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背景
2011-12-31李敬宇
鸭绿江 2011年11期
李敬宇,男,1963年12月生于南京,现供职于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人民法院,已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有中短篇被《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有短篇被收入《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系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
汪倩是个絮絮叨叨的人。
前一阵子,她办了一件普通的民事案件:原告租赁了被告老太太的两间门面房,在临江路的一条小街上开了个服装店,租金一年缴一次,都是年初缴清,可前不久,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子找到店里来,说是家里闹矛盾,请原告别趟这浑水,赶紧搬出去。原告自觉有理,要求租赁到期再搬,可那不肖子孙逼得紧,不搬就动手,干脆将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外扔。这一闹,把110也惊动了。公安指出了父子俩的不对,说房屋产权人是老太太,老太太有权决定房子租给谁。可父子俩根本就不听,说他们已下了决心,誓死要跟老太太拼到底。原告无奈,只好把官司打到法院来。如今,这官司就在汪倩手里。
“这不就是一起房屋租赁案吗?简简单单,有什么难的?连买卖都不能破租赁,何况还不是买卖,是自己家内讧,不肖子孙闹事。”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讲得确实有道理,我又没说你讲得没道理。你听人家把话讲完嘛!”汪倩对我的态度大为不满,“你知道这个原告是谁?”
“是谁?”我敷衍地问。
“是孙小纯。你还记得那个孙小纯吗,和我们一同考法院的?”
“她成绩最好,总分第一。我当然记得。”我略显惊讶。
“没想到,她做起生意来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一点都没听说。”我的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无以言说的滋味来。
“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如梦啊!”汪倩矫情地感叹。
不知怎么的,她的矫情在我听来,竟不像原先那么做作,那么刺激神经,倒是显得有点自然而然,容易被我的大脑消化了。
此后,我开始默想那个女人。二十多年了,我来法院的日子有多长,我对她的记忆就有多久,虽然这记忆十分肤浅,甚至早已逐渐地在记忆中淡漠了。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在那个女生走进审判法庭的那一瞬间,仿佛是老天注定了一般,立刻,她就成了我们集体关注的对象。
我记得,那天后来,我们这帮陌生男女坐在审判法庭里,相互间都不讲话,都在等待。我们的心情既紧张又觉得新奇,既兴奋又忐忑。我们全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笔挺着腰板坐着,其实每个人都恨不得能像小偷行窃那样,弓着背,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我们,其实是在侥幸中隐藏着心理上的猥琐,我们实在是既可爱又可怜。
那位女生一开始就引起我们的关注,显而易见,是因为她的长相。后来我知道了,她叫孙小纯。
那天我们是来参加招干考试面试的。面试在隔壁一个小型的审判法庭里进行,我们坐在大法庭里,抽过了签,然后等着叫到自己的序号。此前的第一关笔试,我们已经顺利通过,按一比三的比例,我们进入第二关,参加面试。那一年,法院招录六男二女,进入面试这一关的,就是十八位男生,六位女生,一共二十四人。
实在是谈不上“男生女生”,我们二十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刚刚毕业的学生。拿我打比方吧,我已经二十四岁,高中毕业都六年了,在北门区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我是在工作岗位上拿到自学大专毕业证的,凭借着这个毕业证,参加了法院的招干考试。而孙小纯,应该是二十二岁,在手表厂工作,是业余广播电视大学大专班刚刚毕业的,正好赶上了法院招干。工作人员以“男生女生”称呼我们,我们也只好接受。
那位名叫孙小纯的女生真的很出众,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显得那样鹤立鸡群,高高在上。后来的情形是,孙小纯仍以总分第一名胜出,和总分排名第五、女生中排名第二的汪倩进入了第三关,即体检和政审阶段。男生这边的情况看起来要好一些,虽然同是按比例出线,但由于招的是六个人,悬念就不如女生那边那么大。我是以总分排名第八、男生中排名第六的身份出线的。虽然格外地幸运,其实落在榜末,也十分地尴尬。实际上我已站在悬崖边上了,稍微瓤乎一点,就会名落孙山,与这次的招干无缘了。
体检,大家都没有问题,都很顺利。政审阶段却出现了一点麻烦,六男一女顺利通过,一个女生被卡住了。那个被卡住的女生,就是孙小纯。
在我们从事审判工作几年以后,我们这些年轻的书记员和老资格的法官们已经打成一片,当初招干考试时的一些情形,也被他们逐一解开,就像封存的历史档案,经过漫长的几十年,终于到了解密的时候。和汪倩一同办民事案件的审判员老黄,当初就参与了对我们这批男生女生的政审,他说,小胡能够进法院,真是幸运得很呢,如果不是那个孙小纯出了麻烦,小胡哪还能进法院?想也别想!
小胡指的是胡俊美,在女生中排名第三,因为孙小纯在政审阶段被卡住了,只能由后面的女生替补,胡俊美就成了运气绝佳的“替补队员”。
我们都去问老黄,因为我们知道,他是一个特别爱韶叨的人,就像他带出的书记员汪倩一样。老黄兴奋异常,侃侃而谈,唾沫星子到处乱飞。我想我们当初的寻问还有另一层意思,对我们这些男同胞来说,孙小纯未被录取,实在是我们的一个遗憾。
通过老黄的叙述,我们才知晓,孙小纯当时没被录取,是因为在政审时发现,她家的一个亲戚有历史问题,当年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其实我们的政审情况也不太妙,多多少少都出现了一些麻烦。我父亲当年参加游击队,下乡搞减租减息宣传时,被国民党民团包围并俘虏,关押了一夜,释放了,那一夜就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历史问题,四十年后险些耽误了我从事审判工作的前程;要不是“文革”时期对这个问题追得紧,档案袋里形成了厚厚一沓材料,这件事真还不容易说清呢!汪倩的一个舅舅,解放初期在内蒙古失踪了,也成了一个比较严重的历史问题,险些被卡掉。
但是,我们似乎更加关心孙小纯。原因很简单,她是真的被卡掉了。
政审相当于例行公事,却又不可或缺。政审由区法院的政治处金主任负责,成员是审判员老黄和助理审判员小李,主要是去我们这些人的单位,去我们所在的居民委员会,也去我们父母单位,了解情况,看档案材料。孙小纯是皖北人,家在皖北的一个小县城,在去了孙小纯单位之后,金主任和老黄、小李去了那个小县城。
他们并没有和孙小纯的父亲梁万虎直接接触,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只是去了梁万虎所在的单位,农具厂,找政工科科长谈话。小李简单地记录了梁万虎的现实表现,然后,他们开始翻阅梁万虎的个人档案。
里面是个人填报的表格,写的总结,组织上给个人下的鉴定,以及奖励情况。似乎没有什么破绽,所以小李只是简单地作了一些记录。末了,在他们准备掩卷之际,老黄在最后一张表格的“社会关系”一栏里,不经意地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兄,梁万龙,因历史问题,已故。
“因历史问题……”老黄脱口而出。
“历史问题?什么历史问题?”金主任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老黄说,说得无动于衷。
“再看看前面呢。”金主任启发道。
三个人又把档案材料倒回去,一页一页地看。但是,很遗憾,再也找不到一行关于梁万龙的文字记载了。
“孙小纯姓孙,随母姓,会不会也有什么名堂?”老黄说。
农具厂的政工科科长却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
“有没有必要记下来,这行字?”小李问金主任。
金主任想了想,说:“记不记都无所谓,现在都是八十年代了。”似乎又想了想,谨慎地说:“那就记下来吧。”
外调工作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汇报情况。在汇报的时候,金主任把我父亲当年的历史问题,把汪倩舅舅失踪的历史问题,以及孙小纯伯伯这一行莫名所以的“历史问题”,统统向上级作了汇报。经讨论,我和汪倩过关了,孙小纯则暂时被卡了下来。上面指示说,既然不清楚,那就再查一查。
于是再查。调查的结果是,孙小纯的父亲梁万虎当年是做小生意的,从苏南来到皖北,后来入赘到孙家。在皖北,梁万虎只字不提苏南家乡的情况,努力学习皖北方言,也就是说,他要脱胎换骨,努力做一个真正的皖北人。
不难看出,这其中,自有隐情。
梁万虎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就是说,孙小纯有一个伯伯一个姑姑。梁万虎的哥哥梁万龙当年是个痞子,横行乡里,虽然是农民,因为匪气十足,能镇住人,就有一帮不三不四的人为其撑腰,闯荡了几年,竟然当上了伪保长。那时候正赶上征兵,强行摊派,摊派到后来,抓丁,捕丁,无所不作。抓丁过程中,身为保长的梁万龙,充当的是领导兼打手的角色。同村有一户梁姓人家,已被摊派走了两个男丁,留下一个小儿子,原是要在家尽孝道的,又摊上了梁万龙。到了带兵之日,梁家的小儿子跑了,跑得无影无踪。梁万龙带不到人,着实气恼,说这是本家老爷子不给他面子,竟照准那张老脸甩起了巴掌,然后拖着老人的脚腕,将他拖出家门,说是拿他去见官。等梁万龙一路招摇过了,回头看看,老人身虚气短,已经断气了。
全国解放前夕,梁万龙已不再威风,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吧,他居然又成了穷困潦倒的二流子农民。
然后,就是全国范围的镇压反革命。梁万龙虽然又成了二流子,讲起来还应该列入贫农之列,可他身上有血债,乡亲们饶不了他。很快,他被政府抓了起来,定为反革命。公审会开得很热闹,许多梁姓人都上了台,声泪俱下地控诉。控诉完毕,梁万龙被揪下台去,一颗愤怒的子弹像打鸡蛋一样,结束了他的生命。
那以后,梁万虎姐弟二人整日提心吊胆,和母亲蜷缩着生活在一起。过了几年,母亲去世了。姐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因为家里有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她竟难以把自己嫁出去。姐姐就和弟弟商量,说家乡我们是不能呆了,呆在这儿,我们一辈子都要为大哥背黑锅,还是走吧。梁万虎问姐姐去哪儿,姐姐说,去哪儿都可以,越远越好,我们俩不能一同走,我们搅在一起,迟早还是要为大哥背黑锅。梁万虎懂得姐姐的意思,就说,那以后,我们俩还认不认?姐姐咬一咬牙,狠着心说,还是不认吧,认了会惹祸。
自此,姐弟俩就以做小生意为名,悄悄离开了苏南家乡。
那一年,孙小纯的父亲还不满十六岁。
孙小纯的大姑安全地消失在梁万虎的个人档案之外,但是,不知道梁万虎的哪根筋错位了,梁万龙的名字竟然留在了文字材料里。虽然只有一行字。
这一行字,把孙小纯害惨了。
按照孙小纯的说法,开始的时候,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曾经来法院找过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招干录取工作还没有完全到位,大家都没有进来,她能否录取同样是未知数,所以很容易被人打发;第二次来的时候,招干工作已经结束,人员已全部到位。金主任向她解释说,各种因素都不能简单地排除,比如你太优秀了,单位不愿意放人,比如政审出了问题,再比如,体检时某个指标不合格,等等吧,都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录取。孙小纯就没有什么话可问了。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连她父亲也不知道。
几年以后,当她获知问题症结的时候,那已经成了一个迟到的信息。那时候,她所在的单位手表厂已经停业,她也下岗了。
她是很偶然地知晓她还有一个被枪毙的大伯,并且就是因了这个多年以前的大伯,她的前程才毁于一旦的。她责怪父亲,怎么不早点把真相告诉她。父亲说,谁能想到呢,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想也想不到呀。
从工厂下来,孙小纯想过很多谋生的办法,考律师资格,写文章,开公司,学习驾驶,打工,以及其他种种,可她本质上是个心静的人,性格上又有点内向,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一样也没能做长久。此间,她结了婚,生了子。丈夫虽然是个大学生,但性格乖僻,在单位一向不得志,对她的苦楚也难以理解,常以讽刺挖苦为能事。所以结婚没几年,他们就分手了。现在,她带着个孩子,不得不以做生意来维持生计。
她说如果不是为了这场官司,如果不来法院,她差不多都要把以前考法院的事给忘掉了。她说二十几年时间,对你们这些法官来说,也许不觉得怎样,而对她来说,就像是过了整整一辈子。然后她感叹,说这真是“洞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啊!
她的这些经历以及言谈都是向汪倩倾诉的。汪倩希望我也能见见她。我说算了吧,这又从何谈起呢?当初我们只不过是一同参加了法院的招干考试,见过两次面而已,这时候人家正是困厄潦倒的时候,你见她,跟她谈什么呢?又能帮助她什么?
末了我对汪倩说:“想想也确实蛮可惜的。八十年代,虽然离现在远了点,可是离建国也已经三十多年了,怎么还会有那种老掉牙的观念呢?孙小纯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而她大伯呢,她大伯早在解放初期就被镇压了!你看这中间相差了多长时间?十几年!十几年,骨头也早就烂掉了!一个人的成分,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当真就那么重要啊?”
汪倩手上的案子是怎么了结的,我没有去询问。毕竟事过境迁,孙小纯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甚至在路上见了面,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至于案件本身,想来总该是孙小纯理由充足吧。不过法院下了判决又能怎样?我悲观地想,一起简单的民事案件,是改变不了她的既有命运的。倒是因了这件事,我浮想联翩了。仿佛是一场白日梦,其梦境总是与时世变迁、物是人非有一些关联。
这件事情被我重新提起,并不是因为汪倩办的那件民事案子,那样的话,只能表明我这个人太矫情了,热衷于空穴来风。我在刑事审判庭工作,担任庭长一职。前两天,我们庭受理了一件检察院起诉来的刑事案件。所有刑事案件,立案后首先经过我的手,再分到各个审判员手上。拿到案卷,我先是看封面上的被告人姓名。这一看,我有点发傻,我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短暂的幻视。
被告人:孙小纯
案由:故意杀人(未遂)
我急迫地打开案卷,想证实一下这个“孙小纯”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孙小纯。但遗憾的是,从性别到年龄,以及目前的职业,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她。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故意杀人”呢?
这个案子其实是汪倩先前所办的那个民事案件的继续。
孙小纯租借老太太的两间门面房做生意,前不久,老太太的孙子大学毕业,从北方回来,一家三口人就谋划着抢占老太太的房子。为了争房产,他们已经去老太太那儿闹了多次,甚至都闹上了电视台的“有请当事人”栏目,到店里来闹事是理所当然的。孙小纯起诉到法院,经汪倩审理,胜诉了。虽然在一纸判决中胜诉了,可儿子孙子并不罢休,连儿媳妇也按捺不住,亲自出马到店里来了。这儿媳妇一出场,就不大好收拾,她是一定要把水往浑里搅的。孙小纯去找老太太,说你儿子闹得太凶,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要求老太太退款。这老太太却装聋作哑,说我按法院判决的办,我又没说不叫你住,他们不让你住是他们的事,你找他们去。孙小纯气急败坏,当即丢下话,说你既然不肯退款,那我把话说在前面,他们要是再登门,我就拿刀把他们宰了!老太太说,这样最好,这样你就是为民除害了。
孙小纯果然准备了一把砍刀,在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又一次登门逼迫她搬家时,她挥舞着砍刀,嘴里喊着:“我杀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把你们统统杀了!”她真的冲上去,对着这一对蛮横的夫妻挥砍下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个不肖儿子被砍成了重伤,他老婆躲闪得快,也受了轻伤。
——怎么会闹出这种结果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我把孙小纯的案子交给审判员小吴,由他作为审判长主审案件。在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案件开庭审理了。
这一刻,我就坐在旁听席上,望着被告人孙小纯的后脑勺,有点走神。
多年不见了,算起来,总有二十四五年了吧。岁月把我们从天真活泼的年轻人打造成了奔波于生活或生计的成年人,在我们年轻的脸上刻画出一条条细密的皱纹,使我们的思想由浪漫而世俗,由激越而平庸。老去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刚才在孙小纯被法警带进审判法庭的那一刻,我曾刻意地盯着她,看了个仔细。虽然从她的脸模子上,还能依稀辨认出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人来,可二十多年前的风采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无论是脸部皮肤的沧桑,还是眼神的呆滞木然,无论是身体曲线的庸常,还是衣着的粗俗,都表现出了她如今的困厄与落魄——生活啊,真的很残酷!为了生存,她一个女人竟跟人动起了砍刀!
那个平庸的后脑勺在我眼前呆立着,仿佛一块黑黄相杂的石头。这就是我们正在审判的被告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家庭的“历史”问题,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在她出生十几年前就被镇压了的反革命的大伯,那么有理由相信,现在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很可能是她而不是我,按照当初我们考试的水平,或许现在,我只能充当她的副手。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