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岳解放区之土改整党
2012-01-28岳谦厚
岳谦厚 李 鑫
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政党,而成员并非纯粹是工人阶级。由于农民及其他成分党员的存在,党内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行为不时有所发展。为此,中共进行了多次整顿。其中,1947年至1949年进行的整顿与土改相伴相因,故有“土改与整党”、“土改整党”、“整党土改”等多种表述①“土改整党”概念在中共早期文献和现有成果中表述不一,有称“土改与整党”者,有称“土改整党”者,有称“整党土改”者,有称“整党”者等,实际依据历史发展过程的逻辑推演考量均可使用,本文则使用了“土改整党”,特此说明。。关于这一问题,学界先前研究或侧重于土改运动,或侧重于整党整风,而缺乏对两者内在逻辑关系的深入发掘②关于两者关系有所论述的有董志凯:《解放战争时期的土地改革》(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杜润生:《中国土地改革》(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年),罗平汉:《土地改革运动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杨奎松:《中共土改政策变动的历史考察(1946—1948)》(《东方学报》2007年9月第81册),徐进:《解放战争时期土改整党中晋察冀区村干部阶级成分问题的由来》(《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3期),李里峰:《党组织、党员与群众:华北土改期间的整党运动》(《安徽史学》2012年第1期)等。。因此,本文试图利用档案和报刊资料,并以太岳解放区①太岳解放区是晋冀鲁豫解放区一部分,其以发轫于山西的太岳山脉得名。最初包括同蒲路以东、白晋公路以西、曲高以北三角区域。到1947年,范围扩大到同蒲路南段和汾河以东以南、白晋铁路和晋(城)博(爱)公路以西、豫西洛宁以北三角地带,计47县。1948年,根据中共中央决定,先后有30县划归豫西、晋绥、晋中解放区,至是年10月,余沁县、沁源、安泽、屯留、长子、霍县、灵石、沁水、翼城、浮山、绛县、阳城、晋城、高平、垣曲、济源、孟县和晋城市(新设)18县市。参见《太岳革命根据地简史》,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67—581页。为个案,对之作进一步探讨。
一、土改整党的缘起
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颁发《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即《五四指示》),修正抗战时期实行的地主减租减息与农民交租交息的政策,以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目标。中共领导人特别是刘少奇曾对基层干部指出:“不要害怕普遍地变更解放区的土地关系,不要害怕农民获得大量土地和地主丧失土地,不要害怕消灭农村中的封建剥削,不要害怕地主的叫骂和诬蔑,也不要害怕中间派暂时的不满和动摇。”但在宣传策略上暂不公开土改目的而仍维持减租减息说法,在行动上除对少数充当大汉奸的地主外一般不得没收土地并变动富农土地。“对于抗日军人及抗日干部的家属之属于豪绅地主成份者……说服他们不应拒绝群众的合理要求,自动采取开明态度”;“对于中小地主的生活应给以相当照顾,对待中小地主的态度应与对待大地主、豪绅、恶霸的态度有所区别,应多采取调解仲裁方式解决他们与农民的纠纷”。②《刘少奇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7页。这些貌似矛盾的表述与中共当时自身处境和国内外政治形势相关联。实际上,在解放区内,地主富农的土地到抗战后期特别是经过反奸清算运动后已大大减少,土地均化现象日彰。如何在地主富农不占大量耕地情况下将土改运动发动起来?这是基层干部即将应对的重要现实问题。
在太岳解放区,1946年2月,区党委书记王鹤峰和区抗救会主席卫恒就指示各地委和群众团体,在诉苦复仇运动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深入开展减租清债斗争,并放手将群众发动起来。浮山、阳城、晋城、洪洞等县随之开始翻身要地行动③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21、630、639、640页。。《五四指示》颁布不久,晋冀鲁豫中央局即召开“邯郸会议”,决定大力开展土改运动,太岳解放区翻身运动迅速发展起来④参见《新华日报》(太岳版)1946年6月3日、19日、23日。。到6月中旬,占全区81%的2562个行政村及519个自然村已掀起土改群众运动⑤《本区群运普及百分之八十地区》,《新华日报》(太岳版)1946年6月13日。。但基层干部在实践中对中央土改的指示与精神未予重视,而将群众“斗地主要土地”视为“冲破奸霸封建势力的统治根基”的方式大加推广。例如,孟县乔沟桥用批斗方式从地主卫某家搜出200余张文书并逼其承认“是剥削大家富的”,高平晁山村民开始焚烧租地借钱“文约”。而对群众运动稍持谨慎态度的党员干部则被视为落后分子受到批评。同时,为统一认识和加快贫雇农翻身进程,太岳区党委于7月12日至8月28日召开群众工作会议,要求各地干部放手大干⑥《贯彻减退租息反奸清算,实现耕者有其田》,《新华日报》(太岳版)1946年9月3日。。随之,各地翻身捷报频频见诸报端。例如,浮山“减租减息清债运动自今春开展以来已普及到每一个行政村与86%的自然村,全县77个行政村中有15村发动较为充分”。屯留二区路村召开穷人翻身大会,农民“自动组织了翻身队,进行斗争,他们不用干部领导自己干”。⑦《新华日报》(太岳版)1946年7月25日、9月25日。从1946年底开始,太岳区土改运动急速推进,“二十天”、“一锅端”等急进做法纷纷出现⑧参见《新华日报》(太岳版)1946年12月29日和1947年1月1日、7日、9日。。1947年4月初,太岳区宣布沁县、沁源、屯留、长子、高平、士敏、沁水、阳城、晋城、王屋、济源11县基本完成土改,有50万农民从地主手中收地640513亩(缺沁源)、房139872间(缺沁源、屯留)⑨《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744页。。基层干部作为土改政策具体执行者,急于求成,“一手包办”,代为诉苦、代为斗争或代为分配果实,当群众“不要”时“便代为收领”。名曰“代收”,实则据为己有。基层干部不良作风在随之开展的翻身复查运动中暴露出来,其具体表现如下:
1.多占果实
基层干部在缺乏民主监督情况下纷纷强占果实或以集体经营、合作社等形式谋私,从土地、房屋、粮食、现洋、生产用具到普通衣物均成为贪腐对象。例如,屯留二区21村中,干部所分果实占全村总额1/2以上者有8村,1/3以上者有7村,1/4或1/5以上者有6村①参见《新华日报》(太岳版)1947年3月11日、27日。。阳城三区23个行政村中,220名村干部多得部分占全区分配果实5562户的3.95%;全区基本群众分地11484亩、房9498间、牲口659头,村干部就分别多得666.33亩、808.5间、70头②《阳城三区土地改革彻底完成》,《新华日报》(太岳版)1947年3月21日。。高平在土改复查中竟发现100多户赤贫户与下中农及近3000户贫农并未分到任何土地③《一个惊人的数字》,《新华日报》(太岳版)1947年3月13日。。此外,干部还将双手伸向公粮和村款。例如霍县、灵石在1947年整理财政过程中清查出被贪污的公粮17万余斤,其中,灵石县政府财粮会计程某贪污小米8051斤、麦子120斤、杂粮850斤并进行私卖公粮活动;安泽四区干部王某、热流村工会主席殷某合伙贪污粮票5万斤,且因担心事情暴露,竟将赤贫户侯某诬为恶霸驱逐出村④参见《新华日报》(太岳版)1947年6月25日、1948年3月3日。。
2.脱离群众
解放战争爆发后,党员干部成倍增长。据1947年初统计,垣曲党员占全县人口1.2%,较上年增加2倍多;王屋党员占全县人口1.5%,较上年增加3倍多;济源党员占全县人口8%,较上年增加数倍⑤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太岳革命根据地的党的建设》,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2页。。但党员队伍扩大之时,其中的问题也凸显出来。4月底,太岳四地委组织部长马纪民就严厉批评党员发展中的“拉夫现象”,即“把发展党神秘化,介绍时不敢说是加入共产党,说是加入秘密农会,没有成熟的思想教育而拉进来了”。如此发展党员,结果可想而知。如国民党军队进攻济源县时,二区叛党者即达20余人。⑥参见《太岳革命根据地的党的建设》,第408—410页。
同时,土改时期基层干部并非由群众民主选举产生,即便有选举亦常常走形式。因此,发生脱离群众的官僚化现象在所难免。如沁县某干部在支前生产活动中“强迫妇女纺织,白天黑夜不让休息”⑦《沁县扩干会上作风问题的检查》(1948年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3-1-29-3。。在动员民众参军时甚至出现捆人抓夫现象。如屯留甘草滩3名新兵到达部队后立刻逃跑,“因为这三个兵不是动员而是用打的做法逼成的”。此外,村干部常将斗争对象作为扩兵重点。如屯留某村扩兵10名,其中有9名属斗争对象⑧《屯留三区继续研究余吾扩兵的作风问题》(1948年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3-1-27-7。。
3.包庇地主
地主阶级是土改中被改造的一个群体,但他们依旧是农村社会的成员,有的甚至与基层党员干部关系密切,或本人就是党员干部。土改初期,由于究竟用什么标准或如何划分阶级成分并无严格规定,或者说在实践中表现出极大的人为性和随意性,某些党员干部包庇地主、误斗中农的现象就随之发生了。例如,在沁源棱村,“群众要求斗争地富史××和史××,但支部包庇说是中农,不让斗争。而对斗争中农史××和张××斗争了个很厉害”。分委干部李某“因在地主史××家好吃好喝后回区上谈说是误斗中农了”,随后便让群众将史氏“东西原物退回,损坏了都不行;粮食兑了,衣服烂了,都不行,赔补不行了倒算”。⑨《岳北地委扩干会议关于支部情况材料整理》(1948年4月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3-1-25-1。
4.侵害中农
侵害中农利益现象屡见不鲜。如沁县东岭头、康公、南滴水等17村被清算者达90户,其中富裕中农68户,占50.4%。1947年初,沁县许多村流行“中农献田运动”,若将被错误清算和献田的中农累加,则共计190余户,占全部被清算户的67.1%。在分析错误原因时,当地干部承认未将“中农当作基本群众,而是单纯因中农人数多不得不联合一时,所以在实际行动中有的地方把雇、佣、贫组成‘基本农会’,中农组成‘一般农会’”,因此,当“村中没有地主富农便把富裕中农看作地主而斗争”,甚至提出“富裕中农是蛹,富农是蛾;不闹垮富中,蛹就会变蛾’”等极端口号①《沁县东岭头等十七村绝对平齐伤了中农》,《新华日报》(太岳版)1947年2月3日。。
毫无疑问,土改翻身是中共政治策略,其目的是改变农村旧的利益分配格局,并普惠于广大农民。因此,中共对于土改干部的不良作风、干群之间的紧张关系相当重视。如薄一波在给刘少奇信中讲到:“区村干部积极分子民兵以功臣自居,普遍占有多而好的土地、房屋、牲畜,窃取更多的现金器具等”;“政府部队机关团体将没收汉奸的土地房屋,或公共土地、房屋财产,占为己有,不让群众分配,并用非法手段占有应归群众分配的土地,名为生产,实则为少数干部所把持”;“县区村都有庞大的合作社,其基金多半为清算斗争及土地改革的果实,包括土地房屋,名义是群众性的,实则连年不分红,不报账,亦为少数干部所把持。”②薄一波:《晋冀鲁豫解放区贯彻土地改革的经验——复刘少奇的信》,《斗争生活》第47期,1947年6月10日。显然,整顿党员干部队伍已成为中共农村工作的关键所在。
1947年7月,全国土地会议在建屏县(今属平山县)西柏坡召开。刘少奇在闭幕时指出:一年多来各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运动“得到很大成绩,但大部分地区不彻底,即使比较彻底的地方也还有若干毛病。土地改革不彻底的原因有以下三个:(1)指导土地改革的政策不彻底;(2)党内不纯;(3)官僚主义的领导”。其中,“党内不纯”是“土地改革不彻底带基本性质的原因”,必须改变。“对混进党内的地主、富农、阶级异己分子和蜕化分子要清洗;对小资产阶级思想和自由主义要进行思想斗争”。整党中,“要把严格与热情结合起来,放任与冷酷都要不得”。③参见《刘少奇选集》上卷,第384—394页。刘少奇的讲话表明:中共在推进土改之时,将发动一场全面整党运动。
二、土改整党的初步实施
1947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公布中国土地法大纲的决议》及《中国土地法大纲》,并提出:“希望各地民主政府,各地农民大会,农民代表会及其委员会,对于这个建议,加以讨论及采纳,并订出适合当地情况的具体办法,展开及贯彻全国的土地改革运动,完成中国革命的基本任务”④《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6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547页。。有的解放区,如晋绥解放区迅速发动起来,并出现“踢开党组织搞土改、发动群众整干部”的情况⑤参见《晋绥日报》1947年11月2日、6日、30日及12月6日、17日有关报道。。与之相比,太岳区到1948年1月15日才在《新华日报》上刊布前述两个文件,此前并未采取整党行动。
1.冶陶会议
全国土地会议结束后,晋冀鲁豫中央局于1947年10月2日至12月26日在河北武安县冶陶镇召开土改工作会议,县以上干部1100余人参加。会议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学习《中国土地法大纲》及中央决议,进行自查和互相批评;第二阶段主要“分析晋冀鲁豫区土改的情况,研究土改复查和基层整党工作”⑥薄一波:《七十年奋斗与思考》(上),中共党史出版社,1996年,第437页。。与会代表通过检讨,认为“一年来各区土地改革不是‘差不多’而是‘差的多’;不彻底的原因,主要的是由于党内地主富农思想相当严重和领导上的官僚主义,以致贫农没有翻透身,有的还没有翻身”。随之,会议转向揭发党内不纯现象。期间,“好多人在大会小会上做了典型的反省”。最后,会议总结了《五四指示》以来的土改成绩,即1/3农民已彻底翻身,但仍有毛病;1/3农民翻身不彻底,需继续翻身;1/3农民翻身很不彻底,需深化土地改革。基于此,决定“成立农会、农代会,一切权力归农代会”,反对强迫命令的官僚主义作风,“坚决打击地主富农思想,凡是在党内钻空子投机、占老百姓便宜的人,都要让他受到严重打击”,以“彻底实现平分土地”。①《边区土地会议胜利闭幕》,《新华日报》(太岳版)1948年1月17日。
就太岳区而言,以区委书记王鹤峰为首的268名干部与会。会上,许多干部对土改中已出现的“左”的错误未予反省,而对土改不彻底、党内思想和组织不纯问题作出了过高估计,并将“贫雇路线”发展到顶点②《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797、798页。。如阳城党政领导李敏唐、王世清等人因质疑某些地方土改试点方法、区民运部长顾大川因坚持中农属基本群众的观点,受到大会点名批评。冶陶会议的精神传达太岳各地后,许多地方开始成立“雇农团”或“贫农团”,重新斗争地主富农,管制中农,吊打干部和死人现象频频发生③郭佑民等:《刘舒侠在阳城土改整党中》,《党史文汇》2001年第9期。。不过,太岳区农会的权力始终未扩张到解散基层党委或支部的程度。
2.干部初查
1948年1月15日至3月19日,太岳区党委在阳城召开直属机关干部整党动员大会。会议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传达冶陶会议精神及学习土改政策;第二阶段检查和批评官僚主义等作风;第三阶段检查个人思想作风并进行组织整顿④参见《中国共产党山西历史大事记》,中共党史出版社,1993年,第530页。。会议规定:整党内容为“三查三整”,即“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和“整顿思想、整顿组织、整顿作风”。会议前期进行反右,如批判地富思想及包庇地富、干涉土改等行为;后期转向纠“左”,克服强调贫雇农路线、排斥中农、侵犯工商业等偏向,以明确“依靠贫雇农、联合中农、消灭封建制度”的正确路线。阳城会议期间,一地委在沁源、二地委在翼城、三地委在闻喜、四地委在晋城亦分别召开了县区干部整党动员大会。⑤参见《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822页。
与冶陶会议步调一致,太岳区整党动员会议首先让与会干部自我反省,检查党内不纯问题。具体言之,问题表现为:(1)土改中的问题。据统计,干部中“包庇家属、亲友,直接干涉叫嚣侵占群众果实等思想行为的”有1102人。(2)侵犯人民权利。干部危害人民生命财产,如打扣捆人逼死人杀人、侵占财产者,据统计,仅区委直属机关达141人。(3)政治动摇或变节。一些是投敌叛变,一些是“暴露了党的一部分秘密”,这类干部据统计有161人。(4)违犯政府法令,买卖枪支、粮票、毒品等。这类干部据统计有280人。(5)投机思想。据区委直属干部大会反省材料统计有83人。(6)闹名誉闹情绪闹宗派。据区委直属干部会议统计,此类干部达300人。(7)贪污腐化。据全区干部会议统计,这类干部达954人,占全体学习人数1/5⑥《太岳区党委在土改整党大会上关于个人反省与纪律处分的报告》(1948年3月),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25-1。。
这一时期的整党被认为是初步整党。如区党委组织部长郭钦安所言:“你今天的思想认识也仅是认识,还没有实际行动,我们共产党人不仅是要认识,而主要是实践。”对于参与整党的各级干部,他要求奖罚分明、严肃党纪。⑦《太岳区党委土改整党大会上郭钦安同志关于组织处理与纪律处分问题的报告》(1948年3月3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25-8。尽管如此,某些偏向依然发生了。如一地委于1947年底出台的“禁止任何干部与地主结婚”的通知,其中规定:“在土改中任何干部不得与地主结婚,反奸清算以来与地主结婚者如在群众中影响极坏或婚后包庇地主家庭及影响今后群众斗争者均需强制离婚”⑧《太岳一地委关于禁止任何干部与地主结婚的通知》(1948年4月),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2-27-1。,次年4月才被废止。有人认为错误无论大小都应处分。有人受处分后,“硬想把别人也拉过来受处分,使大家都受处分,显得问题不特殊”。这样,有问题受处分的干部就越来越多。据统计,赵城参加阳城会议的151名干部中,有50人受处分;灵石104名干部中,有36人受处分;区委直属会议某小组13名干部中,有8人受处分;临汾一区17名干部中,有7人被提出开除党籍。到初步整党结束时,全区计有1226名干部受纪律处分,占党员总数20.2%⑨《太岳区党委在土改整党大会上关于个人反省与纪律处分的报告》(1948年3月),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25-1。。另据1948年4月岳北地委关于所辖支部类型划分统计表中的统计,各支部中较好者317个、作风不好和脱离群众者480个、地富掌控者74个,较劣支部明显多于较好支部①《岳北地委扩干会议各县支部类型划分统计表》(1948年4月),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3-1-25-1。。
三、土改整党的推进
1947年12月,中共中央在米脂杨家沟召开会议,毛泽东在会上再次强调土改方针是“依靠贫农,巩固地联合中农,消灭地主阶级和旧式富农的封建的和半封建的剥削制度。地主富农应得的土地和财产,不能超过农民群众。但是,曾经在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四年期间实行过的所谓‘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的过左的错误的政策,也不应重复”。他还认为,整党“首先重要的,是在党内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彻底地揭发各地组织内的离开党的路线的错误思想和严重现象”。②《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50—1253页。1948年1月,任弼时在西北野战军前委扩大会上,以山西兴县蔡家崖为例,指出阶级划分的过左错误,认为在整党方法上将“农村中犯错误的干部和党员,由群众参加党的会议加以审查,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强调干部之所以表现出某些强硬作风是因为“急于完成上级给他的任务,但是方法不好而发生的……这样的事不能完全由下面地方工作干部负责,上面领导机关交给任务太多,时间规定太急,平时对民主作风的教育太少,也有责任”。而对干部多分果实、假公济私、贪污腐化、横行霸道等不良现象,任弼时认为是“完全违背领导机关历次指示的,那是要干部本人负责的。上级如果也有责任,就是没有立即发觉、制止、处分或根本撤销其工作”。他还提出,“要准许群众放手批评指责,但不准动手打人。同时,也向被审查的干部说明,要向群众好好承认错误,并保证以后不许报复,违者由政府用法律制裁”,要准许被审查者有充分说理之权。③《任弼时选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36—437页。2月,毛泽东认可了任弼时的这一看法,同时强调,要“用党内党外结合的方法整理党的队伍,解决党同群众间的矛盾”。毛泽东还将根据地分为老区半老区,主张对不同地区采用不同措施且分步骤进行土改整党,反对操之过急作法。④《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77页。同一时期,刘少奇在介绍河北平山经验时指出:“平山因吸收两倍三倍四倍的非党贫农及中农参加党的支部大会,使党的大会与群众大会结合为一,借以公开党的支部,以整党查阶级查思想作风与行为,在群众意见下处理坏干部坏党员,获得极好结果”,“因为在老区整党干部的民主运动与肃清封建残余是不能分离的一件事,而民主运动则有更广大的群众基础。”⑤《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7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16页。这些讲话表明,中共领导人在整党步骤及方法上的考虑是比较理性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1948年2月22日,中共中央发布《老区半老区的土地改革工作与整党工作》的指示,提出“应准备以二到三年时间(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零年),有计划地完成全区的土改与整党任务,而不应操之过急,致发生许多不应有的毛病”;“土改与整党,均应采取有重点的波浪式的逐步推广的方法”⑥《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92、293页。。4月1日,毛泽东在晋绥干部会议上又指出:在过去一年的激烈的土地改革斗争中,晋绥的党组织没有能够明确地坚持我党严禁乱打乱杀的方针,“我们认为,经过人民法院和民主政府,对于那些积极地并严重地反对人民民主革命和破坏土地改革工作的重要的犯罪分子,即那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和恶霸分子,判处死刑,是完全必要和正当的。不如此,就不能建立民主秩序”。而“对于那些犯了错误但是还可以教育的、同那些不可救药的分子有区别的党员和干部,不论其出身如何,都应当加以教育,而不是抛弃他们”。⑦《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07、1308页。5月,任弼时进一步指出,“完全抛开党的支部是不妥当的”,“在整党工作进行中,必须对党员和支部作恰当的估计和分析,才不致采取冒险的整党政策”。6月,中共中央开始鼓励在基层采取恢复原组织并在原组织内进行整党的形式。这样,整党在具体策略与方法上由反右转向纠“左”。
在太岳区,1948年2月底,太岳区党委召开地委书记会议,学习中央关于土改各项政策与文件。3月初,区党委副书记顾大川在大会总结报告中,将土改地区分成“较彻底”、“尚不彻底”、“很不彻底”三类,要求在“较彻底地区”,通过整党、抽补与建立农村民主政治相结合的方式,自下而上地组建各级人民代表会议;在“尚不彻底”地区,继续彻底消灭封建势力;在“很不彻底”地区,重新发动切实平分土地运动。阳城会议结束时,区党委组织部长郭钦安又提出,要“号召参加整党的干部把整党的收获贯彻到实际工作中去,并提出对被处分错了的干部要予以纠正”。4月,太岳行署公布判决人犯死刑细则,即除“平遥、介休、灵石及五专区接敌区各县,可经县行政会议研究,决定判处人犯死刑,并上报行署备案外,其他各专、县不得批准杀人。凡判处死刑者只许执行枪决,不得用其它任何办法”。①《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822、823、830、841页。这样,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乱打误杀现象。同月下旬,晋冀鲁豫中央局在给太岳区党委的电示中认为其“纠正‘左’倾偏向虽有一定成绩,但转变得仍不够,仍需继续纠正”;要求必须团结中农并停止侵犯其利益,对扫地出门的地主立即给予生活生产资料而使之能够从事生产且保证不饿死一人,取消对地主的特殊管制,废除极端违反人民民主权利的规定和错误做法,严禁打人吊人拖人逼死人打死人,如确有犯罪行为须经人民法院判决,对工商业坚决保护并不准侵犯、清算、斗争,开明士绅“不反对土改,没有行动,就必须团结,不得排斥”,对知识分子亦须“采取团结政策”②《中央局对太岳区党委所询各种问题的指示》,《新华日报》(太岳版)1948年4月23日。。区党委书记王鹤峰随即向晋冀鲁豫中央局提交综合性政策报告,全面检讨了土改中“左”的错误。
此后两月,太岳各地掀起纠“左”高潮,并重新划分农村阶级成分。以试点村阳城汉上村为例,在1948年1月,329户村民中,有53户被划成地主富农,而到1948年5月,只划了4户地主、6户富农③《汉上划阶级的研究》,《新华日报》(太岳版)1948年5月17日。。在基层干部问题上,太岳行署于5月底出台《干部十条行政纪律》,即不准捆人扣人吊人打人罚人;不准随便摊派、动员、募捐和浪费公款;不准给群众乱戴特务帽子;不准随便宣布戒严、搜查居民、检查户口;不准强迫、限制、干涉妇女婚姻自由;不准假借群众意见公报私仇;不准伪造、假借上级命令威胁人民;不准贪污、窃取多占、贱买果实和浪费、破坏、变卖斗争果实;不准调戏妇女;不准游手好闲、受贿腐化④《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853、854页。。这样,从反右到纠“左”的政策转向就避免了农村局势的恶化,并在相当程度上规范了干部作风与行为。
四、基层整党与支部重建
1948年5月25日,在全面了解基层情况后,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了《一九四八年的土地改革工作和整党工作》。这份文件针对农村土改整党问题,要求做好乡村调查,按照正确政策整党,“坚决地克服许多地方存在着的某些无纪律状态或无政府状态”,“将一切可能和必须集中的权力,集中于中央和中央代表机关”⑤《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32页。。在具体做法上,要求各地支部在6月至8月充分准备,明确整党政策,以于1948年9月至1949年3月实行整党,并完成支部整理工作⑥陈至立主编:《中国共产党建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58页。。
1.整党目标
7月1日至15日,中共中央华北局在石家庄召开干部扩大会议,传达中共中央关于1948年土改与整党工作的指示。薄一波在会上强调:“整党的目的在于改善党与群众的关系。土改中发生的‘左’倾错误,是严重脱离群众的……必须在整党中妥善解决。”⑦薄一波:《七十年奋斗与思考》(上),第468页。就太岳区而言,到1948年8月,除边沿个别地区外,土改基本完成,封建剥削制度基本消灭。据沁县、屯留、翼城、沁水、浮山、晋城、高平等县试点村统计,贫农人均耕地3.462亩,富农人均2.974亩,地主人均1.988亩⑧《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871页。。9月2日至19日,新任太岳区党委书记顾大川在阳城组织召开区以上党委干部扩大会,并作了《关于整党问题的报告》。顾大川认为,革命斗争和生产建设的实践证明,“一个农民党员入党后,没有严格的教育与领导,是会腐化下去的”,特别是在“当权的时候,更是容易腐化、堕落,沾染豪绅、土棍的恶习,学习地主阶级的办法……这就很容易产生一批压迫群众、统治群众的人物”。更为糟糕的是“有些地主分子、富农及投降分子、流氓分子,乘机混进了我们的党内来,把持党、把持政府与群众团体,作威作福,欺压人民,歪曲党的政策,使我们党与群众关系恶劣”。故整党的任务是“挽救很多党员,处理最坏分子,教育党”①《太岳革命根据地的党的建设》,第428页。;目标是“纠正党员干部侵犯群众利益的行为”,“清洗党内投机分子、异己分子、吸收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入党,增强党的活动力”,“改选支部的领导骨干,建立支部的民主集中制”,“改造支部工作,教育支部切实为群众服务”②《区党委扩大干部会议确定整党结束土改方针》,《新华日报》(太岳版)1948年11月3日。。会后,区党委立即下达《关于克服党内无纪律状态和无政府状态的决定》,要求所辖各地领导机关做好整党准备工作。随后,开始对占全区农村支部22.6%的试点村进行第一批初步整党③《一地委各县整党土改的准备工作》,《新华日报》(太岳版)1948年11月15日;《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877页。。
2.整党一般情形
太岳区参加第一批整党的有12县,最早于1948年10月20日开始,最迟于11月初开始,到11月20日至25日均先后结束,“一般历时廿天,多者一月,唯一地委之沁源、屯留、安泽采取按区集中党员整党历时较短,少者九天,多者半月,各地经过检查总结初步整党与布置土改工作于11月25日到11月底均先后转入土改结束工作”。④《太岳区党委第一批整党的总结报告》(1949年1月3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39-1。
整党初期,一些有问题的党员干部思想上存在误解和疑虑,经工作组“反复进行整党方针的教育、支部开展批评自我批评后”,才“恍然大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脱离群众严重,而开始检查自己”。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各地揭发出包庇地富、侵占果实、挟嫌报复、欺压群众等侵犯人民利益的事实。在一些党员向党表决心、向群众认错后,许多群众反映说:“共产党用什么办法把干部改成这样”,“某某好像他娘把他重养了一回”⑤《太岳区党委第一次初步整党中的几个问题》(1949年3月3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39-3。。可见,通过整党,党员干部作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群众也重新恢复了对党员党组织的信任⑥《匠礼初步整党的经过和经验》,《新华日报》(太岳版)1948年12月17日。。
3.支部重建
说服教育或批评与自我批评只是整党手段,而其最终目的在于清除党内不纯现象。1948年9月2日,顾大川在区以上党委干部扩大会上指出:“不管今天党内的异己、投机、蜕化等分子数目多少,这次整党中必将其清洗除去。”⑦《太岳革命根据地的党的建设》,第430页。所以,太岳区于1948年底初步整党后,在清除党内不纯分子时,开始重建基层党组织。
关于党员不纯现象,主要指入党时成分和动机问题。就入党时成分而言,据统计,浮山、孟县、高平、晋城1380名党员中,参加过会道门者242人、三青团者4人、同志会者16人、国民党者1人、铁血团者6人、伪顽者16人,占总数21%;阳城11村180名党员中,参加过道门、会门、三青团、兵痞子、二流子、青帮者75人,占总数41.6%;屯留37个支部中,党员参加过会道门或其他政治团体者达12种之多。这些人有的入党时声明过,有的未声明过。如高平参加过会道门的155人中,有51人未声明;2人参加过三青团未声明。就入党动机而言,以屯留二区为例,37个支部73名党员中,1人是为解放自己和劳苦大众,4人是为“打倒封建”,其余均以个人目的入党。新区党员觉悟更差,许多人认为党和会道门一样,或者认为和自己是“结拜兄弟”,或者认为交党费是“上布施”,而缺乏关于党的基本知识;党内生活也不民主,基本每个支部均由一两人操纵。
经过重组,基层党组织的结构有了很大变化。据统计,四地委晋城一区5个支部28名支委中,保留原支委16人,新选12人;高平29个支部104名支委中,选掉31人,新选73人;阳城22名支委中,选掉2人,新增13人。①《太岳区党委第一批整党的总结报告》(1949年1月30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39-1。据1949年春太岳区党委组织部报告,在第一阶段整党中,对少数不良党员进行了清洗,一般清洗数目占原有党员5%左右,霍县高达9.16%。其中,二地委第一批整党村2487名党员中,清洗79人,占原有党员3.17%强,翼城占5.5%,绛县占6.66%;一地委第一批整党3529名党员中,清洗167人,占原有党员4.76%,沁县占6.2%;四地委中,垣曲清洗数占党员总数8.6%,高平8村占3%,阳城占6.44%,沁水占1.4%。其他未被清洗的问题党员则给予党内纪律处分,其中党内警告处分在1/2以上②参见《太岳革命根据地的党的建设》,第455—457页。。
五、土改整党的成效与意义
第一阶段整党结束后,太岳区即将此项工作推进至第二、第三阶段。期间,工作组一般均能做到启发教育、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故意对抗整党的党员能坚持党的原则,进行适当地斗争,给予批评教育,提高认识,转变态度,对犯有错误经批评教育而不改正者给予纪律处分”。在成分划分上,首先“把划阶级标准对群众普遍地进行了宣传,对党员干部做了教育,并注意了在划分阶级中充分发扬群众民主,‘自报、公议、三榜定案’,而后经分委批准。工作组亦重视收集材料,反复研究,因而在这段的划阶级上一般说偏差不大。”1949年1月下旬,太岳区党委组织部又发出《区以上干部立即退出多占果实的决定》。这样,到第二期整党结束时,干部多占果实现象已不明显,受到侵害的中农也相应得到了生产和生活资料上的补助。③《太岳区党委关于第二期土改整党情况的报告》(1949年3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39-7。
与第一阶段相比,第二阶段的整党准备充分,参与的农村数量明显增加。如一地委有459村、二地委169村(第一批109村)、四地委333村(第一批155村),区党委所在地阳城68村(第一批47村)④《太岳区党委关于第二期土改整党情况的报告》(1949年3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39-7。。截至4月底,即第二阶段整党结束或第三阶段整党开始时,全区完成1905个行政村的整党工作,占全区农村总数72.3%⑤《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904页。。到麦收前,全区整党工作已全部完成。
太岳区土改整党运动的意义非常深远。首先,在农村中以整党为路径,强化了党员干部队伍的自身建设。据统计,整党中,有1300名党员干部因不良行为受到党纪和法律惩处,其中,多占果实者605人、贪污受贿者108人、包庇地富者159人、乱打乱罚者115人、吸毒赌博者68人、摊派不公者34人、霸占强奸妇女者169人、其他42人⑥《整党的几种统计表——党员侵犯人民利益统计表》(1949年6月29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41-4。。其次,肃清了党内阶级不纯现象,混入党内的异己分子被清理。据统计,原参加过各种非共产党党派和宗教迷信团体的5474名党员中,有1043名被清除⑦《党员参加过其他党派及迷信团体统计表》(1949年),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41-4。。再次,在发展新党员中克服了“拉夫现象”,程序趋于严谨。最后,中农已成为农村新党员的重要力量。据统计,整党前,农村党员中,贫农占53%,中农占36.5%;整党中,新发展的党员里,中农占63%,贫农占33%;整党后,农村党员中,贫农占47.3%,中农占44.4%⑧《整党的几种统计表——党员成分变化统计表》(1949年6月29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2-6-41-4。。当然,这个趋势与农村各阶级的“中农化”趋向是一致的。简言之,“经过整党,农村党支部打击了邪气,扶植了正气,纠正了党员干部侵犯群众利益的行为,党员与群众的关系得到初步改善”,党的政权也逐步植根于广大农村⑨《太岳革命根据地纪事》,第9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