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思想者的知情意》
2011-12-29吴黛英
读书 2011年2期
在《读书》二○一○年第十期上读到了刘绪源先生的《思想者的知情意》一文,觉得有很多话要说。
我原在天津《女士》杂志当编辑,负责“名人走笔”这一栏目,经天津师大杜芳琴老师介绍,舒芜先生为本刊写了一篇关于妇女的杂感。我与舒芜先生的文缘自此开始。
说实话,在与舒芜先生的交往中,我始终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从理性上,我很清楚他所做过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黑龙江大学任教,讲授中国当代文学,对胡风一案有所了解。在认识舒芜先生之前,我和许多人一样,对这个犹大式的人物深恶痛绝。可是,当我走近舒芜,和他近距离接触时,却发现他慈祥、善良、温文尔雅,与我想象中那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完全不同。于是,我开始与舒芜先生通信,向他请教许多人生与学术问题,老先生极为谦和、平易,循循善诱,总是与你平等交流,从不居高临下地教导你。即使对我这样一个通俗杂志的编辑,他也从未轻慢,而是把我当成一位小友真诚对待。每次去信,都能很快收到他的回信,而且从不敷衍了事,总是认真解答,甚至有设身处地的体谅与关怀。人们可以把他为人处世的态度视为一种教养,但我宁可相信此乃天性的自然流露。
然而,几乎同时,我也大量接受着来自各方面的思想信息,譬如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人格的批判、对胡风一案的更多了解,还读了张中晓、何满子、贾植芳、聂绀弩等人的文章……这些东西在我的脑子里混杂,也在互相矛盾冲突。最关键的是舒芜先生当年交信一事,一直是我心里解不开的结,但又不敢开口去问。虽然我也读了他的《〈回归“五四”〉后序》,但总觉得有些避重就轻,没有我期待中的捶胸顿足式的痛悔。
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使我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的一位好友知我与舒芜通信,竟气冲冲上门问罪,说我认贼作父,竟然与舒芜这样的卑鄙小人往来。他还声称,倘若我继续下去,就与我绝交。他的一番话,对我来说,有如当头棒喝。我明白,舒芜已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将永远不能翻案了。从此,我给老先生的信日渐稀少,而且,当老先生欲出《碧空楼书简》时,我怕他将我的信件公诸于世,再三去信劝阻,并希望他在出版时隐去我的名字。我想,以老先生的细致与敏感,他不会不洞察我内心的变化,他心里一定会感到更加寂寞和悲凉。
与我有类似心路历程的人可能不少,《读书》二○一○年二期上有一篇署名余斌的文章,题为《一封信,一面——想到舒芜先生》,作者就有与我相似的心理,他也是解不开这个心结,最终与老先生在精神上疏离。但我们内心实际上是有愧疚的,明知他是一个好人,而且从他那里得到过许多指点、帮助甚至关怀,却囿于既定的思维方式与价值判断,在他最需要关心、理解和安慰的垂暮之年,疏远和离开了他。
这种愧疚之情一直折磨着我,却苦于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二○○九年八月的一天,有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舒芜先生驾鹤西去,我不禁悲从中来。为了表示哀悼,也为了与先生做最后的告别,我于八月二十五日一早赶到北京复兴医院,为舒芜先生送行。
我的愧疚与自责,舒芜先生已永远不知道了,这也成了我心中永久的悔。几次想撰文纪念,一是少有发表的地方。而且,如果仅仅出于感激和怀念之情,很可能被视为“抚哭叛徒”而招来非议,甚至搅得老先生在天之灵不得安宁。更重要的是,我实在缺乏足够的学养和思想能力,无法把握舒芜先生的精神发展历程。所以,当我读到《思想者的知情意》时深受触动,在我读过的有关舒芜的文章中,这是唯一不从道德角度居高临下做评判的。作者从一个新的角度剖析了舒芜当年之所以迷失的根本原因所在,那就是“知情意”三者的不统一与不协调,正是“知”的过于发达,压倒了“情”和“意”,以至于铸成千古之恨。文章还进一步追寻和探究了舒芜先生近二三十年来思想发展、变化的过程,以及他在生命的晚年所达到的高度。这就不仅仅在还历史以真相,也是对舒芜先生毕生精神探索的肯定。刘绪源先生敢于指出这一点,证明了他的勇气、求实精神,也证明了他深厚的学养与思想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