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下醒民的猛药——《药》一文中鲁迅的“看客情结”管窥
2012-01-28任青天浙江省义乌中学
■ 任青天(浙江省义乌中学)
《药》是鲁迅的小说名篇,其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看客围观描写:人们争先恐后地去“看”杀革命者的头,而革命者悲哀地成为了“被看”的对象。鲁迅用带有讽刺意味的描写,活画出了看客的无聊、麻木和冷漠至极。这段描写的生动历来为教师所津津乐道,但往往少有深入的挖掘。在教学中,教师如果能够以鲁迅国民性批判的一个基本切入点来观照此处的围观,告诉学生“看客”是鲁迅许多著名作品共有的中心意象,那么,将有效地帮助学生在阅读中深化理解鲁迅犀利冷峻的文风,提升阅读鲁迅小说的审美品位。
鲁迅善于把社会现实过程艺术化,从而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尖锐批判看客的效应。在《一思而行》中如此生动形象地写看客:“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在这样可鄙可叹的“看”的共性中,鲁迅主要刻画了两类看客的情况,这两类情况在《药》中都有详尽的描绘。
第一类是《药》中关于民众天未放亮就簇拥着赶往刑场围观的描写,这是一种真实具体的赏鉴,赤裸裸地“看热闹”。如小说《示众》里写一个巡警押着一名即将被杀的犯人在马路上示众,众人蜂拥围观看热闹的盛大场面。又如散文《野草·复仇(一)》中写一对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的男女被看,看客们歇斯底里地从“四面奔来,拼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再如《复仇(二)》中写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周围的人围观、哄笑、戏弄他。小说《理水》《补天》《奔月》《铸剑》中都有这一类饱看的看客形象。
第二类即《药》中茶馆里的茶客把一个牺牲的革命者当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此时此刻,牺牲的革命者又再次成为“被看”的对象,茶客也再次成为“看客”。这是一种间接的“围观”,是民众构成的精神暴力的磁场。小说《孔乙己》中写孔乙己在咸亨酒店被众人取笑的尴尬和痛苦,他一出现,“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作品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无情,揭露了孔乙己在精神上的被吃。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向大家哭诉自己悲惨的故事时,男人的冷漠,女人们陪出的眼泪,老女人的好奇都归结到一点上——在精神上咀嚼赏鉴他人的痛苦。这些看客的出现烘托出社会浓重的黑暗。小说《明天》突出地针砭了缺乏诚和爱的国民性弱点。寡妇单四嫂子的幼儿宝儿病危了,境况十分困苦,从庸医到流氓到邻居,以至整个村里的人都在袖手旁观地看着她失去儿子的痛苦。小说《风波》中,人们对于七斤将被砍头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这类描写在其他作品中也很常见。
这种在血腥面前游戏人生、玩笑取乐的看客群体,在心理上达到了一种另类的狂欢,在人性上发展到了一个病态的极致。如果我们对鲁迅作品作一番梳理,结果就会令我们大吃一惊。在鲁迅的创作中,居然有那么多的篇目涉及看客的描写。鲁迅先生的文章在辛辣讽刺的基调中,描述冷峻幽默,见解剔骨析髓,常常流露出压制不住的哀与怒。这些看客虽然往往都只有一些抽象的人形,并无具体的相貌,但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他们的面目可憎、神态可鄙。《药》里写围观者“颈项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押住了,向上提着”,这个精彩的比喻实在写尽了看客的丑态。相关的精彩描写,如《示众》里写有犯人上街:“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又如在《野草·复仇(一)》里,写到那些“无聊人”来自“四面八方”,“密密层层”“如槐蚕爬上墙壁,如蚂蚁要扛鲞头”,人而如蚕如蚁,并且“拼命地伸长颈子”,其态委实可鄙。鲁迅先生给笔下的看客“命名”亦颇有用心,《药》一文中写到“驼背五少爷”“花白胡子”“红眼睛阿义”,这些名字不仅暗示人物的普通,更重要的是暗示出了一种类型化的丑的形象。其他小说中也有许多与此类似的丑的形象,如“秃头”“猫脸的人”“红鼻子老拱”“指甲足有四寸多长的庸医何小仙”……读着这些名字,读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美感的。
如果说鲁迅的小说、散文更多的是描绘看客们丑陋的外在形象,那么他在杂文中则是一针见血地揭示了看客丑陋的精神实质。譬如,《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单刀直入地抨击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此外,他还在《暴君的臣民》中尖刻地嘲讽:“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触及此类现象的杂文尚有许多。
孟子说:“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一个人内在精神上的麻木与极度无聊必然会反映到猥琐的外形上来。鲁迅借他深厚的白描功夫,为我们画出了一种由内而外、内外兼丑的看客形象,从而给予读者深深的刺激和深刻的记忆。
鲁迅的小说为何时时不忘揭露和批判中国人的劣根性?联系鲁迅自己的话,我们会很有收获。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小说《药》的用意就是呼吁人们寻找一味唤醒愚昧民众的良“药”,而这与作者疗救中国病态社会的写作初衷是高度吻合的。只是,我们还有疑问,中国人的劣根性不仅是指看客心态,还包括如民众的奴性、自私、狭隘、保守、卑怯、精神胜利等很多内容,为何独独看客的冷漠与麻木会给鲁迅如此深刻的刺激,成为他胸中解不开的情感疙瘩,并促使他创造了“看客”这种丑的艺术典型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自然要提及鲁迅在仙台求学时期目睹的“幻灯事件”。课堂上放映了一群中国人围观日本人杀中国人的幻灯片,这群体格强壮的中国人显示出的精神上的病态给鲁迅先生的内心以沉重的打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认为,童年创伤是一切精神疾患的根本病因。“幻灯事件”正是鲁迅终生难忘的早年心灵创伤,这种创伤成为了鲁迅心中永远的隐痛,使他终其一生,从未停止过对看客的描绘与批判。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小说《药》及其他作品中那令人无比沉痛的围观描写,是鲁迅把自己对“幻灯事件”的真实体验以文学创作的方式记录了下来。
“要痊愈的病人不辞热痛的针灸,要上进的读者也决不怕恶辣的书。”这句话最能表达鲁迅的热切情怀。小说《药》让我们深深地理解了鲁迅的看客情结,实在是他急欲救治愚弱的国民、忧愤深广的爱国情怀的真切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