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潜流
2011-12-29王石平
王石平
家不是建立在土地之上,而是建立在女性之上。
——墨西哥谚语
文波是女强人。
文波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先是在一个局级单位干书记,极善于做人的思想工作,有丈夫气,家里家外都是她说了算。
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杰让妈妈管得非常仔细,有什么爱好,交什么朋友,课本读得如何,都在妈妈的指导之下。爸爸是外交官,回到家的时候就负责做饭。
妈妈是说一不二的大人。一件事情的真理,永远握在妈妈的手里,像是家里来了表哥表弟喜欢上小杰的一本小人书,想拿回去看看,小杰还没看完呢,自然是不情愿的,妈妈说必须给别人看,这关乎道德!小杰说那他们先看别的不行吗7
不行!妈妈肯定会这么说。爸爸、奶奶、所有的人都私下里劝妈妈,这样不好吧!最后人家表哥表弟都被别的书吸引了,忘了那本小人书了,妈妈也得让小杰把书送出去,然后这件事在家里说了又说,批了又批。
小杰有过叛逆的时候吗?有过希望逃脱妈妈控制的时候吗?一定有过吧,但是他早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他就习惯了,习惯于大事妈妈做主了,挣扎了也没有用。小杰从小到大,大小事都是妈妈给安排的,小杰考分不高,妈妈想办法让他上了北京理工大。小杰工作也是妈妈给安排到了自己手下的一个效益好得不得了的外贸公司。后来,小杰和大学的一个女生结了婚。
他们的生活让别人说起来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女儿上的蓝天幼儿园,每年六·一都给中央领导跳舞唱歌,还学了琴,请了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当家教,考级,参加全国大赛,到香港赛区决赛,全家人都跟着去香港,买头等舱。
他们在北京买了小别墅,就住在电影明星的隔壁,每年招呼大家去打牌,虽然房子设计得真不怎么样,三层,楼梯陡得不行,整个一“炮楼”,可人家那是100万的别墅,10年前啊!坐在二楼的马桶上,就能看到前楼的明星甲在院子里遛狗,坐在三楼的马桶上,还能看到后楼明星乙在家偷情。
他老婆的姐姐移民加拿大了,经常带回来路易·威登、古奇的包包,第五大道的香水等等。老婆穿衣言必称名牌,国产品牌那是不上身的,他们家的生活都跟加拿大人看齐,每年寒暑两次假。夏天,他们去海外,塞班呀、新西兰呀,冬天,他们去瑞士滑雪,也去巴黎或伦敦转转。
话说小杰结了婚,老婆也强势,那势必与婆婆处不到一块儿去。就分开过了。小杰过去听妈妈的,现在听媳妇的。妈妈肯定是不乐意的,有啥办法呢7她自己调教的儿子,懦弱、没有主意,你指望他找一个老婆就成大丈夫了,那是不可能地。小杰的妈妈到了年龄就退了。小儿子也工作了,找了对象,就差结婚了,
个母亲的责任就完成了。她的小儿子没有大儿子伶俐,她没抱多大的希望,这是一个被忽略的儿子。也就成为了一个有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可以自然生长的儿子。虽然寂寞,可谁又能说得清不是件好事儿呢?
她是特别满意大儿子的,那生意做得风生水起,2008年风投特别热,她看多了,听多了一夜暴富的故事,非常佩服那些胆大心细的投资人。自从退了,好多她手下不起眼的年轻人出息了,做大了,以前从她面前走是哈着腰、低着头,现在腰杆都硬了,头也昂起来了,她嘴上说为他们自豪,高兴,心里的感觉是另一种滋味。她特别希望自己的儿子更加争气,更加争气就是把事业做得更大一些,赚更多的钱。
她一姐们做南美矿砂的生意,火死了,宫爆了。她牵上线,让儿子也跟着做,头几把很顺,小杰就这样开始做投机生意了。
2009年风向突然转了,不再海赚了,后来开始亏了。小杰判断市场低迷是短时的,马上就会起来,马上!
一周的时司,钱就空了。矿砂跌了,而且还在跌。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一天晚上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他妈家里,说市场不太好呢!心有退意了。
妈妈在屋子里踱着步转了几圈,如果这时候妈妈也犹豫了,或者能让儿子停一下,后来的结果就不一样了。但是妈妈继续给他加油,讲巴菲特买跌不买涨的故事,讲种种在报纸杂志上看过的励志故事。
于是小杰打算像真正的男人一样干上一票,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走了。有几个月的时间,小杰的亲戚、朋友都没有见到他,再见到他时,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借钱”。
最初说是在外面借了80万,人们都知道小杰是老实孩子,不会干离谱的事,何况他们的家底没问题,人们都相信也就一两个月的周转期,凡是手头有的,或活期存折的钱,都借给他了。但是半年过去了,有多少人家真的有几万、十几万的闲钱呢,何况像他那么大的孩子都准备结婚买房子了。于是有债主试试探探不好意思地问:那个钱——
没想到小杰接下来的话是,“您要是还有钱,再借给我点儿行吗?“
这是人家万万没有想到的,以至于讨债的人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初是大表妹回到家里和妹夫说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是不是单单不还咱们的钱呢7晚上他们没睡觉,给他们知道的债主们打了一圈电话,这下才知道,谁都没有拿到钱,一分也没拿到。而且大家的钱加吧加吧也有几十万了。然后有人给小杰打电话,问这件事他妈妈知道不知道,回答是不知道。然后就说再借点钱吧!
谁还能借给他,谁还敢借给他呢!
后来,人们听说小杰把市中心的一个一居的房子卖了,接着就过年了,他们那个家族有吃年夜饭的习惯,债主们都指望着可以拿回自己的钱了。哪知道小杰吃饭的时候宣布,初一他们一家打飞的去上海过年,“经济不景气,今年就不出国了。”
大家就大眼瞪小眼地说不出话来,小杰还抽着中华烟,别人递给他中南海他不接,说抽不惯,没劲儿。他女儿说为了春节给中央领导的演出,又换了一把新琴,他的老婆用的口红是CD的不脱落的,她说人家外国人认为口红印在杯子上是极不礼貌的。
十几个人围着一张硕大的桌子,除了小杰一家,全是债权人,他们愤怒地瞪着这不要脸的一家人。在另一张坐满长辈的桌子旁,文波像往常一样高谈阔论,关于宏观调控,关于软着陆。她的兄弟姐妹们也都知道她的儿子向他们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借了钱,今天看她老人家还这么神采飞扬地抡圆了侃,表现得就十分冷淡。
表弟跟着小杰去卫生间时问,你老婆知道你借钱的事吗7小杰马上说我正想嘱咐你们,可别告诉她,就她的性格非离婚不可。表弟又问,那你妈知道吗?小杰马上惊恐万状,“千万别告诉我妈。求你了!”
债主们从年夜饭上空手而归。他们回到家和他们的父母商量,
定要让文波知道,否则就永远不可能得到钱了。什么时候说呢7大伙儿说反正拖得了初一拖不了十五,就现在吧!
于是兄弟姐妹告诉了文波。
于是文波就审了自己的儿子,这一审差点儿要了文波的命。小杰借了高利贷,利滚利,现在已经滚到了800万。
高利贷的债主可不像亲戚那样好脾气,小杰家的楼下出现了十几个穿黑西服留板寸的人,小杰哪儿也不能去,黑人就俩字:“还钱!”否则就砍人。
小杰跟母亲说:“我真的活够了。您就当没生您这个儿子,您就让人把我砍了吧!”说着说着就势就要跪下了。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人,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文波真是厉害。最初的震惊已经过去了,她非常非常温和地对儿子说,先把你那“炮楼”卖了,别讨价还价了,抓紧办。接着对丈夫说,“把存折,股票、外币存款都拿出来,给我拿个计算器,字大点儿的,我这眼真是花了,算算多少钱,赶快出手。“
儿媳妇和老公都忙里忙外地听着、计算着。
小杰面无人色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所有这些加起来也不过300万,2009年,房价的泡沫还没起来,还差得远呢!
文波说“把咱们住的这套房子抵押了吧,从银行能贷出多少就贷多少”。她丈夫的脸都黄了,不用说别人了。
一家人鸦雀无声,小杰面无人色地坐在那里,满脸清泪。
还是儿媳妇说了句,“妈,这房子您就别动了,您和我爸以后住哪儿呀7“话到后面已经是哽咽难语了。
文波大声说:“嗨,哪儿不能住啊!别以为我和你爸只享得了福,吃不得苦,我们年轻时也是从住集体宿舍过来的。”
接着,文波打开樟木箱子,取出一个曲奇饼干盒子,打开,还有好多锦缎的小盒子。她打开一个,是去台湾买的一粒珊瑚的吊坠,红得丹霞一般,又有一个,羊脂玉的手镯,凝脂一样的油润,一颗南非的裸钻,如此等等。她极温柔地说本来也是给你们留的,你弟弟结婚的时候给他打个钻戒呢,现在都兴这样,还指望着能看到孙女出嫁呢,儿媳马上说妈您一定能看到。
文波这才正色说“这话对了,一代若是活得不如上一代,我们这做父母的就该一头撞死了。先变了现吧,过了这个坎,以后咱们再挣,一定还能挣来。”
然后说,叫你弟弟过来。
小儿子来了,母亲说,家里遇到事了,妈得救你哥,你没意见吧。小儿子马上说,我的工资卡里还有几万,都拿出来吧。母亲这时候看着刚成人的小儿子,觉得从前忽略他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她抚摸着小儿子的头说好孩子啊,好孩子!
最后,文波让小杰坐到自己身边的沙发上,她抓着儿子的手说:”别瞎想,有妈呢。你真的出了什么事,这苦也只好妈来承担。你们活着,妈才能活出个意义啊!“
这一夜,一家人忙到半夜,天太晚了,文波没让儿子离开家,小儿子让出了自己的房间给嫂子和侄女住,自己在客厅的沙发上歇了,小杰在书房坐了一夜,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父亲已经做好了早饭。“妈妈呢?”他问。
父亲说:“出门借钱去了。”文波先找到过去和她一起受过难,下过海的一个朋友,她简单地概述了家里的亏空,人家总得知道这个窟窿是多少吧。她想了一想说:800万!
朋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文波见状忙说:“你帮了我,我谢谢你。你不帮我,我也能理解。”朋友看着她的眼睛,好半天才说:“文波,我知道你大风大浪都间过来了,文革那时候那么难,咱们一起下放,都没见你掉过泪你这次可得挺过去呀。”文波的眼圈有点红,朋友接着说:“从这拿50万,我也不跟你说我这生意不好做之类的闲篇子话了,也不指望着你还。你也别嫌我小气。”
随即打电话让儿子送来50万现金,留下文波吃了顿饭。他们还喝了酒,他敬文波,文波也就喝了。后来他让儿子开车送文波回家,“一个老太拿着50万现金做公交吗?”他送她到门口,像同志一样握手告别,不放心地看着她的眼神,看得文波笑了,他放了心。
他在自家的晾台看文波上了儿子的车,看车缓缓发动、离开。在心里佩服这个女人,这个啥苦都吃得,啥罪也能受的女人,这个宠辱不惊的女人。800万,他在心里说,自己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如果儿子闯下800;5-的祸他会不会爆掉,虽然他是一个男人。
文波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找到了所有她认为有可能帮忙的朋友。有的人还没等她去就颠了,托故不在市里有的人不敢接她的电话。关于她的坏消息两个星期就传开了,人是多么懂得趋利避害的动物啊!她退了,不是一把手了,没有资源了,朋友高下立见。
有多少人说谁谁以现在的发达和文波过去如何有恩于他,无论如何也该帮把手的,可分文不出。文波却是一点儿也不恼,非常平和地告别,坐上公交车,回家,一点儿听不到她的抱怨。私下里都不怨?她说,我理解他。
别人在电话里为她不平,说你理解个球啊!她一听就乐了,然后说:“人家担心我没有偿还能力,人家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啊!”电话那头的朋友说不出一句话了,文波说“放了电话吧,跳你的扇子舞去吧”!
文波把房子抵押了,首饰变卖了,股票啥啥的卖了,正赶上低点,卖了就卖了吧,再加小杰卖掉的“炮楼”,文波到处借来的钱,还有儿媳妇家里拿出的钱,高利贷主撤了,黑衣人走了。
小杰的弟弟小勤正谈着的女朋友立马分了手,那叫一个刻不容缓,换谁家的姑娘也不敢往这个窟窿里跳啊!亲戚们说这弟弟还不定怎么怨哥哥哪。
小勤还真是啥也没说,他到亲戚家里忙着借钱,人家说那是你哥的钱耶!言下是管那些干啥。他说我用我的未来担保,人家想想他在一个很大的物流公司,工资还真不少,更多的人是佩服他的仗义,也就借给他二万三万的,他就拿回去交给哥哥了。
小杰的媳妇在单位从朋友们手里借了80万,之后,和同事的关系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让她帮着加个班,顶个差的事儿都说得理直气壮了,她受不了啊!回家给丈夫发脾气,说全单位的同事几乎都是债权人了,我快成使唤丫头了,这日子没法过啦!离婚!边说边哭。
没想到她女儿不声不响地拿出了自己的零钱罐和一个存折,说妈妈这是我攒的压岁钱,还账吧。
妈妈知道女儿的存折上有几万块,她没说,是因为想给家里留点应急的钱,何况女儿自小娇生惯养,脾气大得很,不承想女儿连零钱罐都捧出来了。女儿用个小锤子砸碎了那头小笨猪,然后趴在地下数着一块钱、两块钱——摆得跟鸡拉的屎一样,一小撮一小撮的,好几百了。
然后,女儿到书房抓住爸爸的手拉他出来,到妈妈身边,又抓住妈妈的手,把两个大人的手放到了一起,说“爸爸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吃巧克力冰激凌了,再也不去学琴了,再也不买新衣服跳舞了,求求你们别离婚,求求你了妈妈,别离婚吧。”
小杰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决定活下去。不再想着一死百了、一了百了,人去债空之类的混账话了。他得为女儿活着,为妈活着,为弟弟活着,为帮着他的亲人活着。他这才真正明白爱与真情真不是一个“钱”字可以说得清的,也不是一个“钱”宇的分量。他活着,这就是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他去了倒是痛快,可母亲情何以堪,女儿情何以堪!
他去非洲做了外劳,做一个项目的负责人,一年回来一次,工资是先支付的,他都交给了妈。之前他和媳妇、女儿来过南非,到过开普敦。此度刘郎今又来,已经是另一番人生了。
文波的房子押给了银行,每月需要还1万元的贷款,否则人家就收房子了。那几乎就是她和丈夫的全部退休金了,还了贷款,每月还有不到1000元钱。
他们家已经不吃肉了,不吃牛奶了,不吃所有他们已经吃了好几十年,吃惯了的高档食物了。亲戚们请他们家人出来吃饭,只管点大鱼大肉,别人几乎不动筷子,尽着他们家的人吃,吃不了打包拿回去。他们就乐呵呵地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文波很少让人到她家,亲戚偶尔去了,看到的是家徒四
壁,寒酸得不成样子,可这一家老老小小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比过去灰心。小杰的爸爸说,我们家彻底低碳了。人家发现他们家空调都没了,卖了。车也卖了。改骑自行车了,连电瓶车都不用,可不是低碳了。
文波成天挎着她那个阿玛尼的大包进进出出,她有一个母亲住在养老院里,她一周值三天班,剩下的四天是她的兄弟姐妹去。她和他们家老太太也是有说有笑的,没有人瞧得出她是遭了大难的。她的阿玛尼的包,皮都磨掉了一半了,那可是当年丈夫从国外带回来的,价格不菲啊,她身上也就剩了这么点富贵的痕迹。还有她的脸依然贵气,没有留下遭难的痕迹。她穿着已经过时好几年的湖兰色真丝连衣裙,穿着双旧皮鞋,嗒嗒嗒嗒地走起来依然挺有气势。
认识她的人在街上见到她,不免感慨,她这个女人啊,不得了啊!
我们有多少家长面对孩子的好与成功,充满了自豪和骄傲。面对孩子的失败与无能,充满了愤怒与抱怨。殊不知教养决定着孩子的人格与未来,你把他塑造成什么,他就会成为什么。你说,看人家比尔盖,在你这个年纪都成首富了。你的孩子真的应该回答,看人家奥巴马,在你这个年纪都成美国总统了。然后,大眼瞪小眼呗。小眼也不过是大眼的翻版而已,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们把文波的故事告诉大家,并不是鼓励大家做投机然后吃糠咽菜,而是告诉大家这样的一个因果,儿子是文波塑造的,这是她的责任,最终,她负起了她的责任。这是一个开了悟的、肯担当的,有爱的母亲,这是一个输得起的女人,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胸襟,什么样的风浪扛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