下好。

他给王石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他便问:“王县长上午有安排吗?我有事儿过去一趟。”

“行,你来吧。”

王石话不多,没有问他有什么事儿,他想这是因为王石已经知道了他前往的目的。他下了办公楼,没有叫司机,自己开车去了县政府。

王石已候着他了。落座之后,没等他说话,王石便说:“柳校长,这几天我压力很大啊。一中这次出的事儿不小,张书记也问,刘县长也问,我都快有些招架不住了。”

柳工彦立刻明白事情已经广泛传播,庆幸自己没有等着领导找他,如果那样就被动了。他望了王石一眼说:“那怎么办才好呢?”

“这事儿领导早晚要找你。依我看,倒不如我领你及早去找领导汇报,来个负荆请罪。把话说得委婉些,多检讨自己的不足。别管是不是自己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来。注意啊,不要强调客观原因啦偶然因素啦等等,张书记不喜欢听这些!”

柳工彦不住地点头。

王石看了看表,说:“正好现在刚刚上班,我们去书记县长那儿堵他们,一旦他们出门了,就不好找了。”

从县委开车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俩人先到刘县长那里,受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骂,劈头盖脸。再到张书记那儿等了整整两个小时,又是一阵好熊歹熊。除了他受批斗一般低头认错,王石也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替他赔不是。说实在的,柳工彦真是从心里感激王石这个自己从前的老部下。人干到副县长,没忘记自己的老领导。说实在的,前几年从正科到副县这一步,如果不是王石在组织部里给他暗暗使着劲儿,他也迈不上来。在基层干过的都知道,人在仕途这条道上走,从副科到正科不容易,从正科熬到副县,又是一个大坎儿。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憋死在坎外,干几十年直到退休还是个正科。尤其是这些年不同从前。前些年在乡镇一把手位置上干上几年,纵然不能到县里重要岗位上任职,也好赖能进个不错的科局。那时候许多干部都不愿意到学校里任职,因为老师学生都不好管,工作也比行政上辛苦许多。可是后来形势就悄然發生了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县一中的校长成了一个肥缺。因为一中校长是副县级,而且这些年学校收费高,对于不想再在仕途上努力,又苦于升格到副县的,都想到那里去。

一开始他从乡镇往学校里努力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打怵的。因为自己虽然在许多岗位上都干过。管过人事,抓过干部,收过提留,搞过计划生育……可教育,尤其是号称全县最高学府的县一中的教育,他还真没抓过。俗话说学校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社会上又都传说,老师们脾气“较”,所谓“较”,就是较真,死心眼儿,领导起来有难度。可不去学校,又有啥更好的地方去呢?说来也真是无奈,其实问问一中的任何一任校长,谁也不愿意去抓教育,可谁让一中的校长这把交椅是个副县级呢?

一路瞎琢磨着,回到学校,才知道负责跟学生家长接触的领导已经代表学校跟家长交涉过了。没想到的是,王晓芬的家长并没有像以前的家长那么难缠,而是痛快地答应了学校的条件。不仅如此,还一个劲儿跟学校赔不是,说是自己的孩子给学校添了麻烦,给学校抹了黑。没有等学校提出开除的问题,自己便提出孩子以后出去打工,不再上学了。

事件处理得非常顺利,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听了有关人员的汇报,柳工彦坐在老板台前,心情才算放松了一些。说实在的,他真是再也不敢让学校出什么意外的事儿了。回头想想,自己接过来这个校长刚刚两年,还没有干满一任。依照他的年龄,再往县里提,几乎没有可能了。可至少也要干满两届,干满两届之后,或者去人大干两年再退休,或者直接退休,他都没有怨言。不论怎么说,那样也算在副县级这个级别上全身而退了。

3

柳工彦在上任之后,的确感到了各个方面的压力。

这种压力首先来自于生源。因为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现在的生源质量是越来越差。生源质量差,一系列的问题就来了。平时上课难管,老师有怨言,最后高考成绩还搞不上去。为了改变现状,他在教师管理、学生管理上的确实行了一些新的政策。为了推行这些政策,他甚至不惜得罪了一些人。出了这事儿之后,网上各种帖子一下子层出不穷。只要搜索一下学校,只要搜索一下自己的名字,上千条信息便一条条地喷涌出来,堵都堵不住。令柳工彦感到寒心的是,有些帖子明显可以看出是本校老师自己爆料,有些帖子还直指他上任之后的一些新政。

他有些颓丧地打开电脑,不知该不该浏览一下学校的贴吧,更不知道该不该在百度上搜索一下自己的名字。在浏览了国际国内新闻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去学校贴吧里逛了逛。因为他已经安排学校微机室的老师们尽全力删帖,贴吧里有关王晓芬事件的帖子已经不多了。他又试着搜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出现了一个帖子。仅仅看了几行,他的头便“嗡”地响了一下。

這帖子已经不仅仅在关注生孩子的问题,而是回顾了学校日常的管理,和往年发生过的一些事件。指责他提拔副县长王石的内弟担任一个年级的副主任;指责他一味强调升学率曾经致使一位同学精神崩溃而跳楼,甚至有一条帖子说他在担任乡镇书记的时候,把一个大学生调到自己身边,霸为己有,充当自己的“性工具”。看着一个个蝌蚪一样晃动着扑进眼帘的文字,他的手都拼命颤抖起来。他强忍着气,沉下心来把帖子又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帖子里虽然许多事儿纯属子虚乌有,可其中许多细节却是真的,许多话的确是他在某些场合说过的,甚至有些只是在极个别的场合,在几个人面前说过。

跟别的帖子不同的是,这帖子杀伤力更强,矛头明确地指向了他。他原来就想到了,出了这样的事儿,一定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自得意,但现在来看,还不仅仅如此。现在看来,还有人在借题发挥,想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到这儿,他的脑袋又“嗡”一下子响了起来,一股让人憋闷的恶气从肚子里往上冒。看得出来,发帖子的人对许多事情非常了解。谁能对事情这么了解呢?最知道内幕的人,就是学校校委会的几个人。校委会里会是谁呢?管后勤的老刘可能性不大,抓政工的王琦也不大可能,想来想去,他一下子想到了张浪。

莫非是这个张浪?

张浪主抓教学,正科级身份,在副校长中排第一位。他暗中给我使绊子,难道是嫌我挡了他的路?再仔细想想,也不应该啊。因为即使自己不干这个校长了,下一步张浪也不会被扶正。因为一中的校长是副县级,没有从学校副校长里提的先例。可最有可能来顶替自己的是谁呢?排查来排查去,结合社会上的一些传言,最有可能的恐怕就是县教育局局长李超群。想到这儿,柳工彦心里一阵发冷。他忽然想起来,张浪从前在四中干过,当时李超群在四中干老一,这么说张浪不曾经是教育局长李超群的老部下吗?

一旦建立起了联系,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柳工彦坐在那里一阵阵倒吸凉气,想想真有些后怕,所幸的是那人现在及早地露出了狐狸尾巴。说来也巧得很,正在这时,副校长张浪敲了敲门,进来了。

“总算平息下去了。”张浪一进门便说。

“是啊。”柳工彦说。

“柳校长,有人说了,之所以出这事儿,就是因为学校大门前缺个镇校之宝。不如弄两个石雕的麒麟来,一左一右放在大门前,看能不能给学校带来些祥瑞。”

柳工彦感到有些好笑,他没有说话。

这时候张浪凑到电脑前,看见柳工彦正在浏览那个帖子,便拿起鼠标翻了翻页,吃惊地说:“咦,这是谁干的?”

柳工彦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本应该沉住气的,可这次竟然没有沉住。他忽然感到面前这个人是这么讨厌,这么猥琐、虚伪。所以他有些气急败坏,甚至连口气都有些恶狠狠地说:“谁干的,有些人心知肚明。”

“柳校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张浪分明感到了些什么。

“这些事儿有多少人知道?还不是我们内部的人在捣鬼?”

张浪愣了一下,忽然“啪”地拍了下桌子,咆哮道:“柳校长,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吗?你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是我干的,我是个乌龟王八蛋!”

张浪说完,咻咻地喘着气,转身甩上门,走了……

4

张浪走后,柳工彦后悔得不行。看张浪那表现,似乎真的像是受冤枉了。难道不是张浪,而是其他人?难道真是自己看走眼了?

再冷静下来想想,不要说自己走了眼,即使没看走眼,果真是张浪,自己也不该说得这么直接,这么气急败坏,这么没有风度。他有些懊恼地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真是有些乱了阵脚了。他缓缓地喘着气,从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一定要沉住气,尤其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决不能再犯这些低级错误了。

他想了想,有些沮丧地往张浪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对自己刚才的表现简单地做了解释,又道了歉。张浪那边倒表现得非常大度,客套了几句,便哈哈笑着把电话挂了。放下电话,学生已经放学了,校园里立刻喧闹起来。如果是平时,到了这个时候,柳工彦就会走下办公楼,去校园里转转了。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不愿起来,他感到有些累,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来到学校两年来,虽然比在行政上辛苦许多,可还真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累过。

除了一早去王石那里之前在街上随便吃了碗捞面,他再没吃什么东西,可直到现在却也并不感到怎么饿。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想歇一歇。可没过多大会儿,他的手机便响了。

手机是门卫值班室打来的,那边的声音很急切,似乎在拼命地喊叫着:“柳校长,不好了,校门外十字路口打架呢,不知道有没有我们的学生,据说已经动起了刀子……”

没等那边说完,柳工彦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等他领着学校的值班人员跑出校园的时候,看见校门前已经围满了学生、街上店铺里做生意的人以及来往的行人。

柳工彦领着大家拨开围观的人,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他看到两个女孩两个男孩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四处全是血迹。一看学生身上穿的校服,柳工彦感到一股黑血冲到了头上。

是自己的学生,肯定全部是自己的学生……

虽然有些恍惚,但他还是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不一会儿,120到了。柳工彦跟着车把孩子送到医院,公安局的人也到了。一连忙活了几个小时,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才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高三的两名女生孟小桃和姚美玲都喜欢上了同一个男生高涛,因为争风吃醋,一个月前在晚自习后,孟小桃曾经找人把姚美玲拉到宿舍打了一顿。姚美玲咽不下这口气,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哥哥姚启。这次打架斗殴,就是姚美玲的哥哥姚启纠集了两个社会青年,把孟小桃、高涛还有他们的两个同伴都砍伤了。

柳工彦给学生们办完住院手续,交上住院费,学校门卫值班室便打来了电话:“柳校长,受伤学生的家长都来了,非要到学校里去,在这儿闹事儿呢?”

柳工彦挂了电话,坐上车便往学校里赶。在半路上,他接到了医院里反馈来的情况,四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孟小桃伤到了肾脏,一个男生被截掉了手指。还有一名女生和一名男生分别受了轻伤。挂上电话,柳工彦稍稍松了口气,他庆幸没有出人命,不然可就难以收拾了。

到了学校之后,他马上召集学校中层以上领导开会研究解决方案。学校成立了专门的处理委员会,专门负责处理这项工作。虽然学校制定了赔偿方案,并且跟家长们正面交涉过,可这些家长比上次家长难缠得多,他们不接受学校的赔偿数额,而且每天都到学校里来闹。

一连许多天,他们天天来闹。尤其是姚美玲的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平常便在街上卖水果,泼辣是出了名的。几乎天天到学校门口骂,让柳工彦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早就给王石打过电话,暗暗向县里求救了,但至今县里还是没有拿出什么具体方案。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从干上这个校长,对于学生,他是管得越来越严了。违反了纪律便让家长领回家反省,不行便转为试读生,三个月内不再犯错再取消试读身份,一旦再次犯错,便直接开除。但从前没有发生过的恶性事件却一件接着一件找上门来,难道真的像有些老师私下里议论的那样,自己是外行领导内行,不懂教学规律,胡乱蛮干,才出现了今天的一系列情况?他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最后索性告诉自己不要想了,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感觉好了些。这时候电话响了,是王石打来的。他赶忙拿起电话。

“柳校长,这件事儿县里领导在一起研究了,如果真是定性为责任事故,恐怕对各方面都不好。再加上人代会不久就要召开,县里各级部门面临着换届,所以县里工作重点便是求稳定。县里一再研究,最后决定把这件事儿定性为一般的社会治安案件,再等几天,下一步就正式进入正轨的法律程序了。”

听了王石的话,柳工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知道一般性治安事件的含义,那就是这下子學校的责任没了,没有了。如果要追究责怪的话,只能怪社会治安情况不好。他坐在那里,将大半个身子缩在老板椅里,闭上眼睛,激动得双手合十,心里不住地默念:这下好了,既然进入了法律程序,学校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下午的时候,姚美玲的家人还是又到了学校。柳工彦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敢开门。他听见办公室吴主任在外面告诉他们说柳校长出去开会了,没在家,然后一阵好劝歹劝那些人才算离开。

原来按照法律,姚家的哥哥姚启肯定要判刑,妹妹姚美玲也难免法律的制裁。现在兄妹两个都在拘留所里关着。姚美玲的娘非要学校出面证明自己女儿是在学校挨打在先,不然也不会找人报复。

为了这事儿,姚美玲的母亲又到学校连续闹了几天。有时候门卫在大门口挡着,她便从一边儿的花棂子墙上爬过来。

一开始,柳工彦总是躲着。后来,不知怎么这女人认准了他的车牌号。一天下班,他的车刚一出大门,那妇人就骂着跑了过来,追着他的车骂。

几天下来,柳工彦的脑袋都大了。早晨他去学校早,可到了中午下班的时候,那个女人肯定会堵在校门口。

柳工彦真有些气馁了,有时候他就给自己打气儿。悄悄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越是很多人都盼着你下台,你越要争取干下去,你越要争口气。

5

一连半个多月,柳工彦吓得一直不敢在放学时出大门。

这天,下午放了学,柳工彦从办公室出来,外面已经上了夜影儿,到了快要开始上晚自习的时间了。他开车从停车区出来,走读生正在入校,校门前熙熙攘攘。

到了学校的大门口,车开不动了,因为前面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赶紧下了车,跑过去拨开了人群。当他看清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浑身都开始发抖了。这时候,手机在兜里响了起来。是门卫值班室打来的,他没有接。因为他知道他们要跟他汇报的肯定是眼前发生的事儿。眼前的一幕的确让他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在人群之中,一个学生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地上全是血。

120同样很快就到了,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回他们没有把孩子往车上抬,而是直接宣布了死亡。听到那两个可怕的字眼儿的时候,柳工彦几乎要吓得瘫坐到地上。他一遍遍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惊愕地喊着,日怪,邪乎了,真是太邪乎了……

死者很快查清了,名字叫刘同江,是高三二十班学生。柳工彦大汗淋漓地回到办公室,让人通知了家长之后,照例连夜召开会议。

这次也不例外,最主要的是商讨赔偿问题。初步定为二十万,具体数额还要等跟家长交涉了之后再定。会议并没有开多长,两个小时就开完了。开完会,柳工彦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发冷,再也不想动弹。过了一会儿,他混乱的脑子才算清醒了许多,想起来应该跟王石打个电话。但拿起电话之后,拨了几个数字,又把电话放下了。他甚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这样的消息,还怕别人第一时间不会知道吗?他放下电话,真的感到有些绝望了。心想,就算前两个事件能够顺利过关,这次也真的已经无力回天了。打不打这个电话,其实还不是一样?失败了,这次是彻底地失败了。就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笑去吧,就让那些想趁机给他使绊子的人得意去吧。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他的鼻子突然酸酸的,想哭。

打开电脑,他建立一个新的文档,打上了三个字:“辞职书”。但面对着雪白的屏幕。他脑中却是一团浆糊一样混沌不清。他没敢联网,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只要一打开网络,肯定满是一中的新闻。在生子,打架这两则已经够抓眼球的新闻之外,再加上一项更喷血的,那就是杀人。他知道这些消息在他走进办公室之前,肯定已经早已炒得沸沸扬扬。他不敢查看网络,真的不敢看。

第二天一早,公安局打来电话,说案子已经告破。杀人者已经找到,是本校高三的张子林。前几天与死者两人因为从前的积怨已经打过一次,这次是约定放学后在校门外决一胜负。

放下电话,柳工彦眼前一阵漆黑,好大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是被这些学生彻底地搞蒙了。他不知道这些孩子都怎么了,一切已经到了非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了吗?一中到底怎么了?学生们到底怎么了?难道真是自己在管理上出了什么差错?难道真的像有些人私下里议论的一样,是自己不懂教育惹的祸?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难道就是罪魁祸首吗?这一切不都是县里的安排吗?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副县级,鬼才稀罕到学校里来受这份窝囊气哩!正在纳闷正在烦躁的时候,他接到了教育局长李超群的电话。

“工彦,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市里一趟。”

“去市里?”柳工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网上关于一中的负面新闻那么多,我们得赶紧去市里灭火啊。一方面找市通信科技馆的相关技术人员删帖,一方面给市里主要领导做出解释。老伙计,事儿闹大了,你我都摆脱不了责任。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放下电话,柳工彦才如梦初醒。他真是吓蒙了,也吓糊涂了。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事儿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反而可能会变成了好事儿。这事儿大到了不单单是他一校之长的事儿,如果处理不好,就连教育局长、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也一定会难辞其咎。所以上面比他还急,必须灭火,想尽一切办法灭火。这事儿在平时就麻烦得很,更何况现在是人大会期间,大的调子就是求稳定,求和谐。

给市里主管教育的领导作了详细汇报之后,下午回到县里,县主要领导又听了事件结果的汇报。晚上回到办公室,柳工彦打开网络,发现关于杀人事件的帖子已经明显减少了。有一些虽然还有标题,但内容已经打不开了。虽然单纯关于学校发生的几个事件的帖子明显少了,柳工彦在搜索了自己名字之后却发现网上新出现了一个有关他的措辞更加激烈的帖子。柳工彦简单浏览完开头,每个字已经像火炭一样猛烈地灼烧着他的眼睛了:

“作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我已经无法再忍受现任一中校长柳工彦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了!在此,我要举报这个生活作风腐化、工作上弄虚作假、对师生言语辱骂、拉帮结派的作恶之人——柳工彦。”

接着,帖子竟然一口气罗列了他的十一条罪状,最后是一个顺口溜:

可恶可恨柳二郎,百年不遇大混账。

上溯三代确乏善,观其履历臭名扬。

…………

生了小孩不用慌,十七大八大姑娘。

伤他十拉八九个,算个鸡巴吊郎当。

死了一个刘同江,再毙一个子林张。

学生还有五六千,三年两年杀不完!

可怜名校一百年,一派乌烟瘴气场。

试问当今中共人,好人坏人可分档?

看完这个顺口溜,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感到自己被重重地击倒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爬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重新爬起来的勇气。

可就在这时候,王石给他打来了电话:“柳校长,一定要挺住。”

“王石,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不行了,请县领导考虑我的去留问题吧。”

“柳校长,你怎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你必须坚持住,不仅为你,也为我,为县委刘县长,为张书记。这事儿现在可不关乎你一个人,如果处理不好,我们县委常委班子人员可都要受部分啊!”

“我还能怎么办呢?”

“把责任担下来,在学校召开大会,在全体教师面前委婉地检讨自己,态度诚恳。给大家一个全新的印象。”

第二天晚上,柳工彦召集了全校教师大会。会上,他做了深刻的检讨。承认自己来学校之前一直在行政上干,不懂教育。虽然想干好,也出台了一些政策,可却因为不会干、蛮干而收效甚微。最后造成了学校里一个接着一个的恶性事件连续发生……

会上,他看出大家似乎都觉得他可能干不了多久了。其实能干多久,他心里也没谱,但不论遇到什么事儿,嚼碎了牙齿咽到肚里,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告诉自己,硬撑着也要撑到最后。

几天之后,在学校大门两边的石头柱子上一边多了一只麒麟。柳工彦并没有按照张浪的意思在校门两侧各放两只大的雕塑,而只是让人在黑色的大理石门柱上雕刻了两只麒麟,一边一只。因为毕竟要注意在老百姓那里的影响,要防止引起不好的议论。

雕刻工作是在晚上秘密进行的,可第二天还是引起了学校里的小小沸腾。

6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柳工彦还是跟从前一样,抓着学校里的大事儿小事儿。白天,他在校园里走着的时候,老师们看他的眼神似乎已经变得怪怪的。他们怎么想的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们都觉得他要下台哩。也许大家心里都在纳闷儿:为什么直到现在县里还没有动静?也许大家心里都在打着鼓:莫非他还能接着干?

其实柳工彦心里清楚,因为县人大会议还没有召开,县里领导还没有调整到位,学校领导即使调整,恐怕也要等到年关以后新学期开始的时候。那么寒假前的这段时间,他既然还在位置上,就一定要坚持下来,不能让人瞧不起他。

过了几天,县里班子终于开始调整了。县委张书记调任市委副书记,县长接任县委书记;而新的县长是原来市委接待处主任。接着,重要部门的领导也开始陆续进行了调整。这天,柳工彦突然接到王石的短信。他一看手机上王石的名字,就知道可能又有了大的变动,翻开短信,读完之后,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县委大换血,我调邻县任副书记。”

柳工彦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如果不是张浪这时候拿着期末考试安排表过来向他汇报工作,他还不知道要愣多久。柳工彦接过来张浪手里的考试安排表,简单翻看了几遍之后,点了点头。张浪拿起安排表,冲他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柳工彦从张浪的脸上似乎看出几分得意。柳工彦望着张浪走出去的背影,心里想着,难道王石调走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

柳工彥的心一天天灰了下来,他知道春节以后,下学期开始的时候,恐怕自己就不再是这里的一校之长了。代替他的会是谁呢?虽然绝对不会是副校长张浪,但最大的可能却是教育局长李超群。虽然在县里的科局里,教育局是个大局,也不缺油水,可毕竟只是个正科级单位。柳工彦心里明白,其实李超群早就觊觎着一中校长的位置了。

柳工彦又掏出手机,翻开了王石发来的那个短信。他知道,王石这个短信除了告诉他自己已经调到外县这件事实,还向他透露着一个信息,那就是以后照顾不到你了,帮不到你了。甚至可以这样理解,这短信是在告诉他,以后你不论遇到祸还是福,我都不好插手了。看了几遍这个短信,柳工彦有些沮丧地把它彻底删除了。他翻开桌子上的台历,年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足一个月。最近几天需要做的就是召开年终会,布置期末考试和寒假放假的事宜。明天晚上就要召开全体教师会,秘书给他准备好的讲话稿就放在桌子上。拿起讲话稿,他心里有些伤感。他知道下学期之初,县里对他肯定会有一些动作,但无论如何,年前这次考试他要组织好,所谓善始善终。

第二天上午,他正在准备着晚上的讲话稿儿,手机响了,电话是县委办公室打来的,通知说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要找他谈话……

晚上的全体教师会没有能够按时召开,而是朝后推迟了半个小时。会上柳工彦和张浪都没有在主席台上出现,只是办公室成主任布置了期末考试的事情,传达了寒假放假通知。

会上,有些知道小道消息的人都在议论着:听说了吗?出大事儿了。柳工彦已经调任县绿化办公室主任,说白了就是一个虚职;教育局长李超群没能升副县级,而是调县残联任主任;原本是正科级的副校长张浪调教育局督查科任督查组长,算是降级依副科级任用。

这么大的调整力度,这么突然,大家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直到散会了之后,大家往家里走的时候,还在路上议论着这个“突发事件”……

责任编辑张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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