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发表的《访江湾日俘营和虹口日侨》
2012-02-11整理/关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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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火,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原名王洪溥,江苏如东人,1924年生于上海,194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中共党员。代表作《战争和人》三部曲曾获第二届国家图书奖、炎黄杯人民文学奖、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血染春秋》获全国首届乌金奖。
侵华日军投降后,国民政府将日本战俘遣返回国,这里边甚至包括一些罪大恶极者。王火曾在1946年夏天,以记者身份对日俘和日侨进行了一次采访,他将所见所闻写成了通讯《访江湾日俘营和虹口日侨》。但这篇如实反映遣返日俘和日侨回国情况的报道,却因种种原因成为了一篇没能发表的稿件……
1946年夏天,王火以重庆《时事新报》特派记者的身份,在上海对日俘进行了一次难忘的采访。
一、访日俘,心愿未遂
当时,日本投降了,日军、日宪等都成了日俘,在上海的都收容在江湾。被集中了的日侨,在上海的收容在虹口,都由汤恩伯的第三方面军管理。王火抵达上海后,找到了设在江湾的“京沪区徒手官兵管理处”,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这是一幢脏兮兮的灰色三层楼建筑物,原来据说做过日本的兵营。院外几棵大杨树上有些鸣蝉,在烈日下单调地疯狂鼓噪,叫得人昏昏欲睡,也叫得人心烦。门口有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荷枪带钢盔的士兵站岗警戒,里边是一些显得陈旧衰颓的房屋,有些地方用铁丝网拦着,有些场地连铁丝网也没有拦。
王火了解到,在这里羁押的人不叫“俘虏”而叫“徒手官兵”。这堪称是一种“创造”,目的似乎是怕刺激日本官兵。对此百姓早有议论,弄不明白为什么对侵华、杀人放火的日本兵这么好!
上午王火采访时,在办公室里由管理处长王光汉出来接见,他是个少将,架子挺大,让王火整整等了一个小时才露面。
这位王处长矮矮胖胖的个儿,说话喜欢呲牙,河南口音,性格倒直率。寒暄过后,他说:“有27万多日本徒手官兵归我们管。现在集中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的营地里,全早都缴了械,正在陆续遣送回国。”
王火问:“在江湾的这些日本官兵表现如何?”
王光汉呲着牙说:“日本军人养成了不可一世、以征服者自居的性格。他们很多人认为投降是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破坏,以备将来重显国威。”
王火又问:“还有些什么思想状况呢?”
王光汉坐在那儿,拿起桌上的一叠报纸当扇子扇着风说:“当然害怕中国人民报复。他们大多有罪恶!现在说话变得低声下气、点头鞠躬,但有的遣返上船的人在船离岸时竟高喊:‘我们要回来的!你们等着吧……那意思是,有朝一日仍要回来报仇的!”
王火不由得心里一惊,天热,心里更火辣辣的了。他问:“要多长时间遣送完?”
对方的回答大为出乎意料:“七年的事我们打算十个月干完,现在送走的已经很多了。”
王光汉回答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不住地拭汗。
“已经送走多少人了?”
“无可奉告。”
王火又问:“听说有的战俘还有留声机,晚上还可以跳舞?”
“有过。人道主义嘛!”
“听说大量留用了日本战犯,也征用了日本战俘在用,是否确有此事?”
“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光汉对王火的问题既不回答,又很不满,瞪着眼珠,似乎触到了什么隐私。
“日本宪兵有多少人,怎么样了?”王火问,因为日本宪兵在中国逮捕杀害中国人极多。
“上海区就有一千多人吧。都解除武装了,有的已经遣返。”
“日本宪兵个个手上都沾满鲜血,竟连罪大恶极的也不惩办?”王火问。
“这不属于我回答的范围。”王光汉呲着牙说,“我还有事,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甩下当扇子用的那叠报纸。
王火说:“王处长,我能否采访一下战俘,参观一下?”
王光汉摇头:“以前可以,现在为防止引起日本徒手官兵的思想波动,给工作带来麻烦,我们谢绝参观采访。等下次举办招待会的时候再请你来吧,那时可以安排。”
王火说:“您是否能同意我简短地采访一下?我想弄清些问题。比如,‘八一三之前,从上海到南京去,铁路沿线每个站的墙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日本的‘仁丹广告。当时并不太介意,只以为是日本倾销商品。等到抗战爆发,才知其实是日军包藏侵略祸心,为侵略战争蓄谋而预先布置下的指路牌,日军只要看到这广告,就知道这个地方的规模大小,甚至地形、河流、山川在上边也有暗示。现在,这些广告大部分早已铲除,但也还有剩余的可以见到。不知这事得到过印证没有?”
王光汉马而虎之地说:“这事自然也有。日军打中国之前,早早就心中有数,对中国的地貌地象等等,了解得比我们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还清楚得多。但我们事儿太多,现在主要是平平安安地把日本徒手官兵遣返,别的事顾不得太多了。”说着,拭着汗把军帽朝额上一推,说:“我忙,话也说得不少。对不起,你请回吧!”
王光汉陪王火走了出来,同王火握手告别,告诉王火可以到虹口唐山路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去采访日侨,并说:“那里的日本人不是军人,采访比较方便。都一样是日本人,你可以去看看。”
二、造访日侨管理处
当时,有消息说,冈村宁次已经充任蒋介石的秘密军事顾问了。国防部大量留用日本战犯和日俘帮助打内战,已经有许多日俘被留用和征用了。
在赶车去虹口途中,王火不禁想:日本这些战犯战俘,如果不经过彻底整肃,把他们身上的法西斯细菌清除掉,将来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危险。八年抗战,中国人被日军烧杀奸掠、凶残蹂躏,军民起码伤亡二三千万人以上,财产、精神损失难以计算。如今,在美国有心包庇和帮助下,想留下日本的军国主义势力,好来对付苏联,连战犯的惩治都稀稀松松、慢慢吞吞,真叫人气不平啊!
等到了虹口,王火看看表,已是中午,就先找了家小饭馆吃了饭,然后走到唐山路,询问“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
那是一幢十分宽大,三开间、三层楼的花园洋房,既新式,又有石库门房子的味道,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大汉奸的私宅。花园里树木葱茏,盆花很多。客廳样的一间大房作为饭堂,刚开过饭。伙食很差,木桶里剩下的粗米饭颜色发黄发红,菜是炒黄豆芽。地上洒吐着不少饭菜。
到了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一个戴少校领章的翻译,姓张。那位张少校显然刚吃过饭,正坐在那里剔牙,态度要比王光汉谦和多了。
王火递了记者名片,向他提出要求后,他爽快地说:“行!”但让王火坐着看报纸等一等,说眼下自己正要出去办点事。等了半个多小时,张少校回来了,面有歉意地冲王火笑笑说:“走吧,我先陪你四处看看!”
虹口依然带着点日本味儿,这是日侨在此大批居住造成的。王火和张少校边走边谈。
张少校介绍说:“日军投降后,从各地集中到沪上的日侨本来有十万,一直还过着相当自由、衣食无缺的生活。已经遣返四万了,现在虹口区的日侨只是集中的一部分,不足一万人。日侨原先在这儿经商的很多,也有开烟馆、卖鸦片和红丸、白面及吗啡的,更有开赌场和日本妓院的。日军在虹口也设立过慰安所,现在这些都早就关门了。但小本经营的多起来了,尤其是小吃食店,卖茶、卖点心的,小食摊子很多。”他又用手指指在街边走动的一些男男女女,说道:“你看,这些都是日本人。”
日本男人多数穿的是西装、中装,女的多数穿的是中国旗袍,极少见穿日本和服的。可能他们有一种心理,想不表现出自己是日本人。但有时还是看到有穿木屐的日本女人,脸上粉搽得雪白,画着眉毛,短肥躯干,摆摆地走着,一眼看出不像中国人。
张少校满头大汗地陪王火走到唐山路原“日本第九国民小学”的地方。这里居住着好几百日侨,多数来自苏州,早先住在这儿的日侨已遣返日本。在未遣返日本前,被移民来上海虹口落户的日本人的学龄子女,都在日本人办的国民小学读书,如今小学已停办。小学校舍、课堂的房屋都比较整洁,门口有一家小吃店,日本人开的,一个日本老太在洗碗碟。大门上的招牌上用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烧馒头”实际就是油煎包,有栗子粉的馅儿,看上去味道不错。
张少校用手指指“民主”二字,说:“这‘民主二字是如今加上的时髦话。正如上海人在胜利后馆店出售的‘胜利饭、‘胜利茶、‘胜利酒一样,‘民主是日本人新的憧憬吧!”
有些日本人经过,看到张少校穿着军服,都谦卑地低头行礼。张少校说:“这些日本人,现在见到中国人都表现得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咧开嘴唇讨好地笑着表示友好。其实以前并不这样,现在打败了、投降了,不当中国人的面,他们都是失去笑脸的人。”
三、对话日侨,向往和平
两人来到了一间教室,里边有些课桌课椅,但绕墙放着榻榻米。王火看看手表,催促张少校说:“谢谢你!快帮忙组织个座谈会,时间不早了,有七八个人参加也就可以了。”
张少校说:“可以。我马上去找人,你先把桌椅摆一摆。”然后就匆匆出去了。
王火动手把榻榻米抬了,合排在一起,把桌椅排好,布置开座谈会。
不到二十分钟,张少校带了八个日本人来了,男的两个,都是老年人,女的六个,有两个年轻的抱着婴孩,其余四个都是中年或年龄较大的。进来后,照例恭敬地鞠躬行礼,满面含笑、十分礼貌地脱鞋登上榻榻米,像中国北方人上炕似的盘腿坐下。抱婴孩的母亲马上大方地敞开胸膛给小孩喂奶。王火和张少校则在椅子上坐下了。
多数的日本人都能说点中国话,可以直接交谈,也有的日本人不会说中国话,或不愿说中国话就装作不会说,都通过张少校翻译交谈。
王火了解到,除了一个年岁最大的老头佐藤是上海一个什么研究所研究黑热病的专家外,其余这些日本侨民都是在苏州经商的。教育程度,除佐藤外,都是中学以上。张少校悄悄告诉王火,这个佐藤很可能是研究细菌战的专家,但他不肯承认。他脾气古怪,寡言少语。
从交谈中,日侨首先都表示感谢中国的宽大,然后又都表示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好几个人都说:“投降前,我们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没想到突然就打败了。真是受骗了!”
原来,他们的认识只停留在这样一个程度上!王火不禁说:“世界第一就该侵略吗?你们只认识到受骗,却还认识不到侵略,认识不到中国被你们烧杀成什么样子!遣返回国,带着你们现在这种思想回去,将来说不定国家强了,又要扩军向外侵略呢!”
可是王火的话,有的日本人也许懂,有的日本人也许不懂或不想听。王火请张少校把这些话好好用日语讲给他们听。日本人听了,绝大多数当然都柔顺地点头,但心里怎样想就难说了。
于是,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日本人说,希望日本实施更有自由的民主生活,但却希望保留天皇。这个矛盾怎么解决?他们想不出应该怎么解决,但表示似乎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一切。王火听了,觉得麦克阿瑟在日本像太上皇似的代表美国实际上已经替日本保留了天皇,实际是在迎合日本人的意愿和需要。
一直沉默而双目沉陷、脸上皱纹如同刀切的佐藤,面孔铁板,了无笑容。点名要他谈谈时,他冷漠而又艰涩地说:“很抱歉,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
王火问他:“你们日本是研究细菌战的,你研究黑热病是不是也同这有关?”
佐藤惶悚了,忧涩的脸上忽然反常地笑笑,显得很不自然。他摸出小手帕擦汗,说:“我主要是在研究‘癞的治疗。中国有几百万人有癞病,日本也有几万人患癞病。其实我并不一定想回日本,如果可能,我愿意继续在华继续研究。”
他的话是真是假也说不准,反正这个人参加研究细菌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样的“日侨”居然也作遣返处理了?!王火觉得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真是既荒唐也无能。
四、未能发表的《访江湾日俘营和虹口日侨》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更加闷热难熬,天有下雷雨的迹象,王火感到采访至此也只能告一段落了,至少是了解了不少情况和日侨的心态,于是王火决定结束座谈。
采访结束前,王火决意要对日本人讲几句话,作为座谈的结束语。王火扼要地指出:这次侵略战争全是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受害的主要是中国和亚洲人民,兼及美英等国。但日本人民也受到了战争之害。现在,日本败于盟军,败于中国,投降了,应当正确忏悔日本的这段侵略历史,应当清除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因为它也给日本人带来了极大痛苦。中日两国隔海相邻,古代有长期友好的交往,但近几十年,日本一直侵略中国,终至造成今天的局面。好好记住教训,以后改弦更张,希望日侨回国后记住这些话,以后努力为日本自己走和平道路,也为中日关系的改善尽力……
张少校把王火的话全部翻译了一遍,补充说:“王先生的这番话讲得很好。”
座谈会就此结束。但王火明白,自己说的这番话,日本人能接受多少难说。人的思想要转变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心里真希望中国能赶快富强——如果中国不够强大,将来谁知会不会再受帝国主义、军国主义侵略呢?
谢过了张少校,王火与他握手告别。回到家里,王火当即动手写稿。在激动的心情下,他当天晚上开了个夜车,写了一篇通讯报道——《访江湾日俘营和虹口日侨》。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这篇稿件最后竟未被采用!
是什么原因呢?總编只是含蓄地表示,文章太“长”了,版面不足。实际上,是由于王火的笔法太尖锐了,写出了许多自己的不满和愤慨,是当局忌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