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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的白描册

2011-12-29梁江

读书 2011年12期

  二○○五年初秋,我和大陆几位学者赴台湾出席两岸书画艺术国际研讨会。蒙台北“故宫博物院”安排,有幸参观了台北双溪的张大千故居。虽然是第一次来台湾,但早先对大千故居已略知一二。知道四合院式建筑“摩耶精舍”乃张大千亲自设计兴造,庭园中满植花木,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大千先生一九八三年逝世后就安葬于庭园内的“梅丘”。几位同行的大陆学人从大千故居客厅、画室、起居室、饭厅、凉亭及庭园逐一参观,看到当年伴随大千先生的一对仙鹤一如既往悠然生活。庭园毗邻溪水双分之处,清流激湍,白鹭翠鸟伫立。图画天然,景物依旧,斯人已矣,让观者不胜唏嘘!
  张大千(一八九九——一九八三)的一生富于传奇色彩。其先世乃广东番禺人,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迁蜀,卜居内江。其父张怀忠曾从政,再改盐业。母曾氏善绘事,姊亦善画,二兄张泽以画虎名于世。张大千在兄弟十人中排行第八,十二岁能画山水、花鸟和人物,有神童之誉。十九岁与兄张泽留学日本学绘画与染织。一九一九年返上海,曾拜清末遗老曾熙、李瑞清为师习书法、绘画。
  毫无疑问,张大千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上最重要的画家之一。他的绘画艺术,涉及山水、花鸟、人物、走兽各门类,举凡写意、工笔、水墨、设色,各式体格无不精妙,兼擅书法、篆刻,于诗词、赏鉴、画史画论亦素有研究。其技法套路宽广,题材风格多变,传统功夫之深湛,罕有其匹。徐悲鸿对其推崇备至,誉之为“五百年来第一人”。
  大体而论,张大千的绘画艺术可分为三个段落:六十岁前为古典期。由石涛、朱耷而上溯徐渭、陈淳以至宋元诸家,下过很大工夫临摹敦煌壁画。此时画风力追晋唐宋元古典风范。六十至七十岁为转变期。在十年的多方探索中,熔泼彩、泼墨、勾皴法于一炉,转向个性化表达,体现为雄奇瑰丽的新画风。七十岁后迈入高峰期。其所作多随心所欲,突出了创造性,泼墨泼彩成为最富个性的新画法。其法或先以墨笔略勾形势,然后托裱或将画纸裱于板,于其上泼墨或泼彩,有时牵动画纸或画板使墨彩蔓衍流淌,形成随机的偶然效果。其后,或再于色墨上注水或增加颜色,或用笔添补细节局部,形成完整画幅。这一时期典型作品,如二○○四年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超过一千万元成交的《钩金红莲》,二○○五年中邦拍卖公司以四千八百万元人民币底价起拍的,高一米长三十四点五六米的《长江万里图》。
  在张大千的艺术生涯中,临摹是极重要的一环。一九四一年三月,张大千率领弟子与家人由成都出发远赴敦煌。历时两年半,在敦煌整理文物,为洞窟编号,临摹壁画二百七十六幅。在敦煌的临摹,工作的艰辛不说,程序也非同一般。先由助手以透明蜡纸覆盖在壁画上勾摹,再将勾摹所得画稿复拓于事先在画框上绷好的白布上接着让弟子或僧人协助上色,张大千则用墨勾描出线条并修改定稿。通过两三年揣摩研究和临摹,张大千对敦煌壁画这样历经千百年仍光彩照人的艺术精品有至深体悟。他由衷赞叹“人物画到了盛唐,可以说已到达了至精至美的完美境界”。
  显然,张大千的临摹已不是简单的模仿。他曾在兰州举办过画展,回到成都后也举办“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还出版了《大风堂临摹敦煌壁画第一集》,一时成为中国艺界盛事。陈寅恪先生称赞张大千:“天才特具,虽是临摹之本,兼有创造之功,实能在吾民族艺术上,另辟一新境界。其为敦煌学领域中不朽之盛事,更无论矣。”
  又据谢稚柳先生回忆,张大千在临摹学习古人技法时不仅极用功,而且用心也非常人可及。曾见他早上四点多钟已在磨墨理纸,准备作画了。而他对前代画家的学习是立体的,连用笔、用墨、用印的习惯都细致分析研究,甚至这些画家所用印章哪一年跌损过,他都了然于心。书画界和收藏界多年盛传张大千最擅模仿徐渭、石涛、八大、石等历代名家笔法,其实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张大千常人难以企及的笔墨功夫。
  收入本册的人物图稿,一些是张大千仿摹唐人作品,另一些是临习前代大家如陈洪绶等人的白描,更多的则是作为创作草图或底本的线描图稿。这些图稿均属私人藏品,以往有幸一睹原迹的人为数甚少。从风格上考察,以偏向敦煌或宋元的居多。从技法上分析,有铁线描、折芦描、高古游丝描以至钉头鼠尾描等,不一而足。虽只是白描图稿,却不难看出张大千随心所欲以不同笔法表现不同对象的过人能力。更为重要的是,这样一些线描式的草图或画稿,虽不是张大千最后定稿完成的作品,却恰好从最直接的角度,印证了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种“临摹兼有创造”的特色。
  对于研究张大千,研究张大千如何作画,这样原生态的、文献式的文本,显然具有其他作品难以替代的价值。而这,正是这一画册的特别意义之所在。读者诸君,于此当会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