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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人的视野、知识与价值观

2012-02-02王维佳

天涯 2012年5期

王维佳

新闻人的视野、知识与价值观

王维佳

作为采访、编辑、传达信息的职业者,新闻人应该怎样看待这个世界?或者说,新闻人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一般来讲,对这个问题,有以下几种答案:

首先,当前一种很主流的观点强调新闻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和自由、独立的专业操守。在这个意义上,新闻人面向的是人道和自由的世界。实际上,我们看到当代中国很多职业新闻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政治诉求,甚至是十分明确的政治立场,少见的反而是审慎的事实调查、公允的意见权衡和严谨的资料分析。其次,与第一种观点不同,在新闻职业群体崛起之后(在我们这个社会,是从1980年代新闻改革开始),也有很多人认为新闻人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有普遍规律的世界。这种观念背后隐藏着的是新闻与政治、事实与价值之间的相互分离。第三,在各种有关记者的传奇故事中,我们还经常能感受到新闻人面对的是一个充满谎言和阴谋的世界。很多优秀的记者既不轻信现象,也不相信规律。

另外一个问题是,一个优秀新闻人的特质是什么?

一种观点认为,新闻人最应该做的是客观报道,以此满足受众的信息需求。我们新闻专业的同学花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学的不过是怎样通过各种采写编评的技术手段,将信息有效地传达给受众。第二种观点认为,新闻从业者有替公众来监督权力的功能和职责,诸如守望社会、舆论监督、第四权力、社会良心等都是这种观念的表达。第三种观点认为,新闻人是魔鬼、是撒旦,是怀疑一切价值和事实的讨厌鬼。他们到处去扒粪,对新闻线索和真相有一种永远不放弃的贪婪和热情。最后,甚至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新闻人是思想家和文学家,新闻业是一个有丰富想象力和能够深入探讨新闻现象和社会问题的职业。

以上这些问题和讨论涉及新闻业的基本特征、新闻人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角色等重要的问题,对它们的不同回答,决定了我们对这个行业的不同认识,也决定着我们对待这个行业的态度。是将新闻业当作一种现代社会分工中的白领工作,一个饭碗,一个谋生的职业,还是将新闻业当作一项值得毕生去追求的志业(vocation),当然我在这里用的是马克思·韦伯的词汇。我把它作为我这次演讲的题目——以新闻为业,或者更准确地说,以新闻为志业。

规律的新闻学,还是视野的新闻学?

我在我的新闻教学中提出了一些理念,其中一个就是“给阴谋一个机会”。我并不是说规律完全不起作用,或者说规律完全是遮盖事实,我只是说,不轻信规律和表面事实对于新闻从业者来说是重要的。

我们知道,任何一个科学规律的形成都受限于一定的视野,视野的有限性决定着规律的不完备性。在这个意义上,新闻人对这个世界的概括或者你抽取的事实永远跟你这个人的视野的宽窄和朝向是有关联的,这当然挑战了各种各样关于新闻事实、新闻规律的论述。那么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呢?

法国有位哲学家叫梅洛·庞蒂,他在法兰西学院发表就职演讲时说了一句很吓人的话,他说:“哲学家就是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既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们为什么还请我来做教授呢?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其实你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他把我们说的问题推向了极端,但他说的实际就是视野的有限性问题。他有一本书就叫作《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所以科学在有些哲学家看来是个神话,或者追求科学、追求本质的真实是个神话。我们未必像他那样极端,但他提出的这些观念和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在人类思想的发展历程中,社会科学的思想与自然科学的思想向来是紧密对应的。早期十六、十七世纪的牛顿力学提供了一个经典的、完美的、普遍性的理论解释,十八、十九世纪的社会科学也在寻求这种普遍规律的解释。十九世纪社会科学最大的特点(也是今天我们传播学的特点),就是寻求解释社会现象的普遍规律。可是到了二十世纪之后,首先在自然科学领域内对普遍规律的追求被逐渐破解,最明显的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他几乎把牛顿力学那种平衡、普遍、静态的经典阐释给颠覆掉了。还有就是今天经常提到的耗散结构理论的例子。耗散结构理论,是一个叫普利高津的人提出的,说的是我们很难找到一个普遍、平衡的规律来解释和预测一个复杂系统。在这个脉络下,对规律的认识、对共识的认识、对价值观念普遍适用的认识都开始被反思。最近,提出“北京共识”的那个家伙,乔舒亚·雷默,写了一本很有趣的书,叫《不可思议的年代》,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如果去看二十世纪非常有影响的学者的研究,你会发现有些人不仅研究历史和社会,还喜欢讨论认识论的问题。出版了《否思社会科学》的沃勒斯坦是一位历史学家,但他在书中不断提及普利高津对认识论的重新理解。他提出一个迷思,当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自然科学界出现了相对论、量子力学和耗散结构理论之后,为什么社会科学界反而会出现一个追求普遍规律的高潮?对于在座的各位来说,最熟悉的例子就是美国的实证社会科学和传播学的理论和原则。

《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一书也探讨了这类问题:在二十世纪后半期,社会科学认识论的发展为什么与自然科学不对应?为什么在自然科学家反思普遍规律时,社会科学家却在把普遍规律这个东西推向极端,把发展、效果、规律、原则、定理这些东西推上极端?作者把这个问题与冷战的政治结合在一起讨论,他认为,在苏联和美国之间争夺第三世界主导权这个过程中,美国有意识地向第三世界推广了他的发展策略、原理和计划,给第三世界输入了这个普遍规律。也就是说,你按照我这个模式来走,今天的北京就能变成明天的纽约,今天的上海就能变成明天的巴黎。这样一种愿景与进步论、发展主义的观念结合起来,产生了对普遍原则的追求——人类的发展、经济的发展是有普遍规律的,是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的。这种冷战政治上的考量和博弈,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社会科学研究和人文领域研究对规律的理解。传播学的发展与这个过程是非常紧密地结合的。当我们回顾1980年代新闻改革的时候,我们发现很多新闻学界的前辈都在讲新闻是有自身发展规律、原则、定理、体系的,它不应该受到权力的干扰。这种观念不单是对革命新闻史的反叛,也是与支配性的发展主义进行的对接。在今天,普世性的价值、普遍性的规律、普遍与特殊的知识和思想构造对新闻传播的学子们影响有多大呢?我想在座各位一定都有感受。

然而,当我们把优秀新闻人的实践跟这套理论对应起来的时候,我们则会发现,一些伟大的新闻记者做出的报道之所以伟大,恰恰是因为它是违反常识和共识的,是挑战规律的。

最近出版了一本探讨新闻实践案例书,叫做《别对我撒谎》。作者是一位澳大利亚的老记者,John Pilger。这本书中有很多的经典案例,这些案例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挑战共识。比如Paul Foot对洛克比空难的报道,通过记者的调查,在很多细节方面挑战了当时被定性为恐怖分子的爆炸活动。如美国大使馆的官员在飞机起飞之前集体退机票,伊朗的恐怖分子被排除在名单之外,法庭的冗长审判并没有提供确凿证据等等。这位记者联系自己的地缘政治和国际关系知识,不断提出质疑,并坚持进行调查,得出了一系列令人信服的结论。从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一个成功记者来说,有时“阴谋论”的思维是如此重要,很多线索无法在表面事实和规律中呈现,必须依靠记者的知识视野和怀疑精神去挖掘。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调查叶利钦时代俄罗斯经济改革的女记者弗里兰详细研究了整个俄罗斯经济转轨的内幕故事,包括挖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不具备条件的情况下强行推进市场改革,卢布怎样大规模贬值,对冲基金怎样借着私有化的契机投资能源关键领域,很多投资的大鳄们的资产竟然是美元持有的等等。她最后写就了一部重量级调查性著作《世纪大拍卖》。我们可以想见,在这位记者进行调查和写作的1990年代初期,自由市场的规律实际上是一个被主流知识界当作圣经一样信奉的东西,如果记者没有一个挑战共识的思维和必要的知识视野的话,就不会如此努力去挖掘内幕。

我很喜欢一部纪录片,名字叫作《达尔文的噩梦》,讲的是坦桑尼亚的一个湖本来是自然生态非常好的,有各种各样的鱼,其中一种食肉鱼的肉非常鲜美,欧洲人非常喜欢吃。为了赚钱,当地的企业家就组织工厂和渔夫专门放食肉鱼的鱼苗,把小鱼小虾都吃掉了,当地的生态平衡完全被破坏掉了。关键不只是自然被破坏的问题,生产中还出现了恶劣的剥削状况,渔夫在低水平的操作环境下大量死亡,工厂操作的过程中释放出来的有毒气体使生产鱼肉的女工们大量失明,渔夫的妻子们变成妓女,孩子们沦落为流浪儿童。从欧洲飞来的飞机把武器运到非洲,却载走了鲜美的鱼肉。试想这样一位纪录片的作者,如果没有丰富的世界体系知识,没有社会分层的知识,没有对资本主义与生态平衡之间关系的洞察,如果他只轻信“世界是平的”、“地球村”和“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些广为宣传的共识,如何能选取这么多有代表性的事实材料,从而制作出令人深深感慨的优秀纪实作品。

要把这些现代社会生活和全球化中的各种事件进行问题化,将它们放在地缘政治、文化政治对抗之中来看待,在文化霸权的现状之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些深入的调查、研究、报道的背后,都是一套能够超越普遍规律,能够挑战主流共识的知识视野和理论体系在起作用。这些,都涉及到我们的视野和知识体系的问题。所以,我们提出一个理念叫做从规律的新闻学变成视野的新闻学。完全用规律原理去理解新闻工作,将新闻教育和新闻实践局限在传递信息、写好稿件、拍好、编好片子这样的水平上,你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新闻人。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提出视野的新闻学,重新调整学新闻的学生的知识体系,重新让他们看一个完整的世界景观是什么样子,他们在其中处于什么位置,如何将他们的文化意识与他们面临的世界相对应。我觉得,这些问题是才是一个成功的新闻教育中最重要的问题。它提示我们,新闻人努力的方向何在,新闻业的魅力何在。

下面我们再通过一些经济问题上的例子来反思规律的可靠性问题。我们在讲财经新闻的时候不能完全讲采编实务,因为我发现学生在基本经济问题的理解上还存在很多严重问题。

拉美1970年代出现过一群Chicago Boys,说的是受芝加哥大学经济学院新古典经济理论和货币主义思潮影响的拉美知识分子,回到本国运用这些理论推行经济社会改革政策。最典型的是智利的知识分子,按照弥尔顿·弗里德曼的理论,推行看上去很美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这些政策遇到民主力量的抵抗时,发生了武力镇压和夺权,民选政府被推翻,上台的是皮诺切特,他在搞军事独裁的同时推行经济普遍主义的规律,结果造成了本国严重的经济灾难和人道灾难。前面提到的John Pilger拍了一个纪录片,叫The Waron Democracy,里面讲了很多类似的事例。1970年代,芝加哥大学的弗里德曼在领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时候就有拉美的知识青年当场抗议,这是诺贝尔颁奖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过的。中国的很多知识青年现在大概就知道为诺贝尔和平奖欢呼。现在中国高校很多经济专业的教学承袭的就是这套传统。芝加哥经济学派的这套规律上升到国家政策的高度时会产生很多的问题。像张五常用卖桔子的实验暗喻国家经济运行政策,盛洪讲的则是卖大白菜的例子,经济学家会讲故事啊。北大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经济学家,他根据非常经典完美的经济理论推导出来了一个结论——“政府干预越多,社会的贫富差距越大”。这个东西恰巧被做过相关研究的政治学教授王绍光看到了,他利用严谨的统计说明,福利支出和行政干预越大的国家反而基尼系数是越小的。王绍光就说,你这个理论究竟的怎样出来的?是从规律原则的角度出发的,还是建立在对现实的调查分析基础之上的?我们在座的想一想,在我们的财经新闻报道中,这种用理论模型套现实的例子是不是不胜枚举。我听我的一个学生说,他进某家财经媒体实习,编辑告诉他第一个月什么都不用干,就读哈耶克的著作,这太恐怖了,先洗脑!

一些理解经济现象的原理,很多都可以归结为一种模式——供求曲线。在日常生活的微观经济中,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需求量越大,价格会越高;供给量越高,价格会降低。如果是一个经典的经济理论模型,没有外力干预,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市场,它会自动趋向平衡。到一定程度就会自我反馈,超过平衡点就回来了,这是市场自发调节的体系。

但我们生活中的其他现象却不能完全用这种模型去解释了,如股票市场、房地产市场。2008年发生金融危机后,很多人对世界的认识都颠覆了。现在去书店看看的话,你会发现很多货币战争、金融战争,全都是阴谋论、权力和操纵,都是讲非理性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少有人用经典的理论解释经济生活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用完美的经济模型解释这个社会的时候解释得这么漂亮,让人心旷神怡,又卖桔子又卖大白菜的,为什么往往与现实不对应?比如说股票市场和房地产市场,越贵越买,越跌越抛,如果没有外力来调节的话就会崩溃。这些现象你怎样用你的经典经济理论和普遍规律来解释?

主流经济学强调自我稳定不需要干预,供求曲线是自动均衡的过程。但实际上我们看到追涨杀跌。比如一家银行给出的利率是20%,其他都是5%,那会出现什么状况呢?这是国际经济操纵的常见状况。如果一家银行把利率调高到20%,所有资金都流向这家银行了。只要你符合一个条件,就是说人们取出来的钱小于存进去的钱,这个游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就可以用很小的杠杆来挑动这个资本游戏。所以在一个国之内的银行利率都必须是统一的。但在国际上就不是这样。如果这家银行是美联储呢?它调利率就会对整个国际经济产生巨大影响。资本的流动、热钱的流动等等,这个过程中有大量的非理性的、人为的、操纵的因素存在。如果突然有一天有谣传说银行的资金链断了,所有的钱都会撤出来,泡沫就会破灭。如果在一国中出现这样的状况,就是剪羊毛,把股价炒起来,然后突然之间资金全收回来。1997年金融风暴,东南亚就面对这种极端惨烈的状况。如果一国对金融主权失去了控制,比如说今天中国如果加息之后不能控制外汇涌入的话,通货膨胀会更加严重。金融主权对国家来讲是命根子。

我们今天讲开放金融市场,接受WTO的一些条文,历史不容得看客,如果你不去研究它,不去想它对你的生活会产生什么影响的话,你很可能成为历史的受害者,很可能你的父母失业,你毕业找不到工作。这一系列的问题你怎么去看待它?是用一个普遍规律完美模型去理解,还是用历史性的知识视野去观察?是相信表面的结论和事实,还是带着怀疑精神去质疑?叶利钦推行休克改革的时候,一帮知识分子跟着起哄,联名写信支持他用坦克威逼杜马,结果怎么样,改革以后最先完蛋的就是这群文人。

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我们再来看社会科学理论当中提到的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限,恐怕就不是那么明确了。比如说追涨杀跌是理性还是非理性呢?我们同学有时会说“理性点”,或者说“你这个人怎么爱国呢?爱国多么不理性!民族主义多么不理性!”我觉得在某种条件下,你所指的“不理性”很可能就比你的理性更理性。鲁迅先生曾说过一句话——伪士当去,迷信可存。老百姓自发的对迷信的看法是可爱的,但这些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知识体系和非常完美的规律模型包装出来的现代科学理论有时反而会成为社会的祸害,成为霸权的工具。

新闻人的价值判断:历史的,还是抽象的?

我们还是从一个记者的调查经历讲起。有一位英国女记者,叫桑德斯,她通过美国CIA的解密档案,大量挖掘了五六十年代CIA利用文化宣传手段对付社会主义国家的史料,其中的很多内容非常惊人。比如我们很熟悉的畅销书《动物庄园》,讲的是一群共产主义的猪,被腐败资本家压迫,他们实在无法忍受了去造反,资本家被打倒了,但猪就成为新的集权者。作者的意思是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都是集权的,都是不可爱的。但CIA投资将小说改编成电影时,将丑恶资本家的形象拿掉了,呈现的则是共产主义的猪如何腐败、集权的故事。再比如现代艺术的迅速崛起也与CIA的投入关系密切,CIA的官员甚至跟记者说现代艺术就是他们发明的,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就完全是CIA资助建立起来的。其实,1970年代经济危机中出现了一大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画家,包括拉美裔的墨西哥人,拍了很多底层的悲惨状况,这让CIA和很多美国社会文化精英非常紧张。于是他们组织了一大群现代艺术家去搞创作、搞展览,然后把这些现代艺术大规模推向第三世界、苏联和中国。如果有同学知道“改革开放”初期,北京美术馆周围搞的星星美展,就知道这波现代艺术力量有多强大。不管其内部政治内涵、哲学内涵是什么,在现实意义上,它确实对原来的苏联、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的知识分子造成了巨大冲击。总之,桑德斯通过对档案的不断挖掘和细枝末节的整合,写了一本非常著名和震撼的调查性的书——《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从而成为一位蜚声国际的记者和作家。

这个记者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一套普遍主义的价值观念表述,例如自由、民主、人道、人权等等,有时可能成为达成某种支配性政治目标和文化霸权的工具。因而,对价值观的判断,一定要回到历史中来,回到调查中来,用事实说话。更重要的是,在今天的都市新闻记者群体中,不仅对价值观念的陈述往往脱离历史,而且也缺少对这些观念内部复杂性的辨析。因此,简单、粗糙的政治判断成为都市新闻业被人诟病的软肋。

前一段时间媒体都在报道伊朗的石刑事件。一个妇女参与了对丈夫的谋杀,被判通奸罪,要被施以石刑,就是放在一个坑里被石头打死。用现代人的观念来看,这是非常不人道的方式,所以很多人在抗议。但如果你经常关注这类事情的媒体报道,你会发现它们总是发生在某些国家,如伊朗、阿富汗等中东国家,这些国家都有着重要的地缘政治位置。虽然尼日利亚、苏丹等非洲国家的传统封建观念要比中东国家严重得多,但我们发现这些国家的故事往往并不出现在主流媒体上,这是值得大家考虑的,它折射了普遍主义价值观背后,媒体有着预设的立场和报道框架和议程。

前几年有一个对布什的采访,是一位爱尔兰的记者叫科尔曼,她颠覆了人们对采访政治人物的传统认知,以非常严厉的语气,就伊拉克战争问题当面挑战布什,甚至一直在与布什抢话,把布什搞得非常生气。事后白宫的新闻发言人严厉地指责了这位爱尔兰记者。这是一次法拉奇式的采访,把采访者放在中心的位置,把被采访者放在被挑战的位置。布什在讲发动战争的理由时,讲的就是自由、人权,而反过来质疑伊战的记者调用的价值资源也是自由、人权。所以,我们看到同一种意识形态,在不同的语境下,产生了完全不同的立场。

另一个相似的例子:正要退休的拉里金刚刚采访了到纽约参加联合国会议的内贾德。如果把内贾德看作是一个魔鬼的话,从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内贾德长期的媒体形象来看,他确实是一个魔鬼。可是在采访的过程中,拉里金和内贾德所使用的语言竟然是相似的——你提民主我就提法治,你提法治我就提民主,你提自由我也提自由,你提国家利益我也提国家利益——他们话语背后的价值观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偏差,所以很多接受了内贾德媒体刻板印象的观众大吃一惊。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抽象的价值观念在面对具体问题时,往往是失效的,它总是会成为单一立场的佐证。

2009年的奥斯卡,最大的赢家是《拆弹部队》。很多人都说它是政治正确,它所讲述的是一些人在伊拉克艰苦、危险的环境下所从事的战斗。而《阿凡达》讲的是什么事情呢?它带有一些美国中产阶级人道色彩的反现代和反殖民意味,而且被处理成非常理想化的故事,就是现代化的殖民可以轻易抵抗,人们骑着大鸟就把重型武器赶走了。

我们发现在真实的历史中也有这样的事情,如中国的民间抵抗——义和团。前几年的时候中国青年报发了一篇文章,叫做《现代化与中国的历史教科书问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它重新评价了我们原来学习过的义和团事件。文章作者,一位年长的历史学家,将义和团说成是落后的、封建的,说它怎么能去抵抗现代的、先进的文明?他说我们原来的教科书都是给学生们喝狼奶。实际上,义和团的事情和《阿凡达》讲的故事是有点像的,可是美国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把它讲成那样的故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报纸的评论中将我们的“阿凡达”讲成这样一个封建、落后反对现代的故事。

我们回头来看中国的民间抵抗,实际上就是在缺少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状况下,底层的农民自发出来抗争了,包括三元里的抵抗,甚至不仅仅是反对外国人,连在城市里的人都一起反对。我们现在的民族建国理念,几十年来从来都不是以城市为中心的,只是最近几年才变成Better city,better life。农村中心与城市中心,这都是跟殖民与反殖民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所以,你看中国的知识分子评论的时候,他讲的是落后与先进的故事;而美国知识分子讲的时候,他讲的是温情脉脉的自然观念与冷冰冰的现代化的冲突的故事。这个问题就很值得我们讨论了。首先,我们从美国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他们怎么理解现代化?

比如说同样是现代理念,当你强调文化多样性的时候,当你强调文化自主与自觉的时候,你怎么看待现代技术与科技?我在接触西方的知识分子的过程中,当然我说的是左翼知识分子,我发现他们非常喜欢甘地。甘地是反现代化的,印度的国旗中间就是一个纺车的车轮,就是说不要西方大机器,要符合印度人自己选择的技术的进步。但是他们很不喜欢毛泽东,因为毛泽东搞现代化、大工业。所以他们想要的是一种温情脉脉的、文化多样性的、甚至前现代的“和谐社会”,就是《阿凡达》一样的社会。这种观念是启蒙时代知识构造内部的反叛,比如卢梭。但是问题是,对于被殖民的群体来说,我们能不能不搞现代化,骑着大鸟就把这些大机器赶出去。

所以,这些都是关于价值观判断的一些问题,我觉得它们都不是现代主流新闻操作的想当然的问题,都是蕴含着很多复杂理念的问题。我们讲这些问题是为了提醒在座的年轻新闻人,价值观念有着内部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张力,离开历史现实,单纯喊口号,对新闻业来讲,可能一时会吸引些无知青年,变得很神气,自以为聪明,什么都看透了,很有“公知”范儿,但无异于饮鸩止渴。

回过头来看中国新闻业的问题。今天我们最主流的新闻操作的价值观念跟今天新闻人职业群体的崛起有关系。我们可以想到一些对应的现象,如法学界“法条主义”和“权利本位”意识的崛起,跟职业法律人这个群体的迅速形成和法律职业意识的崛起直接相关。新闻也同样,1990年代大规模媒介改革以来,出现了都市新闻记者职业群体。他们在建立了一套与西方接轨的形式专业主义操守的同时,却又吊诡地与沿海都市的经济、文化精英群体建立了政治意识上的连接。从大的方面来看,这些变化当然对中国社会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特别注意一些僵化的意识形态框架形成了对新闻人好奇心和文化想象力的束缚。首先,作为一种媒介素养,我这里特别想建议大家的是,我们应该将都市新闻从业者普遍持有的价值观念问题化和意识形态化,这样我们才能透彻地洞悉他们的新闻报道和新闻评述中的政治意味。

我们先来看一幅招贴画

我最早是在公交车的椅背上看到这幅图片,它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政治上的冲击力,这里面蕴含了丰富的阶层之间的文化权力关系,它是一种政治无意识表达。它显示出来的阶层之间的权力关系是主角和配角的关系,他们对话的状态、外形特征、所处的环境都触动了我的思考。让我反思作为文化精英的都市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社会的意义生产中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这张图如果放在五十到七十年代,坐在中间的可能是领导干部,也可能工人们本身就是主角,而现在是变成了饱含人文关怀和人道深情的中产阶级文化精英。从一个历史变迁的角度看,这意味着什么?它对于我们理解都市职业阶层,理解当代新闻记者群体的文化意识有没有一点启示呢?

我们可以很容易从新闻媒体的报道中察觉出意识形态问题。前一段时间关于“我爸是李刚”事件,中央电视台有相关的报道。《新闻1+1》评论的标题为《可怜的孩子》,说的不是被撞的孩子可怜,而是撞人的孩子可怜。整个评论是说我们家长的教育是多么的失败,使得孩子们没有养成好的习惯。为什么从这个角度讲?这个角度是不是与我们对这一事件的直觉产生了很大的反差呢?这个事情一出现,老百姓和网络民意立刻出现很大的争论,并且这种争议立刻转移到官二代、富二代与底层之间的关系。央视讲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教育失败,白岩松把自己摆在了一个父母的地位上,他自己也在反思教育怎么会这么失败,让孩子没有养成好的道德品质;第二个是醉酒驾驶,采访的主要是李刚本人和他儿子,也有很多人说你为什么没有采访受害者的亲属。从问题化的意识说,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角度?我想大家可以多思考类似的问题。

前两年的“通钢事件”,国有企业改制出现了争端,工人闹事杀死了一个总经理。后期的报道的核心叙事就是杀人的问题和量刑的问题,几乎淡化了社会冲突问题。再比如媒体怎么报道最近的法国大罢工?我们的国际新闻大量采用美联社、法新社的视频信息,在议程上不知有意或无意,报道与他们非常接近。谈到罢工,我们报道的都是坐地铁不方便,汽车加油加不了,学生上不了课,经济停滞了。但很少有人去关注这些罢工的人诉求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再举一个虚拟的例子,比如现在你被指派报道白毛女的故事。我们强调视野新闻学,就是因为带着不同的知识视野,记者会从不同角度进入这个故事。每一个角度都是真实的,都符合新闻真实和规律的原则,但这些角度的社会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说你是揭发地主欺压农民、无恶不作,这是我们传统文化宣传中那套“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念;还可以说保护私有产权,杨白劳欠债还钱,如果抛开我们的文化背景单纯来看这个故事的话很可能就是这个角度;还可以讲劳资纠纷需要依法裁决,期待政府完善法律;或者,农民的抵抗能力太弱,急需心理调节,你去看看我们富士康的报道就是这样;还有一种解释,封建地租、身份等级与依附关系导致压迫和反抗;或者当成奇闻来报道,少女为躲债藏在山洞里多年,满头白发,以吃野草和昆虫为生,这里主持人可能会请清华医学院的某教授来给观众做一番科学解释。所以说视野、知识体系和你对问题的认识,这些东西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价值观念的问题,回到历史当中去看,能不能分析到封建地租的问题、等级观念的问题、整个社会经济发展状况的问题,你如果分析到这些问题,就不简简单单是价值判断的问题。

作为一个新闻人,如何对自己的价值观念保持自省,对自己面对的事实保持审慎态度呢?我想这还是一个知识视野的问题。回到历史中,回到对社会发展的政治经济考察中,回到对知识分子文化意识的批判分析中,我们才能更清晰地认识我们报道的对象。例如前面反复提到的“底层问题”,为什么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一个如此突出的问题,这显然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失衡现象和很多结构性痼疾联系在一起,而这些问题的出现是历史性的,只有放在历史的演变中才能被更深刻地体察。比如你试着把这个问题放在“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经济变革中来看,从1980年代中期的地产开发热、土地兼并热、价格双轨制和官倒、通货膨胀,到1990年代的大规模城市化、圈地热、国企改制资产流失、行贿受贿,2000年以来的新财富的掠夺、福利保障体系的解体、低价征地,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一个更大的视野是中国如何融入全球经济体系,以及由此产生的中—美、乡村—城市、东部—西部、官—民、贫—富等各种问题。如果你处理单个新闻事件时,有这个知识背景,那么你对中国社会结构变动的理解会不会更全面呢?你对公共政策的理解会不会更深入呢?你在进行新闻报道时,比如报道宜黄拆迁事件时,是不是会有更公允的报道视角和更丰富的意义阐释呢?

历史性的知识视野和政治经济分析是重要的,而对各种价值观念内部复杂性的考量也同样重要,它可以防止我们简单地对新闻事件做出不负责任的判断。如果你深入到政治思想史、政治意识形态的辨析当中,就会发现,自由也好,民主也好,平等也罢,都存在各种概念辨析和原理辨析上的矛盾和争议,绝不能简单地当作口号使用,更不能代替对历史的考察,我们只有把它们放在一个历史的语境下去理解,才能对它产生充分的认识,也能对自己的价值观念做出反省。对政治意识形态的敏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当代都市知识分子看问题的主流方式,帮助我们理解新闻记者面对一个单独经济现象和社会新闻事件的时候为什么从这个角度切入而不是从另一个角度切入?是什么在影响他对社会和文化的理解?包括区域研究的问题,涉及到我们中国一些具体的现象,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的问题,有一些看上去很久远、很宏大的问题,实际上都是我们新闻人在进行新闻操作和理解社会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学科体系。我们讲新闻学的教育,为什么这么多同学学来学去觉得索然无味、新闻无学,非常枯燥、毫无意义?

实际上,如果真的做一个新闻记者、一个新闻人,对这个社会展开自己的调查,传播自己的观念,学校的新闻教育是否给予你所需要的知识体系?或者说你讨论的、学习的主要重心放在哪儿?这是影响学科魅力的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比如说,我们在整个中国融入现代的过程中所讨论过的问题,对于今天的中国社会来说是不是仍然适用?中国人怎样产生现代新闻思想?原来我们没有民族主义,没有自由主义,没有对科学的崇拜,这些如何突然之间在1840年之后逐渐深入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当中,形成了现代中国人对世界的理解?中国知识分子提出过什么样的建国方略?我们今天提出的五花八门的建国方略,在清末的时候,在民国的时候,都已经被提出过,当时的知识分子是怎么讨论的?对今天的我们有没有启发意义?在解释经济危机、财经现象时,如何把它放在国际间的经济、政治关系的环境中?从布雷顿森林体系开始之后,到马歇尔计划调整战略,再到里根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计划,包括后来克林顿如何搅局,包括现在奥巴马为什么面临这么大的压力,把这些放在全球政治经济历程中来看,我们是否会获得更丰富的、对一个单纯对经济新闻的理解?

我们看这张图,你也许会有点惊讶,这些著名的作家、思想家、革命家竟然都曾经是新闻人,有的还是非常出色的新闻记者。讲到这,你可能更能体会我前面讲的那种将新闻人比作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观念。没错,很多十九、二十世纪的伟大人物都做过记者。如阿伦特、杰克·伦敦,马克思也给《华盛顿时报》做过很长时间的评论人。狄更斯写的《双城记》等很多小说的素材都来源于他早年做议会记者的经历,也包括他对社会的观察;海明威的小说写作风格也部分来自于他写新闻的时候所练就的凝练语言的本领;马克·吐温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讽刺小说也来源于做记者的经验;还有马尔克斯——来自南美的大文豪,伏契克——来自捷克的革命家,法国的社会学家雷蒙·阿伦等等。甚至哈贝马斯也短暂地做过记者。这些人的政治理念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是十九、二十世纪非常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们都做过记者。所以记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工作。

在近代中国,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最成功的报人往往并不把新闻看作是职业边界十分明确的一项工作,这对今天的新闻人来讲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包括梁启超、邓中夏、瞿秋白、陈独秀,几乎没有人强调我们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应该怎样,他们对新闻的理解与今天我们对新闻的理解不一样,他们将其看作是对人生、社会的追求,或者是一种政治表达的途径。当然,这套理念放在现代社会有一点理想化,这是必须承认的,但同时我们也要警惕,现在所形成的职业意识,是否过于限制了我们的文化想象?我们是否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新闻中常常蕴含复杂的思想,蕴含着对政治、社会的丰富理解。我们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并不完全赞同阿伦特的政治理念与她对问题的看法,但是她有一篇非常有名的、也是非常出色的采访,报道的是二战结束之后,在耶路撒冷,犹太人的法庭对德国战犯艾希曼的审判。艾希曼是一个刽子手,执行了法西斯的反犹的政策,屠杀了大量的犹太人。阿伦特在做这个报道的时候,本来是将其当作普通的对二战战犯的审判来报道,但是她在采访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细节,对她产生了很大的震撼——人们都认为艾希曼是一个刽子手,是一个杀人魔,但是阿伦特发现他就是一个非常无聊的中年男人,很愚钝地坐在那里,除了官话、大话,没有任何精彩的发言,更没有任何疯狂的发言,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的平庸,并且所有的精神病测试对他一点都不起作用。这样一个正常的人,是如何犯下滔天大罪的?所以阿伦特开始反思她之前对战争的理解,她曾经认可战争是“极端的恶”,但现在她认为不对,她根据自己的采访,提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政治哲学概念——“平庸的恶”。艾希曼只是一个执行人,而不是一个策划人,也就是说他只是在没有反抗的情况下,去无意识地助长了恶,但是他本身并不是一个极端的恶人。阿伦特的这篇报道在发表后引起了人们非常大的争论,特别是犹太人对这篇报道非常反感,认为其在为战犯说话。后来,阿伦特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远赴欧洲。

我们来看阿伦特报道中蕴含的政治理念,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是否支持犹太人对阿伦特的批评,是否支持犹太人的看法?他们认为艾希曼是暴行的象征,这次审判的意义已经不局限于个体正义,而在于历史态度。或者说你赞成阿伦特的观点?她认为审判的意义不在于复仇,而在于正义。所以,这里涉及到挖掘历史的态度,是在于事实,还是在于态度?事实与态度之间是什么关系?在不违反事实的情况下,你是否可以有态度的调整?你可以说,对于历史,总有一个公正的判断和评价?或者干脆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就是意识形态本身?我们回到中国的新闻事件也是如此,不要瞧不起新闻的操作,这些微小的事情当中所体现出来的很可能是非常重大的价值观念,非常深刻的政治意识形态的转变。

所以我认为,新闻不是简单的学科。作为一个新闻人,其知识体系应该是放在大历史的环境中的,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规则、原则、定理和采写编评上的知识体系。

所以,各种社会新闻和公共事件,价值观判断的问题,实际上可以在你扩展知识之后,对它有非常丰富的认识。对于价值、事实和历史的关系,我们强调这样一种认识:真理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故意编造的谎言,而是长期流传的似是而非的神话。马克思也说过一句话,相当长的时期以来,人们一直用迷信来说明历史,而我们现在要用历史来说明迷信。为什么要用历史来说明迷信呢?因为普遍性的共识,在不同的情境下有时是不适用的,甚至是矛盾的,所以我们强调是从规律的新闻学到视野的新闻学。新闻学受到传播学的影响很大,媒介中心、规律出发、原则出发,当然这些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它们在一定情境下有参考价值。但是问题是你不要走到另一个极端去,所以我强调给阴谋一个机会,然后要回归历史,知识和视野的相互决定,视野对新闻人的立场和态度的关键作用。

这样来看,我觉得新闻专业是一个有非常美好前景的专业,大家选择新闻专业是非常幸运的,它可以超越社会科学死板的羁绊,它可以不囿于职业阶层的僵化的意识形态,这实际上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你想想,在大学这个门槛里,还有哪个专业是可以如此广泛地、如此不受限制地来讨论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呢?中文系的人必定得顾及到文化文本的阐释,经济学的人必定得顾及到经济理论的延展。这些社会问题你仅仅能够作为一个领域的专家出现,而我们新闻人是广泛地涉猎各种各样的领域,这是一个拥有无穷潜力和无穷魅力的行业。但是问题是它需要掌握非常丰富的知识,你不能够受到任何学科的限制,更不能受到我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形成职业阶层以后所出现的这些意识形态的束缚。这些东西会不会束缚你的文化想象力,你要去思考这样的问题。新闻人更大的魅力是实践、调查、参与历史、报道历史。

总之,这是一个视野与精神的问题,所以最后我们讲到一种精神——超人,这是尼采提出的概念。尼采曾经指出是他把有限跟无限连接在一起了,这是个伟大的思想贡献。尼采受到叔本华很大的影响,叔本华是一个非常悲观的哲学家,他说生命就是欲望和不满足,不满足就带来痛苦,所以人生总是痛苦的,所以人生生不如死,他是这样一个哲学观点。但是叔本华的哲学不彻底,因为他自己没自杀。我们清华的一位导师,著名学者王国维,受叔本华的影响很大,自杀了,更彻底。但尼采比叔本华进步,他沟通了有限与无限,从而找到了生命的价值。尼采说生命虽然是有限的、痛苦的,但是我可以跟无限的意义联系在一起,我可以跟我创造的无限的价值联系在一起。我们中国一个很普通的士兵也说过类似的话,就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我觉得这是多少年来中国人说的最精彩、最伟大、最深刻的一句话,它的哲学韵味是回味无穷的。我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你不把有限的生命跟更大的意义连接在一起,你的生活真的变得很无聊了。所以我们讲社会的希望在哪儿?我们讲制度,我们讲规律,我们讲原则,我们还要讲一种文化,一种“新人”的出现,这是马尔库塞讲的一个观点,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我在给本科生讲课的时候说,你们是90后,你们想想一百年前的90后,想想那一代人给你带来的激励,当你遇到同样的社会困境的时候,你怎样促使自己产生更加丰富的文化想象,怎样促使自己去更多的学习丰富的知识,来完善你对社会和历史的理解,你才能做好新闻人,才能做好对新闻现象、对社会实践的理解。这是我想要传达的一个理念。

王维佳,学者,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现代中国空间政治变迁中的知识分子与文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