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传前后梦 曲文演传奇
——仲振奎《红楼梦传奇》对《后红楼梦》的改编
2012-01-21张云
张 云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北京 100029)
合传前后梦 曲文演传奇
——仲振奎《红楼梦传奇》对《后红楼梦》的改编
张 云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北京 100029)
仲振奎创作于嘉庆二年(1797)底的《红楼梦传奇》是第一部全本改编《红楼梦》的戏曲。这五十六出的全本昆曲,自写成便登台试演,二百多年来搬演不衰。因其下卷的二十四出取材于续书《后红楼梦》而多受忽视或鄙视,涉及它的研究少之又少。事实上,不仅下卷,整部《传奇》都是本自《后红楼梦》进行改编的,无论立意、构思,还是人物设置、情节安排和故事框架等。
仲振奎;红楼梦传奇;红楼梦;后红楼梦;红楼戏
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是第一部全本改编《红楼梦》的戏曲,其中的《葬花》一折创作于程甲本印行的次年,所以仲振奎堪称创作“红楼戏”的第一人。这部五十六出的《红楼梦传奇》,写成之日便“挑灯漉酒,呼短童吹玉笛调之,幽怨呜咽,座客有潸然沾襟者”[1],说明排演效果不错。嘉庆年间在戏曲班社林立的扬州曾经“按拍于红氍上”[2],之后又搬演于京城舞台①杨懋建《长安看花记》,见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300页。又,在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中,于1836(道光十六年)有这样一条,说《长安看花记》在介绍三庆班时提及陈凤林(字鸾仙)演过《红楼梦》、《葬花》,书中评说道:“仲云涧填《红楼梦传奇》,‘葬花’和‘警曲’为一出,南曲抑扬抗坠,取贵谐婉,非鸾仙所宜”,参见《中国京剧编年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页。。这部虽不尽如人意但尚可视为“庸中佼佼”者的长篇《传奇》,曾因其“排场胜”,而于南北歌场中同时盛行,即便在清末的上海依然还在搬演②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考》有云:“在为数众多的《红楼梦》戏曲中,红豆村樵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与荆石山民吴镐的《红楼梦散套》可以说是庸中佼佼者。前者以排场胜,近代南北昆剧舞台演出的《红楼梦》均是此本,清末昆旦小桂林、徐小宝曾在上海丹桂茶园排演过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1页。。其脍炙人口,绝非虚言。在红楼戏的创作中,其开先河之地位,已无法撼动,影响甚至波及到其他的艺术形式,比如在《红楼梦》曲艺改编史上稳居第一的《红楼梦滩簧》,便是因仲著《传奇》不够通俗,而去“沿用旧曲”、“节其冗长”改成“简便”的四十出的。然而,对仲剧的否定性评价却也动静不小,且代不乏人。众口一词的批评基本出自对他“合两书度曲”的不满,就是嫌它把逍遥子的《后红楼梦》与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等量齐观了,因为这样“合前后梦而为之,未免有失原书本旨”[3]。阿英《红楼梦戏曲集》甚至不顾选本应当尽量保存作品完整性的原则,毫不客气地将其中本自《后红楼梦》的下卷二十四出尽行删除,连上卷中衍自《后梦》情节的《海阵》一出,一并删了去。
认同,又不肯就这么全认,就纠结在如何看待对《后红楼梦》的吸收、改编上。本文无意于戏曲理论或演出实践的研究,仅从取材、改编的角度对《红楼梦传奇》作一番探讨,考察它对两书的取舍,看它是如何遵循《红楼梦》并依凭《后红楼梦》进行立意和构思的。
一、《红楼梦传奇》的产生
仲振奎与《红楼梦传奇》。仲振奎(1749—1811),字春龙,号云涧,又号花史氏,别署红豆邨樵,江苏泰州人,书香门第,族中男女老幼皆能诗善赋,他本人工诗,今存《红豆邨樵诗草》若干卷。所著无体不有,惜多散佚。据考曾撰有传奇十六种,或许因为它们多为风情剧,虽将情惑、情闲书之诸生了,并且也时有“字与愁俱,泪随声落”的感染效果①仲振奎《火齐环传奇·自序》,该传奇存于泰州市图书馆藏黑格稿本的《绿云红雨山房文钞外集》中。,终因其抒情性远远高过戏剧性,而影响了搬演和流传,于今可见者只《怜春阁传奇》和《红楼梦传奇》二种。《红楼梦传奇》作于嘉庆二年(1797)底,“凡四十日而成”,又过一年即刊刻印行,之后多有翻印者②据考,自嘉庆四年(1799)到光绪三年(1877)至少刊行过五次,已知的有:嘉庆己未年(四年,1799)绿云红雨山房初刻本,道光九年(1829)芸香阁藏版,同治癸酉年(1873)抱芳阁刻本,同治四年(1875)有于堂刻本,光绪三年上海印书屋排印本。。该剧共五十六出,分上下卷,上卷三十二出,下卷二十四出。
改编的心态和目的。仲振奎合二书而成《红楼梦传奇》,他自陈乃自娱之作,但其编剧的自主意识很强,戏剧结构谋划得很完整,情节改编亦颇精心,显然不单为了知己几人传阅赏玩而作,从其结稿就便奏之场上且座中有知音者观摩的情景可知,他的创作是有一定的主观目的和传播途径的。所以,他所谓的自娱,有“痴情人自话情痴”的创作冲动使然的成分,也不排除有娱他甚至交易的目的。
《传奇》自序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壬子秋末,卧疾都门,得《红楼梦》于枕上读之,哀宝玉之痴心,伤黛玉、晴雯之薄命,恶宝钗、袭人之阴险,而喜其书之缠绵悱恻,有手挥目送之妙也。同社刘君请为歌辞,乃成《葬花》一折。遂有任城之行,厥后碌碌,不遑搦管。丙辰客扬州司马李春舟先生幕中,更得《后红楼梦》而读之,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因有合两书度曲之意,亦末暇为也。丁巳秋病,百余日始能抉杖而起,珠编玉籍,概封尘网,而又孤闷无聊,途以歌曲自娱,凡四十日而成此。
这一段的信息量极为丰富,历来为研究者重视,提及的这折《葬花》在“红楼戏”中稳居第一的位置,确立了仲振奎红楼戏改编第一人的地位;甚至《后红楼梦》为第一部红楼续书的确立,也基于他透露的“丙辰”年,这一年即已读到小说,则表明此年当为《后红楼梦》最迟的刊布时间。
该段文字,交代了创作《传奇》的背景及意图,从中我们可以推想他对《红楼梦》和《后红楼梦》的认可程度。“哀宝玉之痴心,伤黛玉、晴雯之薄命,恶宝钗、袭人之阴险”,当是他读前梦的感想,看到“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的后梦,使他为之一振,便有了“合两书度曲之意”。很显然,他在创作传奇时,是将前、后梦两书同视并置的,在他那里既无当今的我们奉为经典的原著和嗤之以鼻的续貂之分,也无什么改编要尊重恪守原著的意识,他就是要敷演小说讲述的那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他对《红楼梦》的理解本不深刻,只定位在“此书不过传宝玉、黛玉、晴雯之情而已”上。他“立主脑”、“密针线”、“减头绪”,结构出的就是一部悲欢离合的爱情剧。
仲氏在《凡例》中曾说:“前《红楼梦》读竟,令人悒怏于心,十日不快,仅以前书度曲,则歌筵将阑,四座无色,非酒以合欢之义。故合后书为之,庶几拍案叫快,引觞必满也。”这便暗合于王国维所谓的“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采。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4]。说明仲振奎的思想境界非常的大众化,不脱平庸与流俗。这也正是他视《后红楼梦》为不可抗拒之源泉的思想基础。在仲氏之后,出现的众多直接以小说形式接写《红楼梦》的续书,基本也是秉承了这种精神的,他们都在用大团圆的结局来抚慰不肯接受残酷现实的人们。再说透些,传奇谱曲也是科场不第衣食难继的仲氏,尚能借以抒其平生之憾的生活方式。虽然仲剧在杀青之时就予以排演,但其创作的初衷,与专业写剧的艺人李渔的“填词之设,专为登场”,应该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仲氏在创作中有一定的主体意识。《红楼梦传奇》尽管并非新创,而是取材于小说的一种改编,更因其“合二书一之”的方式,决定了他必须将《红楼梦》和《后红楼梦》进行销熔与整合,兼之艺术形式从小说到戏曲的改变,既取材于前、后两梦,又要一总归于戏曲的点线结构,那么讲究戏剧性及演出排场的自觉意识就当必备了。仲振奎具备这方面的素质,这从他的自我陈述中可略见一二。他在《凡例》中将其如何“立主脑”、“减头绪”、“酌事实”,即对人物的取舍和情节的选编及角色的配置作了大致的说明。这些倒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但他考虑排场的冷热,增加武戏的创编一着,是非同一般的。他指出:“锣鼓戏俗套也,循《琵琶》之例未为不可,顾丝竹之声哀多伤气,不可无金鼓以振之,故借周琼海防事,即以功归探春。变后书甄士隐之说,免枝节也。探春为人,深谋有断,当亦不愧。”可见,“剂冷热”,将动与静相结合,在文戏中适当穿插武戏,讲究舞台效果,仲振奎颇能周全。虽然我们知道他做过幕僚,却不能肯定他曾否以度曲为生,但他编过十六部戏的经历,足以说明他具有一定的编剧素养。
对他的这番努力,自有明眼人认可。梁廷柟的《藤花亭曲话》于《红楼》戏关注较多,著录不少,给予评价的却只有两种,幸有仲著。他对仲氏《传奇》是这样评述的:“《红楼梦》工于言情,为小说家之别派,近时人艳称之。其书前梦将残,续以后梦,卷牍浩繁,头绪纷琐。吴州仲云涧取而删汰,并前后梦而一之。作曲四卷,始于《原情》,终于《勘梦》,共得五十六折。其中穿插之妙,能以白补曲所未及,使无罅漏。且借周琼防海事振以金鼓,俾不终场寂寞,尤得本地风光之法。惟以副净扮凤姐,丑扮袭人,老扮史湘云,脚角不甚相称耳”。相当明显,梁氏对仲著的改编基本持肯定态度,尤其赞赏它对宾白的运用,看好它作为戏曲的排场与效果。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人物角色的安排不予认同,而这一点正好出自仲著对《后梦》人物的设计遵循,这种角色设置同时也体现了仲振奎对原著人物所持的褒贬态度。
与《醒石缘》可以对照了看。虽说据《红楼梦》改编的红楼戏数量可观,但是,将《后红楼梦》一并取材而为长篇者,目今可见的,只有仲氏《红楼梦传奇》和万玉卿《醒石缘》两部。万玉卿(荣恩)创作于嘉庆八年的《醒石缘》,共六十出,内分《潇湘怨》和《怡红乐》两种,前者取材于《红楼梦》,后者亦名《后红楼梦传奇》,从题名即知其改编自《后红楼梦》。虽说仲氏《传奇》和万氏《醒石缘》都取材于前后两梦,但在故事框架的设计、具体情节的选取及人物形象的设计上,却多有不同。这种不同,主因在于这两位剧作家对原小说的看法不一。仲氏视前后二梦为一体,在构架剧本结构时,以《后红楼梦》的立意为主体,以两梦的宝黛情事为纲领,布置全局。万剧则鲜明地分为两种,分别取材前、后梦,改编之后亦是各有主脑,各自独立,如姊妹花。
就创作背景和动机而言,仲振奎因为读前梦感伤、读后梦欣慰而起意“合二为一”的,他取二书为材料进行融合并重新编排,讲述一个可为情死可为情生的爱情故事。万玉卿因为喜读临川四梦,感慨富贵无常,后得《红楼梦》一部,“喜其起止顿挫,节奏天成,击节再三,流连太息者久焉。因不揣愚陋,谱作传奇”。他告诉他的读者或观众,“仅以为逢场之游戏也可,直以为尽人之点化也亦可。”[5]其创作的抱负似较仲氏的纯为写情为大,有些教化的追求在。虽说是合二书而成,但仲氏《传奇》的构思框架更倚重《后梦》,这从第一出“原情”即可清晰预见。全剧的剧情编排、位置角目、安顿排场多依托于后梦。上卷演“离恨”,故选取了《红楼梦》中宝黛钗的恋爱和婚姻之发生、发展到幻灭的过程,并及宝玉与袭人、晴雯的纠葛,下卷是对上卷所记离恨的反转,是“补恨”。先悲后喜,完成了宝黛等下凡经世且实现“缘自天合”的循环。万氏的《醒石缘》相对而言较为忠实原著,其《潇湘怨》全依前书,小说的神话设计也一仍其旧,故事讲述较为纾缓,比仲氏更注重贾府兴衰的描述,虽然他也未忘减头绪,却不像仲剧那样只保留情事情节。之所以在《潇湘怨》之后又接着再编出二十四出团圆戏来,的是因为又出现了“虽付之游戏,几似无稽”的《后红楼梦》,因它“出以雅驯,居然可据”,也便就手续编了下去。就是说,小说后梦出现的很是时候,万氏在后序中说得很明白,即“此《怡红乐》之所相继而成,余又有不能辞其责者矣”①万玉卿《醒石缘》乃“前后红楼合谱”,《潇湘怨》为三十六出,《怡红乐》乃二十四出,分别有序。见嘉庆五年(1800)江宁万氏青心书屋刊本。。显然,在编剧之初,他是没有将两书作通盘考虑的。其《怡红乐》照依《后红楼梦》,与照依前梦的《潇湘怨》,各自独立,就如小说形式的前梦与后梦,每自独立,自成体系,《醒石缘》的两部分,充其量可以看做是两部前后相接、有所关联的姊妹戏。
从他们对两部小说的参照与依循,可以看出仲氏和万氏对前、后梦的认可程度。仲氏视两书为一体,而万氏明显是分别对待的。二剧对人物的好恶,亦不同。前者深恶凤姐、袭人,甚至对贾母也有不满,因为她们破坏了宝黛爱情,后者对宝钗和袭人大体还是怜悯的。
二、对《后红楼梦》的倚傍
《红楼梦传奇》下卷计二十四出,依次为:补恨、拯玉、返魂、谈恨、单思、煮雪、赠金、寄泪、坐月、海战、见兄、哭梦、花悔、示因、偿恨、说梦、劝婚、礼迎、凯宁、剖情、解仇、仙合、玉圆、堪梦等,都是依据《后红楼梦》故事改编的,且情节顺序亦无明显的调整。但上卷却不尽如研究者泛泛而言的所谓改编自《红楼梦》那么简单。故此,即便在上卷的三十二出中,除去“别兄”、“海阵”、“通仙”等并非取自《红楼梦》情节的三出,在所占比例上依然大于下卷的二十四出,但我们还是不能说这部传奇改编自《红楼梦》的分量居大。实际上,仲氏《传奇》从精神到躯体倚重的是《后红楼梦》,具而言之,从立意、构架到人物设计、思想倾向,多取自后梦。它从《红楼梦》中撷取的是主要的人物关系和关乎宝、黛、钗婚恋并及晴、袭的相关情节。当然,因为《后梦》是从程本一百二十回之后起接的续书,其根基依然在前梦那里,所以前、后梦两书的故事情节在时空上,在逻辑脉络上自有其内在的因果联系。故此,《传奇》的血脉依然是《红楼梦》的,尽管它未能尽得《红楼梦》之“神情”,然其抒情的细腻仍然有着《红楼梦》的风范。
有《红楼梦》作改编之本,是仲氏的大幸,也是他的大不幸。所谓大幸,主要得益于《红楼梦》书写的那个感天动地的宝黛爱情,这是《传奇》写情成功的保证。大不幸者,自不待言,有《红楼梦》在,《红楼梦传奇》很难讨到好,无论怎么改编,终是变了味的美食。而《后红楼梦》带给仲氏的主要则是大幸,有了它,他可以偷个懒,只需迎上去拉住,拣喜欢且方便取的搬来即可。谈及对《后梦》的倚傍,须再次强调这样一个观点:《红楼梦传奇》是合前后两梦,作了通盘设计的,是经过了精心构架的一部剧作,其上下卷的情节和细节,常常互相勾连、相互照应。
先需了解一下《后红楼梦》对其接续前书《红楼梦》所采取的基本策略,这也是《传奇》改编时首先要关注的“接缝”点。小说带有明显的时间标志处,在《红楼梦》中是结束的地方,在续书《后红楼梦》那里就是中断处,续书首当设法衔接上。小说第一回是“毗邻驿宝玉返蓝田 潇湘馆绛珠还合浦”,显然是从前书结束处的一百二十回后接起的,此回写了离家出走的宝玉被父亲贾政救下带还家,而黛玉也由练容金鱼护体而原体还魂,前书故事由此得以顺利向下发展。
《后梦》标榜自己乃曹雪芹原稿,是《红楼梦》的续编。第一回交代将由曹雪芹亲自纠正前书的不实叙写 ,所谓前书的“失支脱节,粉饰挪移之处”即“黛玉本有嗣兄良玉,未经叙出;袭人改嫁亦在贾政未归之先;香菱小产病危依旧病痊无恙;喜鸾、喜凤也并未结亲,只跟了王夫人作女。至一僧一道,道即张道士徒弟德虚,僧即妖僧志九。”续书正是从这几处入手重新设计情节的。
《后红楼梦》为了接续《红楼梦》可谓是苦心煞费。而《红楼梦传奇》则是摊开两书,重加构思得以进行的再创作,所以不存在如何弥缝的问题。它可以按自己的设计将两部小说的相关情节乃至细节概而览之,进行整体策划,可以安排得到位而细致,使前后一气,几无痕迹。如“别兄”一出,改原先的黛玉别父进京为别兄,为林良玉的出场作好铺垫。第十七出“花寿”,本是取自《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情节,《传奇》做了必要的改写,将抽到荼蘼花签者,由小说中的麝月改为紫鹃,晴雯在小说中本没轮上掣签,《传奇》特别添上一笔,在湘云掣签之后让她掣,她的花签上写道“松上寄生女萝花”,显是为其之后的借尸还魂预设伏线的。再就是,第二十二出“焚帕”,黛玉特别嘱咐紫鹃“我死之后,那妆奁内有个紫金鱼儿,千万与我含殓。”这一边照应了“别兄”一出中的良玉送黛玉金鱼儿的伏笔,一边也为下卷第三十五出“还魂”写到的真身不坏做了铺垫。再如,《后梦》写到林家进京需置办宅子,便凭空添起贾府左近有闲置的院落可以转让,这在前梦中是实无半点根据的。《传奇》对此就能早作埋伏,所以在上卷第二十七出“归葬”中,借管家吴新登之口,历数“琏二奶奶”的破家之过。言及府中的经济拮据,便提及已将间壁的一所大房子作了抵押,赖升则由贾府衰败联想到林良玉如何地大发其财,显然都是在为下卷的故事张本的。诸如此类,不甚枚举,以下论述中将会适时论及。
其实,上文在分析仲氏的编剧取材和意图及策略时,多少已经涉及到《传奇》对《后梦》的倚重了。在这里,将从戏剧的主题、内容、结构乃至人物设计等方面,争取更明晰地予与梳理。
《传奇》取材于前后两梦,而思想志趣跟随的是《后红楼梦》,这便决定了《传奇》的取材与结构。但并非是《后梦》故事就是当取的,实际上,宝黛情事才是重点。鉴于此,《传奇》对《后梦》中林黛玉治家能力的大量描写,也是弃而不取的。而就集中表现爱情主线这点而言,这种取舍可说是成功的。
小说《后红楼梦》于卷首附加了一篇《摘叙前梦事略》,一般将之视为作者逍遥子对前书《红楼梦》的认识。它开篇就说“《红楼梦》何以作?为贾宝玉、林黛玉夫妇作也”,可知,他是将前梦视作宝黛婚恋之情史的。仲氏完全认同这一观念,并将其贯彻落实在改编创作的始终。在下卷,他按部就班地将《后梦》逐回进行改编,除为活跃演出气氛而增加的武戏以及让成仙的史湘云归结全剧的最后一出“堪梦”属于新创外,其他部分基本照搬了后梦故事特别是宝黛情事。上卷依据的虽说是《红楼梦》中宝、黛、钗及袭、晴故事,但撷取的情节体现出鲜明的同情宝黛的立场,以赞赏和歌颂宝黛爱情而轻看二宝婚姻为目标倾向这些显然都是来自《后梦》的影响。
这种创作的自觉,突出体现在对《后红楼梦》的精心敷演之中。在构思之初,还魂补恨已意在笔先,只需看第一出“原情”设计的离恨天和补恨天即可预知。而离恨和补恨两天的设计,出处在后梦,前梦无有。《红楼梦》中在太虚幻境主事的警幻仙姑,《后梦》中换成了和丈夫分别主持离恨天和补恨天的刘兰芝,她将指示史湘云完成点拨黛玉以成就绛珠与神瑛补恨情缘的使命。第一出,按传奇的结构格局,是要对全剧进行预告的,“原情”恪守了这一原则,大致交代了本部《传奇》讲述的故事内容和框架。据此,我们大体可以看出《红楼梦传奇》对《红楼梦》和《后红楼梦》二书的取舍及所成一剧的总体思路,这是改编的开始也是传奇主旨更是结构特色之所在。
在第一出,末、贴两角用宾白交代故事经由,“那一宗还泪公案,神瑛、绛珠、芙蓉仙子和一班欢喜冤家俱经下世”,此处点醒的是前梦由一僧一道引出的那个绛珠还泪的故事。这里省去僧道,径由成仙的焦氏夫妻一步到位地道出。警幻仙姑兰芝夫人怜悯“绛珠魔劫甚重”,要召神瑛梦游幻境,向他指点迷途,为了防其不醒,“以练容金鱼赐与绛珠,则他日回生便易为力矣。”唱词道:“真身不坏,此金鱼补恨方。那芙蓉仙子呵,芙蓉杨柳,早注定同根长。”这就预示着,黛玉将由练容金鱼护体而真身不坏,后得原体还魂,芙蓉仙子晴雯则借柳五儿之体还魂回生,这样就将还魂以续再生缘的故事框架预示明确了。“原情”的唱词中还有“香鸾侍,翠凤双,冤结都休讲”,当是宝黛钗“一床三好”和宝玉侍妾环绕的预示。(末)焦仲卿向夫人白道:“史真人应为夫人弟子,会当以真诀相传”,回话是“且待了彼尘缘,再为指授”,唱词是“他是侯门薄命孤孀,做大罗天上仙娘”,显然是在交代史湘云的结果。剧情到第二十六出“通仙”,兰芝夫人果然临凡,收湘云为弟子并传授秘诀,委以成全宝黛“补恨情缘”之任。事实上,《后梦》中湘云的故事,就是婚后不久守寡,立志完节修行,在栊翠庵修成正果的。《后梦》第一回中,警幻仙姑刘兰芝曾向曹雪芹说过“恐黛玉留恋富贵不能再入仙班,又令史真人同居指引”,小说中确有湘云不时点拨黛玉的描写。《传奇》则借题发挥,将小说中个别虚写的情节大加渲染,坐实了写。如《后梦》设计过一个情节,让宝黛埋花冢的地方长出一树奇花,宝玉深情地称作“黛梅”、“如意梅”。此树忽然长出,瞬间开满各色奇花,忽又一夜落了个干净,连花瓣都无了踪影。这一笔,无非在标举宝黛爱情的奇异。《传奇》则大加利用,于最后一出“堪梦”给予了细致的描述,说该花乃是警幻仙姑特向蓬莱借来的“醒迷花”,为的是点醒“异常眷爱恐误前程迟了飞升时日”的黛玉的,史真人受命带领仙女布花散花,创造神迹以“破痴人情梦早乘槎”。这个不择不扣的借题发挥,就点题明旨而言,是成功的再创作。
概而言之,《传奇》故事凭倚的是《后红楼梦》的立意和思想,情节设计和人物的设置自然会以后梦为准绳,前梦中的正副钗及其故事也因了“立主脑”的需要,进行了必要的适当删减。所谓“事多人众,登场演戏,既不能悉载其事,亦不能偏及其人,故事如赏花联吟,人如宝琴、岫烟、香菱、平儿、鸳鸯,亦不得不概行删去,要之此书不过传宝玉、黛玉、晴雯之情而已”①见仲振奎《红楼梦传奇》的凡例,易见者如吴毓华编《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544页。阿英《红楼梦戏曲集》,在收录仲著上卷之后,将原先刻于《红楼梦传奇》卷首的红豆邨樵自序,“都转宾谷夫子题辞”以及蒋知让等十五人的题辞附于其后予与选录了,却未录此凡例。笔者曾得任晓辉先生惠赐,借阅了他珍藏的古本《红楼梦传奇》,惜藏本已经看不清刻印时间,据引“凡例”没问题,所依版本难以确指。该藏本于卷首依次收录了:“都转宾谷夫子题辞”、蒋知让、黄郁章等十五人的题辞,标注为“红豆邨樵识”的《凡例》,之后是《红楼梦传奇目录》上卷、下卷,再后是罗浮山人的《宝玉》和花史氏的《晴雯》的前图后赞。。《传奇》中的这个删减法,比《后梦》更舍得,后梦还留了些香菱及甄家的故事呢,这当是戏曲避免太烦的省笔。也因为这个原因,《传奇》还不得已舍去了“大可插科打诨”、很有看点的刘姥姥一角。
《凡例》曾道出一个情节改编的诀窍,即借周琼海防事表现探春,“变后书甄士隐之说,免枝节也”。《后梦》有甄士隐出山以道术助阵立功的侧笔,《传奇》据此大加改增,作成第四十二出《海战》,写探春随夫出征海疆,定火攻之计平定叛寇,并将功劳让给夫君,使夫家进爵封侯。此出戏中,探春是“雉尾挂剑”的装扮,周琼赞赏她“知战法,广有计谋,不愧将门之后”,由探春倒是对贾家的武将出身进行了点醒呢。为下卷的这出戏,上卷特设《海阵》一出予以铺垫,这是对两梦综合改写的又一例。
《后梦》将《红楼梦》中出场不多的喜鸾提升为主要人物,让王夫人继她为女,后被林良玉相中,成为林黛玉的嫂子。且由她侧面帮忙,间接促成了黛玉和宝玉的好合。这在专为宝黛情事的仲振奎看来,不仅不可少,且需好加利用,所以《传奇》中提前加重了喜鸾的戏份,让她在敷演前梦故事的上卷就以王夫人之继女的身份出场。上卷第二十四出《远嫁》,讲的是探春故事,却在此出特意增加了喜鸾,由这个探春之姐与探春话别,送妹妹远嫁。这样,下卷的喜鸾故事讲起来就更加得便利了。这个增设与“周琼海事”这一情节设计中的上下呼应一样,也都可以成为整部戏做过通盘构思的佐证。《传奇》较之《红楼梦》真正属于凭空增添的,是黛玉娘家林府的事与人——嗣兄林良玉及其好友姜景星,由他们参与,才有了黛玉还魂回生后和宝黛婚配的种种戏剧性冲突。这些添加全都取材于《后红楼梦》,只要将传奇与小说对看,便一目了然,无须申论。
《传奇》的创作实非简单的照本抄编,无论是它倚重的《后梦》还是它离不开的《红楼梦》,都是取材之源,刻意并有机地融合二书的情节以利全剧,则是它的编剧策略。《红楼梦》以宝黛一死一出家收结,而《后梦》让宝玉还家、黛玉还魂,虽几经周折,终成眷属。《传奇》用上卷抒写宝黛之情的发生与发展,上演的是离恨悲剧,下卷马上“补恨”,终至整部戏剧以大团圆结局。显然,《传奇》将前梦的框架和立意作了重大调整,如果说它对《红楼梦》进行的是有所取舍的再创作的话,其保留的基本是宝黛钗婚恋的那条主线。之所以有这种改编取向,是因为,无论“缠绵悱恻,有手挥目送之妙”的前作,还是“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的续编,在仲氏看来就是一个讲述离合悲欢爱情故事的整编。他被故事所感动,技痒难耐度曲以传,成就了这部被视为第一个全本的红楼戏曲,其实他要讲述的也就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妙故事。《传奇》的又一个非常重要的结构线索是将宝玉的失玉和出走写成人为所致,乃妖僧志九与匪道德虚所为,是他们偷去宝玉的通灵玉并施用妖术摄取黛玉、晴雯生魂的,这些都依托于《后梦》的原设计。
裕瑞《枣窗闲笔》论及《后红楼梦》的几项好处时,特别肯定它“写大家人家尊卑上下各有难言心事,不便率然吐出,忍耐心头,郁郁不畅,又有儿女之情,含蓄难舒,化作闲愁之趣,亦似前书。”[6]可是,戏剧《传奇》没有小说那么多的时间和空间,所以,在仲氏据以改编时,没有尽得小说之妙。
三、对《红楼梦》的遵循与悖离
《红楼梦传奇》讲述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尽管它倚重的是《后红楼梦》,不脱“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的流俗,但《红楼梦》才是开启仲振奎编剧意图的源泉。他为“其书之缠绵悱恻”而倾倒,随即就编出了《葬花》一折。再后的整本《传奇》对《红楼梦》的“目送手挥之妙”依然大有慧心,之于前梦,在精神上有遵循,在形式和内容上又多有突破。虽说《传奇》与《后红楼梦》格调同一,立意相同,框架取自后梦,人物依之定位,并连《红楼梦》的神话开场也改并熔入在《后梦》的故事构架之中了,但它还是并且只能被称为“红楼戏”。即便将剧中人物的姓名尽行改换,你还是难说他不是红楼戏。因为,诸如聚美、合锁、私计、葬花、禅戏、释怨、扇笑、索优、谗搆、听雨、补裘、试情、花寿、搜园、诔花、失玉、设谋、焚帕、鹃啼、远嫁、哭园、归葬、后梦、护玉、礼佛、逃禅、遣袭等,这些故事情节绝非一般的敷演才子佳人的风情剧中能够备具的,其情思、情韵,只能是《红楼梦》的。
《传奇》保存了宝黛钗的婚恋主线。以宝黛情史为表现中心,将前梦着力表现的宝玉之爱博而心劳的性格特征大致刻画了出来。宝玉周旋于众钗之中的难以圆全,原著描写的他与黛玉、宝钗、袭人、晴雯及紫鹃的纠葛,都被仲振奎视作紧要处,秉持发挥,予与集中,并在时间上作了紧凑处理。而绛珠与神瑛的还泪情缘在《传奇》中虽被提及,却并未突出表现,宝玉和宝钗的情缘虽有描写却被淹没在一班欢喜冤家之中了,这是遵循却又并未表现到位的地方。我们从上卷的关目大致可知其剧情,《传奇》对《红楼梦》的遵循亦从其所选情节大致可见。上卷共三十二出,其事无他,大多在表现宝玉感情耳,它们基本已将原作关乎宝玉之“情”的重点情节掘取得差不多了。《传奇》在构架、立意上即是依循着《后梦》进行的,它对《红楼梦》的突破自然与《后梦》对前梦的突破相一致。除去《后梦》将曹雪芹作为小说人物的处理之外,诸如,采取还魂模式修改前梦的悲剧结局,对僧道仙家身份进行解构,增添林府及林良玉、姜景星等新贵人物,加重喜鸾戏份,让史湘云修道成仙,仲春入宫,等等,都照单全收了。这些即是对《后梦》的遵循,也都可视为《传奇》对《红楼梦》的突破。
《传奇》既遵循了原著那条明晰的宝黛钗婚恋主线,又要进一步表达“情可以超越生死”的观点,它就只能改变原著的悲剧结局。那么它相对《红楼梦》而言,所做的突破就是修改人物命运,实现大团圆。于是在情节上选取《后梦》还魂的模式,以实现为情死为情生的超现实表达,当最为便捷、现成。这种改编,似乎颇宜于满足文人对惟情论的理想追崇。宾谷夫子曾为《传奇》题诗云:“梦中死去梦中生,生固茫然死不醒。试看还魂人样子,古今何独《牡丹亭》”,蒋知让也题道:“文章佳处付云烟,竟有文鳞续断弦。恩怨分明仙佛幻,人心只要月常圆”,足见他们对书写再生缘的肯定与同情。事实上,这种写情方式,已至成熟,易于接受,也已被视为传统的写法了。简单地说,补恨天的设计就是《传奇》对《红楼梦》的最显著的突破。前书《红楼梦》是悲剧结局,只设离恨天,《传奇》倚傍《后梦》增添出一个与之相对应的补恨天,来实现其补恨以团圆的意愿
人物角色的安排大失《红楼》本色。鲁迅推崇的所谓把传统的写法打破了,指的是《红楼梦》并非好人完全好,坏人完全坏。仲振奎当然所见未能及此,他在《传奇》中将原著丰满的圆形人物抽了血,人物立马干瘪甚至脱了形。特别是对贾母、凤姐、袭人的定位,很唐突雪芹曹君。仪征詹肇堂在为《传奇》的题辞中曾写道:“填词若准春秋笔,首恶当诛史太君”,此杀气所来,乃基于《红楼梦传奇》对贾母形象的描写。《传奇》把贾母写成制造宝、黛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为了突出贾母的冷酷,它还用净角扮演贾母。在“焚帕”一出中,在黛玉垂危之际,贾母前去探望,说到“孩子家从小儿一处顽笑亲热是有的,到了懂人事就该分别些,才是女孩儿的本分,我才疼他,若是他有别的念头,成什么人了”时,作“冷笑介”。这个情景,《红楼梦》第九十七回中有,但贾母那时正处在疼顾病傻的孙子而顾不得重病的外孙女的无奈之中,绝不是真的讨厌黛玉。仲氏改作“冷笑”,显然是用心别具的。这样塑造出来的贾母形象,与原著大有出入。王熙凤在《传奇》中是副净扮相,她的出现像专为设那掉包之计似的,她就是破坏宝黛婚姻的恶人。对她的反角定位,《后梦》乃始作俑者。《后梦》第一回,用九百多字写贾政的“心想”,把黛玉的夭亡和宝玉的出走都归罪于“琏儿媳妇”,认为她是惧怕有才的黛玉夺她账房之席而进谗并毒设掉包计的,甚至认为抄家也是她交通外官和重利盘剥的结果。《传奇》因为是专写宝黛之情,在整部戏中没有给凤姐任何展示治家才华的机会,又因为与宝黛无关的情节均被当做枝蔓删除了,凤姐的其他情节也便无所涉及。这掉包计祸害了宝黛,足以让凤姐成为反角。更有甚者,《传奇》将袭人丑化,扮以丑角。怡红院的大丫头以袭人和晴雯为首,两个形象极其鲜明,加之她们分别为宝钗和黛玉之小影,所以历来颇受戏曲改编者重视。《后红楼梦》接续《红楼梦》对袭人的塑造,或是直写或是暗叙,对作为蒋奶奶的她既有反讽又有同情,这里的袭人一如前书,性格比较柔顺。可是作《传奇》的仲振奎远没有作《后梦》的逍遥子下笔仁厚,他完全无视曹雪芹的原创设计,将袭人写成一个纯粹的工于心计的奸诈婢女。他剧中的袭人,与宝玉苟且,为挤兑晴雯而向王夫人告黑状,因为怕宝玉娶了厉害的黛玉危害她做小的位置,而处心积虑地设法左右宝玉以期他舍黛取钗——虽然这些情节在前梦中都曾客观地写到,也就是说这些情节看似取自曹作,但一经重新组合便意义大变。而这种别有用意的重组,使袭人转向了才子佳人小说中常设置的那种小人形象了。当然,丑化袭人也当有丰富剧情角色需要的因素在。
再一个难被认可的角色分配是将史湘云扮作老旦。史湘云在小说中是宝、黛、钗的“云妹妹”,这个“憨湘云”命运不济,嫁后不久便守了寡。前梦没有写她对参禅修道感兴趣,后梦续写她守寡之后转向修炼,未为不可,可以理解为生活的残酷改变了她。但《传奇》基于对她承担劝导大任的需要,从她在第九出“禅戏”一出场,便开始显露出对禅道的兴趣,仲氏将小说中与黛玉共嗔宝玉拟作《南华》的宝钗,改作湘云,让她一出场就不同于小说原设。剧中,不时以先觉者的面目昭示她的修行成果,最后一出,由她“堪梦”归结全剧。应该说,就是这个史真人的身份,赋予她仙家气质,或许因了这身价,仲氏认为不能将她淹没在普通女子形象的“旦”或“小旦”之中,而不惜悖离年龄的规定性,派她作“老旦”装扮,应归于倚“老”而重的设计理念吧。还有一处改写也需一提,即《红楼梦》中,惜春乃贾府四春之最小者,最后归宿是“将那三春看破”而“独卧青灯古寺旁”,是预示着“原应叹息”的元、迎、探、惜的“惜”。《后梦》为了家道复初,让她入宫为妃,替代元春在皇家的位置。《后梦》中,写秉持仙质的湘云,提早预知皇上要召见宝玉取看大观园图,便在惜春画的大观图上径直题款,署名贾政次女仲春,这样才出现“仲春”之名的。《传奇》遵其所设,为了减头绪,直接写她是贾政的女儿,在第三出“聚美”中,贾政出场,宾白道自己有三男三女,三女为元春、探春、仲春。可知,传奇已经完全抹去惜春的痕迹了,基本舍弃了《红楼梦》设置“惜春”的意义。
不能不遗憾地说,《红楼梦》被仲振奎给肢解了,它没被真正地采用,只不过为《传奇》提供了部分的情节和细节,而且还是被仲氏重新作了诠释的。这也是它虽然用心地借径《红楼梦》了,却并未真正贴近它的原因。这就再一次应验了经典的难以企及,《红楼梦》的美是一种高远的美,有时如水中月镜中花,就便在眼前,却又不可凑泊。
[1] 仲振奎.《红楼梦传奇》序[M]//红楼梦戏曲集.中华书局,1978:11.
[2] 许兆桂.《降蘅秋》序[M]//红楼梦戏曲集.中华书局,1978:349.
[3] 吴克歧.忏玉楼丛书提要[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341.
[4]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朱一凡.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841.
[5] 万玉卿.《红楼梦传奇》自序[M]//阿英.红楼梦戏曲集中华书局,1978:225~226.
[6] 一粟.红楼梦卷[M].中华书局,1963:116.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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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05X(2012)03-0121-08
2012-07-03
张云,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编审,中国红楼梦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