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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棚闲话》对伯夷叔齐形象的颠覆

2012-01-28王建华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2期
关键词:伯夷居士小说

王建华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豆棚闲话》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石昌渝先生说它是“话本小说文体演变史上又一里程碑式的作品”[1](P284);美国汉学家韩南则说它“标志着和中国白话小说本身的基本模式和方法的决裂”。[2](P191)《豆棚闲话》之所以被推崇,一方面是由于它在文体和叙事艺术的创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艾纳居士对中国历史上的经典人格进行了解构,从而取得了非同凡响的艺术魅力,给世人开拓了另一片丰富的审美天地。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它对历史上的伯夷叔齐形象进行了一次颠覆性的重塑,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引起深深的思考。

在中国古代,伯夷、叔齐一向被视为“礼让”和“气节”的楷模,其行为和精神为历代士人所尊敬和效仿。

最早对伯夷和叔齐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先秦诸子时期。孔子说他们“不念旧恶,怨是用希”[3](P56)“不降其志,不辱其身”[4](P221),并称赞他们为“古之贤人”[5](P79);《孟子》说:“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6](P215),又说:“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7](P829)也认为他们是注重“气节”的贤人;《管子》云:“故伯夷、叔齐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修矣”,[8](P540)认为夷齐的盛名不是饿死以后才有的,而是由于他们以前就注重修德之故;庄子也曾数次提到伯夷叔齐,如《骈拇第八》说:“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拓死利于东陵之上。……其殉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9](P323)将伯夷与盗跖相比较,从而得出“殉仁义”的伯夷为“君子”,“殉货利”的盗跖为“小人”。此外,《战国策》《列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都有关于伯夷叔齐的记载,内容与前述基本一致。

在先秦诸子的著作中颇多关于伯夷叔齐的叙述和评论,但是关于他们的事迹的记载却皆不甚详。直到司马迁作《史记》,才将伯夷叔齐的生平和事迹确定了下来。司马迁将伯夷叔齐的事迹作为七十列传之首,并称他们是“积仁洁行”之“善人”,由此可见司马迁对伯夷叔齐之人格与精神的推崇。

自司马迁《史记》将伯夷叔齐事迹记述下来后,历代的文人纷纷歌咏其德行。最著名的是韩愈,他作《伯夷颂》,对他们的评价可谓极高:“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10](P2741)此后一些小说家也将伯夷叔齐的故事植入小说创作,并对其行为赞赏有加。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明代余邵鱼的《春秋列国志传》和许仲琳的《封神演义》。

《春秋列国志传》中夷齐共出场两次:一次为第四回,通过夷齐对子牙的回答揭示其身份和动机——为养老而归西伯,与孟子所说基本吻合;另一次是在第七回,叙伯夷、叔齐叩马而谏及隐居首阳采薇而食,后作《采薇》歌至饿死之事。这与《史记》的记载没有丝毫出入。

《封神演义》里伯夷叔齐一共出场四次,分别为:第九回和第十一回,夷齐的身份有所变化,他们成了与亚相比干、微子等同殿共事的“百官”[11](P53-64);第六十八回,写夷齐叩马而谏之事,并在开篇用诗赞曰:“首阳芳躅为纲常,欲树千秋叛逆防……读罢史文犹自泪,空留齿颊有余香”[12](P410);第九十八回,听子牙说商朝已灭,“伯夷、叔齐仰面涕泣……竟入首阳山,作‘采薇’之诗,七日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并借助后人诗吊之曰:“昔日阻周兵在咸阳,忠心一点为成汤;……可怜耻食周朝粟,万古常存日月光。”[13](P612)可见,虽然作者将夷齐的身份作了细微的改动,但主要故事情节还是来自于《伯夷列传》,夷齐形象没有丝毫改变,作者对他们的精神也是赞赏的。

如上所述,虽然对于伯夷叔齐事迹的细节有不同看法,但对于他们“不念旧恶”“求仁得仁”的行为,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节操,绝大多数小说作者皆赞赏不已,并将他们作为正面形象进行塑造,对他们的态度基本上都是肯定的、褒扬的。

在伯夷叔齐形象的传播中,也出现过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例如在梁朝殷芸的《小说》中就有这样一则故事:

汉武帝见画伯夷、叔齐形象,问东方朔:“是何人?”朔曰:“古之愚夫。”帝曰:“夫伯夷、叔齐,天下廉士,何谓愚耶?”朔对曰:“臣闻贤者居世,与时推移,不凝滞于物。彼何不升其堂,饮其浆,泛泛如水中之凫,与彼俱游?天子毂下,可以隐居,何自苦于首阳乎?”上喟然而叹。[14](P62-63)

这则故事中东方朔称伯夷叔齐为“古之愚夫”,这可以说是对伯夷叔齐形象的一次颠覆。虽然言出滑稽大家东方朔之口,有较浓的调笑色彩,但也代表了南北朝时期读书人的一种观念。《豆棚闲话》大概受到了这篇小说的影响,但艾纳居士在此基础上对伯夷叔齐形象进行了更为彻底的颠覆,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伯夷和叔齐的性格进行了讽刺性的描写。艾纳居士对叔齐具有明显的贬斥口吻,虽对伯夷的描写不多,但就是这仅有的几次描写依然流露出对他的嘲讽。

首先来看伯夷。开篇之初就写道:“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亲道他不近人情,没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15](P67),这说明伯夷生性木讷,品性不高,与“圣人”相去甚远。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说明艾纳居士态度的话,那么在以下情节中艾纳居士的态度就昭然若揭:夷齐上了首阳之后,山下很多人也跟了来,“伯夷也还道:‘天下尚义之人居多,犹是商朝一个好大机括’。”[16](P69)伯夷口中的“尚义之人”都是些什么人呢?艾纳居士交代道:“或是商朝在籍的缙绅、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尴不尬的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17](P68)就是这些“假忠臣,真小人”,伯夷却认不清他们的本来面目。艾纳居士前半句看似对伯夷的赞扬,后半句却急转直下,变成了对他的嘲讽。

再来看叔齐。开篇说“道叔齐通些世故,谙练民情,要立叔齐为君”,形容叔齐能干、机灵。真是这样吗?否。叔齐这种“通世故”的本质是圆滑世故、灵活善变。叔齐下山途中被众兽逮住后,他便唆使道:“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一齐都有好处。”以“好处”来利诱众兽,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放了他并听他说了一段道理,高兴地离去后,他“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慊瘪虱气哩’。”[18](P72)艾纳居士通过众兽对叔齐的看法——“圆活”、叔齐的动作行为——“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和自我的评论——“满口花言”,将一个猥琐、奸猾的小人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自然而然地达到了讽刺和抨击他的目的。

第二,叔齐形象由“圣人”转变为“小人”。伯夷叔齐历来为人们所敬佩,主要是因为“义不食周粟”和为了气节宁可饿死也不改其志,而此书却颠覆了这一传统。文章通过叔齐的话点出他隐居首阳的原因:“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赀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尽。”[19](P70)原来他上山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物,具体说就是为了名和利;采薇而食也并不是为义,而是因为薇菜不费劳力耕种、不需缴税之故,这与司马迁所说的“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这一出发点完全相反。

第三,对人物结局的安排也具有颠覆性。在历代小说描写中,伯夷和叔齐是双双饿死于首阳山的。而在此书开始就点出夷齐兄弟“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并将“饿死首阳山”的情节取消,只交待了伯夷饿于首阳(是否饿死,尚不可知),而叔齐最终变节,下山投靠了新朝。最后也通过叔齐的口说:“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20](P76)前后做一比较,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叔齐下山叛变,兄弟分离,而不是都饿死于首阳山。这就完全颠覆了前代史家和小说家的观念。

伯夷、叔齐是中国历史上万众钦仰的人物,其行为、气节也为历代士人所效仿。那么,艾纳居士为什么要对伯夷叔齐形象进行彻底颠覆呢?我们知道,清初小说创作中出现的一个重要现象是作者队伍的文人化。有了他们的参与,小说创作超越了“写给人看”的范畴,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自我表现因素。[21]在明清易代之际,这种表现自我的意识更加明显,从而形成了对家国命运和普通民众命运的独到见解。艾纳居士也不例外。

我们认为,艾纳居士之所以要颠覆夷齐形象,主要是借创作以批判现实,在“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的同时达到“鼓励忠义,提醒流俗”的目的。明清易代之际,很多汉族知识分子义不事清,成为遗民,隐逸成为一种表明独特“气节”的方式,不少人争相效仿,加入到隐逸的行列。[22]但在纷纭复杂的乱世,士人心态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清政府采取一些措施对他们进行威胁和利诱时,隐逸人群的心态和行为就变得更加捉摸不定。

满军占领江南之后,为了巩固新生政权,在政治上“一面诱以名位利禄,一面胁以刑罚杀戮”[23](P808),迫使汉人服从其统治。如1644年9月,顺治皇帝颁布改换衣冠令、圈田令和严禁逃人令,强迫汉人接受其入主北京;1645年,清政府严酷镇压江南敢于反抗“三大令”的汉人,血洗城池,发生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剧。这种铁血政策给了当时汉人一记重击,大部分汉人纷纷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在思想文化上,他们则对汉族知识分子采用笼络和威胁共用的方法,其中最有用的则是重开科举取士,可以说是抓住了士人的要害。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士大夫从小受到正统的儒家教育,“治国平天下”是大多数人的理想和抱负。这种理想的实现大多以参加科举考试为前提,有明一代,“迷信八股、迷信科举”至深,满人深知“笼络中国之秀民,莫妙于中其所迷信”,所以“始入关,则连岁开科,以慰蹭蹬者之心”。[24](P809)这种投其所好的做法确实起到了明显的作用,科举一开,很多遗民当即结束了隐逸生活,积极参加科考,投靠清朝。褚人获在《坚瓠五集》卷三中就描述过这种现象:

皇朝初定鼎,诸生有养高行遯者。顺治丙戌再行乡试,其告病观望诸生,悉列名与考。滑稽者作诗剌之曰:“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幡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闻者绝倒。[25](P162)

面对士人变节的现实,艾纳居士明显表现出不满之情,但又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只能以冷嘲热讽的方式来抒发胸中的不平之气。如“天空啸鹤”叙中所说:“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26](P143)因此,艾纳居士“莽将廿一史掀翻,另数芝麻帐目”,特意选择被前人一再肯定的遗民典范伯夷和叔齐作为讽刺对象,通过戏谑、油滑的方式颠覆其经典形象,从而对假“尚义”的隐逸之人进行辛辣地讽刺和有力地鞭笞。

参考文献:

[1]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2]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3][4][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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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黎翔凤.管子校注(中)[M].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6.

[9]郭庆藩.庄子集释(中)[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

[10]屈守天,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11][12][13]许仲琳.封神演义(图文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4]鲁迅.古代小说史钩沉[M].济南:齐鲁书社,1997.

[15][16][17][18][19][20][26]艾衲居士.豆棚闲话[M].张敏(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1]雷勇.作者文人化及其对清代白话小说创作的影响[J].南开学报,2003,(5).

[22]胡艳玲.《豆棚闲话》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03.

[23]柳诒徵.中国文化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4][25]褚人获.坚瓠集[C].笔记小说大观[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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