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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山市》之奂山名实考辨

2012-01-28王秀亮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2期
关键词:烽火台山道县志

王秀亮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东 淄博 255130)

奂山,亦作焕山,相传明代以来山市屡现,地方文人多有记述,尤以蒲松龄《聊斋志异·山市》一文而闻名。同时,蒲松龄又写过多首以“奂山道”为题的诗。今人一般以为奂山就是现在淄川经济开发区郝家村东北的一座孤立的山头。奂山以蒲翁之文而名,但今人认定的这座山头,显然与蒲松龄多次写到的“奂山道”不相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笔者试为考证辨析如下。

一、何处是“奂山道”

虽然古语谓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直到上个世纪中叶,中国乡村地貌几千年间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所谓“山不转水转”,山形地貌更是极少变化。遥遥相续的道路交通,在小农经济体制的条件下,若无政府整体规划修缮,也不易有较大变化。300年前蒲松龄所行、所写的“奂山道”,直到上世纪中叶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它就是出淄川城西关,经过南苏村西之苏相桥,翻过山岭至商家镇的这段山路。上世纪80年代的沥青路,就是在此路基上加宽建成的。这也是自古从青州及其以东地区,沿南线通往济南府的官道。这在古代《淄川县志》的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

但是,也有人认为,在蒲松龄生活的年代,在如今的“奂山”前后,或许本来是有东西通道的,只是后来毁弃、堙没了。我们从实地考察可知,今所谓“奂山”前后,确无东西通道。其实,清代去今未远,访之耆老犹可详言。其山前部分,正是从苗家窝至郝家村必须翻过的山梁。这一带自古是一片裸露的红砂石沉积岩,因为沉积岩不易渗漏,地表蓄水性能好,所以山虽不高,却多山泉。山东坡有七星泉——从现在淄博师专校园区东北角至今犹存的一个泉眼开始,七泉联属,过苗家窝,迤逦曲折至灵沼村,形同北斗,汇成溪流,东入孝水,故当地人称此水为七星河,今淄川经济开发区的七星河路名即源于此。西边诸泉最著名的是五股泉,泉在郝家村东,为郝家村民饮水、灌畦的生命泉。雨季,这一带山泉淙淙,又十分幽僻,是文人墨客访幽赏泉的所在。有蒲松龄同时代的著名文人、清太史唐梦赉《苗家窝至郝家庄诸泉》诗为证:

雨馀度壑听潺湲,一夏山城近掩关。

涧树经秋浮岸长,鸣泉出谷灌畦还。

匡庐三叠石坪下,明圣诸峰天竺闲。

久矣菟裘占此地①,便来消夏亦银湾②。

这首诗最后“久矣菟裘占此地,便来消夏亦银湾”两句,就是对此处地貌原始荒凉和幽僻的描述。“菟裘”即老虎皮,这里是指裸露的红褐色的沉积岩,多年风化形成道道斑纹,远望则像虎皮。“银湾”即银河,在此消夏避暑可仿佛遥遥夜空里清寂的银河,也暗含把诸多山泉喻为银河繁星之意。这就说明,从苗家窝至郝家庄的一带山梁至蒲松龄的时代一直是一片原始面貌,幽僻清寂,只合寻幽探胜消夏避暑,的确无“奂山道”。

该山头后面是一山谷,山谷里有个村子,叫做“长远”,这是解放后新取的名。解放前,该村名叫“老鸹山沟”,意即偏僻至极,人迹罕至,只有成群的乌鸦构巢聚居。该村进城的唯一通道,是出村西南,绕至东商村东首再上东西官道。此处若能有“奂山道”,那是该村父老梦寐以求的福祉。

二、何处为“奂山”

要明确古代“奂山”的概念,要先从“山”字的本义说起。“山”是一个象形字,甲骨文的“山”字是由三座峰头组成。我们知道,在古汉语中“三”的本意则为多。另外,“山”和“峰”“峦”是不同的概念。“陆地上隆起高耸的部分”叫做山(见《辞源》),山上峭拔的顶部叫做山峦或者山峰。一体的隆起部分就是一座山,一座山可以有几座峰,甚至几十、几百座峰,远如昆仑山、燕山,近如泰山、鲁山都是如此。也就是说,过去古人所说的“山”,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山脉”。我们实地考察奂山,它是从现在所谓的“奂山”北麓数里之外开始隆起,“奂山”南面也一直是连续的隆起带,与淄博师专校内的所谓“双山”及其南边的“烽火台”(台址尚存)是一脉联属的。由此看来,现在所谓的“奂山”“双山”“烽火台”,其实同属一座山,它们只是几个不同的峰头而已。鉴于此,蒲松龄几首诗中提到的“奂山道”不在今所谓“奂山”前后的疑问也便迎刃而解了。

清乾隆版《淄川县志·山川》载:“奂山,县西十五里,南北亘城之西。南接禹王山,北去为明山,旧有烟火台,今废。有山市,邑人多见之者,城阁楼台,宫室树木,人物之状,类海市云。”

显然,直至乾隆年间官方县志权威的“奂山”概念还是包含今之所谓“双山”及其南面的“烽火台”(即烟火台)等峰峦在内的。如果按照今天人们所谓“奂山”的概念,方圆不过一里路左右,那应只能是“在县西北十八里”这样表述。“县西”“南北亘城之西”则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整个城西部的山岭都是奂山,不只是在城西北。“亘”字,意为“连接”或“贯穿”(见《辞海》),扩成现代双音节词为“绵亘”。它告诉我们,这座山南北有相当的长度,迤逦绵亘若干里,是淄川城的西部屏障。从文中可知“烽火台”——今所谓“双山”以南,胶王路南侧的峰头尚属于奂山,更不要说“双山”。这里还明确表述了其南北相邻的两山:“南接禹王山,北去为明山”。考之实地,奂山山麓向北一直延绵到周村区明山镇的张家沟。此沟为界,沟北面渐渐隆起连接明山山麓。沟南面渐渐隆起为奂山,一直延绵联属到淄川城南镇西楼村南一带。“南接禹王山”一个“接”字,可见奂山与禹王山是接壤的,禹王山是一座小山,在淄川城西南苏王村西,西接三台山,北接奂山。如果以今之所谓“奂山”“双山”的概念,“奂山”在“双山”以北,何以与“双山”南边十里之遥的禹王山相“接”。

此外,从当时多数文人诗歌文赋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眼里的奂山是包括今之所谓“双山”和“烽火台”等诸峰峦在内的一座体积较大的山。

清初王士贞《登焕山》有句:“横侧山容变,诸天上界分③。”显然诗句脱胎于王维的《终南山》:“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上句是说峰头林立,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不同角度观看景象大不相同;下句极言山体庞大,不同山峰区,对应天上星宿的诸多分野,比之“分野中峰变”只是分野不同的意境还要阔大。今人之所谓“奂山”诚乃一孤丘,诗人的夸张可以夸小为大,但不能无中生有,何以造出若干峰头照应“诸天界分”。

清人王久珵的《焕山山市》诗,开头描述奂山:“焕山山色腴不竭,双峰刺云插天缺。”“腴”即丰腴,是说山体峰头迭起,呈现视觉的层次感丰厚可观;“不竭”即连绵不断一望无际,今之所谓“奂山”孤单一个山头不能叫“不竭”。其“双峰”更是今之“奂山”概念所无,可见,这里的“双峰”显然是指今淄博师专校园中的“双山”。也就是说,在这首诗里,今之所谓“双山”是作者诗中奂山的标志性峰头。

蒲松龄《奂山小憩》“五年不践奂山道,乍到山头路欲迷。”也从侧面表现了奂山峰头林立,道路错综的景象。另外清人张绂《奂山山市》写他在孝水西村村头望到西北的山市,显然也是描述的“双山”前后的这一片空间。因为,从孝水西村——今西关村村头附近遥望,今之所谓“奂山”,是大部被挡在“双山”后面的。

简言之,依照乾隆版《淄川县志》所描述的奂山概念:北起周村明水镇张家沟,与明山相邻,南至淄川城南镇西楼村,与禹王山相接,包括今之所谓“奂山”、“双山”及烽火台等十余座峰峦,南北连亘近20华里,山体颇为庞大。清代蒲松龄等人的多篇诗文也提供了相应奂山概念的丰富佐证资料。

三、“奂山”何以被误读

奂山概念被后人误读为今天奂山北部的一座小山头,恐怕与奂山的标志性主峰“双峰”被呼为“双山”直接相关。至于何时起,把奂山上并列的山峰命名为“双山”与奂山并提,已经很难考证。但是至少在蒲松龄时代,就已经有人把奂山的双峰称作“双山”了。在与蒲松龄同时代并与之有交游关系的一位贡生赵金昆笔下,就已经出现了“奂山山市”出现的具体方位“在焕山之南,双山之北”这样的说法。这也应该是现存最早把“双山”与“奂山”并提的文字吧!笔者认为,这种说法的形成恐怕也与作者学识有关。比如,古代县志多是延请饱学之士乃至当代大儒主持编修,如清代淄川县志就曾请太史唐梦赉主持编修。在明清县志中,奂山的概念是符合古人命名的。蒲松龄、王士贞等人的诗文中奂山的概念也是符合古人命名,包括今之所谓“双山”“烽火台”在内的。蒲松龄从所谓的“双山”前的官道上经过,却写“奂山道”,不写“双山道”,恰见其在“奂山”这一概念上的明确态度。

奂山,也写作焕山。其实,“奂山”和“焕山”的用法,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文与俗的差别。在蒲松龄的同时代,多有人把奂山写作焕山(如上例),蒲松龄则都写作奂山。因为,从文字学角度来看,“奂”就是“焕”的本字。最早出自周代《礼记》的“美轮美奂”④一词,“奂”字表示的就是“焕”的本意。因此,“焕山”写作“奂山”更见其古雅。

笔者认为,奂山概念由一座连亘十几里的山脉,误读为孤立的一座山头的过程,大概有这样两个原因:其一是奂山山脉的隆起较为平缓,所以南北十几里诸峰一体的感觉不是十分鲜明;其二则是与奂山庙会的兴起有关。明代以来,因为奂山出现山市,名声渐远。明代佛教盛行,认为此山灵异,于是山上庙宇兴起,随之有了庙会。而庙会的具体地点设在奂山北部——相传出现山市的区域——今谓之“奂山”的这座山头。再者,古人以北面为尊,这座山头也是奂山北部最高的山头,宜为山神庙选址。久之,便以为奂山就是这一个小山包。相沿既久,以非为是,约定俗成,进而生出了“双山”之类其他山头的命名。如蒲松龄之类的饱学之士,尚能守其本意。学识稍浅的人,疏于深察,率然形诸文字,致使误读流播,后人便难寻其概念本真了。

但是,从现在的淄川地图来看,奂山诸峰峦,除了一个所谓的山包“奂山”和“有案可稽”的“双山”有标志,包括烽火台在内,其他的峰头尚无明确标识。这就说明,人们对于双山概念的误读,至今尚在形成过程中。

我们应消除“双山”这个称谓,按照古人诗句名之为“双峰”。只有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恢复奂山的本来要义。我们今人应该还给历史还给文化一个本来的“奂山”。

注释:

①菟裘:古称老虎为於菟;皮衣为裘。菟裘即虎皮,这里比喻裸露的红褐色的山体,因风化形成道道斑纹,貌似虎皮。

②银湾: 指银河。唐人李贺《溪晚凉》诗:“玉烟青湿白如幢,银湾晓转流天东。”王琦汇解云:“银湾,银河也。”

③诸天上界分,这句话和下文所引王维诗中的“分野中峰变”含义相似,夸饰犹过。分野,中国古人认为天下分九州,对应天上28星宿。王勃《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说的就是古代豫章对应的星宿分野是翼、轸两宿。青州齐地对应的是虚、危两宿。

④美轮美奂:语出《礼记·檀弓下》:“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美轮美奂意为“既有盛大之美,又有光明之美”。

参考文献:

[1](清)张鸣铎(鉴修).淄川县志[M].蒲喜章(整理).淄博:淄博市新闻出版局准印,2002.

[2]赵维之.蒲松龄诗笺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6.

[3]白相房(主编).淄川诗抄[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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