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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是孰非

2011-12-31刘志铁

鸭绿江 2011年11期

  刘志铁,男,辽宁凌源人,1987年毕业于朝阳市第二师范学校,曾当过多年中学教师,现供职于凌源市史志办公室。有小说、散文在《鸭绿江》《文学界》《辽河文学》《经典美文》《华夏散文》《辽宁日报》《辽宁法制报》《教师报》等省市报刊发表。
  
  一
  
  吴素素去县城参加模范教师表奖会。表奖会原定教师节开,受奖教师要戴大红花披五色绶带,还要绕着县城转一圈。但后来又通知说提前了,绕城一圈的事也取消了。这让吴素素倍感遗憾。好在大红花和五色绶带没有取消,在县电影院风风光光地领了一回奖。给吴素素颁奖的是一个副县级领导。颁完奖,还跟她握了手,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因为场面太嘈杂,吴素素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来,吴素素一整天都感觉不自在。不自在不是因为没有听清副县级领导的话,丧失了一次亲耳聆听教诲的机会,而是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蒜臭味。吴素素当时本来想说点什么的,比如“谢谢”之类,但一张嘴,就被那股蒜臭味呛了回来。话和蒜臭味一个想出来,一个想进去,结果就卡在了嗓子眼儿,弄得她中午会餐时没一点食欲,一桌子好菜,吃哪个似乎都带着一股浓重的蒜臭味。
  尽管如此,吴素素仍然心情不错。回来时,吴素素抱回一个大西瓜。不是自己吃,是为了请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吃,算是请大伙吃个喜儿。西瓜是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抱回来的,坐了一百多里地的班车,到家时,西瓜的温度和吴素素的体温差不多,一摸烫手。吴素素说:“原打算搁货物架上,怕掉下来摔两瓣喽,抱了一道儿。”
  教研组长老常支使李二旦去伙房拿来一把菜刀。一边切瓜一边又冲老牛使眼色,往门口的方向努嘴,意思是让老牛去关门。老牛一边嘀咕吃个瓜犯得上关门吗,一边过去关上了门,想了想,又咔嚓一声上了插销。
  切开瓜一看,瓜瓤红是红,就是有些熟大劲了,起了很大的马蜂窝儿,流汤拉水的。吴素素说:“买的时候挖开看了,一点毛病没有,准是这一道焐的,天头也太热。”
  大家都说:“没事,一样吃。”
  说完,一人拿起一块瓜。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唏唏溜溜的吃瓜声。
  老牛吃完一块,把瓜皮放在桌子上,抹着下巴上的汤水,哆嗦着嘴唇,说:“不错,一看就是沙土地儿种出来的瓜,沙瓤的,还起金星。”
  老牛长相挺有意思,脑袋小,秃顶,颧骨高,洼兜脸儿,鹰钩鼻子。如果抄直了看,他的鼻子尖和上嘴唇边缘线差不多在一个水平线上。毫无疑问,他在吃东西的时候,鼻子很容易和食物发生亲密接触。葛兰背后就笑过他,说老牛喝粥时没准能像猪似的在粥碗里吹出一溜泡泡。
  这个时候,老牛鼻子尖上就顶着一小块西瓜瓤,别人看了都笑。但老牛不知道,拿起一块西瓜,接着吃。咽下一口瓜,嘴唇哆嗦几下,又说:“咱们这疙瘩没人种瓜,不是不长,是长出来的瓜不甜,更不起沙;要说种瓜好的,还得是人家口里建昌沟和菠萝树一带,都是沙土地,种出来的瓜,又沙又甜,起金星,冷丁一瞅,金饰金鳞的。”
  老牛长得有特点,说话也有特点,语速快,又带点结巴。说话前,两片嘴唇先哆嗦几下,如同给钟表上发条,蓄势。这时,大伙都笑着附和说:“那是那是,还得说那一带。”
  吃完第二块瓜时,老牛鼻子尖上顶着的西瓜瓤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汤汁。老牛放下瓜皮,很快速地在嘴上抓了一把,就连嘴带鼻子都抓干净了。
  葛兰没吃瓜。葛兰说不乐意吃那玩意儿,说牙疼。其实不是她牙疼,或者是看那瓜要娄了,怕吃了坏肚子,而是瞅吴素素来气。不就是当上个模范教师吗,有啥了不起?咋呼啥啊,拿青瓜裂枣收买人心,嘁,谁没吃过似的。因此,别人吃瓜,葛兰就在旁边耷拉着脸看书备课。
  吴素素自己也没吃,她正憋着一泡尿。这泡尿本来在县城上车前就应该尿。就是因为买西瓜,耽误了时间。吴素素买完票,车就要发了。检票口处的检票员正吵吵嚷嚷地喊人上车。车站候车室里倒有厕所,但吴素素没敢去,怕解手的工夫车开跑了。一泡尿到了没尿成,一直憋到家。
  吴素素大步流星地去上厕所。
  葛兰隔着玻璃窗,拧着脖子看吴素素进了厕所的门,便回过头来说:“都娄了,还吃,不怕吃完蹿稀?”
  听了葛兰的话,大家互相瞅瞅,没吱声。
  过一会儿,老常说:“人家买来了,大老远从县城带回来的,一百多里地呢,不吃不是恁回事。”
  葛兰撇撇嘴:“不但走了一百多里地,还是裤裆里揣回来的,像孵小鸡似的,都焐熟了。”又说:“嘴也够瓢的,没吃出啥格路味儿?白焐了一道了。”
  说完,自己趴在桌子上咯咯咯地乐。
  乐完,又撅着嘴冲校长室:“靠着一个献勤儿,弄个模范教师,没啥了不起的。”
  又说:“又擦桌子又扫地的,多亏没尿罐,要是有尿罐,连尿罐都得给倒喽。”
  正说着,下课铃响了。吴素素狗撵了似的跑回来,说:“坏了,咱们忘了老霍了!”
  吴素素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了老霍。老霍本来午后没课,政史组的老郭感冒了,去卫生所打滴流,老霍邻时替老郭看了一节自习。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一起往桌子上看。桌子上只剩下一堆白花花的西瓜皮。这时,老常、老牛、李二旦都不好意思起来。不好意思不是因为自己太下作,把西瓜都吃光了,而是西瓜啃得太干净,一堆西瓜皮,竟然白亮亮的找不出一星点红。
  吴素素赶紧往起收拾西瓜皮。李二旦拿着原来装西瓜的黑塑料袋,帮着吴素素往里装西瓜皮。西瓜皮还没收拾完,老霍就进来了。吴素素和李二旦看看桌子,桌子上还有两块。老霍一进来,两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剩下的这两块西瓜皮是装好还是不装好。
  老常给李二旦使眼色,摇摇头,眨眨眼,往门外呶嘴。李二旦会意,丢下两块西瓜皮不管,提溜走了黑塑料袋。
  老常说:“老霍,吃吧。”
  老霍说:“啥?”
  老常说:“瓜,香白瓜。”
  是不是真的有一种瓜叫香白瓜,没有人细究过。老常叫它香白瓜,是因为农村有一种杏,熟的时候不红也不黄,而是白。皮白肉也白,吃着又甜又面又香,叫香白杏。这地方不种西瓜,地方又偏僻,外面的瓜进不来,吃块西瓜不容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这里有不少人还没吃过西瓜。老霍吃没吃过西瓜不清楚,但他一定没吃过香白瓜。
  老常又说:“吴素素买的,给你留了两块。”
  老霍是近视眼,戴的镜子五百多度。据他自己说,其实戴八百度的合适,但为了便于恢复视力,平时就戴五百度的。老霍拿起“香白瓜”凑到五百度的镜片下看了看,然后咔嚓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说:“嗯,不错。”
  
  二
  
  老霍留长发,梳分头。人长得瘦,个儿高,像一根脱光了叶子的麻杆儿。再配一副瓶子底似的眼镜,有十足的学者气派。老霍平时手里总离不了一只人造革的兜子,很破,边沿上有好几处都裂了口子,露出了里面的麻布。兜子里经常装着两样东西:几本书和三四个眼镜盒。每只盒子里装着不同度数的眼镜。闲着没事,就戴度数小的。倘要看书看报,就戴稍大一点的。老霍喜欢看报,看报时一个字都不落下,报纸夹缝也看。报纸夹缝登载的无非是一些小广告寻人启事什么的,字很小。老霍就从人造革的兜子里掏出八百度的眼镜。摘下五百度的,换上八百度的。看完后,再摘下八百度的,换上五百度的。有时觉得这样换来换去的麻烦,再需要八百度的时,就不换,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掐住一条镜腿,沿着报纸夹缝慢慢地移,当放大镜用。样子很滑稽,像是在探雷。
  老霍眼睛不好,人却实在,性子耿,好面儿。有一次,老常跟老霍一起上厕所,道上看见一摊鸡屎,老常说:“咦,老霍,地上有个扣。”
  
  老霍低头看看,真是个扣。弯腰去捡,软乎乎粘了一手,凑到鼻下一闻,恶臭萦鼻,才知道上了当。上了当,却还装着不知道是上当,觉得上当总是跟“无知”和“心眼儿不全”有关,用当地人话说,就是人不精。老霍怕人说他不精,抓了满手的鸡屎,也不生气,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我操,是鸡屎。”
  一边把手指头在土地儿上蹭,一边又说:“你那眼神儿和我也差不了多少,明明是鸡屎,却看成了扣。”
  老常绷着嘴不敢笑:“是鸡屎?我看是个扣呢。”
  从那以后,老霍对老常事事都加十二分小心,老常说什么,老霍都要拿八百度的“探雷器”探探,决不轻易相信。
  这次吃吴素素的喜儿,却吃了两块西瓜皮。吃之前,他没用“探雷器”探。没探不是说他一时疏忽大意,相信了老常,而是他根本就没吃过西瓜,更不知道香白瓜,就是探也探不出个子午卯酉。这当上得不轻,比上次抓鸡屎严重得多。抓鸡屎用的是手,抓完了撮一把土面儿蹭蹭,闻闻没啥大味,也就算了;吃西瓜皮用的是嘴,不但没法用土面儿蹭,而且还咽到了肚子里,吐都吐不出来。要是当时知道没准也能吐出来,问题是老霍当时不知道。知道自己吃了西瓜皮已经是第二天的事儿了,西瓜皮在他肚子里已经呆了一宿,早没影儿了。
  老霍吃西瓜皮的事是葛兰告诉老霍的。
  没课的时候,老霍去上厕所。厕所在东南角,和初二教室斜对个儿,中间隔着操场。当时,葛兰正在初二一班上课。老霍的一只脚刚要跨进厕所门,葛兰就从教室里钻出来,叫:“老霍!”
  老霍正憋着一泡尿。他本想先解决了这泡尿,再回来听葛兰说话,但又不想让葛兰看出来自己正被一泡尿折磨着,不雅。于是就收住脚,扭头看着葛兰。
  葛兰站在教室山墙根下向他摆手,说:“过来一会儿,有点事。”
  老霍不情愿地走过去,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耐烦:“啥事?”
  葛兰:“老霍,咱们关系不错,要不然,我也不扯这个。”
  老霍:“那是,你说?”
  葛兰:“我不是整事儿,是气不过,昨晚上我一宿没睡,咋寻思咋不对劲儿。”
  老霍:“到底啥事儿?”
  葛兰左右看看,把声音又放低了一些:“昨天你吃啥了?”
  老霍似乎把吃香白瓜的事忘了,想了想,又反问葛兰:“吃啥了?”
  葛兰不满意地白了老霍一眼:“吴素素,吃喜儿,知道了吧?”
  老霍:“哦,香白瓜?”
  葛兰咯咯乐了:“香白瓜,吃着啥味啊?”
  老霍:“还行。”
  葛兰:“啥香白瓜,是西瓜皮。”
  老霍吃了一惊:“西瓜皮?”
  复又镇静下来:“是香白瓜,我原来也吃过,是香白瓜不差。”
  想了想,又说:“可能是有点没熟好,但的确是香白瓜。香白瓜是南方水果。南方水果都这样,都是没熟时就运到北方,等熟了再运,半道就得烂喽。”
  葛兰颇蔑视地斜睨着老霍:“中了老霍,反正我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又说:“我眼瞅着,一个西瓜,人家吃了瓤,剩下两块皮在桌子上……要不你去问老牛、李二旦,问吴素素也行,你不是跟她挺好吗?”
  老霍知道葛兰跟吴素素不对付,就辩白说:“谁跟她挺好了。”
  葛兰这么做的目的,不是跟老常过不去,是跟吴素素过不去。事情明摆着,给老霍当上的是老常,但根儿在吴素素。吴素素要不买西瓜,就不会出现这事儿;买西瓜也行,即是请大家吃喜儿,就应该等老霍回来一块吃,宁落一群不落一人,这样的话,事情也不会出现;退一步说,不等老霍也行,少吃一块瓜,老霍也不至于计较,问题是别让人家吃西瓜皮。吃西瓜皮事少,侮辱人格事大。按葛兰的意思,这把火最终要烧到吴素素身上。谁知老霍不这么想。事怕颠倒理怕翻,老霍把这事拆开来想一遍,揉到一起再想一遍,终于想明白了,根在吴素素不假,但事儿还是在老常身上。
  葛兰进一步煽风点火:“老霍你别太孬喽,这事搁谁身上,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不拿人当人。”
  老霍性子耿,但又要脸儿。吃西瓜皮吃不死人,但这事要哄嚷出去,老霍脸没处搁。老霍回家把事情说给老伴,老伴也说:“蔫眯算了,丢不起人。”
  老霍窝了火,还撒不出去,就在心里憋着。黑介就睡不着觉,老霍就作了一首诗。诗是作给老常的。诗曰:
  
  长征路上多艰险,
  五千二万整一年。
  王牌蒋匪狗命丧,
  八面山河笑开颜。
  马啸人嘶过长江,
  逼迫顽石遁台湾。
  
  第二天,老霍老早就到了学校。趁着办公室没人,就把这首诗工楷书写到老常的办公桌上了。然后,拿书去了教室。老霍在教室呆了一个早自习。早自习下课后,老霍回到办公室,看见几个脑袋正扎在一起研究那首诗。研究一会儿,吴素素先看出来诗里面暗藏机关。但吴素素没吱声,咯咯一乐,躲一边去了。接着老牛也看出来了。老牛这人没深沉,好显摆,心里盛不住事。于是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猛捶了一下桌子,说:“藏头诗!”
  大家顺着一读,不错,真是藏头诗。藏着的头是:长五王八马逼。
  刚才大家的脑袋还都聚在一起,看明白是藏头诗,就都散开了,各自归位。
  老常在一边抽烟,没吱声。老常姓常,名武。这藏头诗明摆着是骂他。
  吴素素趴在桌子上乐个没完没了,咯咯,咯咯咯,咯……乐得有滋有味,抑扬顿挫。吴素素乳房大。老霍和吴素素坐对桌。老霍通过目测,断定全校女教师顶数吴素素乳房大,至少比别人大一圈。此时,吴素素一乐,两只肥硕的乳房也跟着颤动不止。
  老霍看一眼胸脯乱颤的吴素素,然后扭着头看墙,面无表情,作茫然而一无所知状。
  老牛惊呼完“藏头诗”,就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抽烟,踱步。
  葛兰也在笑。葛兰的笑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阴阳怪气的。葛兰笑的不是“藏头诗”,而是老霍。葛兰心明镜儿似的,诗作者是老霍。今天早晨,葛兰来得早。昨天她告诉老霍西瓜皮的事儿,课就没讲完,留下个尾巴。打算抓早自习时间把尾巴收拾利索喽,不然下节课没法上。来的时候,看见车棚里已经有了一台自行车。细一看,是老霍的。到办公室,却又不见老霍,门是锁着的。当时心里还犯嘀咕,车在人不在,莫非昨晚没骑?这工夫明白了,原来老霍起个大早就是为了往人家桌子上写一首歪诗。
  葛兰对老霍很不满意。本以为有一场好戏要上演,没承想,老霍是个孬杆儿,还没开头,就蔫巴了。平常一说话慷慨激昂的,真一遇到事儿,就完蛋操了。因此,大家纷纷猜测诗作者的时候,葛兰用一万个瞧不起的语调说:“谁写的咋了?算不上英雄好汉,有本事明锣响鼓地干一场,干这种下三滥的事,算不上一道。”
  
  三
  
  吴素素从县城领奖回来的第五天,是9月10号,教师节。按惯例,午前开表奖会,中午会餐。表奖会开得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奖项设置还是老一套,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优秀课、优秀教案。得奖的上台去领奖,没得奖的在下边伸着脖子看领奖。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每人一个夏凉被,外加一个被罩;优秀课一个夏凉被;优秀教案一个被罩。颁奖的是校长老何、教导主任老徐和老张。颁完奖,老何、老徐、老张还装腔作势地跟得奖的老师握握手,多大个干部似的,看着特假。
  语文组老常得了优秀教师奖,葛兰得了优秀教案奖。
  吴素素也上台领了奖。主持颁奖的副校长老姜说,吴素素是县级模范教师,县里已经奖励过了,原则上不重复表奖,但为了表扬她的突出业绩,学校决定,给予吴素素同志再次奖励。吴素素显然为这次表奖精心准备过了。头发新■的油,还打了保湿膏一类的东西,油汪汪发亮。给吴素素颁奖的是校长老何。老何给吴素素颁完奖,还转过身来带头鼓掌。可能是大家都没这个思想准备,一时没缓过神儿,应和者不过三五处。就这三五处还不齐,这儿响一下,那儿响两下,稀啦巴扯像屁嘣豆。
  
  颁完奖,回到办公室,气氛有些沉闷。老牛老霍李二旦都没得着奖。葛兰虽然得了奖,但奖项是最低的,奖品只是一个被罩,跟老常和吴素素比,差了一个夏凉被。葛兰把装着被罩的塑料袋使劲摔在桌子上,撅嘴膀腮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老常的奖品是李二旦给拿回来的。葛兰白一眼李二旦,说:“恁献勤呢,人家东西你拿,你是人家的勤务员呗?”
  葛兰跟李二旦他妈是表姐妹,李二旦管葛兰叫表姨。因为是亲戚,葛兰总好数落李二旦。李二旦知道表姨的脾气,也不吱声。这时,李二旦把老常的一个夏凉被和一个被罩放到老常桌子上,说:“走到半道,校长招呼教研组长开会,我就帮老常拿回来了。”
  说完,李二旦就出去了。
  吴素素显得很兴奋。她忙着把自己得的奖品夏凉被打开,仔细地研究它的面料和做工。又是搓又是抻,还拿起来对着太阳照。嘴里叨咕着:“我这次上县城逛商厦,就相中夏凉被了,寻思半天也没舍得买。”
  又说:“夏天盖它可舒服了,贼凉快,要不咋叫夏凉被呢。”
  还说:“瞅着挺厚的,其实一点都不厚,对着太阳,还透亮呢。”
  说完,拿起来对着太阳又照了一遍。照完,又拿自己的跟老常的对比。老常的夏凉被黄底红花,吴素素的夏凉被红底黄花。吴素素问老霍:“黄底红花好看还是红底黄花的好看?”
  老霍说:“都中。”
  老霍对吴素素的问题显然没多大兴趣。没兴趣不是嫉妒吴素素得了奖,而是还记着吃西瓜皮的事。这几天,老霍心里老是在想同一个问题,吴素素请吃西瓜,为啥没等他呢?当时葛兰极力煽风点火挖沟修渠地把祸水往吴素素身上引,却没引过来;现在人家不引了,老霍却又自己钻到这个牛角尖里来了。老霍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心里就拧个疙瘩,解不开。
  吴素素没在意老霍的冷淡,继续摆弄她的夏凉被。
  葛兰从背后狠狠地剜了一眼吴素素,然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对老牛说:“哎,老牛,星期天逛一趟县城吧?招呼着你媳妇,一块去。”
  老牛:“干啥?”
  葛兰:“买便宜货呗。反季货,贼便宜。”
  老牛:“啥叫反季货?”
  葛兰:“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褂衩,就叫反季货。你不懂,你媳妇肯定明白,一说她就知道。”
  老牛:“噢,真便宜?”
  葛兰:“真便宜。现在不是过了立秋了吗,商场都在反季推销夏天的玩意儿呢。像夏凉被什么的,满大街都在狂甩,稀烂贱,仨瓜俩枣就买一个。”
  老牛:“真的?”
  葛兰:“真的,不逗你。”
  老牛没听明白,吴素素听明白了。吴素素把展开的夏凉被叠起来。叠的时候,响动很大,啪啪的。
  老常开完会回来,传达了两个事儿:一个是教师节过后,就搞教研活动。学校的意思是先以各组为单位,自己先搞,然后每组抽一两个好的,学校再搞;另一个是今年教师节学校不集体会餐了,发给每人二十块钱,自己组安排,乐意聚,拿着这钱自己找地方去聚,不乐意聚就拉倒,拿了钱回家自己吃。为啥不会餐了,没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去年教师节李二旦喝多了酒,踹了校长室的门,好好的门,踹了一个大窟窿。校长老何当众发狠说,妈拉个逼,谁再操办会餐,谁就是丫头养的。
  听说不会餐,大家都觉得这个教师节过得没意思。
  葛兰说:“学校也是,不会餐早说,不会餐干啥来了,就图个给人家陪绑了。我看,分了钱回家算了,这饭吃着也没啥劲。”
  老牛说:“你还得了一个被罩呢。”指指老霍,又说:“我们才是纯陪绑的。”
  老常手里掐着一沓子钱,都是十元一张的,说:“大家伙看看,咋整?”
  老霍响应着葛兰:“对,分了算了,乐意吃,自己回家吃。”
  老霍响应葛兰是想省下那二十块钱。老霍家庭负担重。老爹老妈跟他过。还有一个不更事的大哥,带奸不傻,说话口齿不清,像哑巴,又不是哑巴,农村称为二尾子。他哥名义上没跟他过,但和跟他过也差不多,事事都得老霍操心。老霍老婆是农民,在家种着几亩地,一年到头,风吹日晒,也就混个年吃年用,没啥剩项。一家老小的诸般花销都指着老霍。老霍日子过得苦,老婆至今没戴过乳罩,任凭两只乳房长年累月地在胸前嘟噜着,以至于越坠越长,像两只大号鞋底子。老霍曾多次公开对老婆的乳房表示不满,说大是大,但瘪咕瞎眼,一点不挺拔,不像人家那样鼓挣挣的小山包似的。老婆问他,“人家”是谁?老霍说,泛指,不是专指。其实,他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吴素素。虽然如此,老霍并无外心,凡事都想着老婆孩子、老爹老妈、二尾子大哥。这个时候,老霍心里盘算着,二十块钱能买五斤猪肉,五斤猪肉能炖一大锅,能让一家老小欢天喜地吃上一顿。想到这一层,老霍又强调一句:“不聚,不是钱不钱的事,没啥劲。”
  六个人有两个主张不聚,这餐显然是黄汤了。于是老常往下发钱。
  老牛喜欢热闹,主张聚。这时,一边接钱一边不无遗憾地说:“真不聚了?其实应该聚。毕竟是教师节了,一年一回,太冷清了不好,不好瞧。”
  李二旦在外边转了一圈,回来后说:“人家都聚。数学组去桥头,物理组去李老歪那,外语组和生化组也都说聚,但上哪去还没定。”
  老常说:“谁爱聚谁聚,咱们不聚。”
  老常给李二旦二十块钱。李二旦拿着钱,跑到物理组入股去了。
  
  四
  
  第二天一上班,老霍脸色很不好看。一问,才知道是昨天受了屈儿。昨天受的屈儿到今天还挂在脸上,说明这屈儿不算小。
  大家都问:“到底怎么了,老霍?”
  老霍本来不想说,但不说又觉得实在憋得慌,想了想,还是说了。
  原来,教师节没聚餐,分了二十块钱。老霍揣着二十块钱回家,心里想着应该买点什么东西。忽然就想到家里牙膏快用完了,女儿小菲前几天就张罗着买。女儿十四了,知道美了。原来老霍他们家用的牙膏都是康齿灵牌子的,小菲听说有一个新牌子,叫“黑妹”,能增白牙齿,让老霍买“黑妹”。老霍就满大街找“黑妹”。问了两家没有。有人告诉他,说“福满堂”有。福满堂掌柜的是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女人,姓孔,人称小孔。二十年前,小孔长得好看,是全乡有名的美人儿,性子也好,爱笑,走起路来花枝招展的。现在的小孔不但容颜上今非昔比,脾气也古怪了。脾气古怪不是因为更年期,而是她四十五岁那年得了乳腺癌,割去了一只乳房。女人没了一只乳房,用一堆棉花填着空缺,脾气不古怪那就怪了。
  老霍去小孔的福满堂买“黑妹”牙膏。小孔拿了一管“黑妹”给老霍。老霍拿过来,不交钱,先看说明。字太小,老霍就从人造革兜子里掏出八百度的“探雷器”从上到下慢慢地探。探完说明,老霍又找生产日期。找了半天,最后从牙膏盒底下的封口处找到了。写的是1993年8月23日。保质期是一年零六个月。老霍算算,离过期还有五个多月,行。老霍问多少钱?小孔说两块八。老霍就有些犹豫。康齿灵两块五,黑妹比康齿灵贵了三毛。贵三毛就贵三毛,新牌子,又有增白效果,贵三毛也在情理之中。正要掏钱,老霍又忽然发现“黑妹”比“康齿灵”管小。于是就让小孔给他拿了一管“康齿灵”,一比,果然短了一扁指。老霍自己嘀咕,短了一扁指,还贵三毛。老霍问能便宜点不,小孔说不能。老霍说应该便宜点,管小,比“康齿灵”短了一扁指呢,还贵三毛。小孔说你乐意买就买,不乐意买拉倒。说完,从老霍手里抢过“黑妹”,啪叽一声甩货架子上去了。老霍看看小孔,说买吧。小孔又啪叽一声把“黑妹”从货架子甩到柜台上。
  老霍掏出十元钱给小孔,小孔找老霍七元两角。老霍装起牙膏走到门口,就听小孔说:“看见了吧,当老师的就这样,小气短见的,抠抠屁股也得唆啦唆啦手指头,一副穷酸样。”
  
  这话说得难听。难听还不在话的本身,在话的语气。如果是狠呔呔地说,老霍说不定不生气,你发狠,说明你心里气得慌;让人气得慌,本身就是一种胜利。问题是小孔没发狠,而是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就像在数落一个小孩儿,告诉人家,孩子毕竟是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霍转身跟小孔理论。
  老霍:“我怎么穷酸样了?”
  小孔:“你就这样穷酸样了。”
  老霍:“哪样了?”
  小孔:“买管牙膏还比比管长管短,不是穷酸样还是富酸样啊?”
  老霍:“我凭钱买东西,少给你钱了吗?”
  小孔:“你倒想少给钱,你还得敢。”
  老霍:“你白送给我我还不稀罕要呢。我有钱。”
  老霍想把钱掏出来让她看看,但手触到钱时又没往外掏。兜里原本就二十块钱,刚才花掉两块八,还剩十七元二角,掏出来也没有多大说服力。
  又听小孔说:“你也没尿泡尿照照,就你那样,我白送给你?我白送的多了,送谁也送不到你那,扔河套沟子去也不送给你,没用。你觉得自己像个人儿似的,我还没放到眼里。嘁,没听说买管牙膏还比比管长管短的,不嫌寒碜。”
  理论到这个程度,虽然你来我往谁也没少说一句,但老霍已明显落了下风。当时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乱哄哄地又说又笑。老霍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却看见他们笑得都怪模怪样的,似乎都在嘲笑老霍。其实这帮家伙里买牙膏比管长管短的多了,有的可能还要打开盖子看里面的牙膏满不满,挤出一点来凑在鼻尖上闻闻香不香……如今却都人模狗样地嘲笑起老霍来了。老霍突然语塞,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胸腔里的血往上涌,脖子和太阳穴都一鼓一鼓的。有一阵子感觉自己好像掉到了烂泥塘里,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沉,眼前一点一点变黑。老霍蒙了。后来是谁把他从烂泥塘里捞上来的也不知道了。只影影绰绰地记得有人搡了他一把,又拽了他一把,他才算挣扎着出来了。过后知道搡他一把又拽他一把的是老霍原来教过的一个学生,女的,叫王珊。王珊初中念到半道就不念了,就在福满堂门前摆摊卖熟食。熟食有猪头肉、猪血肠、猪口条、猪肝、猪心、猪肚、猪蹄儿、猪肠子。王珊她爹是赶集杀猪的,集上卖不了的,回来就煮成熟食叫王珊卖。老霍在班上没少埋汰王珊,说王珊不念书去卖熟食,鼠目寸光,下辈子也看不着后脑勺子。现在老霍反倒感激起王珊来了,感激不是说王珊能把他从烂泥塘里捞上来,或者是过了好几年了还认得他这个老师,而是再见面时该啥样还啥样,没因为牙膏事件瞧不起他。后来老霍大概是为了表达一下他的感激,去王珊那买了几回猪头肉。
  牙膏事件的细节情况都是后来通过别的渠道传到学校来的,那天早晨老霍叙述事情经过时,只说他和小孔戗戗起来了,那娘们儿说话不上道儿,老霍也没输给她,还当着吴素素和葛兰的面说了句粗话:“操,骚娘们儿,我怕鸡巴她?”
  大家都劝老霍:“小孔那娘们儿少招惹她,少了一只乳房,脾气倒长了一大截,跟她吵吵,犯不上。”
  又说:“如今净给教师扣高帽,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哼,自己灵魂塑造好了,到外边受气。这年头,正的给邪的让道。”
  老常说:“这事儿先议论到这儿。咱们再说说听课的事。学校要求今天就开始听,我寻思着咱们从明天开始听。刚才老霍没在这时,我们几个沟通了,其实学校也是这个意思,并不是咱们自己出幺蛾子。就是不谁先谁后地排队了,随意听,有课上课,没课的临时一嚓咕,看该听谁的就去听谁的。我看这么着行,还快,听完省心了。老霍你看呢?”
  老霍气还没消:“我随便。”
  上课铃响了。老常说:“那行,就这么定了。”
  老牛一边拾掇教案,一边兴高采烈地对葛兰说:“哎,葛兰,我跟我媳妇说了,她说中。”
  葛兰:“啥中啊?”
  老牛:“你不说星期天去县城买反季货吗?说满大街都在甩夏凉被,稀烂贱的。”
  葛兰:“我说了吗……噢,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老牛愣着眼睛:“变卦了?”
  葛兰很俏地一笑:“老牛,你真可爱。”夹着书就去上课了。
  老牛莫名其妙地眨巴着眼睛,嘀咕着:“这人都咋的了?”
  
  五
  
  老常开始没打算听老霍的课,是想听葛兰的课。但走到葛兰上课的教室门口,被葛兰挡了驾。
  葛兰说:“我这节课安排学生自习。”
  老常知道是葛兰不乐意让他听,拿学生自习当借口。要是学校听课,她葛兰不敢这么说,就是这么说了,人家也不管那事儿。用校长老何的话说:你哭也得把这节课给我哭下来。但老常不代表学校,教研组他也代表不了,他只能代表他个人。按规定,本来是有课的上课,没课的听课。但现在的情况是有课的找借口不让听课,没课的找借口不听课。老师怕被人听课,也怕去听别人的课。规规矩矩坐四十五分钟,比平时四百五十分钟还难熬。这节课本来就葛兰和老霍有课,老牛、李二旦和吴素素都应该来听课,但临时都蔫溜了。老常心里来气,来气也白扯,没人理他那把胡子。
  老常去找老霍。老霍还没来,学生正吵吵嚷嚷地闹。老常问学生,是老霍的课吧?学生回答很响亮,是!老常就走到教室最后,靠墙和学生挤巴着坐下来。
  老霍来了,开始上课。课上到半道,前排的一个学生冲老霍使眼色,还呶着嘴撅着下巴向后示意。老霍知道后边有事,从人造革兜子里掏出八百度的“探雷器”往后边一照,就看见了坐在后边的老常。
  老霍平时就烦人家听他课。烦人家听课不是老霍课讲得不好或者怯场,像数学组老万似的,一有人听课,浑身冒汗,倘是冬天,脑袋上热汽缭绕,像刚揭锅的蒸笼似的;老霍是看不惯有些人猪鼻子插大葱,本来不懂几个问题,还假充明家子,装腔作势地给你列出几条几条,没一条真格的,都是从别人嘴里或者“教改家”写出来的小册子上搬下来的,放到谁身上都适用。折腾一遭,结果是,山显不出是山,水露不出是水,白菜还是白菜,萝卜还是萝卜,屁事不顶。
  老霍看到老常时,不单是一个烦,心里还咯噔一下子。他还没忘记自己吃下去的那两块西瓜皮。没想到西瓜皮时,心里就单是一个烦,忍一忍就过去了,烦上面再加上西瓜皮,那就不是烦的事了。老霍开始时没吱声,接着往下讲。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就像一个讲故事的人,讲到伤心处,先自哽咽起来。老霍倒是没哽咽,但神经开始短路,刺刺冒火花。别的火烧房子烧地儿,神经冒火是烧心烧肝儿。老霍似乎闻到自己喉咙眼里有焦煳的味道冲上来了。老霍一阵烦闷,就啪的一声,把书翻扣在桌子上,又拿出八百度的“探雷器”往后面探。这次探的不是老常,是探一个傻大个儿学生,叫孙二驴。孙二驴个儿大而笨,干活冲在前面,上课坐在最后,又不老实,好串座。老霍探了半天,终于在东北角上探到了孙二驴。老霍叫起孙二驴,让他回答问题。孙二驴抓耳挠腮地站起来,红脸憋肚的,一句话说不出来。老霍突然发怒,大喝一声:“孙二驴!你挺大个个子,人模狗样地往后面一坐,你懂个屁啊!”
  学生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回头看孙二驴。
  老常心里不由得一颤,听出来老霍这话中有话。表面骂的是孙二驴,暗中骂的却是老常。老常沉住气,不露声色,还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记听课笔记。老常的平静让老霍不舒服,不舒服不是说老常的若无其事没让老霍产生快感,而是觉得老常压根就没听明白他的话。说话就是为了让人家明白的,说了话人家却不明白就等于没说。老霍不甘心。
  于是老霍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都站起来,看看是不是他个儿最大!”
  学生都刷地站起来了。
  如果老常仍然沉得住气,稳坐不动,事情也就过去了,问题是老常这口气终究没能沉得住。学生站起来了,老常也站起来了。老常站起来当然不是要跟孙二驴比个头,而是坐不住热烙铁了,身上像突然长出一层毛毛刺,钻心地痒,不站起来受不了。老常没站起来时学生们都扭着头看孙二驴;老常站起来了学生们都看老常。老常比孙二驴高半个脑袋。
  
  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
  老常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过后无论怎么使劲想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出来的。直到坐在校长室的沙发上时,脑子才恢复正常思维。老常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老何看了看老常,说:“狗掏屁股了,还是长虫钻裤兜子了?”
  老常使劲眨巴着眼睛,像要哭的样子,但眼睛始终是干的,并没见着泪。稍停片刻后,老常把事情的经过如此这般叙说了一遍。最后强调性的提出三条:一是老霍当众侮辱他,得当众向他道歉;二是课没法听了,受不了这个屈儿;三是教研组长不干了,干不了,请学校另请高明。
  老何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秃顶,整天戴一顶瓜皮帽。戴瓜皮帽就是为了遮掩秃顶。老何的顶秃得怪,戴上瓜皮帽,你看不出来他秃顶,帽沿下边是一圈很好的头发;摘了帽子你才会发现,被帽子遮住的部分,一根毛没有,像半个滚圆的肉球。
  老常向老何申诉时,老何一直坐在写字台后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老何说:“没啥大不了的,老霍也未必就是说你,起早的遇着了贪黑的,赶巧了。”
  又说:“凡事要看大局,你们语文组是大组,你不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不能因为个人的一点恩怨就不干工作了。”
  还说:“你让老霍道歉也行不通。一是老霍那犟眼子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二是你说他说的是你,人家说他没说你,你能怎么着?要以我说,这事就蔫眯算了,听着了假充没听着。就像谁放个屁,你闻着臭了,知道他放屁了;你没闻着臭,他这屁就白放了,是不是?”
  老何放下报纸,走到老常跟前来:“你寻思寻思,是不是这个理儿?他老霍放个屁,就把你熏个跟头把式的,他老霍反倒乐了,觉得他这屁没白放,放得值钱;反过来,你闻着臭了但就是不说臭,说明他这个屁放得没味儿,他老霍也就落个没趣儿。”
  一席话,把老常说开窍了。老常说:“校长说得是,我没想到这一层。险些入了他老霍的圈套。”
  隔墙有耳,尽管老常从始至终没敢大吵大嚷,但还是被人嗅出了异样的味道。嗅出味道的是数学组的老万。老常向老何诉说事情原委的时候,老万正好路过校长室门口。老万竖着耳朵听了一会,虽然没听全,但也知道个大概。知道是关于听课的事,老常和老霍出疵儿了。数学组的老万把这事悄悄地告诉了物理组的老赵,物理组的老赵又告诉了外语组的老朱。老朱告诉了葛兰,葛兰告诉了老牛,老牛又告诉了吴素素。一样的话,从一个人的耳朵拐进另一个人的耳朵,再拐进第三个人的耳朵,拐几个弯之后,立马就变味儿。没等到下课,老师们了解到的情况是,老常去听老霍的课,被老霍轰出来了。这是个新闻,多少年没有过的新闻,其刺激程度远远超过去年李二旦把校长室的门踹个大窟窿。
  老常进办公室的时候,老霍正坐在椅子上抽烟。跷着二郎腿,神气活现的,很痞。老霍其实不会抽烟,刚才下课回来路过数学组,跟老万要了一根。因为不会抽烟,拿烟的姿势就显得笨,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很直很硬。
  老常心里憋着气,但老何的话他吃透了,于是心里大骂着老霍不是东西,婊子养的,脸上却挂着笑,说:“早晨买了一碗豆汁喝,卖豆汁那个李歪嘴,忒能抠唆,掺假不说,还不给你烧开,喝坏肚子了。听老霍课,听到半道,跑出去上厕所。”
  看看老霍,又看看老牛吴素素他们,又说:“后来也没回去,寻思着进进出出的,不像话。”
  又说:“老霍的课讲得不错。虽然没听完,也觉得不错。再说,以前听过多少回了,不听也知道。听,不过是走走过场,响应学校号召。”
  老霍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天神儿。然后,把小半截烟头儿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碾了几下,对着烟末吐了一口痰。老霍刚才还像一只■着颈毛的公鸡,看老常如此,也就跟着放松了浑身的肌肉,把眼镜摘下来,撩起衣襟,慢慢地擦。老牛葛兰吴素素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睛里似乎都在问:完了?这样就完了?于是大家都大大地失望了,就像过去在敞地儿上看电影,刚开个头就烧片儿了一样扫兴。
  
  
  六
  
  李二旦今年二十六岁,1989年师范毕业后分在中心小学,干了两年,又托他表姨葛兰找老何调到中学。调中学不单是觉得中学轻快,课节少,教啥就教啥,不跨科,不像小学,教一个主科,还要提哩嘟噜地挂不少副科,弄得人焦头烂额;也不是图稀教中学名声上好听,觉得比教小学高超;而是为了躲避总校长老程的闺女程璐璐。程璐璐在中心小学教学前班,长得胖,粗胳膊粗腿的,走起路来噔噔噔山响,老爷们儿似的。不但胖,嗓门还大,说话高声大嗓,嗡嗡的,震耳朵。不单是嗓门大,话又太多,往哪儿一站,就显她了,别人插不上嘴;就是偶然插上一句半句的,也被她的大嗓门压下去了。
  李二旦躲程璐璐,是因为程璐璐对他动了芳心。按理说,有人对自己动心是好事,犯不着东躲西藏,问题是李二旦对程璐璐没动心。没动心不是因为她胖,就是因为程璐璐嘴好说。程璐璐这个好说和别人的好说不同,没个正经路数,谁说话她都搭言儿,抢人家话头儿,搭又搭不到好处,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着三不着四。她不说时人家还都明白,她一说,都糊涂了。还有一条,说话不知道掂量,捞着啥说啥,满嘴刮大风,还好夸张,一尺说成一丈,一丈说成一百丈。人家问她跟李二旦搞对象的事,搁一般的,都不说,说了也是含糊其辞地应付。程璐璐不但说,还不着天不着地儿地扯着个大嗓门:“张飞吃豆芽儿,小菜一碟儿!”或者是:“没问题,拿下!”
  程璐璐约了几次李二旦,李二旦都没有赴约。程璐璐教的学前班在西厢房,跟厕所在一条线上。有一回,程璐璐瞄准李二旦进了厕所。等李二旦从厕所出来时,程璐璐就在厕所门口堵住了李二旦:“你啥意思啊?给你脸了是吧?”
  李二旦大惊失色,慌急间转身又逃回了厕所。
  程璐璐不依不饶,冲着厕所门喊:“告诉你李二旦,你自个儿琢磨着,反正我非你不嫁!”
  又说:“躲?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程璐璐这样一说,反倒提醒了李二旦。惹不起,还躲不起?可往哪躲呢?李二旦就想到了中学。于是,李二旦找表姨葛兰。葛兰又找老何,把李二旦和程璐璐的事,原原本本说给老何。
  老何嘬着牙花子,说:“事是这么个事,但有难度。从小学往中学调,中间隔着一道坎,这道坎不好迈;而且中间还夹着一个程璐璐,程璐璐上边还有一个老程。”
  又说:“搞对象只是两个人的事,调动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了,而是两个学校的事,两个学校的事不是小事。”
  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经过老何的嘴,一件事就成了几件事,一件小事就成了几件大事,弄得李二旦发蒙。葛兰没蒙。葛兰说:“无非是想揩油。”然后,交待李二旦:“到你老叔那划拉几样给老何送去,打打进贡。”
  李二旦他老叔原先在食品站上班,后来食品站黄汤了,便自己开了个肉铺,杀猪卖肉。李二旦去找他老叔。他老叔指着肉铺子说,相中啥拿啥,啥都是现成的。李二旦前后一共去老何家八趟。前七趟把猪头猪心猪肝猪肚猪屁股都拿了个遍。李二旦他老叔给他记着账呢,一算账,整好拿走一头猪。
  送完一头猪,老何说:“别的都好说,上头我也疏通得差不多了;问题在老程,老程不愿意放人。他不放人,事就没法办……当然了,他不放人,咱们硬办也可以,不是说他不放人就没辙,问题是太惹人;惹了他一个老程没啥,他也吃不了谁,问题是他代表一个学校。”
  转头问李二旦:“要不,你去找找老程?”
  没等李二旦吱声,老何又说:“算了,你去也白去,一句话给你顶南墙上去了。还是我去吧,谁让我揽这闲事呢。”
  
  咂咂嘴,嘬嘬牙花子,又说:“本不愿意揽这罗乱,天生心肠软。”
  李二旦已精疲力竭。感觉自己像是遇到鬼火儿了,眼瞅着是个亮,但总也撵不上够不着;有时眼瞅着够着了,一伸手,还是空的,亮还在前面呢。
  暑假后开学,教师上班8月23号,学生上学9月1号。23号头一天,葛兰闲着没事,绕到后院花坛采花籽儿。老何走了过来,问葛兰暑假都去哪玩了。葛兰说没去哪玩。老何表示一番可惜之后,便一个个地历数远远近近好玩的地方。从盘锦的红海滩说到本溪的水洞,进一步往北,说到内蒙古的手把羊肉、烤全羊、奶酒;拐个弯,又说到宁夏甘肃;勾回来,又说到本地,本地的某山、某洞、某沟……
  葛兰忽然想起了外甥李二旦,说:“老何,李二旦的事咋说了?”
  老何摘下帽子,咔咔地挠他的秃头,挠一会,又戴上,说:“噢,李二旦呢,没事,但还差个过程没走。其实不走也行,但考虑多方面因素,还得走。”
  葛兰:“啥过程?”
  老何:“就是老程,我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有口话儿了,说是同意放人……我寻思着请他吃个饭,把这事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又说:“就在桥头饭店,花个三头四百的。”
  又说:“钱我出。”
  葛兰:“哪能让你出呢,事是给李二旦办的,理所当然得李二旦出。”
  老何笑笑:“不是外人,没事。”
  葛兰先还以为老何见她在这采花籽儿,没事过来跟她扯闲皮。现在明白了,这原本就是一场阴谋。阴谋得逞,老何就不再跟葛兰扯,说你采吧你采吧,扭身走了。葛兰冲老何的背影呸了一口唾沫,一甩手,把采好的花籽儿又扬回花坛里去了。
  葛兰找李二旦,说:“反正已经搭上了一头猪,事办不成,猪就打了水漂。再豁出去几百块钱,把事办成了,猪和钱都不算白搭。”
  8月24号,李二旦第八趟去老何家,给老何五百块钱。五百块钱是李二旦三个月的工资。8月29号,老何通知葛兰,葛兰又通知李二旦,到中学报到。李二旦心里记着一笔账,为躲程璐璐,他搭了一头猪和五百块钱。这成了一个结,想起来就郁闷。郁闷不在于一头猪和五百块钱本身,而是透过它,李二旦看清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郁闷了一年,终于在去年的教师节发泄出来了。去年教师节,李二旦踹了校长室的门。好好的一扇门,踹了个窟窿。其实,踹门不单是因为一头猪五百块钱。去年一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都直接或间接地为这一脚负着责任。
  就在去年,李二旦结婚了,程璐璐也结婚了。
  李二旦对象是乡政府的,叫雪里梅,行政秘书。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但雪里梅在李二旦面前却是绝对的领导,说话办事,都压着李二旦一头,不让李二旦伸腰。处处压着李二旦一头也就罢了,问题是还瞧不起李二旦。瞧不起并不是雪里梅嘴里说出来的,是李二旦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这种时候,雪里梅的眼睛很特别,不是怒目圆睁,而是把眼睛眯起来,从一条窄缝里看人。眼睛虽然眯缝着,但却很有杀伤力,仿佛有一股股的阴冷气体,从里面嗖嗖地往外冒。家里大事小情都雪里梅作主。雪里梅让李二旦打狗他就打狗,让他撵鸡他就撵鸡。如果让他打狗他却撵了鸡,雪里梅也不吱声,眯缝着眼睛看李二旦,眼睛里不温不火,就是个冒冷气;让李二旦打狗李二旦就去打狗,打狗的时候回头看一眼雪里梅,雪里梅眼睛仍然眯缝着,仍然冒冷气。李二旦体味很久,终于明白,这冷气,其实就是个瞧不起。
  程璐璐对象是桥头饭店老韩的儿子小韩。小韩和李二旦是同学,初中毕业跟他爹老韩一起经营饭馆。程璐璐跟小韩一结婚,老韩就交了权。交权不是交给小韩,而是交给了程璐璐。程璐璐是老板,小韩成了她手下跑腿的。小韩虽是个跑腿的,但程璐璐不小看小韩,拿小韩当盘菜。程璐璐虽然说话满嘴刮大风,教学前班没教好,但经营饭馆是块料。当年程璐璐疯狂追求李二旦,李二旦为躲避程璐璐逃跑到中学,就是因为她那张刮大风的嘴。谁承想,同样一张嘴,在李二旦这是缺点,到别处却成了优点。人家到这来吃饭,不但能享受到美味佳肴,还能跟年轻的女老板海侃神聊,东扯葫芦西扯瓢,说深说浅也没人在意,不图别的,图的就是快乐快乐嘴。因为好说,喜欢张罗,性子泼辣,做事不打怵,所以朋友就多,捧场的就多,到她这吃饭的就多,生意就好。老韩掌柜的时候,桥头饭店就是一个饭店;程璐璐接手后,饭店不单是饭店,还是舞厅。饭店东头原来是一片河套滩,程璐璐雇推土机在河滩上推出一块平地,接出两间房。找工匠按城里舞厅的标准装了修,做了灯池,安了彩灯,装了音响,一个舞厅就成了。饭馆兼营舞厅,生意越发红火。
  按理说,程璐璐结婚不结婚跟李二旦没关系。但人都有个毛病,喜欢比较,喜欢吃后悔药。李二旦拿雪里梅跟程璐璐比。比完后,李二旦开始后悔。后悔不是因为程璐璐嫁给了桥头饭店的小韩,成了老板,或者是当初错把程璐璐满嘴刮大风的优点看成了缺点,自己有眼无珠;而是觉得要是和程璐璐结婚的话,程璐璐不会像雪里梅似的处处压自己一头,不会瞧不起他,也能拿他李二旦当盘菜,过日子能伸开腰,活得能像个爷们儿。为着一个“爷们儿”,李二旦后悔。
  事也都往一起赶。去年教师节那天早晨,李二旦起来做饭,用电饭锅馇小米粥。电饭锅上放着蒸屉,蒸屉里是两个昨晚剩的馒头。一边馇粥一边馏馒头。插上电饭锅,李二旦突然感到肚子疼,赶紧上厕所。蹲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提起裤子出来。走到半道,肚子又是一阵疼,李二旦又跑回去拉第二遍。等一切都弄利索了回到屋,小米粥就淤了锅。淤锅不是啥大事,不过是溢蒸屉上一层粥沫,刷刷也就下去了。怪只怪李二旦自己没压住阵脚,看见淤了锅,自己先惊叫一声。他这一叫,不是大事也变成大事了。雪里梅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描眉的眉笔,左边眉毛画完了,右边的画了一半。雪里梅眯缝着眼睛看李二旦收拾电饭锅。李二旦以为她瞅一瞅也就拉倒了,没承想,雪里梅瞅完又说上了。说也不怕,说个一句两句,李二旦听着,不搭言,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她又说个没完没了。雪里梅先说粥,说好好的一锅粥,淤了一蒸屉;说完粥说蒸屉,说好好的蒸屉,淤了一下子粥。说完粥和蒸屉,说李二旦。说李二旦长前眼不长后眼,也不是眼睛的事,是心里没数,手里做着东,心里想着的是西,或者根本啥都没想,就是个呆头呆脑。
  如果单说李二旦,李二旦也不会跟她计较,问题是她从李二旦又说到李二旦他爹。本来是粥的事,现在又抛开粥不说,说他爹。雪里梅说呆头呆脑也不全怪你,怪你爹,遗传;你爹就是个偏心,分家时就偏心,分老大李大旦两间房,分老三李三旦一片树,分你李二旦一头驴。一头驴值几个钱?何况驴天天拴在李大旦家驴槽上,天天给李大旦家干活,名义上是分给了你,实际上等于分给了李大旦。明天干脆把驴牵过来,卖了;卖不了,宁可杀了吃肉;不说吃肉,至少能剩一张驴皮,冬天铺炕也能解解凉,不然的话,你连驴皮都剩不下,也就剩一把驴毛。说完分家,又把话头引回到遗传上来,说分家偏心也就罢了,遗传也偏心,呆头呆脑遗传给你了,小精明小算计遗传给李大旦李三旦了。
  李二旦终于火了,拿起擦电饭锅的抹布没头没脸地冲雪里梅撇过去。
  李二旦没吃早饭就去了学校。上午开表奖会,会后自由活动,打扑克,下象棋,嗑瓜子,吃葡萄,闲扯皮。中午会餐。下午在桥头饭店包了场子,开舞会。大家脸蛋红扑扑的去跳舞。老何走在最前边。据说老何的舞跳得不错。李二旦没去跳舞,自己坐在办公室里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地胡思乱想。从早上的小米粥淤锅想到雪里梅,从雪里梅想到程璐璐,从程璐璐想到一头猪又五百块钱……千年谷万年糠,一起涌上心头,像苍蝇一样,撞得脑瓜仁子嗡嗡直叫。李二旦在屋里坐不住,起身出来,路过校长室,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气来。趁着酒劲,抬腿就是一脚,就把门踹出个窟窿。
  
  
  
  
  七
  
  小学总校长老程二线了,中学副校长老姜补了老程的位置,当上了小学总校长。分管文科的教导主任老徐又补了老姜的位置,老徐的位置出了空缺。按惯例,分管文科的主任应该从语文组产生。语文组六个人,老常、吴素素、老霍、老牛、葛兰、李二旦。李二旦资历浅,又是个青涩愣,因为一个雪里梅,情绪也不好,还把老何的门踹出个窟窿,所以李二旦根本不想这事。葛兰正当年,三十出头,但葛兰嘴损,看谁都不顺眼,说话没个分寸,捞着啥说啥,咋痛快咋来。当了十年老师,学校的人被她损了个遍,五个人她惹了两对半。老牛好脾气,毛病是生理上有缺陷,脑袋小,秃顶,颧骨高,洼兜脸儿,鹰钩鼻子,最近又长了白癜风;生理有缺陷还在其次,问题是老牛心眼小,啥事都过心,当不了官。老霍性子耿,像一头犟驴,除了他自己,谁都不服;因为倔,所以不慕权贵;又自比陶渊明,在公开场合多次声称不为五斗米折腰。剩下老常和吴素素。老常是教研组长,吴素素是县级模范教师,两人都是合适的人选,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老常和吴素素,他俩当中选一个。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没事人一般,但暗中却都较着劲,蓄势待发,准备一决高低。
  老常和吴素素,各有各的优势,背后都有靠山。老常靠的是主管教育的副乡长老汪。老汪媳妇和老常媳妇是表姐妹,不是亲表姐妹,是转了好几个圈才盘论上的。但多少年来都当亲的走动,关系不错。老汪和老常是带“表”字的一肩挑。老汪原来就是个钻垄沟子种地的,靠打篮球起的家。因为个子高,球打得好,被村小学抽去当民办老师。一次全乡篮球赛,一场球老汪独摘十七个篮板,一人进球二十一个,出尽了风头,被乡长老丛相中了,调到乡政府食堂当大师傅。谁知老汪不但球打得好,饭做得更好,不是说他有多高的烹饪技术,而是能看人下菜碟。在乡政府食堂吃饭的大小十几个领导,谁口轻谁口重,谁喜甜谁喜酸,谁喜香谁喜臭,谁喜荤谁喜素,爱吃米饭面条还是馒头烙饼,老汪心里都有数。几年下来,靠做饭,愣是从一个食堂厨子一跃升为计生办主任。又从计生办主任跃过好几道坎当上了主管教育的副乡长。要搁以前,主管教育的副乡长算不了啥,没人拿他当盘菜,普通老师甚至不知道乡里还有这角色。现在和以往不同了,上面的政策变了。原来教师工资归县财政局开,现在归乡镇开,人事调动权也掌控在乡镇手里。出人进人,都得由乡镇主管领导签字。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在人家房檐底下溜饭吃,就得看人家脸色。过去看老汪是老汪,现在看老汪就是财神爷,还是阎王爷,关键时刻能判人生死。
  吴素素靠的是校长老何。有人传言,说吴素素和老何不清楚。传言归传言,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吴素素的身世比较复杂,转着好几个弯。吴素素不是本地人,是黑龙江人。她也不姓吴,姓沙,叫沙丽。辽西吴家庄有她一个姑姑,叫吴素素的是她姑家一个表妹。表妹吴素素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书了,跟人去了天津打工。沙丽从黑龙江来到吴家庄姑姑家,冒用表妹吴素素的学籍在姑家念书。从此沙丽不叫沙丽,叫她表妹的名吴素素。她当年为啥改名换姓跑到辽西来念书,始终是个迷。据葛兰说,吴素素在黑龙江老家还叫沙丽的时候就不是啥好人,要不然也不会接梁迈塞地跑辽宁来念书,那么大一个黑龙江,搁不下她?嘁,没事才怪呢。还举证说吴素素的两个乳房格外大,不是被男人揉搓过,不会那么大……不是说现在才大,是当闺女时就大。
  然后说:“当闺女时就不是啥好人,现在能是啥好人?”
  葛兰还透露出一个更能说明问题的秘密:“吴素素在家经常挨她男人打,打还不打别处,专打她那疙瘩儿,搁脚踢。那天在厕所,我亲眼看她往那疙瘩抹黄药面子。”
  又说:“男人打媳妇倒不是啥稀罕事,问题是打得有个地方,哪有专往那儿打的?这说明啥?说明那儿有毛病,准是那疙瘩招灾惹祸了。”
  吴素素男人姓吴,叫吴青山,和她表妹吴素素是本家。按她姑家论,吴素素管吴青山叫表哥。吴素素刚来姑家念书时,吴青山跟吴素素在一所学校,同级不同班。上学下学,两人都结伴而行。身在异乡,老师,同学,都是陌生的,有个吴青山在身边,也算是一个倚靠。学校里的毛头小子最欺生,看吴素素是外地来的,就欺负她,吴青山还帮她打过两回架,镇住了那帮家伙。吴素素更是心怀感激。吴素素在初中念了多半年,就上了高中。高中在县城,离她姑家一百多里地,平时住校。吴青山没上高中,初中毕业就跟他爹跑运输,开大货车跑长途。沈阳、鞍山、吉林四平、内蒙傲汉都去。无论去哪,都打县城过。过一趟县城,就去找一回吴素素。找吴素素不单是为了说话,还给她钱。上高中不比上初中,花销多,学杂费、伙食费、住宿费,一个学期好几千。吴素素老家虽然每个月都给她寄钱,但钱总是不够花。女孩子花钱地方多,买衣服、买雪花膏、买胸罩、买卫生巾,比男孩子多出不少花销。吴素素缺零花钱的时候,不跟她姑张嘴,跟吴青山张嘴。她姑过日子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跟她姑张嘴,十回有八回白张嘴;跟吴青山张嘴不白张嘴,不但不白张嘴,吴青山还屁颠屁颠地给她送来。三年下来,吴素素共花了吴青山两千四百八十九块钱。三年后高考,吴素素名落孙山。吴素素命好,正赶上县师范学校在当年的高考漏子里招大专班,吴素素名列其中。两年后毕业,定向分配,哪来哪去。吴素素是顶着她表妹吴素素的名字来的,毕业后自然再顶着她表妹的名字回去,进了本地乡镇中学,当了老师。
  人都有多面性。多面性不能一下子都表现出来,有的表现出来了,有的还隐藏着,需要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显现出来。几年的交往中,吴素素只看到了吴青山的仗义,没看出吴青山的浑。这浑是在吴青山向吴素素求爱的时候才暴露出来的。吴青山向吴素素求爱,吴素素不乐意。不乐意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吴素素在吴青山身上实在找不到那种感觉。爱是一种感觉,一种冲动,一种欲望。吴素素连感觉都找不到,更不用说冲动和欲望了。不说这事时,吴素素拿吴青山当大哥,有说有笑;说这事时,吴素素就变成了一截树桩。开始时,吴青山还能忍耐,像他妈二月二烀猪头似的,拿出耐性使文火慢慢咕嘟。但咕嘟一阵子后觉得没啥效果,就没耐性了。他不声不响地拿香烟头烧自己的胳膊,烧得吱吱冒烟。吴素素念了两年大专班,吴青山在自己的胳膊上烧了五个疤,正好组成一朵梅花。一朵梅花烧成,吴素素同意嫁给吴青山。不是因为受了感动,而是受不了那吱吱响的声音,还受不了人肉烧煳的焦味。吴素素一辈子不吃烧烤,根就在这里。
  吴素素跟校长老何也能论上亲戚。老何家住何家庄,吴素素家住吴家庄。吴家庄老吴家是老何的丈人家。从吴青山那论,吴素素算是老何的小舅子媳妇;从吴素素姑家论,吴素素是老何的表小姨子。老何问吴素素:“你说按哪儿论?”
  吴素素:“随便。”
  老何:“那就从你姑家论,表小姨子。”
  又解释说:“显着近便;如果从吴青山那论,吴青山是我小舅子,你是他媳妇,所以叫小舅子媳妇,行倒是行,问题是咱俩不直接发生关系;如果从你姑家论,中间就没有吴青山,咱俩是直接发生关系。不一样。”
  老何本以为吴素素会呸他一脸唾沫,没想到吴素素咯咯地笑。笑得胸脯一顿乱颤。
  笑完,吴素素说:“小舅子媳妇和表小姨子有区别吗?都管你叫姐夫。”
  老何:“区别大了。都说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没听说小舅子媳妇有姐夫半拉屁股的。”
  吴素素又笑了。这次笑又与上次笑不同。上次是咯咯的,这次是嘎嘎的。吴素素嘎嘎笑的时候,不但胸颤,屁股也在颤。吴素素不但奶子大,屁股也大。但大而不蠢,鼓鼓挣挣的,像要把裤子挣开的样子。
  
  吴素素在家跟在学校是两个人。校门外脸还是阴的,进了校门就放晴了。吴素素在家里三天说不上两句话,能憋出犄角,憋得脑门疼;到学校咯咯或嘎嘎一笑,犄角就缩回去了,脑门就不疼了。
  这次提拔干部,校长老何和主管教育的副乡长老汪都有推荐权。老何推荐的是吴素素,老汪推荐的是老常。意见反映到乡党委,党委书记老孙倾向吴素素,理由是老何毕竟工作在第一线,更了解情况,老何提的人选理当优先考虑。消息是雪里梅传出来的。雪里梅本没资格参加党委会,那天开会时她去倒茶水,顺便听到的。雪里梅晚上睡觉时,埋怨李二旦完蛋操,二虎吧叽,没事时踹人家门,有好事你捞不着勺子,就是普遍下小雨也下不到你那,人家浇成落汤鸡,你脑瓜顶子也得干巴着。磨叽一个来回,最后才说:“人家吴素素要当主任了。”
  李二旦本不想搭雪里梅的茬,听说吴素素要当主任了,才吃了一惊:“你咋知道的?”
  雪里梅:“党委会研究的,老孙亲自表的态。”
  第二天上班,李二旦就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吴素素。也是吴素素养孩子不等毛干,心里一阵激动,就去找老何,打算把消息告诉老何。
  吴素素坐在校长室的沙发上,跟老何汇报完这个消息,哭了。哭不单是心里激动,也是想起了自己的从前。想到自己从黑龙江跑到辽宁;想到自己嫁给了吴青山;想到跟吴青山没话说,天天能憋出犄角,便越发哭得起劲。吴素素一哭,老何心里也热乎燎的,从抽屉里拽出一卷卫生纸,扯下一块,递给吴素素擦眼泪。也是吴素素过于兴奋,一不留神,就把老何的手拽住了。老何也是一不留神,就没及时抽回来。谁承想,这时候门开了。门开了没啥,倘进来的是别人,大不了再给老何传一段风流佳话;问题是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吴青山。这就坏菜了。
  无巧不成书。吴青山和他爹老吴因为没脚拉,两个人一台车,在家干闲着。也是该着有事,这天,老吴听说学校要平整操场,平整操场得用车,拉沙子。老吴让吴青山去找老何,揽下这摊活儿。吴青山本不乐意去,打怵。学校是文化人儿呆的地方,自己一个车皮子,满身汽油味,去了发怯;还有一个吴素素,拿自己不当回事,在家不说话,在学校见着了肯定也不说话,别扭。吴青山让他爹老吴去。老吴说,你找的是老何,又不是找吴素素,管她说话不说话。再说你管老何叫姐夫,说话方便些,中,更好,不中,脸也不红;要我去,他得管我叫叔丈人,中了好,不中,两下面子上都不好看。老吴这样一说,吴青山只好硬着头皮去学校找老何。吴青山在办公室走廊里没看见吴素素,心里正在庆幸,谁承想,推开校长室的门,却看见吴素素和老何正拉着手,四目相对,眼泪汪汪的。
  也是因为这一阵子吴素素不理他,吴青山肚里一团邪火烧得正旺,见此情景,先是大喝一声:“狗男女!”再喝一声:“早知道你们俩狗扯连毛,只是没有真凭实据,这回让我拿个双儿,看还咋说!”
  然后,冲上去薅老何。一把抓下老何的瓜皮帽,露出了一片溜光通红的头皮。这时候,副校长老姜,主任老徐,语文组的老常、老牛、葛兰,数学组的老万,物理组的老朱,都来了,七手八脚地拉开吴青山。吴青山回头找吴素素,吴素素早没影儿了。于是就骂:“操你妈吴素素,算我瞎了眼,白眼狼,念书时花我多少钱?没有我,有你今天……”
  骂完吴素素,又骂老何:“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老何连兔子都不如,专捡窝边草啃,不是人,牲口……”
  不知谁打电话告诉了吴青山他爹老吴。老吴气咻咻赶来,照吴青山屁股就是一脚:“操你妈,诈啥死尸?不嫌寒碜!”
  
  八
  
  学校里出了这等事,立即乱成了一锅粥。办公室在议论,操场上在议论,旮旮旯旯凡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下了班,议论也没有停歇,一直延伸到路上,从路上又一直延伸到各自的家里。又以家为中心,呈圆弧状向四外扩散。好奇和添枝加叶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一句话经过三个人的耳朵,就变成了另一句话;一件事经过三个人的嘴,就变成了另一件事。不出一天,老何和吴素素这件事就演变为:两个人大天白日的正在校长室里干事,女的老公突然破门而入,抱起两个人的衣服,不让穿,男的和女的就光着身子,出不来屋……
  第二天,老何没来上班。昨晚老何到家被老婆夹七夹八地臭骂了一顿,心脏病就犯了,正打滴流。吴素素没回家,直接回了姑家躲灾。吴青山去找,吴素素她姑堵着大门,院都没让进,隔着门缝扔出一句狠话:“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当初也是你死皮赖脸地追我们家素素,又烧又燎的,要不,我侄女就是垫圈也不会嫁到你们家。”
  一番话,倒把吴青山镇住了。吴青山吧叽吧叽嘴,啥也没说出来。一边往回走一边嘀咕:“他妈的,理反倒都跑她那边去了。”
  乡里派老汪来学校调查老何和吴素素的事。老汪和副校长老姜谈了一会,了解到的情况是,只是拉了手,并没真到一起。老汪提出到吴素素办公室走走,了解一下情况。老姜就领着老汪到语文组来了。进了屋,老姜说:“汪乡长来调查老何和吴素素的事,大家把知道的情况实事求是地反映出来,别夸大也别缩小。”
  老常显得特别兴奋,立即招呼大家开会。看看左右,差李二旦,就支使老牛去找李二旦。老牛站在走廊上喊:“李二旦!李二旦!”
  李二旦从政史组钻出来,问:“干啥?”
  老牛:“开会。”
  李二旦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说:“各屋都在议论这事呢,课都没心思上了,说你在那吭吭上课,人家在办公室寻欢作乐……”一抬头,看见老姜和老汪,赶紧闭了嘴。
  老姜:“老常,你是教研组长,你先说。”
  老常看一眼老姜,又看一眼老汪,说:“事不大,但也不小。分搁哪儿。搁在别处不大,搁在咱们这就大了。搁在咱们这怎么就大了呢?地方不对,时间也不对。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教书育人的地方出这种事,有伤风化。大天白日,老师都在,学生都在,就在办公室,两人就什么了,是吧。我觉得这对咱们大家也是个侮辱,没把咱们当人,不然的话,也不能这么旁若无人地干,是吧。另外,我看这里面不仅仅是一个两性关系问题,而是有政治目的,采取这样一种丑恶的手段,实现一种肮脏的交易……”
  老汪恶狠狠地瞪一眼老常,又皱眉又挤咕眼睛。
  老常不知就里,赶紧刹住:“我就是这个意思,看看大家啥想法。”
  老常说完瞅着葛兰。老常原本以为葛兰会接着他的话茬热血沸腾地发表一通议论,谁知葛兰没吱声。葛兰不是发了慈悲,可怜起吴素素,或者是害怕副乡长老汪,而是通过这件事想明白了其他的事。昨天早上,李二旦跟吴素素通风报信之后,又把吴素素要当主任的消息告诉了表姨葛兰。当时葛兰还很气愤,说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当官。气愤完一小时,校长室那边就出了事,学校乱成了一锅粥。葛兰心里又是一阵快意,暗骂,吴素素,看你不是好美,报应。随后,葛兰自然也参加了议论,而且很积极,从语文组出去到物理组,又到外语组,又到生化组和数学组,到哪屋都忘不了说一句话:“看见了吧,这就是模范教师……外边早就给起外号了,叫小公汽,招手即停,给钱就上。”到了晚上,葛兰躺在被窝里,冷静下来一想,觉得心里不得劲,自己犯得着这样吗?回过头把几年来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发现吴素素并没有对不住自己的地方,那自己这样做到底图个啥呢?就为图个嘴巴子痛快?再者说,吴素素完蛋了,主任自然是老常的了,老常也不是啥好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十句话有八句是假的。跟吴素素对比,老常更阴险。所以,早晨一来,葛兰就始终闭着嘴,哪也没去。刚才看老常那架势,好像要把人家一脚踩碎永世不得翻身似的,一副落井下石的小人嘴脸,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原来一直以为最不是东西的是吴素素,现在看来,是老常。
  
  葛兰不吱声,老常又瞅老牛。老牛发现老常在瞅他,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嘴唇撅起来,哆嗦半天,说:“这事也没法说,事出在校长室,咱们也没看着,说啥?”
  老汪:“不一定就说昨天,也可以说以前。”
  李二旦对老何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接着老汪的话头说:“肯定是老何勾引的吴素素,我早就看老何不是好东西。”
  葛兰斜眼瞪李二旦。李二旦就闭了嘴。
  老霍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这是老霍第二次抽烟。第一次是把老常从课堂上“轰”出来的时候,跟数学组老万要了一根烟。现在这根烟是跟谁要的,不清楚,也可能是自己买的。老霍抽的是过路烟,到嘴里就吐出来,不往肚子里吸。像第一次抽烟一样,拿烟的姿势依旧很笨,动作依旧很僵硬。老霍从开始到现在,一言未发。这时站了起来,说了句:“无聊。”说完,拂袖而去。
  老汪在学校转了一大圈,并没什么特别收获,于是打道回府,向老孙汇报。大门外,老常追上老汪,跟在老汪屁股后头,连续叫了好几声“表姐夫”,老汪才把脚步停下来。
  老常:“表姐夫,这回吴素素算完蛋了,我那事……”
  老汪回头,瞪着眼打断了老常的话:“猪脑子。”
  老常吃了一惊:“咋?”
  老汪用手点着老常脑门:“刚才我使劲给你使眼色,你就是不醒腔。”
  老常一脸的委屈:“看是看见了,挤咕眨咕的,但没明白你的意思……我说话力度不够?”
  老汪:“你脑袋是榆木疙瘩抠的?刚才你批的是谁?老何和吴素素,是吧?你批老何干什么?老何是校长,这点破事把老何咋着不了,明天老何照样管你,这主任是不是你的,他老何仍然有发言权!吴素素是他树的一杆旗,但现在他树的这杆旗倒了。你应该批吴素素,让这杆旗永远倒着;保老何,把老何拉过来,让老何替你说话。倒了一个吴素素,就不兴再蹦出来个张素素李素素?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
  老常挠挠脑袋,嘬着牙花子,做出后悔莫及的样子。
  老汪:“下一步咋打算的?”
  老常:“下一步?”
  老汪很不满意地看着老常:“老何还在家打滴流呢!”说完,也不管老常,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
  经老汪指点,老常总算开了窍。晚上,老常去何家庄看老何。走到村头小卖店,进去买了两瓶罐头两袋豆奶粉。到老何家里,看见老何在炕上躺着,脑门儿上蒙一条湿手巾,旁边的衣服竿上挂着一个空的滴溜瓶。
  老常坐在老何家炕头上,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说了一大堆给老何争口袋的话。说老何是无辜的,问题在吴素素;吴素素不是好东西,巧设机关,害你老何;歪歪别人行,歪歪你老何,你满大街去喊,也没人信;多少年了,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身正不怕影子歪……
  老何的心先前还像扣疙瘩似的揪揪着,听完老常的一番议论,登时宽绰多了。老何老伴耷拉着的脸也有了笑模样,从柜里掏出两个苹果,一把香蕉,让老常吃,然后拿下老何脑门儿上的手巾去脸盆里洗两把,拧干,一边重新往老何脑门上敷,一边说:“要说我们家老何,这么多年还真不这个不那个的。”
  老何扯下脑门儿上的湿手巾,坐了起来,问老常:“大家都怎么看这事?”
  老常说:“意见大体一致,有个别不同观点的,现在也都认清了事实,转变过来了,都盼着你早点康复,回学校主持大局。”还说:“学校没谁都行,就是不能没你老何。”
  老何低着头,突然流下泪来,哽咽着说:“群众眼睛是亮的。”
  
  九
  
  老何在家呆了五天,又开始上班。乡党委书记老孙本想请示上级主管部门,撤老何的职,又觉得两人只是拉着手哭,事情并未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者,老何在家窝了两天后,主动找老孙哭诉,鼻涕一把涎痰一把,弄得老孙心里也乱糟糟的难受,毕竟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不能一棒子打死,该放一马还得放一马。于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答应老何继续上班。但老孙严正指出:“不能再出岔子了,再出,老账新账一起算。”
  老何经过这一番挫折,精神上明显不如往昔,蔫巴了不少。一些平日在一起吆五喝六的朋友,也都看低他三分,有些瞧不起他,觉得老何不值钱,像一头猪,不分时间地点,乱拱一气。老何也很知趣,见人说话和善绵软了不少,不像从前,仰着下巴,斜着眼睛看人。老何的办公室一时冷清下来,男的女的都很少去,好像老何身上带着艾滋病毒,沾边就传染上,烂蹄子烂爪子烂生殖器似的。女教师尤其可恶,半道见着老何都绕着走,生怕被老何一把拽住。老何倒不怎么在意,见此情景,也就咧嘴一笑而已。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孙交代完“不能再出岔子”一个月后,学校又出事了。老师们罢课了。罢课的原因是工资问题。原来归县财政统一开支时,工资一个月一开,一年开十二次;现在归乡镇开,工资不按月开,按年节开,一年三节,五月节、八月节、春节,开三次。五月节开一月份二月份的或三月份四月份的,八月节开五月份六月份的或七月份八月份的,剩下的,春节开。春节开不全,推到下一年再开。月压月,年摞年。开还不全开,五月节可能按百分之七十或八十开,八月节可能按百分之六十五或七十五开。开来开去,把老师都开糊涂了,不知道哪个月开了,哪个月还没开,也不知道一个月应该开多少钱,一切都乱了套。不开支时,去粮店赊米赊面,去商店赊酱油赊醋,赊烟赊酒赊味精赊小苏达,到处都是窟窿;开了支,再去堵窟窿。因此,乡里一开支,不单是老师高兴,商家也高兴。没开支时,看着老师来了,都黑着个脸,看着了假充没看着;说话时,听着了假充没听着。开了支,就不一样了,看着老师来了,心里像开了一扇窗户,一下子就敞亮了,脸上能笑出花来,大老远就招呼,提醒你该堵堵窟窿了。老师坐在一起,议论的也多是这些。这个说,这次我堵了几个窟窿,还有几个窟窿没堵,准备下次开支再堵。那个说,哪个商店不错,好赊帐,说话也受听;哪个商店就不行,赊帐时咸逼淡话的,堵窟窿晚一天都不乐意,站在门口满街筒子喊你。
  听说邻县有罢课的,管用,一罢就罢出钱来了。消息是李二旦传回来的。星期天,李二旦去了一趟县城。不是去玩,是给雪里梅买化妆品。原本雪里梅想自己去,结果头天晚上来了例假,还挺多,哗啦哗啦的。一开始没当回事,结果褥子被洇红了一大片。雪里梅心烦,一烦就磨叨:“后半晌还好好的,说来事就来事了。一来就这么多,哗哗的,想干点啥都别着劲儿,没个痛快时候……想得好好的,明天去县城,买化妆品……”
  李二旦:“福满楼小孔那有化妆品。”
  雪里梅:“亏你说得出口,她那的化妆品能用?擦在脸上像抹了一层糨糊,还不如不抹。”
  接着,雪里梅开始眯缝着眼睛看李二旦。李二旦心里嘣嘣打鼓,知道雪里梅一用这种眼神看他,接下来就会有一番夹七夹八地议论发生。果然,雪里梅看了一会,就说:“当初听我大舅妈的就好了,嫁到县城里,也省得去一趟县城比去一趟月球都难。”
  又说:“县城钢厂的小张,是我大舅妈的远房侄儿。就因为嫁给你,连我大舅妈也惹了。”
  又说:“实指望着夫贵妇荣,谁知就落个跟着受屈儿;受屈儿没啥,咱挺直了腰杆儿,争这口气,谁知这口气又争不了。”
  听话头,已经不是一个化妆品的事。说的是化妆品,根在别处。
  李二旦:“谁给你屈儿受了?”
  雪里梅:“程璐璐。”
  李二旦吃了一惊:“程璐璐?咋了?”
  雪里梅:“中午乡里来了客人,陪着吃饭。客人夸程璐璐脸白;程璐璐就开始显摆她的化妆品,说是韩国进口的,白天擦一样,晚上再擦一样;擦之前要打什么什么底,擦之后,还要打一层什么什么水。臭显摆!”
  
  李二旦:“她显摆她的,跟你没关系。”
  雪里梅:“怎么没关系?显摆完了,还问我擦的是啥。嘁,表面是关心,实际上是向我示威,也是向你示威。我跟她无怨无仇,你俩可是有一段。”
  叹口气,又说:“好光借不上,吃挂搭的事少不了。”
  又说:“不就是开个饭馆吗,有啥了不起。上下一般粗,皮缸似的。”
  瞅瞅李二旦,又带着哭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我的脸面也是你的脸面。过日子不能总让别人压咱一头。看你心里装的是我还是程璐璐——装着我,就替我出这口气,装着她,我啥也不说,刚说的算是放屁。”
  一件事,已经扯出了好几件事。看似简单的事,扯来扯去,扯成了“哥德巴赫猜想”。星期天一早,李二旦去县城给雪里梅买化妆品。买化妆品不是为了证明心里有雪里梅,或者是替雪里梅出气,回击程璐璐,而是为了散心。李二旦心里憋屈,到底因为啥憋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反正是总想哭。又哭不出来,一泡泪,就在鼻腔里憋着,胀乎乎的酸。两年下来,李二旦养成一个毛病,有事没事,喜欢到野外不分路径地乱走一气,就是为了缓解这种酸。李二旦拿着雪里梅给他的写着化妆品名称的硬纸壳,在县城里转,从南街到北街,从北街到西街,从西街到东街,跑了半天,终于在东街一家叫“天奇”的化妆品商店买到了纸壳上写着的化妆品。在“天奇”,李二旦又巧遇同学苏玲玲。苏玲玲毕业后做了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儿媳妇,直接留城。念书时,李二旦追过苏玲玲,苏玲玲没同意。苏玲玲问李二旦,你有能力把我留城吗?李二旦登时哑了,脸红脖子粗地说不出话来。苏玲玲咯咯一笑,拍屁股走人,走之前还没忘了说一句,娶我,是有代价的。“天奇”偶遇苏玲玲,李二旦本想假装没看见,蔫溜了事。没承想,苏玲玲在背后尖叫一声,李二旦!苏玲玲显然已把过去的事忘了,或者是压根就没把那事当事,表现得很洒脱,谈笑风生;李二旦倒显得很拘谨。过去在一起念书时,大家听课、学习、吃饭、睡觉、上厕所,大体都差不多,没看出谁和谁有啥区别,现在看出来了。区别不在于身上穿的衣服或嘴里吃的饭,而在于眼睛。苏玲玲眼睛里是一汪水,李二旦眼睛里是一把灰。
  上了车,李二旦心里还别扭着。越不想见到谁越见到谁,越不想说的话越是有人跟你说。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相对固定的话题。这个时期的话题就是工资,亲戚朋友见面,三句话不过,肯定要说到工资。李二旦怕的就是人家问工资。怕问不是因为自己挣的少,或者是不论月开,而是开来开去,把人开糊涂了,有人问,说不上来。苏玲玲问李二旦工资的时候,李二旦就吭哧憋肚地说不上来。不单一个月挣多少说不清,哪个月开了哪个月还没开也说不清,只知道五月节的开了,八月节的还没开……苏玲玲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笑完,苏玲玲给李二旦提供了一个消息,说邻县同届不同班的赵天宇,抻头在学校闹罢课,乡里原先总是叫苦连天地说没钱没钱,一罢就罢出钱来了。
  李二旦在家里受了雪里梅的数落,心里不痛快,堵得慌,本想去县城散心,却又遇到了苏玲玲,这种不痛快又增加了一层。单是不痛快也就罢了,问题是比较之下又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人不人鬼不鬼。人是一样的人,俩眼睛俩耳朵一张嘴,谁也不少啥,但老天爷偏偏就给你分出个三六九等。李二旦心里憋屈,鼻腔里发酸。晚上,李二旦到野地里乱走了一回。以前走出一身汗,心里就不憋屈了,鼻腔里就不酸了。但这次不同,走完了,汗也出了,心里还是憋屈,鼻腔里还是酸。
  星期一上班,李二旦没心情上课,就把苏玲玲的话跟数学组的老万,物理组的老朱,外语组的老陈,生化组的老关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几个人都动了心,又把李二旦说的话跟同组老师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老师们也都动了心。在语文组,李二旦跟老牛、老霍、葛兰、吴素素说了,没跟老常说。李二旦知道老常正信心百倍地准备当主任,跟校长老何、副乡长老汪走得很近,害怕出疵。葛兰和老霍都响口应声地赞同。老牛胆小,嘴巴哆嗦半天,说随大溜。吴素素重新上班后,对一切都灰了心,好像什么事都跟她无瓜葛,她跟老牛差不多,说别人咋着她咋着。
  一个串通一个,一个鼓动一个,第二天就真的罢了课。
  校长老何不敢怠慢,火烧屁股似的一溜烟跑到乡政府,向书记老孙报告。听完报告,老孙摔了一只茶杯,又踢飞了一只痰盂,黏涎唾沫溅了老何一脸,骂:“老何,你等着,校长你干到头了!”随后,打电话叫来老汪,吩咐老汪去调查此事。
  老何跟着老汪急如火燎地往回走。老汪却不急,走到大门口,一扭身又去了厕所。老何又跟到厕所,说:“老汪,这事耽搁不得,学生都放了羊了,别再捅出娄子来,更麻烦了。”
  老汪:“急个鸟……再急,也得让人尿尿。”看着自己狂泄的尿注,又说:“鸡巴几个臭老九,尿泡尿接起来能刺多高?”
  厕所后墙开着一个窗洞,用来通风。老汪一使劲,就把一股尿顺着窗洞刺到墙外去了,骂:“妈拉个逼,能耐他了。”
  来到学校,老汪让老何召集大家开会。老汪敲山震虎地训了一通话,大意是:有事说事,不能耽误上课;大家选出代表,事情由代表与政府交涉;有借机无理取闹的,后果自负。会后,老汪又要找个别人谈。目的有两个,一是个个击破,逐一瓦解;二是摸一摸底细,看是谁挑的头儿。于是老汪占据了老何的位置,老何跑腿挨个叫人谈话。老何先后叫来了数学组的老万,物理组的老朱,外语组的老陈,生化组的老关,语文组的老霍。老万老朱老陈老关都说:“没头儿,大伙自发的。”
  又说:“不是冲你老汪,也不是冲你老何……就是一头驴,也得吃口草料才能干活……”
  轮到老霍,老霍说:“都是头儿……每个老师都是一根干透的柴火,看着不起眼,但里面藏着能量。一旦具备了条件,没人点火,它也能自燃。”
  老汪上次调查老何和吴素素的“桃色案件”时,已经领教了老霍的倔。这时,笑了笑:“老霍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问题是,有事说事,课得上。”
  又递给老霍一根烟:“老霍你说,怎么样才能让老师先去上课?”
  老霍抽着烟,吸烟的动作和拿烟的姿势仍然很僵硬,“前提是要拿老师当人。”
  老汪:“那是那是。”
  老霍:“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老霍看看老汪。老汪就说:“你说你说。”
  老霍吐出一口烟:“啥意思呢?就是说,是人,就得吃饭;除了吃饭,还要有性。而我们,只要最基本的吃饭,不要性。”
  老汪:“有道理,有道理。你接着说。”
  老霍:“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子又曰:‘贫而无怨难’;子还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老汪本是厨子出身,老霍先说的什么“男女”啊,“性”啊,大体上还能听明白,但后面连续几个“子曰”终于把老汪搞蒙了。老汪眨巴着眼睛,一脸尴尬。
  老霍咧嘴一笑:“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你让老师吃上饭,他自然就去上课了。”说完,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老何给老汪倒水,说这老霍,就这么个脾气。
  老汪气咻咻地一摆手:“不喝了不喝了,啥鸡巴水,开不开?都喝坏肚子了。”
  老汪去上厕所,在厕所里遇到了老牛。老牛正占据着一个蹲位一心一意地拉屎,看见老汪,似乎有些吃惊。老牛觉得应该站起来,以示尊敬,屁股动了动,感觉不妥,就又蹲下了。嘴唇哆嗦了半天,说了句:“来了?”
  老汪很大度地冲老牛笑笑,挨着老牛蹲了下来。一阵乒乓作响之后,老汪肚子轻松了许多,转过头跟老牛搭话:“老牛,多大岁数?”
  
  老牛:“五十一。”
  老汪:“老人儿了……现在像你这样的老人儿不多了……我在这儿念书时,你就在这儿,一晃二十多年。”又感叹:“元老级的,贡献都很大。”
  老牛受了表扬,有点不好意思:“稀哩糊涂,也没觉得干啥。”
  老汪:“现在的年轻人,照你们那一茬人差老鼻子了。扯王八犊子行,正经的不行。”
  又问:“党员?”
  老牛:“党员。”
  老汪:“哪年的?”
  老牛:“七八年。”
  老汪:“老党员了。像你们那一代老党员,讲原则,有事真敢往上冲,节骨眼上,能豁出命来。”
  老汪一席话,说得老牛心潮澎湃,受了莫大恩典似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热浪,直贯鼻端。老牛觉得应该跟老汪说点什么,不说感觉对不起老汪。说啥呢?表扬表扬老汪?又一向不清楚老汪都干了什么,无从说起;对老汪的关怀表示感谢?又实在想不起来老汪究竟关怀了自己什么。正在踟蹰,老汪说:“就说这次罢课,要搁你们那一茬人,就不会整这操猫眼子的事。”
  老牛真被感动了,嘴唇哆嗦得更厉害,话就有些颠三倒四的,不连贯:“这这……这事吧,其实也没啥大大大不了的,也没那么复杂。”
  老汪:“你说你说,你们这些老人儿,经得多,见得广,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看事看得准……我就是想听听你们这些老同志的意见。”
  老牛挺了挺腰背,于是把李二旦去了一趟县城,听到了啥啥消息,回来又怎么找了数学组的老万,物理组的老朱,外语组的老陈,生化组的老关等等,如此这般,一五一十,叙说一遍。最后,挺真诚地补充道:“李二旦也就散布了一个消息,算不上正经的头儿,大伙一哄哄,就罢了。”
  老汪一边擦屁股,一边嗯嗯地答应着。老牛见老汪擦屁股,自己也赶紧擦。其实老牛早完事了,就是为了陪老汪。
  
  
  十
  
  李二旦被传到乡政府问话。老汪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说罢课事件他李二旦脱不了干系,还说,是将功折罪,还是顽固到底,让李二旦自己掂量。晚上回家,雪里梅耷拉个脸坐在炕沿上,饭也没做,锅碗瓢盆到处都是。李二旦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声不吭就去做饭。饭还没做好,雪里梅说话了,说你能耐了,了不起了,敢挑头罢课了;说你卡巴裆夹扫帚假充啥大尾巴狼?好日子不想过了是吧?你不想过别人还想过呢,别在这瞎搅和。说着说着又哭了,说她的前途都让李二旦给耽误了,上边正考虑提她当办公室主任,这下子完了,没指望了。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说这个家没法呆,压抑,窒息,要回娘家。雪里梅娘家不远,五里地,叫赵家湾。李二旦没拦她。雪里梅走了,李二旦没心情再做饭,心里一阵憋闷,又到外边去乱走。穿过一片稻田,又穿过一片树林,前面就是一条小河。这时候,看见两个人在河边散步。细一看,是小韩和程璐璐。小韩拿小石片打水漂,打一个没打好,程璐璐捡了一个小石片,叫小韩再打。小韩就又打了一个。可能是小韩说了句笑话,李二旦看见程璐璐笑弯了腰,还往小韩的后背上捶了一拳头。李二旦愣在那里。愣不是偶然看见小韩和程璐璐觉得尴尬,或者是看人家和和美美嫉妒,而是发现了一个问题,程璐璐更胖了。胖的不是胳膊腿,是肚子。知道程璐璐是怀孕了。李二旦胃里往上返酸。最近一些日子,李二旦老毛病未去,又添新毛病,一着急一上火,就会有一股酸水从胃里冒上来,从胸口一直烧到嗓子眼儿。李二旦转身离开树林,到庄里李歪嘴开的小吃铺,喝上了闷酒。空腹喝酒,心里又窝着火,几杯下去,人就醉了。人一醉,越发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李二旦想找一个人说说话。找谁呢?李二旦把他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过完筛子才发现,平时嘻嘻哈哈,觉得都不错,可真等到掏心窝子时,竟然没有一个能说得着的。
  第二天,老牛当了叛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校园。消息不是李二旦传出来的,昨天老汪传李二旦时并没说揭发他的是老牛。消息是葛兰传出来的。葛兰是在上厕所时偶然听到了老牛和老汪的对话。
  男厕所和女厕所中间被一堵砖墙隔着。墙是半截墙,与檐头是齐的,上边一直到屋脊,空着一个三角形,便于通风。墙两边,互相看不见,但声音稍响,就能听见。葛兰并无心偷听老汪和老牛的对话,撒了一泡尿正准备出来,却听到老汪正忽悠老牛,觉得好笑,就捂着嘴贴着隔墙多听了一会,于是就听到了老牛激动之余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跟老汪■■了。晚上,葛兰去找李二旦,想把老牛当了叛徒的事告诉他。走到大门口,却看见李二旦浑身污秽地斜躺在大门旁。葛兰吃了一惊,扶他起来,才知道是喝醉了酒。进了屋,又不见雪里梅,哪哪都凉着,问他话,也说不清。葛兰来气,一边埋怨他无缘无故喝这么多酒,一边给他打水洗脸,又弄了一碗热汤给他醒酒。折腾到小半夜,李二旦总算清醒了,就把老汪传他问话以及雪里梅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等等来龙去脉告诉了葛兰。葛兰原以为李二旦还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有个思想准备,省得到时慌乱。没承想,事情已经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于是大骂老牛不是东西,甫志高。
  第二天一大早,葛兰就站在操场上当众臭摆老牛:“老牛那嘴,碟子似的,忒浅,架不住三句好话,全抖搂出来了。”
  又说:“也不光是嘴浅,主要还是心术不正,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儿,一点好屎不拉。”
  还说:“把李二旦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媳妇也跑了,看这乱摊子他咋给收拾。”往空中呸了一口唾沫:“不出事拉倒,出了事,他脱不了干系。”
  老牛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像断了大脖筋一样耷拉着脑袋,哀声叹气。别的屋的人,还不时地过来,拿老牛打哈哈凑趣。
  这个说:“老牛咋搞的,嘴丫子没绑牢,秃噜扣了?”
  那个说:“你知道啥?人家是党员。”
  这个又说:“哦,我把这茬儿忘了。”
  那个又说:“不但是党员,还是七八年的老党员呢。”
  哈哈哈……嘻嘻嘻……
  有的扒着门框,像研究怪物似的仔细地看老牛,看半晌,呵呵笑了,说:“这老牛,操。”
  老牛肠子都悔青了。悔的不单是跟老汪说了那些话,还悔自己为啥偏偏那个时候上厕所;那个时候上厕所也没啥,见老汪去了,自己揩屁股走人,也就没事了,为啥要鬼使神差地陪老汪。悔完,又埋怨。埋怨自己太大意,只知道眼前有个老汪,不知道隔墙还有一个女厕所;埋怨自己白吃了五十多年咸盐,没一点城府,人家给三句好话,自己就蒙圈,有失晚节;埋怨老汪不是东西,故意套话,平白无故陷我于不义。老牛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得肚子里有一团东西,像牛倒嚼似的咕噜一下上来了,到嗓子眼又被噎回去了。老牛突然觉得委屈。自己明明是上了老汪的当,明摆着也是受害者之一,为啥一个个都朝我使劲?
  老牛在屋里坐不住,出来,满操场乱绕。先前怕见人,躲在屋里眯着,现在不怕了。不但不怕,还主动去找。找是为了向人们说明自己也是受害者。老牛见着一个解释一回。从自己怎么上的厕所,怎么又遇着老汪,老汪怎么套自己说话,从头到尾,如此这般,述说一遍。最后着重强调:“我也是受害者。”
  解释来解释去,就有点乱套了。一个学校几十号人,跟谁解释了跟谁还没解释,心里就不十分清楚。结果没听过他解释的他解释,听过他解释的他也解释,解释到最后,仍然是千篇一律地强调一句:“我也是受害者。”
  初听者大多能够较好地配合老牛,或同情或鄙视,还能耐着性子听完;再听者就觉得没味儿,觉得烦,听到半道扭身走了,给他一个大憋泡。老牛似乎并不在意,冲着人家的背影,还忘不了说上一句:“我也是受害者。”
  
  第二天,仍然如此。大家才有些担心起老牛来,说老牛精神怕是受了刺激,出毛病了。果然,第三天便传来了消息,老牛半夜躲在被窝里捧着一瓶安眠药吞服,幸亏他老伴及时发现,一瓶安眠药吞了三分之一被抢了下来。连夜送到医院,经过一番洗胃灌肠之后,已无大碍。但经过进一步检查,诊断老牛已患上了轻度精神分裂症,不能再受刺激,需要静养调理。
  罢课到第五天头上,乡党委书记老孙领着副乡长老汪和财政所长老齐来到学校,马不停蹄便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会上,老孙做了一个简短发言。老孙说:“这两天我没露面,大家可能觉得奇怪,觉得我老孙不够意思,没及时地来看望大家,大家有意见有想法,我表示理解,我先给大家道歉。另外,我可以告诉大家,我蹲了两天财政局,又跑到县城钢厂找了几个老关系,筹到了一些钱……钱不多,先发给大家,应应急,度度难关。眼下,乡财政有困难,但困难是暂时的,前景是光明的……”
  一席话,说得大家热泪盈眶。不知谁还带头鼓了掌。
  开了支,大家又该上课上课,该干啥干啥。
  老牛在家静养。有去看望老牛的,回来说,一阵子一阵子的,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
  过了大概十来天,提拔干部的事也有了音讯。乡党委会已经讨论通过,提老霍当主管文科的教导主任。消息传来,老常情绪一落千丈。吵吵巴火地张罗了好几个月,感觉一直不错,该走的过场都走了,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着老霍得意洋洋,心里又气又恨,觉得老霍可恶。可恶的不是老霍顶了本该是他老常的窝儿,而是老霍的老谋深算,平时装出一副平静淡定的样子,谁知是拉屎攥拳暗地里使劲,一声不响抄了他的后路。但话说回来,单凭他老霍一个人,也拱不动书记老孙,背后肯定有人撑腰。老常前前后后地想了好几遍,认为根子还是在老何那儿。正如老汪预言的,倒了一个吴素素,他又扶起来个“李素素”。其实,老常是冤枉老何了。老霍能够当上主任,不过是捡了一个漏儿。老何自从上次的“桃色事件”后,低调谨慎了许多,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退居二线了,凡事只求个和顺,不想再出岔子。这次重新考虑提拔干部,老何几乎没拿出什么意见,把决定权都推给了乡里。实际上,问题是出在老汪身上。不是说老汪大义灭亲临阵倒戈,转而支持老霍,而是老汪对老孙说话时没掌握好分寸,引起了老孙的反感。研究之前,老汪再次向老孙举荐老常,举荐完老常,又担心吴素素死灰复燃,所以就大贬特贬吴素素,贬完吴素素又贬老何,说老何推荐吴素素是有眼无珠。贬吴素素老孙没吃心,贬老何有眼无珠老孙吃心了。因为上次研究的时候,老孙支持的是老何,党委会内定的是提拔吴素素,结果出了事。老孙认为,你贬老何有眼无珠,就等于变相贬我老孙有眼无珠。你老汪算个啥?一个食堂厨子出身,有啥资格跟我指手画脚?妈的,你有眼有珠,我偏偏挖掉你眼里的珠,看看究竟谁是胳膊谁是大腿。这样,老常就靠边站了,提拔了老霍。老霍捡了个便宜。
  老常想不通,窝囊了两天,犯了黄胆肝炎,住进乡卫生院打滴溜。
  老常住院,老牛仍然在家静养调理,办公室就剩下老霍、吴素素、葛兰、李二旦,气氛倒一下子和谐了很多,大家都热情高涨地张罗着要吃老霍的喜儿。
  老霍说:“应该吃,应该吃。”
  这时候,大街上已经有了卖西瓜的小贩。老霍就买了一个大西瓜,请大伙吃西瓜。瓜是沙瓤的,太阳一晃,起金星。于是,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唏溜唏溜吃西瓜的声音。
  大家吃着瓜,说:“老霍,你也吃。”
  老霍说:“你们吃你们吃。”
  老霍在一边抽烟。这时的老霍,拿烟的姿势和吸烟的动作都自然了不少,还学会了用大拇指和中指指肚掐着烟卷,然后屈动着食指牛逼哄哄地敲烟灰。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