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之跳

……十跳、十一跳、十二跳、十三跳！

这每一跳都是一个生命的消失！

这每一跳都引起社会的阵痛！

人们不禁要问：富士康怎么了？富士康的员工怎么了？

富士康第一跳发生在2009年7月16日。一名叫孙丹勇的大学生从兆利花园A3栋12层跳下，而引发这桩血案的缘由是因为一部手机。

孙丹勇1985年9月出生在云南省宣威市龙潭乡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从小学习刻苦，成绩优异，2004年，考上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当地人的骄傲。

由于家庭贫苦，刚进校的时候，孙丹勇甚至连办饭卡的两百元都拿不出，但仍对生活充满了憧憬，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军训结束后，别人都换上了色彩斑斓的时尚衣装，孙丹勇却总是身着军训时发的迷彩服和旧胶鞋。到了冬天，孙丹勇买不起棉衣、棉鞋，依然是一身单衣、一双单鞋过冬。即使学校给他发了补助，让他去买，他也不买，还说自己习惯了，不冷。为此，孙丹勇还被辅导员批评过。在同学们的记忆里，孙丹勇在食堂吃饭从来只买半份菜，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

几个寒暑假孙丹勇都没回家，寒假会到哈尔滨的大街上帮助扫雪挣钱，暑假则做几份家教。

临毕业时，同学们都纷纷为找工作而担忧，辅导员老师担心孙丹勇就业会有困难。孙丹勇一开始打算回云南老家，离家近，可以照顾父母。但回云南没有什么门路，正好富士康到哈工大招聘员工，孙丹勇一投档就被招用了。

当时，孙丹勇很兴奋，他知道富士康是个大企业，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便对父母说：“以后你们不用整日劳苦了，也该享享儿子的福了。”

2008年7月25日，带着年轻人的激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孙丹勇走进深圳富士康观澜科技园的大门。当时，他的第一个感觉是科技园实在是太大了，几十万人，像个中等城市。而且，全是像他一样的年轻人。孙丹勇是以新干班成员（新世纪储备干部培训班）的身份进入富士康的，并有了自己第一个职业级别“师二级”。在富士康，干部层次一共分为14级，从师1级到师14级，两三年调升一级，要调到师四五级这样的管理职位大概要10年工夫。一般新干班的员工进入富士康，都是师二的职称。必须先做3至6个月不等的一线产业工人，即先学会变成富士康这部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实习期的工资待遇是2000元至2200元，转正后，如果多加班，能拿到3500元左右。

富士康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产品出问题，上班迟到，甚至连吃饭不吃干净都要被惩罚，记过、警告、除名等名目繁多。

富士康等级制度森严，工人在下生产线时，要经过一个安全门进行安检，看你是否带走了生产线上的东西。

孙丹勇所在的部门为美国苹果公司代工iPad和iPhone两大类产品，是富士康内部最为重视的产品部门。

7月9日，观澜科技园区发现丢失了一部苹果手机样机。这款丢失的iPhone样机为苹果最新的N90型号样机，是苹果公司押宝中国3G时代的旗舰产品，其严重性不言而喻。

据孙丹勇交给环安课（台式称谓，相当于保卫科）的自述材料说，7月9日下午他从生产线上拿到iPhone样机，清点数量后用保密封条封住。因当天没有主管开放行单，便暂存起来第二天发货。7月10日下午5时许，取样机的人来了，打开纸箱让他们确认数量，这期间孙丹勇有事出去了片刻，回来后取机人称少了1台，孙丹勇重新点了一遍确实少了1台，当时怀疑样机有可能是丢在生产线上了，孙丹勇把放样机的地方和打包的地方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7月11日，大家又仔细翻找一遍，仍无结果。

样机丢失事件层层上报，7月15日上午，富士康观澜科技园区环安课开始正式调查，孙丹勇作为样机的经手人，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环安课的3名保安一直监视着孙丹勇，两次对他进行质询，还到观澜镇兆利花园孙丹勇的住处搜查。

15日晚11点多，孙丹勇登录班级QQ群，以留遗言的口吻称：自己被欺负得无话可说，并坚决表示没有偷公司的产品。在聊天中，孙丹勇表露出对被公安局调查的担忧。之后又将聊天记录发给了数十位大学同学。

7月16日凌晨3點33分，孙丹勇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跳楼自杀身亡。

像是一场来势迅猛的传染病一样，从孙丹勇开始的第一跳，其后，富士康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令人恐怖的十二跳……

2010年1月23日凌晨4时许，河南省鄢陵县年仅19岁的马向前从富士康观澜分厂华南培训部员工宿舍楼跳下，警方调查，马向前系“高坠死亡”；

2010年3月11日晚9时30分，富士康龙华基地一名20多岁的李姓男工，在生活区C2宿舍楼5楼坠亡，原因疑为过年加班费被盗，一时想不开而轻生；

2010年3月17日上午8时，富士康龙华园区一名名叫田玉的女工，从宿舍3楼跳下摔伤，其本人表示跳楼原因为“活着太累”；

2010年3月29日凌晨3时左右，富士康科技集团龙华厂区，一名从湘潭大学毕业的23岁男员工，从宿舍楼上坠下，当场死亡；

2010年4月6日下午3时许，富士康观澜工厂一名未满19岁，进厂才28天的江西籍女工饶嘞琴从C8栋宿舍楼7楼跳下，下坠时被空中树枝挡了一下，保住了性命，目前仍在医院治疗，跳楼原因怀疑系感情纠纷；

2010年4月7日下午5时30分许，富士康观澜工厂，一名去年12月进厂，18岁的云南籍宁姓女工，从厂外宿舍楼坠亡；

2010年5月6日，龙华厂区，入厂不到1年，24岁的男工卢新，从阳台纵身跳下身亡。经查，卢新在五一节前就表现出行为的异常，称时常产生被人追杀的幻觉，富士康为此专门安排相熟的员工安抚谈心，并联系家属抵深照顾，但一切努力最终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2010年5月11日傍晚6时44分，龙华分厂流水线上的一线员工，24岁的河南许昌姑娘祝晨明，在宝安区龙华街道水斗富豪新村11巷某栋住宅楼9楼跳楼自杀身亡。自杀原因据传是由于失恋所致；

2010年5月14日晚间，在龙华厂区北大门附近的福华宿舍，富士康一名21岁的安徽籍梁姓员工，跳楼身亡。跳楼原因，多数人认为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

2010年5月21日清晨5时许，一名叫南钢的湖北员工，从龙华富士康员工宿舍楼跳下，经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据工友反映，南钢性格开朗，但暴躁，易冲动，死前还做过心理辅导；

2010年5月25日早上6时21分，华南富士康观澜分厂精加厂员工李海，在观澜镇樟坑径村跳楼自杀，当场死亡；李海只有19岁，毕业于某职业学校，在富士康工作不到一个半月；

2010年5月26日23时27分，23岁的甘肃贺某，在龙华街道富士康科技园C2宿舍楼跳楼身亡；

2010年5月27日4时10分许，市公安局110接报警称：龙华富士康宿舍E楼有一男子割脉。接警后油松派出所民警迅速赶到现场，将伤者送往医院救治。割脉男子陈某，25岁，湖南省桃江县人，经医院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随着一跳又一跳，随着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消失，人们不禁要问：富士康怎么了？富士康的员工怎么了？

就在孙丹勇出生的1985年，祖籍山西的台湾年轻企业家郭台铭创立了富士康科技集团，日后一路顺风顺水，成为全球著名的代工工厂。靠着80余万员工创造的价值，其在2009年美国《财富》杂志评选出的全球五百强企业中，名列第109位。

也是在1985年，郭台铭到深圳龙华考察。当时，那里还是一片荒地，野草丛生，荒无人烟。郭台铭站在一个高处，大手一挥，对当地的政府官员说：“这一片看得见的土地我全要了。”从此，深圳龙华成为富士康全球运作的大本营。

富士康在企业经营上，从1996到2006年10年间，每年的增长速度都超过50%，规模越大，增长越快。

富士康似乎在创造奇迹。2006年，《第一财经日报》两名记者称富士康为“血汗工厂”，披露了富士康公司剥削员工内幕，富士康向该报索赔3000万元人民币，最后迫于舆论压力撤回起诉。

有人称富士康是：老虎般的凶狠，狐狸一样的狡诈。富士康惯用人海战术，24小时不间断轮班，大量生产，从接单到交货一气呵成，让客户抢得先机。尤其是消费性电子产品的生命周期短，能否攻占市场，供货稳定，取决于代工厂的交货速度。

今年5月，在富士康“六连跳”时，《南方周末》实习生刘志毅以打工者身份潜入富士康28天，大量接触富士康员工，亲眼目睹了富士康的管理方式……

在过去的22年里，富士康在台商郭台铭的领导下，以惊人的速度成为世界工业史上最庞大的工厂，目前在中国各城市共有80余万员工。以其独特的生产模式，2009年年底，仅富士康龙华园区，这块深圳北部不到3平方公里的土地，已聚居30余万人，其人口规模已相当于中国一个中小县城，如城中之城。这个工业社区已很难用单纯的“工厂”来定义。

他们（工人）时而幻想，又不断地亲自撕裂自己的幻想，像一个痛苦的画者，无奈地不断撕毁自己难以形成的手稿，“这样干下去，一辈子也别想”。他们生产着世界最顶尖的电子产品，却以最慢的速度进行着自己的财富积累。办公系统的公用账户密码被设成以“888”结尾，像许多生意人一样，他们喜欢这个数字，但是他们中或许鲜有人知道，是自己的双手保住了国家的“8”，而他们每天去加班，去买彩票，甚至去买马，却难以找到属于自己的“8”。

在这样的孤立中，他们（工人）每天上班，下班，睡觉。——而这样钟表一样的生活，反过来压缩着他们社交的私人时间。“老乡会”、“同学会”这样的“非正式组织”在富士康几乎没有的。一旦工作上、生活上有压力，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和分担。

这个工厂的工人们用双手支配着世界上最尖端的电子产品的组装生产，不断刷新着令人激动的贸易记录，连续7年内地出口额排名第一。但是似乎在他们操纵机器的同时，机器也在操纵着他们：零部件在流水线上的一个个环节中流过，加工成型；他们单一而纯粹的青春，也在机器的特有节奏中消磨。

这个容纳30多万人的巨型工厂并非人们想象中的“血汗工厂”。它提供食宿，规模达到一个中等城镇，流水作业，井井有条。与同类相较之下，这里的设备齐全而优越，待遇标准而规范。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蜂拥而至，只为找一个自己的位置，找一个也许他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富士康规模庞大，全部实行流水线作业，军事化管理。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所长刘开明，用“蚊子都飞不进去”来形容富士康的严格管理模式。这种管理模式是从日本学来的，等级极为森严，员工只能向直接上级报告工作情况，严禁有任何越级行为。富士康中层以上的干部，大多都来自台湾，高层则全是台湾人，大陆员工把这些人统称为“台干”。在刘开明的调查中，“台干”是个相对封闭的群体，他们只和大陆员工中的主管层打交道，几乎不怎么和工人接触。

富士康员工每天清晨6点50起床，洗漱、早餐，步行到公司，穿上统一的工作服；8点准时上班，中午11点下班，1个小时的吃饭休息；下午从1点30到5点30上班，再吃饭休息1小时，晚上8点下班。有加班的再接着加班。他们还经常在半夜被老板的电话叫醒，然后像军队紧急集合一样，在几分钟内整装完毕赶往厂区会议室开会。

富士康实行的是底薪加奖金的工资方法。一般底薪是900元，扣去社保等费用后，员工拿到手只有800多元。而公司规定，工作日加班，每小时薪酬是正常工作时的1.5倍，节假日加班则是两倍。富士康实行员工12小时“两班倒”，这其中包括8小时正常工作、两小时加班及午餐、晚餐时间各1小时。如果不加班工资就很低，所以富士康的工人都愿意加班，为了多加班，他们还要千方百计跟上司拉关系。许多员工反映：一天的活儿做下来，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恨不得倒在床上睡他三天三夜。

富士康是低技术含量的制造企业，工人在接受简单培训后就能上岗，在流水线上跟着机器的节奏干活，变成工具的一部分。谁要是跟不上节奏，就会影响整条生产线，被前后的人埋怨。一天下来，头昏脑涨。刘开明反对将“富士康之跳”的主因简单归结为心理疾病。他说：“哪位专家说了这样的话，我建议他到富士康来，和工人一起工作1天。就1天，不用多。挑个轻松的活儿，比如在流水线上往机器里插针，每秒钟插两个，插12个小时，然后再请这些专家开口讲话。”刘开明做了十几年劳工研究，一次，他和一位丝绸企业的老板共进午餐，饭后，他邀请老板一起去流水线上缫（音sao）丝，“我们就在那儿摇了几个小时机器，老板下来后就说，头已经晕了。”

接二连三的跳楼事件后，富士康请来五台山最有名的高僧，到园区为死者祈福。

5月26日下午，就富士康集团连续发生员工坠楼事件，深圳市政府举行新闻发布会。

深圳市人民政府秘书长、新闻发言人李平介绍，深圳警方已对事件开展调查，并协助、督促企业加强防范；卫生部门派出30多名心理医生进行员工心理辅导、接受员工心理咨询和心理危机干预；深圳市总工会约見富士康集团高层，就改善企业管理和劳资关系等提出建议；人力资源保障部门对该集团员工的劳动合同、工资收入、加班时间、劳动强度等进行了重点调查。

李平说，富士康集团发生员工连续坠楼事件“是快速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转型期出现的特殊问题”。他认为，从个体看，这些年轻员工思想观念不成熟、心理比较脆弱、压力调节能力不够；从企业看，富士康集团的企业管理、文化建设等问题容易使问题和情绪产生“叠加效应”；从社会层面看，社会服务、关爱、支持、援助不够。

李平指出，下一步，深圳市将进一步加大工作力度，加强组织领导与防范措施，加大改善员工生活条件好改进企业管理方式的力度，强化心理干预工作的针对性，加强信息发布好舆论引导，进一步加强对企业的服务，促进企业在危机中加快转型。确实增强工作的针对性和有效性，多管齐下，多策并重，防止再次发生类似事件。

连续事件发生后，富士康集团积极与员工家属进行联系，做好善后工作，同时检讨企业在管理文化、员工关怀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并开始从制度、环境等方面采取措施。

另据悉，富士康为台湾鸿海集团旗下企业。26日，台湾鸿海集团总裁郭台铭从台湾飞赴深圳，对公司未能及时阻止悲剧发生向死者家属鞠躬致歉。他认为，初步结论表明，跳楼事件与员工个性和情绪有关，企业管理并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