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写作的诗学
2012-01-21黎运秦
黎运秦
(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 阳春529600)
艾云天生是一个思者,为了语言和思想,她竭尽心力,真诚地表达。至今,她已经写出了《女人自述:艾云随笔》《此岸到彼岸的泅渡》《细节的四季》《退出历史》《理智之年》《欲望之年》《南方与北方》《赴历史之约》《艺术与与生存的一致性》《哈拉在叙述的风中回顾》和《用身体思想》等十多部著作,还在各种文学刊物发表了难以统计的作品。比较容易统计的是:2006年,她在《花城》的“现代流向”开了一年的专栏;2009年起,她在《钟山》杂志的“事物本身”开了三年的专栏。
一、艾云是一个注重亲历的写作者
具有明星般出场效果的艾云,注重思考人性本能和生命本质,思考社会问题和公共事务。表达这些宏大的话题时,艾云却与所有人不同,她总是能避免空洞,她从感受的真实性起笔,还时常到外景地寻访考察,以找到坚实的依托,这样在还原历史场景时,或者说虚构历史场景时,会有可触及的真实感。也可以说,艾云是一个注重亲历的写作者。譬如:
2006年3月的一天,艾云行走在上海多伦路上,特意到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大会原址参观。她联想到在上海这个奇异之地,各路人物粉墨登场,为着自己想要的梦想而来,其中,就有有信仰的革命志士以担当起拯救大众的使命为自己的责任,鼓动和规劝更多的民众同时参与到一个伟大的目标中去。可是,那个由“天才的预言家早已设计了摹本与蓝图”的“最后的宫殿”,“谁能住进去”呢?这就在艾云积淀了厚重的文化底蕴的内心里掀起了波澜,引发了她无限的感慨和想像,触发了她写作《谁能住进最后的宫殿》这个念头。
2003年10月的一天,艾云一行人驱车来到了黄河虎跳峡。他们站在江边的围栏处,欣赏着虎跳峡的壮美景象:“翻卷的白浪像一头巨鲸一样,从高处腾然而起,扑向江中央那红褐色的礁石。白与红的强烈对比色,在金色的澄澈到透明的秋阳下,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壮美。”然而,正是这湍急的澎湃的江流和罕见的险情使艾云想起了郎宝珞,引发了她关于这条河流的想像,从而对有关于这条河流进行了一些阐释。
1987年冬,开封市文联召开魏世祥以“上水吉普赛”命名的系列小说的研讨会。会后,艾云他们一行决定到小说人物原型生活的地方走走。魏世祥当向导,他们一行人坐着四面透风的长途汽车颠簸在路况不平的公路上,来到了兰考的东坝头,然后就去黄河岸边寻找水上人家,寻找到了小说的原型船老大。艾云在旅游之后,经过沉思,就把她看到的和听到的有关河流的一些信息进行了叙述和阐释。
2007年9月,艾云一行人来到了东三省及塞外采风。一天他们参观了沈阳的故宫,那是清王朝还没有入关进京时所建的宫殿。艾云看着:沈阳故宫的外观墙面和大殿上边,四面总少不了绿色的围匝一圈的琉璃瓦镶嵌,使她就联想到了骁勇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她就写出了“马上人生”的章节。艾云在一个地方总时常会有感而发。
就在她住宅小区的菜市场上,买煲汤的食材时,看到那个中年男子平静地经营时,她联想多多,想到了“地上的人们”——普通的平民百姓生活的艰难。艾云对“水上、马上、地上的人们进行描述”之后,又联想到丛林,试图追问人类进步和文明得以生成的条件。人类的目光首先是落在丛林中,成就着前文明时代,从而散发着那个原始的黄金时代的光芒,然后,经过了漫长而又曲折的一个个时代的变迁,才能从丛林穿越到现代的都市。艾云面对着有着深厚历史文化沉积的地方,引发了深积于内心的文化积淀,她试图通过对“水上、马上、地上、丛林和都市”的人们进行描述,来概括性地叙述几种类型的人生,因而写出了她在《钟山》杂志“事物本身”专栏系列的开栏第一篇《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
2010年4月,艾云回了一趟故乡河南开封,即宋朝古都汴京。艾云浏览着这个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古都,看着她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院落,曾经玩耍过的街道,引发了她对旧时邻居和亲友的回忆和思念,还有古都遗留的旧址也让她遥想起当年的那个京城——一部厚重的人文史,她不由自主地写下了《民间在哪里》。
艾云为了《晏阳初在定县》的“闪回的镜头”这一部分的内容,于2010年正月初七这一天,特意到位于广州市中山西路42号的“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参观,感受当时青年的革命热情。
二、艾云精神气质里的民间性与适度华彩性
艾云出生于古都开封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从《民间在哪里》这篇长文可以看出,开封这个历史文化古都,这个蕴藏着艺术意韵的古都,这个风月无限而又至臻至美的古都,曾经给了艾云怎样的影响。古都的文脉自然而然地遗传给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她承传了古都的文化艺术传统,而后又融会贯通了西方的哲学和诗学。
譬如,艾云的睿智。她早已明白,人的一生要过得平安顺畅,要过得相对的好,就要警惕极致的美,学会受用适度的美。也许,她正是因为深刻地悟到了、悟出了人性的本质,才写下:“性不是罪愆,而是危险。”这是因为,性爱从来都爱情的物质化臻美的最高形式。可是,往往物极必反,极度的纵情享受之后,空前快乐过后,往往是极度的空虚状态,从而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因此,只能适度地享受,不能沉迷。因为古往今来,极端浪漫的爱情,诗意绝美的爱情,极端的愉悦过后,都是永恒的痛苦。那些天才的诗人和艺术家们,他们浪漫的疯狂的爱情过后,往往是悲剧结局。
然而,这里也有一个悖论,诗学和人生的相悖。艾云的那些文字都是满蕴着诗意的文字,特别是早期的文字更是如此,五彩缤纷,光彩夺目,人看着只觉得满眼的炫美,极臻的美。然而,她似乎一直在受用着生活适度的美,却又喜欢诗学极臻的绝美,她的文字无疑是一个明证。她的文字合乎人性,是人生的和谐和愉悦。她有着自己和谐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似乎并不矛盾,也许这正是人生的复杂和丰富,也许这正是人生的悖论。长期守护住一个幸福的婚姻家庭,也许更不容易。人的一生怎样过得好,自己的感觉应该才是最真实的。
艾云从来都欣赏西方的艺术,努力学习西方的文学和哲学,从中得到了悟道,从而形成了自己的诗学,形成了自己的哲学观和生命观,并且渐渐地自成体系。
艾云出生的那个院落,虽然是一个普通的民间院落,可那是新中国成立后没收的有钱人家装修讲究的精致私宅,然后,重新分配所得的结果。因此,在这个民间大宅院里的住户,来自民间的各个阶层,而且许多人的背景、成分和人生经历都非常丰富和微妙。艾云从小就开始接触到民间各个阶层的各式人物。
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在充满了“芝麻糊,麦芽糖”之类的市井引车卖浆者的叫卖声中,在洋溢着无穷的民间乐趣的院落、胡同、旧址和街头小巷里,在黄河水汽吹送而来的黄泥土气昧和满街满巷都是槐树散发着的槐花清香里,她就渐渐长大了。从小到大,她一直身处在世俗而诗意盎然的民间环境中,再加上她身上流淌着天生的高贵血液,是个天生蕴含着诗人气质和高贵精神的女孩。因此长大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作诗之思,哲之思,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诗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具有高贵精神的思想者。
在成长的过程中,艾云常常“躲在自己家西厢房的门后,扒开日常生活的孔眼,在似懂非懂中去看”,她睁大那双明亮而又柔和的眼睛,天生似地总是微笑着,看着各式人物,看着各种正在发生的事情。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她从似懂非懂,到有一些懂,到现在真的弄懂了。当然这是一个悠长的成长过程。
在这个悠长的成长过程中,她认真地攻读了一番西方哲学,当然,也认真地阅读了西方文学、俄罗斯文学、中国文学和哲学。她自己也说:“我稍稍长大,就开始逃离。逃离对古城的叙事,逃离对历史的钻研;再长大,我让自己进到陌生的西方国度,寻找许多思想家的书籍来阅读。……而且,我居然去读康德、黑格尔、费希特、贡斯当的书;去读胡塞尔、海德格尔、韦伯、哈耶克的著作。当我某一天读到帕斯卡尔的那句‘不思想的人就像脆弱的芦苇,一滴水也能把他击穿’时,我感到背骨发凉。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些东西。后来我写了一些东西,有人说,你太喜欢西方的理论,让人看不懂。可我知道,如果这些学习里面有某一句我领会了,自己懂了,就足够了。”就这样,多少年过去了,她一直都在逃离古城。而现在,她终于学有所成了,是集大成了,她才真切地感觉到需要返程回望和悟道。现在,细细想来,其实这个故乡——古都开封才是她悟道的根源所在,也是她悟道的真正开始。
古都开封,对于艾云,是以出生地和成长地的方式,以血脉遗传般的文脉遗传方式,以从小受到熏陶而在身体和心灵里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方式,在她生命和写作的深处关联起来。这个写作女人,看了太多的哲学书籍,受到了太多思想家的熏陶,自身也具有了非常强大的思想能力。她的写作,特别是近些年的写作,都是在理性的强大控制之下的写作,即使是写自身体验和感觉里的东西,也是如此。因为这种强大的理性控制,艾云的文字无论如何华美,但表现出来的精神气息从来都让人感觉是适度的、高贵的。
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首先就是艾云的民间和市井生活为她写作的真实性提拱了前提条件和背景,这当然是她悟道后的总结。她从小看到的市井生活的悲喜剧,就成为了她从小就开始阅读的一本人生大书,也就是她的潜文本。
艾云在《民间在哪里》一文中写到:“这院落里的各色人等,他们的生活细节、命运走向,都将构成我日后观察、判断事物的重要背景性材料。”
三、过渡期的写作
1994年,艾云全家南下,迁居到南方的大都市广州。她先在广东旅游出版社做编辑,后来,她又调到了广东省作协《作品》杂志社做编辑,一直做到了副主编,然后再到省作协组联部做了主任。艾云调到了省作协,她认定这是适合她工作的地方,她感谢这个单位给了她合适她内心生活和工作的环境。
在做编辑的过程中,在工作和生活的间隙里,艾云开始努力地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渐渐地,她开始了叙述和诠释,坚定地做一个写作的女人,坚定地走上了诗与思之路。她开始写一些较为短小的文章,写自己作为女人的一些内心感受,写一些自己阅读西方哲学和文学的感触,也写了一些深受西方文学和哲学思潮影响的同时代作家的作品评论。艾云成为一个写作女人之后,她与一切沉浸在写作中的女人既有着相同之处,那就是夜以继日地看书和写作;还有着更为不同之处,那就是她经过了一段时期的练笔和凭着感觉、体验以及知识的积累之后,走上了一条艺术化的纯粹散文的写作之路。渐渐地,她看清了自己的写作之路,坚定地走了一条边缘化的写作之路,沉迷于一种诠释性命名式的写作,也即是二度命名式写作,运用的写作形式是思想随笔。与此同时,她的写与思就一直严守理性的写作规律,既在诗与思中沉到精神境界里,又遵循着人性和生命的血脉搏动规律,注重生命的质量。
生活中的她,总能把紧凑的时间安排得合理有序。就这样,她十年如一日,写作、生活有规律而又节制,完成本职工作,做好家务,又宴享着生活的美味,在诗与思中大有作为,出类拔萃,几近是一个完美的思想女人。
艾云在勤奋的阅读中积蓄了无限的智慧和知识,同时她不断地思考,思想空前活跃。她从此学会了不断地追问——对自我本身的追问,对女性欲望和精神的追问,对人性本质的追问,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对思想自由和社会公正的追问,等等。在一次次的追问抵达之后,她又开始了下一次更深沉的追问。在这一次次的追问中,真理和意义得到了一次次的寻找,然而,真理和意义的寻找是永无休止的。
在这些不断追问的过程中,她让一切凡俗的物欲退场,宴享着一场又一场精神的盛宴,到达一个又一个的思想境界:茫茫的塬是那么安静地卧在苍穹之下,村庄是那么的安静,绿树是那么的寂静耸立,空气是那么的纯净和清新……
艾云因为宴享了这些营养丰富的智慧和精神的盛宴,她一日比一日魅力四射,思想的气息芬芳四溢;艾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从此岸到彼岸的洇渡,从此仙风道骨,又开始下一个诗学的追求,一个全新的思想历程。
艾云过渡期的写作或者说早期的写作,时间较短,这得益于她在写作之前已做了充分的准备,做了较长时间的编辑,看了很多文艺类书籍,而且她“让自己进入到陌生的西方国度,寻找许多思想家的书籍来阅读”。因此,她一旦动笔,写出的文章就已经较为成熟。这一时期的文章,充满了激情,已经有着很高的艺术造旨和很成熟的艺术思想,文字华丽,充满了诗意。作为一个女性主义思想者,艾云的写作还延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渐渐地,她的语言有了更高的诗学品质,这一个时期的写作依然还是她的初期写作。人到中年,她才进入到了公共思想领域的写作。我很看重她这初期的作品,因为从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她的思想倾向和以后的写作走向,同时也成为她以后写作的背景。她此后主要写思想随笔,文字细腻、优美,充满了诗意,也完全得益于这一时期的练笔和勤奋写作,更得益于这一时期成熟的散文写作。
艾云中期的写作主要作品有:《理智之年》《赴历史之约》《用身体思想》以及在《花城》和《钟山》杂志所开的专栏作品。之所以把这些作品称之为中期作品,是因为这些作品阐述了她成熟的女性主义思想和公共空间思想,而且已经初步形成了一种体系思想。但是,还没有真正地进入到一种宗教写作的阶段——从一种趣味性的欲望写作真正地走到智慧写作。这时期艾云的作品依然还是要靠两性的情爱支撑,这让我想起了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就写了浮士德博士一生不同阶段的追求……最后进入完美的宗教阶段,灵魂没有被魔鬼掳去,而是被天使,被永恒的女性引导,上升到了天堂。
[1]艾云.欲望之年[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2]艾云.理智之年[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
[3]艾云.退出历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4]艾云.赴历史之约[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
[5]艾云.此岸到彼岸的泅渡[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
[6]艾云.用身体思想[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7]艾云.南方与北方[M].广州:广州出版社,1999.
[8]艾云.细节的四季[M].广州:广州旅游出版社,1997.
[9]艾云.艾云随笔·女人自述[M].上海:知识出版社,1995.
[10]艾云专栏·现代流向[J].花城,2006.
[11]艾云专栏·事物本身[J].钟山,2009-2011.
[12]艾云.玫瑰与石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