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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哥伦比亚学派?

2011-12-29李钧鹏

读书 2011年7期

  从一八七五年威廉·格雷厄姆·萨姆纳(William Graham Sumner)在耶鲁大学开讲一门名为“社会学”的课程起,社会学在美国已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历史,其间许多院系都曾在特定领域建立起独特的优势地位,例如斯坦福大学的组织研究、爱荷华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常人方法学(ethnomethodology),但真正享有“学派”地位的只有芝加哥、哈佛和哥伦比亚三所大学。作为世界上首个社会学系的所在地,芝加哥大学自然是无数学者和学子心中的圣殿,它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城市生态学研究更是为美国社会学的实证主义导向谱写了主旋律。由于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坐镇,哈佛大学得以在二十世纪中叶执牛耳。罗伯特·K.默顿(Robert K.Merton)和保罗·拉扎斯菲尔德(Paul Lazarsfeld)这对黄金搭档则在哥伦比亚大学(下文简称“哥大”)开创了一个“帝国”。基于“中层理论”(middle-range theory)的共同信念,默顿和拉扎斯菲尔德将社会学在理论和实证方面同时推进了一大步,并培养出了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彼得·布劳(Peter Blau)、刘易斯·科塞(Lewis Coser)、西摩·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胡安·林茨(Juan Linz)在内的一大批名学者。伴随着纽约市的衰落,哥大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遭遇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其社会学系也经历了长时期的萧条。在这段时间,由于计算机技术的迅猛发展,大规模问卷调查和统计手段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以威斯康星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密歇根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为代表的公立大学异军突起,占据了社会学的主流地位。查阅最新《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的专业排名,曾经辉煌无限的哥大社会学只和印第安纳大学与宾夕法尼亚大学并列第十一名。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哥大社会学系采取了一系列战略性措施,试图重现昔日的荣光。这个任务当然任重而道远,单就规模而言,哥大已无法和威斯康辛这样的“泰坦尼克号”相比拼。威斯康星社会学系的教授就多达七十四人,这甚至超过了哥大社会学系的博士生数量,更遥遥领先于后者的区区二十一位教授。但笔者认为,一个“新哥伦比亚学派”正有破茧而出之势,依据在于,从哥大的社会学研究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一个新的理论方案,笔者称之为“关系—结构社会学”。它之所以具有成为学派的潜力,是由于这一方案反映了社会学,甚至社会科学长期以来核心理论取向的矛盾和思考,并与近十年来兴起的分析社会学和社会机制理路相呼应,具有解决这些矛盾的极大潜力。就社会学而言,宏观与微观,社会结构与主体施为一直是两对无法调和的矛盾;而在更广意义上说,社会科学家一直试图在现实主义与建构主义以及实证主义与诠释主义之间找到平衡点。如果要对关系—结构社会学进行一个简单的界定,它是将社会结构视为产生于社会互动过程的、动态的、历时性的多重社会关系,用社会关系来解释社会行动和社会现象。
  结构主义可能是社会学最重要的思想。为了建立起学科的合法性,社会学的奠基者们竭力将社会学与心理学区分开来,将前者定位为对社会行动背后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分析。从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断言,到涂尔干的“社会超越个人总和”思想,再到韦伯对新教伦理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肯定,早期社会学家都试图用社会结构框架以及与之相关的规范、价值等概念来解释社会行动。这种取向在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structural functionalism)那里到达顶点,社会系统成为一个自我循环、自我修复、自我论证的框架。由于对主体施为的忽略,在后帕森斯时代的社会学中,这种结构主义范式已经终结。然而,关系—结构社会学家并没有抛弃社会结构概念,而是将它从一个单数意义上的概念转化为复数意义上的概念,也就是我们更常说的社会关系。在这种新理路中,社会结构被概念化为个人、群体和角色之间的关系网络。社会网络分析(social network analysis)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这种关系—结构社会学思想,但关系—结构社会学绝不仅仅是一种研究手段或方法,它更是一种理论,而这正是“新哥伦比亚学派”的贡献之所在。这里不妨从两位哥伦比亚社会学家,也是关系—结构社会学的奠基者哈里森·怀特(Harrison White,1930— )和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1929—2008)说起。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怀特和蒂利都对自己原有的结构主义理论框架进行了大幅度修正,而正是这种修正开创了关系—结构社会学的先声。怀特在空间维度上将古典社会学中先定给予的、刚性的社会结构分解成互动性的、多重的关系网络;蒂利则在时间维度上将传统社会学静态的、涵盖律导向的结构主义思维改造为历时性的、动态的、多层次的社会机制。
  怀特是美国最早的一批数理社会学家之一,也被公认为社会网络研究之父。他在二十五岁时从麻省理工学院获得理论物理学博士学位,随后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研究运筹学,并同时对社会学产生浓厚兴趣,在普林斯顿大学攻读社会博士学位。怀特于一九六○年获得社会学博士学位,开始执教芝加哥大学。由于独特的物理学背景,他从一开始就对社会结构的类型感兴趣。在一九六三年的处女作《亲缘关系解析》中,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影响已随处可见,怀特还尝试将列维-斯特劳斯的亲缘关系理论加以模型化。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发现怀特终生探求的主题。例如,怀特在澳大利亚土著人口的亲缘关系图和现代公司组织结构图中发现了共同点,由此提出一个新颖的概念“累积角色结构”(structures of cumulated roles),并归纳出一系列社会结构与关系的理想类型,为社会关系的比较研究奠定了基础。
  一九六三年,怀特来到哈佛社会关系学系(社会学系的前身),掀起了一场社会网络研究的“哈佛革命”,并培养了一大批杰出人才。他在一九七○年出版的《机会链》以及其他一系列文章中提出的角色结构、空缺链、机会链、结构对等性等概念现在已被社会学家广泛使用。结构对等性概念尤其重要,它使得我们能够衡量两个节点与其他节点相连接的程度,从而,我们就可以从看似无序的社会关系中发现规律——具有结构对等性的节点往往在很多方面表现出相近的特性,如人口特征、文化品位、政治态度、工资收入等,这对社会科学基于变量的主流统计分析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怀特随后发展出了一系列方法来使结构对等性概念变得可操作化,尤其是块模型分析,后者现已成为社会网络分析最重要的研究手段。
  怀特于一九八八年转投哥大社会学系,并出任跨学科的拉扎斯菲尔德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社会经济理论与政策研究院的前身)主任。正是在这一阶段,以一九九二年出版的(由于晦涩难懂)被称为社会学界《尤利西斯》的《身份认同与控制》一书为标志,怀特的关系—结构社会学思想作为一种理论开始成型。不同于传统的结构主义,怀特笔下的(复数的)社会结构不再是一个稳定的、先定给予的认识论实体,而成为贯穿了意义的、源于社会互动的多重动态关系。怀特认为,网络概念是建构社会结构理论的最佳方案;身份认同是一种控制行为,是行动主体对或然性的反应,换言之,是抵消不同网域(network-domain,简称netdom)之间转换所带来的冲击的缓冲地带;网域间的来回转换意味着主体进行反思、报告和更新的过程,而意义和身份认同正是在网域边界交错之处产生。通过关系性结构的思路,怀特在微观和宏观、主体施为和结构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怀特还将关系—结构理论运用于经济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领域。在二○○二年出版的《来自网络的市场》中,怀特指出,生产市场在传统经济学供需理论中成了一个“黑匣子”,但它并非无序的、没有结构的场域,也不单纯取决于消费者需求,而是嵌入社会网络中,是一小群竞争者之间灵活互动的演化产物;生产市场是一个生产者互相连接的关系网络,而正是在生产商相互观察,相互监督对方价格、质量和销量的演化过程中,市场得以产生。怀特对艺术的研究同样是这种理论的应用。艺术风格被看成是不同行动者在不同情境下竞争注意力空间的产物,而创造性正是产生于以前互不相关的风格(网域)的交集和转换中。
  蒂利于一九五八年在哈佛社会关系学系获得博士学位,导师为小巴灵顿·摩尔(Barrington 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