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安德森 “类型学”权力思想的几点思考
2012-01-23乔瑞金李瑞艳
乔瑞金 李瑞艳
针对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权力问题,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佩里·安德森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思想,结合历史和现实,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类型学”的权力阐释模式,尝试对当代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给出科学的说明和解释。在他看来,权力不是一种永恒的先验与超验的存在,而是一种具体的历史与现实的存在,因而也是一种可以被超越的存在,从而为我们深入认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权力结构的本质、作用和功能,提供了一种颇具参考价值的认识论框架和方法论视角。
一、权力以 “类型学”形式存在
自古以来,权力就是西方政治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甚至有不少学者将政治学定义为研究权力的学问。大多数学者认为,权力是某个人或某个组织影响、支配或控制他人或其他组织的能力和力量。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马基雅维利,一直到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家,包括马克思主义者,最为关注的是统治权问题,即国家权力由谁掌握和被谁支配的问题。[1](P94-95)安德森也不例外,他所着重分析和探讨的也是统治权问题。
安德森在1964年发表的 《当代危机的起源》一文中,从唯物史观的立场出发,提出了一种“具体的类型学” (a concrete typology)的权力阐释模式。在他看来,关于权力的传统解释,往往把权力仅仅看做是经济基础的一种外在表现和形式,这就不免带有某种经济还原论的色彩。从历史发展的长期来看,权力最终来自于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和支配,或者说权力最终由经济所决定;但从历史发展的短期来看,权力可能或者由经济主导 (如洪都拉斯),或者由政治主导 (如中国),或者由军事主导 (如德国纳粹时期),或者由文化主导 (如一些西方国家),或者由法律主导 (未来社会)。实际上,权力本身是多中心的,它存在于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等层面和要素之中,这些层面和要素之间相互关联和作用,形成一种整体的权力结构模式。同时,由于不同地区和国家的具体历史构成和社会构成的差异,从而形成了一种权力结构的 “具体的类型学”。他明确指出:“需要的不是对权力最终来自社会所有权模式的这一陈旧观点的重申,迫切需要的是对当今不同权力形态的一种具体的类型学。”[2](P47)
在这一 “类型学”的阐释模式之下,安德森详细分析了英国的权力结构。在他看来,由于其特殊曲折的历史轨迹和独居一隅的地理位置,英国形成了一种独特的 “三角地形学”(triangular topography)的权力结构模式,即异常强大的经济—相对不重要的军事或政治—极端重要的文化和意识形态。
安德森从历史和现实两个方面对这一权力结构模式做了说明。从历史来看,军事或政治的相对不重要性是英国农业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经济的异常强大是工业资本主义发展的一种必然产物;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极端重要性源自英国古老的贵族权力模式。从现实来看,英国的议会民主制是这一权力结构模式的具体体现。在欧洲国家中,英国的这一议会民主制是独一无二的,它拥有一种不成文的宪法,这就使英国社会承担了无法想象的危险,但它从未经历这一危险。因为自17世纪以来,英国贵族阶级始终维持着一种霸权地位,而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对它的威胁和压力就被调解及消融于这一制度框架之中。因此,“在英国,民主制就是霸权的赎金”[3](P49)。贵族阶级的霸权是今天英国社会和平和政治民主的现实。当然,这一霸权秩序不是完全没有弹性,它允许在右翼 (保守党)和左翼 (工党)之间进行转换和调节,但也仅限于此,尽管它允许选举权的扩大,但也仅仅是整合对立阶级的一种有效机器。
然而,英国的其他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如威廉斯等,却对这一民主制给予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认为它不仅仅是统治阶级自上而下维持霸权的一种有效工具,而且也是被统治阶级自下而上反抗霸权的一种积极成就。威廉斯说: “它(工人阶级)所产生的文化是一种集体的民主制度,无论是在工会、合作运动还是政治党派中……如果在背景中加以考虑的话,它可能被看做是一种十分杰出的创造性的成就。”[4](P44)同样,历史学家爱德华·汤普森也对这一民主制度给予了肯定,“尽管我们无法忘记帝国主义这一突出阴影,但英国仍是一个相对人性的社会;某些仍远离社会主义世界的民主价值得到了巩固;在工资问题和一种更广泛的要求上,工人的讨价权力是巨大的”[5](P284)。
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对议会民主制给予了截然不同的解释,就在于他们对权力的不同解释路径:一个是自下而上的,一个是自上而下的,前者以汤普森为代表,后者以安德森为代表。在此,安德森主要采用了马克思在 《政治经济学批判 〈序言〉》中所提出的基础/上层建筑(base/superstructure)的理论概念和框架,试图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基本划分中做出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说明和解释。与绝对的经济决定论的解释不同,安德森认为,尽管经济仍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对权力起作用,但这是一种经济还原论的解释,它过于简单和笼统,无法说明当今世界上不同权力类型的存在。
安德森主张一种 “具体的类型学”的阐释模式,认为历史与现实构成了权力研究的两个绝对前提和内在尺度,其中历史是逻辑前提,社会是逻辑框架。从历史维度看,权力是具体的和特殊的;从社会维度看,权力是结构的和整体的。由此,世界上的每个地区和国家,由于其具体的历史构成和社会构成的差异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权力结构类型。安德森在其代表性著作 《从古代到封建主义的过渡》(1974年)和 《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1974年)中,就有关 “封建主义类型学”和 “绝对主义类型学”进行了深入讨论,对欧洲不同地区和国家的权力类型做了对比诠释。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安德森计划创作的有关资本主义国家结构的著作始终未能完成。如果我们对它做一个适当猜想的话,那么他也将对欧洲东西部地区和国家之间的社会权力结构的差异做出一种 “类型学”的对比诠释。这一 “类型学”的对比诠释就试图将历史学与社会学、历时性与共时性融为一体。他在评价英国社会学家迈克尔·曼的 《社会权力的来源》一书时指出:“这一系列的误失既不是文化上的,也不是我们所熟知的欧洲中心主义的,它们源于一种理论上的谬误,即认为社会学不可能同时是历史性的和比较性的。”[6](P101)
二、资本主义权力的核心是 “领导权”
安德森的视野是世界的,但其焦点是西方的,他力图探讨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独特性问题。由于他关于资本主义社会权力的类型学的著作未能完成,并没有一部专门的著作来阐述这一问题,只是在一篇有关葛兰西 “领导权”理论的评述性文章中,提供了一些可供追寻的线索、痕迹和理念。在这里,有必要对安德森的这一评述加以详细梳理和说明,以阐明他对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问题的认识。
总体来看,葛兰西关于文化领导权的理论遗产是安德森思考西方资本主义权力结构及社会主义策略的一个出发点。安德森在 《葛兰西的自相矛盾》(1976年)一文中,对葛兰西的领导权理论做了深入分析。在他看来,“领导权”(hegemony)这一术语是葛兰西对社会主义理论最重要的贡献之一,葛兰西首次把这一概念从俄国资产阶级革命中无产阶级对于联盟阶级的最初使用扩展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统治机制,这是一个全新的和决定性的步骤。葛兰西经常把 “领导权”看做是 “理智或道德的指导”,并与 “统治” (domination)的概念相对,认为 “一个社会集团的优越性包含两种形式:‘统治’与 ‘理智和道德的指导’。一个社会集团对倾向于 ‘消灭’或屈服的敌对集团是统治性的,对姻亲或联盟集团是指导性的”[7](P21)。在此,“统治”相应于一种暴力的或强制的阶级统治方式,“领导权”相应于一种文化的或同意的阶级统治方式。由此,这一领导权的内涵就发生了根本转变,从工人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联盟问题转变为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问题,并突出了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文化优势。
安德森认为,在葛兰西的思想中,与 “领导权”概念密切相关的是领导权的位置问题。葛兰西在 《狱中笔记》的一个核心段落中指出:“目前,我们可以确定两种主要的上层建筑层面——一个可称做‘市民社会’,它通常被看做 ‘私人机构’的集合,另一个可称做‘政治社会’或国家。这两个层面一方面相应于统治集团在社会中实施的‘领导权’作用,另一方面相应于国家或‘司法’政府所实施的 ‘直接统治’或‘命令’的作用。”[8](P21-22)这里,葛兰西把市民社会和国家 (政治社会)看做是资产阶级权力实施的两种场所,领导权实施于市民社会,统治实施于国家。然而,安德森认为这一领导权在市民社会和国家之间并没有形成任何固定不变的位置,而是在 《狱中笔记》的神秘拼贴中经历了一系列持续的滑移和变形,从而形成了对于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三种不同解决形式。
在第一种解决形式中,葛兰西认为领导权仅仅位于市民社会,而市民社会优于国家,因而正是这一统治阶级的文化优势从根本上确保了资本主义秩序的稳定,这就导致了一种典型的改良主义的观点。
安德森指出,这一解决形式极易导致一种左派社会民主主义的幻象。它相应于一种广泛传播的理想,即西方不像沙皇俄国那样是一种政治统治的暴力机器,大众可以通过定期的民主选举对资本主义国家实施一种自我管理,并最终走向社会主义。而事实上,这一议会民主制并没有创造出一个专注于没收资本和实现社会主义的政府。那么,这一悖论的理由在哪里呢?它就存在于无产阶级的首要意识形态的服从中。按照葛兰西的观点,这一意识形态权力的核心位置应在市民社会,在诸如广播、电视、电影、出版、报纸、学校、教堂、政党等交往方式的控制机制中寻找。另外一种观点认为,这一核心位置应在生产方式、在工人阶级对资本市场的商品拜物教和工厂制度中寻找。然而,在安德森看来,在这一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统治中,市民社会的交往控制机制和市场的经济管理机制仅仅发挥了一种次要的和补充的作用,而西方的议会民主制机器发挥了一种核心的和关键的作用。
安德森尖锐地指出:“代议制国家的一般形式——资产阶级民主——本身就是西方资本主义首要的意识形态核心。其特殊存在就剥夺了工人阶级作为一种不同类型的国家、交往方式和其他文化控制机制的社会主义理想,因而解决了核心的意识形态作用……议会制,作为每四年一届或五年一届的人民意志的统治表述,反映了国家回归人民的虚假的统一,好像它是他们自己的政府。”[9](P28)
在第二种解决形式中,葛兰西宣称资产阶级的领导权是在市民社会与国家的相互平衡中实施的,或者说领导权不仅位于市民社会中,同时也位于国家中,这就掩盖了压迫仅仅存在于国家而不存在于市民社会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安德森认为,这一解决形式表明了葛兰西对于第一种解决形式的担忧,他强烈意识到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中议会民主制的意识形态作用,但对国家尺度的评价却是选择性的,不是集中于议会制的民主机构,而是集中于教育和法律制度。他说: “每个国家都是道德的,其主要作用之一是使绝大多数人提升到一个既定的文化和道德水平,这一水平或标准相应于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因而也相应于统治阶级的利益。作为一种具有积极教育功能的学校和作为一种具有消极压制教育功能的法庭都是最重要的国家活动。但实际上,大量其他所谓私人的机构和活动都倾向于这一相同的目的,它构成了统治阶级的政治和文化领导权的机器。”[10](P32-34)
同样,对于警察和法律这样一些国家的专有机器,葛兰西也倾向于把它们消融于一种更为广泛的和模糊的社会现象。对此,安德森指出了其核心缺陷,认为 “这一权力在同意和强制作用的分配上总是存在一种结构的不对称。意识形态被市民社会和国家所共享;暴力仅仅适用于国家。换言之,国家两次都未能进入两者之间的任何等式中”[11](P32)。
在第三种解决形式中,葛兰西把市民社会完全消融于国家中,认为国家包括了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这就导致了一种极左主义的问题。葛兰西曾多次表述过,“国家不应仅仅被理解为一种政府机器,同时也是领导权或市民社会的 ‘私人机器’”[12](P32), “实际上,市民社会和国家是同一个东西”,“市民社会也是 ‘国家’的一部分,事实上就是国家本身”[13](P34)。
在安德森看来,所有这些解决形式都是有问题的。在第一种解决形式中,西方资产阶级的权力结构本质上采取了一种文化领导权的方式,它基本上依赖于工人阶级的同意。在第二种解决形式中,西方资产阶级的权力结构是在同意和强制作用的相互结合中得以实施的,毫无疑问,这是对第一种解决形式的改进,但这一改进并无助于两者之间关系的进一步探讨。在第三种解决形式中,它既无法说明东西方之间社会权力结构的差异性,也无法说明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独特性。
因此,尽管葛兰西的领导权理论凸显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统治的文化优势,但它并没有能够说明西方资产阶级国家中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之间的真实关系,因而也没有能够说明资产阶级统治的真正本质。
三、权力是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整体表现
安德森在对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问题的分析和探讨中,不仅指出了葛兰西提出的三种解决形式中所存在的矛盾和问题,而且提出了一个更为深层的问题,即在市民社会和国家 (政治社会)之间,究竟谁具有更为根本的地位和作用?
对于市民社会,马克思早期用它来指称经济需求和经济活动的领域。在葛兰西这里,市民社会的含义发生了转变,它不是指称经济基础,而是指称文化上层建筑的领域。在安德森看来,葛兰西的这一界定并没有违背马克思的思想,而是与后期马克思的思想之间存在相同和一致之处。因为尽管青年马克思使用市民社会的概念指称了经济基础的领域,但这一意义已随着 《资本论》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等概念的出现而消失了,而是指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一种非国家的制度。马克思在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对波拿巴主义的分析就采用了这一用法,他认为:“国家管制、控制、指挥、监视和监护着市民社会——从它那些最广大的生活表现起,直到最微不足道的行动止,从它的最一般的生存形式起,直到个人的私生活止。”[14](P172)安德森肯定了葛兰西对于市民社会的界定,认为这是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一种必要划界,在经济基础与政治上层建筑之间区分出了文化上层建筑,突出了资产阶级权力的文化优势,也肯定了市民社会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但是,安德森并不赞成葛兰西有关市民社会超越于国家的完全自主的宣称,而只是承认了它的相对独立性,认为国家依然管理、控制和调节着市民社会。
对于国家,阿尔都塞认为国家不仅包括镇压性的国家机器,而且包括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诸如市民社会中的家庭、学校、政党、教会、报纸、杂志等都是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机器而发挥作用的,它们是国家机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而说明了国家的超越性存在。他在 《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中写道:“公私之分是资产阶级法律内部的区分,在资产阶级法律行使‘权威’的 (从属)领域是有效的。而国家领域避开了这种区别,因为国家 ‘高于法律’;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国家,既不是公共的,也不是私人的;相反,国家是公共与私人之间一切区分的前提。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出发,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它们在 ‘公共’机构还是 ‘私人’机构中得到实现,这并不重要,问题在于它们如何发挥功能。私人机构完全可以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发挥功能’。”[15](P282)这样,阿尔都塞不仅突出了国家的作用,而且走向了对国家作用的过度宣称。然而,安德森并不赞成阿尔都塞的这一宣称,认为这是对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另外一种极端说明,只是强调了国家的作用而完全抹杀了市民社会的作用。
安德森肯定了鲁道夫·米利班德的说明。米利班德指出:“对我而言,表明这些相关制度实际上只是国家制度的一部分似乎并不符合事实,并且在这方面倾向于掩盖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制度之间的差异,而后者实际上是国家权力垄断制度的一部分。在权力垄断制度中,意识形态制度确实享有一种极大的自主性,因而能够更好地掩盖它们确实从属于资本主义社会权力机制的程度。这一说明它们的方式不是宣称它们是国家制度的一部分,而是表明它们如何在国家之外实施它们的意识形态作用。这就是我试图去做的。”[16](P59)这不仅是米利班德要做的,也是安德森自己要做的,他不仅试图说明政治制度的最终决定性,而且试图说明文化制度的相对独立性和自主性。
由此,安德森不仅区分出了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的两种场所——市民社会和国家 (政治社会),而且区分出了两种统治方式——文化统治和政治统治,并力图说明两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在此,安德森一方面采用了葛兰西有关军事斗争和政治斗争之间关系的分析,认为军事是根本的 (fundamental),政治是主导的 (preponderant);另一方面采用了阿尔都塞有关 “决定”(determination)和 “主导”(domination)概念之间的划分,从而为当代西方资产阶级的权力结构提供了一种基本的说明和解释。当用强制或压迫取代葛兰西的 “军事斗争”,用同意或意识形态取代他的 “政治斗争”时,就会看到这一双重权力之间的关系:文化统治居主导性的地位,政治统治居决定性的地位,前者是由同意所实施的文化或意识形态的统治,后者是由暴力所实施的强制或压迫的统治。安德森明确指出:“要否认当代资产阶级权力体制中文化的 ‘优势’或主导作用就废除了西方议会制与俄国绝对制之间的显著差异,并把西方议会制还原为一种神话……与此同时,要忘记当代资本主义权力结构中最终暴力的 ‘根本的’或决定性的作用就会回到改良主义,即选举的大多数能够通过议会制和平实现社会主义。”[17](P42)可见,安德森一方面肯定了资产阶级文化的主导作用,另一方面也肯定了资产阶级政治的最终决定作用。
尤为重要的是,在对资产阶级文化主导作用的说明中,安德森着重分析和考察了资产阶级的议会民主制机器。在他看来,“西欧社会的构成与东欧完全不同,更不要说亚洲。他们高度发达的经济以及复杂深厚的历史已经完全创造出了一个只属于它自己的社会文化世界。这个世界伟大的政治成就就是民主制”[18](P230),这一成就体现在一些诸如定期选举、公民自由、集会结社等具体的制度当中。正是这一议会民主制的机器使生活于其中的工人阶级产生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幻象,认为他们对资产阶级国家实施了一种最终的自我决定,从而无法设想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社会主义民主的世界。那么,与历史上不同社会形态中的文化统治相比较,这一资产阶级的文化统治有何特殊性呢?众所周知,历史上所有的统治阶级都赢得了被统治阶级的同意,如奴隶对奴隶主的同意、农民对封建主的同意,同样,资产阶级也赢得了无产阶级的同意。在安德森看来,其区别就在于这一同意的不同含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之前是被统治阶级承认了统治阶级的存在,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无产阶级不承认统治阶级的存在,或者说无产阶级不认为资产阶级是统治阶级。这就是资产阶级文化或意识形态统治的新颖和独特之处。
然而,这里依旧存在一个疑问,安德森对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说明仅仅强调了文化和政治的层面而缺少经济的层面,而这一层面恰恰是他想要说明却没有真正说明的一个方面。安德森明确指出了葛兰西在这个方面的缺陷, “显然,被剥削阶级在资本主义所遭受的直接经济限制的整个范围无法归为压迫或同意——武力或文化说服的任何一种政治范畴。同样,无论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这一正式二分法作为初始工具多么必要,都无法产生出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不同制度之间复杂关系的具体认识”[19](P25-26)。在他看来,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分配给所有的男男女女不同的社会阶级,并通过他们在生产方式中的结构位置来加以界定,这一阶级的划分就是法律自由和公民平等背后的潜在事实。
值得注意的是,安德森在与罗尔斯、哈贝马斯等的争论和交锋中,也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经济剥削这一事实总是被排除在他们所设想的各种公平、正义等原则和程序的政治或哲学议程之外。实际上,在安德森的权力视野中,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经济剥削就是政治权力和文化权力所竭力掩盖的一个基本事实,也是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和基础。
这样,安德森便通过对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层面及其相互关系的考察和分析,形成了对西方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整体认知,经济是最根本的,政治是决定性的,文化是主导性的,它们共同构成了西方资产阶级的权力结构机制。这一权力结构机制不仅凸显了资产阶级独特的政治文化制度,而且也揭示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全面而多样的统治制度。
四、评析
综上所述,安德森的 “具体的类型学”的权力阐释模式,既是结构主义的,同时也是超结构主义的。
对于当代西方资产阶级国家的权力结构,安德森基于唯物史观和对具体历史的分析,不仅看到了社会不同层面和要素各自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的作用和功能,而且看到了各层面和要素之间的相互关联,以及由这种关联所构成的作为有机整体而存在的社会权力,这就形成了一种本质主义和整体主义的思维方式,并蕴含着某种深层的结构主义和功能主义的思想和意识,从而使本质、作用和功能成了其权力阐释的核心话语。
安德森不是一位极端的结构功能论者,而是一位温和的或弱的结构功能论者。他不是在一种纯粹的理性思辨中来阐释权力,而是在一种历史与现实的具体境况中解释权力,认为权力不是纯粹理智的创造物,而是具体的历史与现实的产物,因而他所希望创建的就不是一种思辨的 “类型学”,而是一种 “具体的类型学”,试图在具体的历史与现实中回到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路径。
安德森基于对权力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整体表现的认识,尝试建构一种西方无产阶级进行革命的具体的社会主义策略。葛兰西指出:“一个社会集团对它试图用武力 ‘废除’或压制的敌对集团是主导性的,而对其姻亲或联盟集团是指导性的。一个社会集团在夺取政府权力之前能够而且必须成为指导性的 (这就是夺取权力自身的一个主要条件);之后,当它实施和维持权力时,它就变成了主导性的并且继续是指导性的。”[20](P45)对葛兰西的这一论断,通常的 解 释是,西方无产阶级首先需要掌握市民社会的文化领导权,然后才能夺取国家的政治领导权,如科拉柯夫斯基所说:“无论如何,在葛兰西的学说中,这是一个重要的论点,即工人们只有在获得‘文化领导权’之后,才能获得政治上的权力。”[21](P124)然而,在安德森看来,葛兰西这一论断遭到了极大的误解,因为这段话表明,文化领导权的实施只适用于联盟阶级,对于敌对阶级只能采取政治领导权的方式,抑或说,文化领导权的夺取只能发生在政治领导权的夺取之后。因此,正确的革命步骤应首先是赢得联盟阶级对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文化领导权,其次是用革命甚至暴力的手段夺取资产阶级的政治领导权。这一观点就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相一致,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不可能成为文化上的统治阶级,由于其所处的结构位置,它被剥夺了某些重要的文化生产方式,如教育、传统和闲暇,甚至在无产阶级夺取政治权力的社会主义革命之后,文化上居主导地位的阶级在某些方面或在一定时期内仍将是资产阶级。[22](P46)总之,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或国家,构成了资本主义通向社会主义的最终障碍,所以,只有通过政治层面的急速变革,才能为资本主义的经济和文化变革创造必要条件,从而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改造奠定基础。换言之,只有资本主义的权力结构在性质上完全转变为社会主义之后,权力才能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层面和要素中回归到无产阶级或人民大众的手中,而非掌握在特权阶级的手中。这样的革命才是完全的和彻底的,这样的社会也才是真正大众的。
然而,安德森这一 “类型学”的权力思想也存在先天的缺陷和不足。
首先,安德森过度关注权力,尤其是阶级权力的问题,而忽视那些与阶级权力无关的历史与社会现象。爱德华·汤普森曾批评安德森存在一种对 “权力的不健康迷恋”,认为他 “对于权力的关注,对于政治分析的关注,这是适当的。但并非所有的人类现象都能同化为权力或阶级的范畴;然而,在马克思主义者中似乎存在某种倾向,即它们能够而且应该同化为权力或阶级的范畴……这一目标——工人阶级的权力——总是存在于那里,预先存在于某个地方,并且历史——尤其是工人阶级的历史——就在朝向这一目标的实现中而获得完全评价”[23](P296-297)。
其次,安德森遵循传统史学的研究对象和主题,对以国家为主体的政治史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对于权力而言,只是专注于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力,而非自下而上的民众权力。他在 《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一书前言中明确指出: “今天,当 ‘自下向上看的历史’ (history from below)已经变成无论马克思主义还是非马克思主义学术界的一句口号,而且在我们对过去的理解中产生了重大成果之时,十分有必要重提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 ‘自上向下看的历史’(history from above)——阶级统治的复杂机制的历史,其重要性不亚于 ‘自下向上看的历史’;实际上,没有前者,后者最终只是片面的历史 (即使是较重要的一面)。”[24](前言P5-6)因此,这是一种统治阶级的权力而非被统治阶级的权力,也是一种单向性的权力而非双向性的权力。
再次,安德森试图构建的是一种宏观权力学,尤其是国家的统治权在谁手里、由谁支配的问题,因而侧重分析的是一种宏观的、整体的和中心化的权力,而没有注意到权力的微观存在。而后现代主义的权力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则试图构建一种微观的权力学,认为权力是一种分散的、异质的和非中心化的存在。在此意义上,安德森也没有能够说明这一权力的复杂而多元的存在。
最后,对于未来如何实现权力向民众的真正回归和转变,安德森提出了一种 “革命主义”的策略。这种 “革命”不是一种点点滴滴的改良,而是一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种全面而彻底的社会变革工程,由此安德森走向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路线,形成了一种 “革命的政治学”。在他看来,“自由就在于把国家由一个站在社会之上的机关变成完全服从这个社会的机关;而且今天也是如此,各种国家形式比较自由或比较不自由,也取决于这些国家形式把 ‘国家的自由’限制到什么程度。一个世纪之后,彻底废除国家依然是革命的社会主义者的目标之一”[25](前言P6)。然而,尽管这一革命策略是全面而彻底的,但它对于当今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影响。当然,理论只能预测,只有未来的实践才能够证实。[26](P197)
总体而言,安德森关于当代资本主义和未来社会主义的权力思想的 “类型学”深层解读和诠释,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分析,并从中得到启迪。
[1]陈炳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2][3][4]Perry Anderson.Origins of the Present Crisis.New Left Review,1964,1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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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Perry Anderson.Problems of Socialist Strategy.in Perry Anderson and Robin Blackburn(eds.).Towards Socialism.London:Collins,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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