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未来20年中国经济发展格局

林毅夫

（世界银行，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20433）

一、全球经济陷入疲软“新常态”

对于国际经济形势，我比较悲观。我认为，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整个国际经济很可能会危机四伏。国际经济尤其是发达国家经济，很可能会像日本当年一样，长期陷入发展相对缓慢、政府债务不断积累、货币政策相对宽松的境地。

目前大家比较关心的是欧债危机，学界普遍的看法是，那些主权债务危机比较严重的国家，如果不进行结构性改革，提高其经济的整体竞争力，任何短期的金融稳定方案都只能是赎买时间，就像吃止痛药一样，仅能见效于一时，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问题还会卷土重来。所谓结构性改革就要减少社会支出、政府赤字和债务及金融去杠杆化。但是我们知道，这些结构性改革的共性基本上都是减少需求，减少资金供给，这会使失业率上升，放缓经济增长速度。

其他国家也发生过类似的金融（经济）危机，过去在碰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其实是整个现代宏观经济学主流框架）会建议这些国家在进行结构改革的同时，通过货币贬值增强本国产品的出口竞争力，由外需拉动来补偿内需不足，为结构改革创造空间。

但是，目前发生债务危机的欧洲国家，如希腊、意大利、爱尔兰、西班牙等，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货币，所以它们没有降低汇率以提高出口竞争力的选项。当然欧元区可以进行贬值，以提高其整体的出口竞争力。可是目前面临的现实条件是，不仅欧元区存在这种结构性问题，美国、日本也存在类似问题。而且，不仅欧元区失业率高企，美国失业率也始终居高不下，日本失业率相对于欧洲和美国确实低一点，但是相对日本自身长期的历史水平又高出许多。

欧元区跟美国、日本都属于发达国家，它们的产品是相互竞争的。如果欧元区用贬值的方式增加出口，美国、日本就要减少出口，失业率就会上升，它们的经济会无法承受。因此，如果欧元区真的用贬值的方式增加出口，很可能会导致美国和日本也同样用贬值的方式来对冲欧元贬值的影响，出现竞争性贬值，最终反而达不到预期效果。

由于存在这种竞争性贬值的可能性，这些国家和地区利用贬值手段创造结构改革的空间大为缩小。所以我判断，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些结构性的问题会一直存在，失业率也会相当高。为了解决这些短期的问题，有关国家会不断地出台短期金融稳定方案，但是每次方案出台之后，舆论界和金融界都会认为力度不够，政策效果可能只会维持几个月、几个星期甚至几天。

因此，全球经济很可能会出现所谓的“新常态”的长期化。这个词是美国太平洋基金管理公司总裁埃里安提出的，目前已为大家所熟知。全球经济很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将处于“新常态”。“新常态”是指经济增长率很低、风险非常大、失业率高企的经济状态。在这段时间里，货币政策会非常宽松，因为每次的解决方案都是货币政策。而政府债务在高失业率、高社会支出的状况之下，也会积累得非常快。日本1991年时积累的政府债务只占国内生产总值的60%，现在已超过220%，这种情形在很多国家都会出现。

政策相对宽松，名义利率相对更低，发达国家房地产市场普遍过剩，所以低廉的资金不会流向房地产，而会流向股票市场，在没有实体经济支撑的情况下，这会造成发达国家股票市场泡沫不断产生和破灭。此外，短期资金也会大量流向国外，不仅炒高石油、粮食价格，也会有不少短期投机性资金流向发展中国家的股市、房市，同时推高汇率。高汇率会伤害实体经济。当实体经济的增长减弱，高企的股市、房市就会变成一个明显的泡沫，而泡沫总会破灭，从而投资资本就会开始唱空，游资大量抽离。这种资金的大量涌入和涌出会给发展中国家宏观管理带来许多困难。

由于发达国家国内生产总值占全世界的比重，按照市场汇率来计算仍然达到60%，按照购买力平价来计算也要达到40%。因此，发达国家经济普遍处于这种状况，会使全球经济增长相对缓慢，风险增加。在未来五年、十年或更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国际宏观经济都会是这种格局。

二、中国经济“风景这边独好”

对于中国经济，我认为仍然是“风景这边独好”。固然现在有不少人唱衰中国经济，但实际上，他们对中国经济的特性并不完全理解。

比如说，现在唱衰中国经济时常常主要因为中国信贷增速下降较多。在美国经济泡沫破灭之前，美国也出现过信贷增速放缓。当时美国的房地产市场泡沫很大，现在大家认为中国的房地产市场泡沫也很大。如果没有足够的信贷资金支撑，房地产价格会大幅下跌甚至崩盘，就会出现金融（经济）危机。我认为，持这种看法的人首先就不太了解中国房地产市场的特性。在美国、欧洲等国家和地区，房地产购买大量靠高杠杆，也就是要向银行大量举债去投向房地产市场，而中国人普遍是拿自己的钱购买房地产，银行按揭的比例相对较低。在这种状况下，房地产价格下跌并不会引起抛售。只要不抛售，就不会崩盘。

有人看到中国信贷增长比较慢，就认为中国的经济增长会比较慢。但是，持这种看法的人没有注意到中国在上一轮实施积极财政政策、投放4万亿元刺激经济时，资金有3/4来自信贷，1/4来自财政。如果需要下一轮刺激措施，中国可以更多地利用财政，更少地利用信贷。利用信贷流向较难控制，利用财政手段效果会较好。

对中国经济来说，即使外部环境不好，内部反周期刺激的空间很大，仍然应该可以维持较高的增长速度。第一，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产业升级的空间还非常大，交通、电力之外的基础设施投资，以及环境、城市化方面的投资规模仍会很大，而各种社会工程的投资空间也很大。这些从投资回报率来讲还是相当好的项目。第二，政府财政赤字方面也有很大空间。目前，中国政府积累的债务仍然比较低。比如，按照财政统计来讲，中国政府债务在GDP中的比重大概是37%。包括地方政府担保的投融资平台的债务，也只是GDP的40%，在国际上仍属非常低的水平，政府可利用的反周期财政手段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第三，中国外汇储备丰富。跟很多发展中国家不一样，很多发展中国家如果采用反周期的刺激政策，不仅受到国内资金的限制，还要受到外汇储备的限制。中国不会出现过去所讲的发展中国家在投资上面临“双缺口”限制的现象。

此外，中国是一个中等发达国家，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还可以充分利用后发优势。2008年中国的人均收入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是美国的21%，相当于日本1951年、中国台湾1975年、韩国1977年的人均收入。购买力平价代表经济、技术、产业的总体发展水平，实际上也衡量了劳动生产率和工资水平。日本从1951到1971年维持了20年平均每年9.2%的经济增速，中国台湾地区从1975年到1995年维持了20年平均每年8.3%的经济增速，而韩国从1977年到1997年维持了20年平均每年7.6%的经济增速。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经济发展的轨迹及其内源动力，其实跟东亚其他经济体是非常相似的。所以，从现代经济增长的内涵，产业结构、技术结构的不断调整，以及作为发展中国家可以充分利用跟发达国家的差距的后发优势来讲，我相信中国经济再维持20年8%的平均增速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果真如此，20年以后也即2030年，中国经济会是什么态势呢？日本在维持了20年9.2%的平均经济增长后，人均收入在1971年达到美国的65.6%，中国台湾地区在20年的高速增长之后，人均收入达到美国的54%，而韩国在20年的快速增长之后，人均收入达到美国的50%。

因此，只要充分利用这种发展潜力，以及内源资金跟外汇储备的优势，我相信，中国维持8%的平均增速到2030年，人均收入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应该至少可以达到美国的50%。中国人口是美国的4倍，所以经济规模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届时应该至少是美国的2倍。当然，如果按照市场汇率来计算，就要看人民币汇率的升值幅度了。目前购买力平价跟市场汇率比较的话，若市场汇率为1，则购买力平价计算就要乘以2。因此，若按照这样的市场汇率计算，到2030年，中国经济规模至少跟美国相当。

三、扩大内需仍应以投资为主

当前，国内关于扩大内需问题的讨论比较多，那么，扩大内需的重点何在？我的观点如下。

第一，扩大内需仍要以投资为主。在发达国家经济增长乏力、外需相对不足的状况下，中国将很难靠出口来拉动经济，需要调整经济发展模式，就要增加内需，靠增加内需维持前面所说的经济增速，这一点是肯定的。但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增加内需是不是一定要像国内外现在很多人主张的以消费为主。在这一点上，我有保留意见。我认为，在中国目前这个发展阶段，还是要以投资为主。因为要维持连续20年8%的经济增速，要靠产业结构和技术的不断升级，而这必须由投资作为载体。

第二，现在中国的发展若要真正对国际经济有积极贡献，应该更多地依靠投资，而不能依靠消费。目前发达国家面临“新常态”，失业率很高，要通过增加出口来解决这个问题。发达国家的出口主要是资本品，如果中国减少投资、增加消费，那么从发达国家购买的资本品就会减少，不能帮助发达国家解决现在面临的结构问题，也不能帮它们解决失业问题。而且，如果中国增加消费，全球消费品的价格就要上升，而发达国家从中国进口的主要为消费品，这样，发达国家居民的实际可支配收入就会减少，对本国生产的非贸易性质的服务等商品的购买就会减少，这样也无助于发达国家降低失业率。因此说，中国增加消费内需对发达国家无益，甚至有害。

第三，中国必须吸取发达国家的经验教训。不管是美国还是欧洲，之所以陷入当前的危机，都是过度消费造成的。在中国目前的发展阶段，投资跟消费有很大的不同。投资是现在增加投入，短期产生需求，增加就业；到了下一期变成生产能力创造收入，这个收入可以继续投资、增加消费，可以再继续提升内需。而消费则是现在消费之后，下一期就没有了，无法增加下一期的需求，是无源之水，不可持续。

当然，并不是说中国没有提升消费的空间，其实中国消费的比重还是比较低的。不是中国的消费增长慢，而是消费的比重低。我个人认为，解决消费比重过低的办法在于改善一次分配，而不能过度强调二次分配。所谓改善一次分配，就是在生产过程当中，将劳动报酬所占的比重提高一点。目前消费者、劳动者的报酬占比较低，跟中国的经济金融结构有关。例如金融机构以大银行和股票市场为主，导致的结果就是劳动力相对密集的中小企业、农户得不到资金支持，抑制了它们的成长，从而抑制了对劳动力的需求，劳动力的价格也被压低。低收入阶层主要以劳动收入为主，消费倾向比较高，收入分配比重的这种结构性扭曲，导致这一人群收入相对较少，对消费也有抑制作用。此外，能得到资金的大企业或者是富人，消费倾向较低，而且其得到的资金价格偏低，是有补贴的，而这种补贴则来自低收入人群，因为这些低收入者把资金存放到金融体系，却得不到金融服务。结果是收入低的人去补贴大企业和收入高的人，当然会造成收入结构的不平衡。

改善一次分配，要首先改善金融结构。实际上，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以劳动密集的中小企业居多，金融结构也应该以能够服务中小企业的地区性中小金融机构为主。当然，并不是说中国不应该有大银行和股票市场，而是说中国现在的金融结构与发达国家的金融结构应该有所不同，中国的金融结构应该更加注重服务中小企业。从这一角度出发，改善一次分配，增加低收入人群在国民收入分配中所占的比重，消费结构自然可以得到改善。当然二次分配也要进行，只是应该主要针对那些鳏寡孤独和临时性失业人群。

四、人民币国际化的冷思考

人民币国际化问题，目前在国内外讨论都非常热烈。中国即将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将来也会变成一个高收入国家，加上中国人口在全世界当中所占的比重，中国将会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和贸易体，人民币终有一天要变成国际储备货币。

但是，中国是不是目前就应该朝这个方向去做呢？或者说人民币国际化步伐应该如何掌握？我觉得，中国还必须从发展中国家这个现实出发，从中国人均收入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是美国的21%、按照市场汇率计算是美国的10%这一现实出发。一切政策的核心点必须是不断提高人均收入，这是中国经济政策考虑的第一着眼点。考虑到这一政策着眼点就会发现，如果目前加速人民币往储备货币方向走，会有很大问题。

人民币要作为储备货币，第一，人民币必须完全可自由兑换；第二，资本账户必须完全放开；第三，中国资本市场必须非常发达。而从这几点来讲，中国的条件均不成熟。中国金融结构不能过度偏重于资本市场，金融机构必须以地区性中小型间接金融机构为主，这有利于中国经济持续发展和收入分配结构改善。

如果人民币完全可自由兑换，资本市场完全放开，那可以想象，在未来10年、20年内，短期投资性资本会充斥中国金融市场，并不断地流进流出，扰乱中国金融秩序。中国三万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规模确实不小，但是如果相较于国际性投资资本来讲，这仍算是小数目。2011年底俄罗斯在几个月之内就流失了超过1/3的外汇储备。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肯定还有很多结构性问题存在，如果人民币完全可自由兑换，资本账户完全放开，那么完全可能出现今天唱高中国，大量投机资金流入，人民币汇率上升较多，不利于经济增长，失业也会增加；而突然一天唱衰中国，大量外汇随即流出，这样的大进大出不利于中国的发展。

我们必须实事求是。人民币资本账户的开放、人民币国际化，必须立足于中国现实，不能把其作为当前的主要目标。当前中国经济政策的主要目标仍然必须是创造有利环境，在外部环境相对不好的情况下仍保持内部的相对稳定，然后充分利用经济的发展空间，再维持20年或更长时间的快速增长，这样才有利于实现现代化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