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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诗二史注的诗学研究

2012-01-22何泽棠

关键词:黄庭坚山谷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2)

2012 - 03 - 11

教育部2009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编号:09YJC751030)。

何泽棠(1975-),男,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山谷诗二史注的诗学研究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2)

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史季温《山谷别集诗注》延续了宋人注宋诗的优良传统,在引典、释意、诗学研究、校勘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二史注总结了黄庭坚诗的重要用典技巧,包括典故的活用、反用、借用、兼用、摘要以及句式的模仿等。二史注特别重视运用“以史证诗”的方法解释黄庭坚诗,利用各种宋代史料,考证了黄诗的创作背景,总结了题旨,并重点解释了与时事相关的诗句。二史注还常常以“心解”的方法揣摩黄庭坚的创作心理,阐发言外之意。在此基础上,史容高度评价了《山谷外集》的成就与价值,认为其风格高古,不容弃去,并总结了黄庭坚诗有为而作的命意特点。此外,史容注还对任渊《内集注》有所补正,并从事了校勘工作。

史容;史季温;诗歌注释;用典技巧;以史证诗;诗歌批评

南宋学者史容,字仪甫,号芗室居士,眉州青神人,生卒年不详。仕至太中大夫,著有《山谷外集诗注》。史容之孙季温,官至秘书少监,著有《山谷别集诗注》。历代学者对《山谷外集诗注》评价较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渊注《内集》,容注《外集》,其大纲皆系于目录每条之下,使读者考其岁月,知其遭际,因以推求作诗之本旨,此断非数百年后以意编年者所能为。”[1]当代学者张承凤撰有《论史容与史季温及其山谷诗集注》一文,总结了二史注除注释字面的词语、事典和语句出处之外,还进行编年考证、解题,寻绎诗人之旨的长处。本文拟全面探讨二史注在诗学研究方面的学术价值,如注典、释意、诗歌批评、校勘、补正任渊注等,以期对学术界现有的研究成果作一点补充。

一、二史注的成书过程与版本流传

《山谷外集》为北宋时李彤所编,共十四卷,其卷一至卷十为黄庭坚自定之《焦尾》、《弊帚》二集,其中卷一至卷七为诗。史容《山谷外集诗注》的注释对象,正是这部分之诗作。史容起初将这七卷每卷分为二卷,共得十四卷。李彤《山谷外集》的卷十一至卷十四为《南昌集》,皆为诗歌,史容未注。

史容的《山谷外集诗注》,先后有十四卷本和十七卷本两个系统。嘉定元年(1208)十四卷本初刊于蜀,故称蜀本。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元刊宋万卷堂本(从蜀本翻刻而来)是现存最早的版本。此本为《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收入。史容在这个版本的引言中说:“因以少游语冠篇首,其作诗岁月,往往附见,有不可考者,不强为之说也。诗有古、律,悉从旧次;旧多舛误,略加是正,余且从疑,以俟博识。”[2]可知这个版本依照的是李彤所编山谷《外集》的旧有次序,也就是说按照古、律诗的分体来编排,卷一至十为古体诗,十一至十四为律诗。

蜀本面世之后,史容又对诗注进行了修订。后蜀本底板被毁。淳祐十年(1250),史季温将修订后的《外集诗注》重刊于闽,共十七卷,故称闽本。十七卷本比十四卷本的流传更为广泛,明初至清刊本,皆属闽本系统。上海古籍出版社黄宝华点校的《山谷诗集注》与中华书局刘尚荣校点的《黄庭坚诗集注》,采用的也都是这个版本。与十四卷本相比,十七卷本的一个明显区别在于改分体为编年。史容亦在这个版本的引言中说道:“因以少游语冠于篇首,其作诗岁月,别行诠次,有不可考者,悉皆附见,旧多舛误,略加是正,余且从疑,以俟博识。”[3]501

《山谷别集》为黄庭坚的裔孙黄□所编,乃诗文合集,分体编排,其中卷一为诗,共七十六首。史季温《山谷别集诗注》的注释对象,就是卷一之诗。史季温将其拆分为上、下两卷,改分体为编年,但其诗篇总数少于黄□本。《别集诗注》的成书年代已不可考,与《外集诗注》的闽本合刊问世。

二、二史注诗学研究的基础:对用典技巧的分析

(一)对典故的承袭

继承和袭用古代文献中的典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特色,自李善《文选注》以来,征引语词典故的出处就是诗歌注释的基本目标。钱文子在《芗室史氏注山谷外集诗序》中叙述其主要内容云:

史公仪甫遂继而为之注,上自六经、诸子、历代之史,下及释老之藏、稗官之录,语所关涉,无不尽究。……其于山谷之诗,既悉疏理,无复凝结,而古文旧事,因公之注所发明者多矣![3]499

由此可见,阐释辞章典故的来历与出处,同样也是《山谷外集诗注》的主要内容。征引语词典故的出处,对解释诗意非常重要。诗人用典最基本的方法是正用(或称“直用”),即直接使用原词语或故事的意义,注释者只要将其出处引出,便可大致明白诗句的意义。二史对山谷诗承袭前人典故的分析如下:

1.摘用:在诗歌中模仿和摘用古人的语言,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这在二史的注释中有一个专门的术语,称为“摘其字”或“用其字”,即从原语词中摘取部分而用。如《乞猫》“闻道狸奴将数子”,史容注:《南史》何承天云:凤凰将九子。此摘其字[3]701。

2.句式的模仿:二史称之为“仿其语”。如《薛乐道自南阳来入都留宿会饮作诗饯行》“射策一矢中”,史容注:“《易·旅》之‘六五’曰:射雉,一矢亡。此仿其语。”[3]536这说明了山谷对《周易》中爻辞语式的模仿。任渊《内集注》注重的是山谷对前人诗歌句式的模仿,此处史容则补充了对散文句式的模仿。又如《压沙寺梨花》“压沙寺后千株雪”,史季温注:“东坡诗:普慈寺后千竿竹。此句相类。”[3]1073这里指出了山谷诗对苏诗句式的效仿。

3.意义的模仿:即对前人句意的承袭化用,二史将其称为“仿其意”。如《史天休中散挽词》云:“山川英气消磨尽,昨日华堂作土山。”史季温注:“曹子建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丘山。山谷盖仿此意。”[3]1122这是对曹植诗意的模仿。

(二)对典故的变化生新

阐释诗歌对典故的继承与袭用,这不过是一般诗注的平常之法。诗人用典,除正用之外,还有许多高级用典技巧,表达意义更加委婉曲折。宋代的一些诗歌注释者,如任渊注《山谷内集》、赵次公注杜甫、苏轼诗,都能分析高级的用典技巧。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诗学阐释,除了解释更深远委婉的诗意之外,还能总结诗人的创作方法,从而寓诗学研究于诗歌注释中。二史亦能在任渊《山谷内集诗注》的基础上继续探索山谷的一些用典技巧,作了重要的补充,这体现在以下方面:

1.兼用:即将两个以上的典故合在一起使用。如《廖袁州次韵见答并寄黄靖国再生传次韵寄之》云:“传闻治境无戾虎”,史容注:《战国策·秦策二》云:陈轸曰:“有两虎争人而斗者,管庄子将刺之。管与止之曰:‘虎者,戾虫,人者,甘饵也。’注云:戾,贪也。兼用后汉宋均为九江太守,虎渡江事。”[3]807这是兼用了《战国策》的“戾虎”与东汉宋均的典故,以赞美吏治的清正廉明。

2.借用:即借某语词的字面,却将其用于另一语境当中,意义与原出处相比有所变化。如《刘明仲墨竹赋》:“组练十幅,烟寒雨昏,乃为能尽之。”史容注:“《左传·襄公三年》: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此借使其字。”[3]504在《左传》中,“组练”指的是将士的衣甲服装;而在山谷赋中,这个字面相同的词则被用来指代作画用的绢帛。

3.反用:即反其意而用,为典故更换反义词,或者在典故中增减否定词,以造成与原来的典故语意相反的效果。如《丙寅十四首效韦苏州》其二:“高柳极有思,向风招游人。”史容注:“退之诗:杨花榆荚无才思。此反而用之。”[3]570又如《奉答圣思讲论语长句》“公庭嚣讼百虫鸣”,史季温注:“谢灵运诗:虚馆绝争讼,空庭来鸟雀。此反其意。”[3]1083在这些例子中,山谷有意做翻案文章,逆用原出处之意,以达到推陈出新的目的,使诗意焕然一新。

4.对山谷诗中典故的暗用、活用,二史也能注出。如“百年草树至今青”,史容注:用老杜“齐鲁青未了”之意[3]587。杜诗之“青”用指地域之广,山谷将其移为指时间之长,用法甚活,而二者字面只出现了一个相同的字眼“青”,“青”字甚常见。史容读书广博,且能体会杜甫、黄庭坚的用心,故在看似不经意之处,将黄庭坚活用之意注出。

又如《思山斋》云:“有时蝉蜕书几边,梦到五湖千里外。”史季温注:“白乐天《寄行简》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此盖仿其意也。”[3]1128这里山谷模仿了白居易的诗意,但同样没有出现重复的词汇,被史季温准确地捕捉到了用意。

三、二史注诗学研究的另一基础:释意

(一)“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的结合:考释本事

孟子的“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诗歌解释观是分别提出的,但在释诗的实践之中,两者是紧密联系的。特别是“知人论世”一般不能独立发挥作用,必须作为“以意逆志”的基础,与“以意逆志”结合在一起使用,才能准确地解释诗意。自孟子之后,释诗者皆能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解释诗意。宋诗好议论,作者时常议论时事。就黄庭坚而言,他的官职虽然常在叶县尉、北京国子监教授、太和知县一类中下级官职之间徘徊,最高不过校书郎、著作佐郎、国史编修官一类,与王安石、苏轼相比,未能直接接触朝迁的重大诀议,与时政的距离相对较远。但黄庭坚受苏轼影响较深,在政治上倾向旧党,而且黄庭坚作为一个刚毅木讷的传统儒家学者,心系天下,且不平则鸣,对政坛的不合理现象常予讥讽、鞭挞,并时常关心百姓的疾苦。上述情况在诗中都时有体现,史容、史季温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通过考证本事从而解释与时事相关的诗意。

1.阐释作诗背景

与山谷诗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史容十分重视。如《和谢公定征南谣》题下,史容结合了宋神宗时期的边疆政策说明了这首诗和答的背景,重点介绍了王安石主政时为主征讨交趾,使两广之民穷困潦倒的情况[3]609。

史季温的解题,也善于联系时事,且更富于启发性。如《观秘阁苏子美题壁及……》史季温注:

按《国史》,仁宗庆历四年,朋党滋盛。参政范仲淹不自安,出为陕西河东路宣抚使。枢密副使富弼出为河北宣抚使。刘巽、苏舜钦并除名勒停。王洙、刁约、江休复、王益柔、周延隽、章岷、吕溱、周延逊、宋敏求、徐绶并皆斥逐。先是,杜衍、范仲淹、富弼等同执政,多引用一时闻人,欲更张庶事。御史中丞王拱宸等不便其所为,讽其属鱼周询、刘元珣,劾奏舜钦等。同时斥逐者,多知名士。上以为过薄,而拱宸等方自喜曰:“吾一举网尽矣。”[3]1096

本诗是元祐元年山谷为校书郎时所作,赞扬苏舜钦的书法与文章,继而感叹其命运之沉浮。苏舜钦与山谷皆深受朋党小人之害,遭际类似,因此史季温详引《国史》与欧阳修《苏子美墓志铭》中有关苏舜钦受王拱宸等朋党迫害的记述,意在启发读者将苏、黄二人的命运加以对照,从而折射山谷在元祐党祸中的命运。

2.解释与时事相关的句意

宋诗好议论,作为宋诗代表人物的苏轼与黄庭坚的议论又有所不同。苏轼议论时事,比较直接,黄庭坚对此甚至有“好骂”之评。而山谷诗之议论,则以下笔曲折、命意深远而著称。熙宁变法、元祐党祸等时事在山谷诗中常常得到反映,却“怨”而不怒,以用典与比兴等深婉而不迫切之词委曲道出,普通读者难窥其用意所在。二史则能结合时事,反复推敲出山谷本意。

如《再次韵呈廖明略》“君既不能如钟世美,匦函上书动天子。”这两句看似简单,实则包含了强烈的反讽,然而山谷只是点到为止,诗意耐人咀嚼。史容详引《神宗实录》、《续资治通鉴长编》、《九朝通略》、《党事始末》等各书与钟世美的相关记载,重点在于介绍钟与王安石的交情:钟在熙宁年间得到王安石提拔汲引,于是在元丰年间为建议复用王安石,并在靖中建国元年一再呼吁恢复王安石的各种政策。最后,史容指出山谷诗命意在于嘲笑钟世美这种螳臂当车的行为[3]675-676。史容注详引的各种史料,能够为准确理解诗意提供有力的佐证。

史容还了解当时的一些传闻掌故,对此作出解释。如《卫南》“白鸟自多人自少” 史容注:

尝闻东坡知登州,有一主簿白事不已,公颇倦,漫云:“晚可见过。”主簿不测其意,至晚独入,公强出见之。因阅杜诗,问云:“江湖多白鸟,天地足青蝇。白鸟鸥鹭之属耶?”主簿曰:“白鸟乃蚊蚋,以况赃吏。江湖之间距朝廷远,多赃吏耳。天地之间,君子少而小人多。”公即改观厚待之[3]711-712。

对这一类的细小传闻,若非史容用心访察,实难得之,山谷诗意亦难明了。

(二)“以意逆志”:对言外之意的心解

上文已述,“知人论世”往往不能脱离“以意逆志”单独使用,而反过来“以意逆志”却可以抛开“知人论世”单独运用。这是因为有些诗句未必与时事相关,只是作者一时一地之感触。解释这类诗句,关键在于联系上下文,反复咀嚼,发挥注释者本身的艺术想象力,从而揣摩作者的味外之旨。这对注释者本人的诗学修养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史容对于山谷诗中一些命意深远的优秀诗作,能依靠心解之力,从简练含蓄的诗句中,反复品味出山谷的言外之意。

如《食笋十韵》“洛下斑竹笋,花时压鲑菜。一束酬千金,掉头不肯卖。我来白下聚,此族富庖宰。……如偿食竹债。”史容注:“《楞严经》云:身为畜生,酬其宿债。诗意谓牛羊食竹,及死为笋、为人所食,若偿债然。又用《传灯录》‘死为菌,令人食之’之意。”[3]879山谷此诗有打趣的味道,若非史容结合佛典的出处,发扬山谷的言外之意,难解其中深趣。

史季温则侧重总结全篇的意旨。如七绝《梅花》:“障羞半面依篁竹,随意淡妆窥野塘。飘泊风尘少滋味,一枝犹傍故人香。”史季温注:“此言虽飘泊风尘而清香不改,山谷盖以自况也。”[3]1084-1085又如七绝《题太和南塔寺壁》:“熏炉茶鼎暂来同,寒日鸦啼柿叶风。万事尽还杯酒里,百年俱在大槐中。”史季温注除引出“大槐”的出处“南柯一梦”故事之外,还进一步说明了自己对诗歌寓意的判断:“山谷平生薄名利、轻富贵之心,由此可见。”[3]1085在这两个例子中,史季温将诗篇内容与山谷本人的品质联系起来,启发了读者的联想。

对一些长篇的古诗,史季温除总括全篇大意之外,还将诗篇划分为几个层次,分段说明各层次的意义。如五古《观秘阁苏子美题壁及中人张侯家墨迹十九纸率同舍钱才翁学士赋之》,史季温注:“是篇始则美苏公之才,中则伸苏公之冤,终则叹人才之难,谓当爱护诗人,箴规美刺之体备矣。”[3]1100由史季温注不仅可以明白全诗的大意,而且还可以理清山谷写作的思路层次。

四、二史注的山谷诗创作方法研究

上文已述,二史注在引典与释意方面成就卓著。二史注的这些内容,决定了他们必须全面研究山谷诗的技法与形式,从而对山谷诗的创作方法进行评论总结,特别是对《山谷外集》、《别集》中的全部作品作整体观照之后,自然会对诗集的整体风格与成就、地位等作出评判。

(一)总论《山谷外集》:风格高古、不容弃去

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序》云:

山谷自言欲效庄周分其诗文为内、外篇,意固有在,非去此取彼。今《内集》诗已有注,而《外集》未也,疑若有所去取焉者,兹岂山谷之意哉?秦少游与李德叟简云:“黄鲁直过此,为留两日,其《弊帚》、《焦尾》两编,文章高古,邈然有二汉之风,今时交游中以文墨自业者,未见其比。”……而《焦尾》、《弊帚》即《外集》诗文也,其为时辈所推如此。建炎间,山谷之甥洪玉父为胡少汲编《豫章集》,独取元祐入馆后所作,盖必有谓,未可据依。此续注之不得已也[3]501。

此处史容引用了秦观对《山谷外集》的评论,认为《外集》诗有“高古”的特点,与《内集》相比,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不可弃去。所谓“高古”,与“尖新”、“纤巧”一类的字眼对立,指的是诗歌风格上承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形成自然浑成、境界高远、意味浑厚、气象浑融、难以句摘的特点,特别是在用语方面,多用古朴、简拙甚至于通俗一类的语言,而不主张纤巧流丽。宋代大多数论诗者认为山谷诗庄重典雅,属“高古”一路。如徐积就说过:“鲁直诗极奇古可畏。”[4]陈善《扪虱新语》下集卷三则云:“欧阳公诗,犹有国初唐人风气。公能变国朝文格,而不能变诗格,及荆公、苏、黄辈出,然后诗格遂极于高古。”[5]

山谷本人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作诗为文追求高古,但其论艺术之境,确实亦重“高古”二字,无论是论诗歌还是书法,都曾用过这个字眼。论诗如《别集》卷五《与苏子瞻书》中,山谷评价谢师厚道:“暮年无所用心,更属全功于诗,益高古可爱。”[6]151论书如《与胡逸老书十》云:“公好书如嗜欲,要须蝉蜕尘埃之间,玩思高古,乃可以垂世传后耳。”[6]1197可见山谷亦将高古作为一种自觉的艺术追求。山谷的作品的确也能体现“高古”的特点,如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指出:“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语十年灯’,以为极至。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乃可言至耳。然如鲁直《百里大夫冢》诗与《快阁》诗,已自见成就处也。”[7]“石吾甚爱之……”一首即《内集》中的《题山谷石牛洞》,用语古拙,但山谷本人认为最自然,最能体现自己风格。《快阁》即《登快阁》,属于《弊帚》、《焦尾》集中的作品,《百里大夫冢》是山谷更早期的《南昌集》中的作品,甚至于未收入史容的《山谷外集诗注》中。吕本中认为《外集》中这两首诗也不能忽视,能够体现山谷诗的艺术风格,代表其主要成就。《外集》中的诗歌还有不少相似的作品,可见《内集》、《外集》之分,并非完全以水平来衡量。

由此,史容进一步认为山谷将自己的诗文作品分为内、外集,并非厚此薄彼,而是另有深意,旨在模仿《庄子》的《内》、《外》篇之分,揭示不同时期的创作倾向与主要风格。因此史容反对洪炎只编《内集》、不顾《外集》的做法,继任渊注《内集》之后,为《外集》作注,显示了对《外集》的推崇。

(二)论立意:有为而作

上文已述,二史在释意之时,常常联系时事背景来解释诗意。与此相关,二史在评论山谷诗时,常常使用“有所因”、“有所寄”等字眼,意在说明山谷诗“有为而作”的特点。自从《尚书·尧典》、《毛诗序》提出“诗言志”的观点以来,诗人往往强调“有为而作”,山谷诗亦不例外。与前代诗人相较而言,山谷诗不像杜诗那样与社会现实有广泛的联系,以至于有“诗史”之称;亦不像白居易旗帜鲜明地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观点,试图以诗歌干预政治。即使与同代诗人相比,山谷诗亦不像苏轼诗那样直接议论朝政,以至于酿成“乌台诗案”。但这并不代表黄庭坚将主要精力放在吟咏风月、抒写性情方面。黄庭坚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虽然在朝中地位不高,但处于新旧党争的旋涡之中,对时局常深有感触,而非漠不关心。而且,黄庭坚对不良的政治风气,决不同流合污,而是洁身自好,不惜得罪异见人士,晚年贬居黔南、宜州之祸,与此不无关系。这一类的情况,在山谷诗中常常得到体现。黄庭坚秉承“诗言志”的诗教传统,常常发表自己对时局、人物的见解,但这类见解又不是如苏轼般的直抒胸臆,甚至流于好骂,而是以曲折的笔触娓娓道来,感触既深,命笔又曲折有致,变化无常,遂令人回味无穷,形成了“有味”的风格。二史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予以详析。

如《次韵奉送公定》“燕赵游侠子,长安轻薄儿。狂掉三寸舌,躐登九级墀。覆手云雨翻,立谈光阴移。歃血盟父子,指天出肝脾。从来国器重,见谓骨相奇。筑岩发梦寐,猎渭非熊螭。百工改绳墨,一世擅文词。全人脰肩肩,瓮盎妩且宜。”史容注:

《庄子·德充符》篇云: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盎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注》云:偏情一性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山谷诗意谓熙宁用人非贤而谓之贤,贤则指为不肖也。所谓“游侠子”、“轻薄儿”,盖言当时新进少年趋时苟合,以口舌捷给,躐等进用,虽歃血而盟,自谓披腹而出肝脾,其言皆不足信也。王介甫素有重名,称为“国器”,其遇主得时,如起于筑岩、钓渭,而改制立法,自眩文词,附已者超迁之,语不合意,辄摈斥不用,所谓悦闉跂、支离、瓮盎大瘿,而全视之无疾者,乃诋为丑恶也。《前集》《神宗挽词》固云‘筑钓收贤辅。’此诗含讥讽,非一过可了,故详言之[3]598。

除此诗外,山谷诗多处讽刺熙宁年间滥拔后进人物,并表达了对王安石熙宁变法的不满。这段诗句用了多个古代典故以影现实,“游侠子”、“轻薄儿”指一步登天的所谓少年才士。王安石滥用此等人物,故以“国器”反讽之。悦闉跂、支离、瓮盎大瘿等,谓以丑为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视全人其脰肩肩,则正好反过来,以美为丑。山谷对熙宁时局不满,认为当时黑白颠倒,是非不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因此在诗中发出了强烈的讽刺。若非史容既了解时事,亦明白黄庭坚的态度,反复揣摩,难明诗中深意。同时史容进一步指出了山谷非徒颐写性情,乃有为而作。

(三)释诗体

《山谷外集》中还涉及了山谷诗作的一些特殊诗体,史容对这些体裁的源流与形式特征也一一交代清楚。如《八音歌赠晁尧民》,史容注:“《诗苑类格》云:陈沈炯为此体。”[3]669指出了八音歌源自陈代的沈炯。在《岩下放言五首》注中,史容说明了山谷的《放言》来自于古代的连珠体,在《二十八宿歌赠别无咎》注中则总结了山谷独创的新体——二十八宿歌,在《定交诗二首效鲍明远体呈晁无咎》注中,史容指出了山谷诗题中的“鲍明远体”实际上是“建除体”,并介绍了此体的形式特征。在《寿圣观道士黄至明开小隐轩太守徐公为题曰快轩庭坚集句咏之》注中,史容道出了山谷此诗为集句诗,并陈述了山谷对集句诗的看法——将其比作“百家衣”,其法贵速而不贵巧。

五、二史注对任渊《内集注》的补正

二史后来居上,还能对任渊《山谷内集诗注》内容进行补充和修正。例如《二月二日晓梦会于庐陵西斋作寄陈适用》“海牛压风帘”,史容注:“‘海牛’,犀也。《前集》有诗云:海牛压帘风不开。盖用张君房《脞说》:萧学士梦中赋《晓寒歌》云:海牛压帘风不入。前注偶不及此。”[3]797这是补充了任渊注中的疏漏失注之处。又如《和曹子方杂言》“冷卿小坞颇藏春”,史容注:“《语录》:京师谓宗正为‘冷卿’,谓其管玉牒。……《前集·杂言》云:往时尽醉冷卿酒。旧注谓‘冷卿’如‘冰厅’之类,恐未必然。”[3]1016这是指出了任渊对“冷卿”理解的错误,应为闲散官职,而非地点。

六、二史注的校勘

宋代诗歌注释在解释诗意之余,还注重文献整理工作,校勘便是其中的重点。任渊的《内集注》已有此例,二史注则后出转精。史容用以校勘的材料包括:

1.黄□《山谷年谱》中所载山谷手书真迹。如《思亲汝州作》史容注:“又按黄氏《年谱》载:玉山汪氏有山谷此诗真迹,题云《戊申九月到汝州时镇相富郑公》,今诗言‘岁晚’,必是拘留至此时也,而首句与集中不同,云:‘风力霜威侵短衣。’”[3]552

2.其余手段获得的山谷真迹。如《送徐隐父宰余干》,史容注:“山谷真迹稿本:地方百里古诸侯,嚬笑阴晴民具瞻。‘寒霜’改‘冰霜’,又改‘冷霜’,‘皆廉’改‘净廉’。第五句‘樽前桃李亲朋友’注云:改此。次篇‘瑞世’改‘下瑞’,‘同生’改‘同兄’。”[3]861

3.佚名的《纂异》。这是一本专门收录黄诗各种版本异文的著作,作者不详。《外集》注常常引用其中的校勘成果。如《还家呈伯氏》“四时驱逼少须臾,两鬓飘零成老丑。”史容注:“《纂异》蜀本作:四时略无一日闲,两鬓已落年少后。”[3]529-530同诗“心似次山羞曲肘”,史容注:“《纂异》蜀本下句作:忽与督邮较升斗。”[3]530

史容注对这些黄诗异文的引用,有利于读者相互对比,以体会作者斟酌推敲的工夫所在。

史季温则长于理校。如《题學海寺》题下史季温注:“‘學海’字疑是‘覺海’。《年谱》有《题覺海寺诗》,元丰癸亥太和作。”[3]1084“學”、“ 覺”二字,因形近而误,且有作诗年代与地点为证,史季温的推测不无道理。

[1]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1329.

[2] (宋)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引[M]//山谷外集诗注.《四部丛刊续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卷首4-5.

[3] (宋)黄庭坚.山谷诗集注[M].(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傅璇琮.黄庭坚和江西诗派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8:2.

[5] (宋)陈善.扪虱新语[M].宋诗话全编:第6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5577.

[6] (宋)黄庭坚.黄庭坚全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修订版.

[7] (宋)吕本中.童蒙诗训[M].宋诗话全编:第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2896.

PoemResearchonAnnotationsofShanguwaijiandShangubieji

HE Ze-tang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42, China)

In Shi Rong’s Annotations of Shanguwaiji and Shangubieji, the authors continue using the technique of literary quotation and summarize the technique into different categories, and they also use history to explain Huang Tingjian’s poems, using various historical data to confirm the backgrounds of poems and explain the historical part of the poems; the authors also use “mind-reading” skills to explore Huang’s intentions. On that basis, Shi Rong speaks highly of the value of Shanguwaiji and summarizes the features of Huang’s works. What’s more, Shi Rong corrected and collated Ren Yuan’s Neijizhu.

Shi Rong; Shi Jiwen; poem annotation; technique of literary quotation; demonstrating meaning of poem by history; poem criticism

I206.2

A

1009-105X(2012)02-01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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