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两袖清风的老共产党员

2011-12-29

北京文学 2011年3期

  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参加过的战斗不计其数,穿过了枪林弹雨,身上伤痕累累,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归国,作为革命伤残人员退伍。作为一个老革命,老共产党员,在他80高龄骤然离世时,没有存款,没有自己的房子,是在民办的自缴费用的养老院去世的,就连丧事也在民办的养老院处理。他的一生,真正是做到了两袖清风。
  他就是我的父亲,浙江省瑞安市一个平凡的老人。
  对于父亲的光荣历史,我了解很少。因为在我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工农干部。和平年代出身的我,听他笨嘴笨舌地讲战斗经历,什么东北的冰天雪地,什么跨过鸭绿江,还不如去看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和《上甘岭》《英雄儿女》。那时我不知道,正是有了千千万万个像我父亲般平凡的人才能打胜仗。父亲说,像你这个年纪,我已经带兵打仗时,我们都是当笑话听。不过大老粗一个,又不是将军!
  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虽然为了养育弟妹很早辍学,但是写得一手好字。相比母亲的能干,父亲的憨厚老实,使我家经济状态一再恶化。有自知之明的父亲转业时,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低,谢绝了组织安排的职位回到了家乡。50年代初,父亲转业时的工资是62元,当时这在当地是属于高工资了。从此以后几十年,父亲从来没有加过工资,一直是让而不是争。几十年,父亲的职位非但没有提升,由于从县供销社主任调到乡村供销社当主任,级别没变,职位实际上是降低了。工作地点离家越来越远,从离家几步远的商业局到县供销社,再到要坐渡船的区供销社,再调到离家几十公里的乡村供销社。别人不愿去的地方,他去。别人去了几年就调回来的地方,他是落地生根。最后在乡村供销社离休时,离休工资要在供销社发,而此时乡村供销社已经是入不敷出了。他几乎连离休工资都无法领到,更别说医药费的报销。万幸的是,市委决定,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革命的离休工资由市财政统一拨款到老干部局,才使这一批老干部老有所养。
  父亲在职时,正是我国物质极度匮乏的时期,而父亲所在的供销社是掌握大批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单位。然而,父亲非但没有给家里一点帮助,相反,他甚至还是家庭的累赘。每次他从供销社回家,哪怕有两个月没回家,他永远是空手而归。而他离家上班,母亲还要给他带上各种东西。买东西需要各种票证的年代,正是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长身体的时候,加上父亲没有房子,我们是住外公的房子,还要赡养外公,布票不够粮票不够。当好人缘的母亲向熟人朋友要各种票证时,总会被别人讥笑。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家老林当供销社主任,你家还缺这些?到居委会抓阄买的确良布的票,我也会被人讥笑成凑热闹。母亲经常说,要是你爸不当供销社主任,别人同情我,我能要来很多票,可是你爸当这个主任,反而不好开口跟人要了。
  由于我死活坚持要读书,不得已,我的二妹小学毕业就辍学,在供销社下属工厂里当临时工。当她被机器轧断食指时,身为供销社一把手的父亲没有为他的女儿申报工伤,没有让供销社出钱为她接上手指,二妹落了个终身残疾。当供销社出售床单时,二妹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去排队买床单,快轮到她时,被前来监视的父亲发现,当众把二妹骂得落泪,床单也不卖给她。可是这床单本来是二妹想给父亲买的。父亲出身于农村,他的乡下亲戚来城里,好面子的母亲要想方设法安排周到,还要经常接济他们。我们的家是靠母亲一个人撑下来的,我一直怨恨父亲不顾家。我甚至想,共产党员就不该结婚生孩子!
  如果说,父亲不顾家就算了,可是他还经常连累我们。记得“文革”时,官不大的他却作为走资派被揪了出来。好强的我日夜担心,我家会被贴了白对联,我爸会被游街批斗。父亲一辈子没有分到单位房子,住在书香门第的外公家,而外公又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父亲若被游街示众,我家大门若是被贴白对联,我家岂不丢人。好在父亲只是在单位被批斗,后来实在忍受不了,逃到乡下躲起来,没有连累到家人。父亲是老实人,谁都不讨好,哪派上台都要拿我父亲开刀,但是斗来斗去,我父亲最最自豪的是,他毫无经济问题!他逃到乡下避难的那段时间,工资扣发。几个月,家里六个人就靠母亲的30元工资。记得两派武斗,有一派采用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围城整整100天。躲在乡下的父亲杳无音讯,家里老少妇孺全靠母亲一人。可是等父亲被扣的工资发还时,他全部拿去资助了他躲难处的农村人。因为他在躲难的几个月里,看到了农村人生活的艰辛,没有看到我母亲一个人带着老人孩子的艰难。
  1977年恢复高考,我参加了考试,想考华东政法学院。从小到大学习向来都是名列前茅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父亲还没有被“解放”,一个老干部老革命退伍伤残军人的女儿,竟然没有资格上政法学院。不得已我只好等待了一年,等父亲的问题彻底得到解决,才在1979年重新考上大学,学了并不喜欢的经济专业。因为此时,我已经不敢奢望学法律了。
  父亲离休后,老干部局聘请他负责监督一些工程。很多人觉得这是有油水的好事。可是父亲在采购中货比三家,从未喝过供应商的一杯茶。记得有一年过年,一个很远的亲戚因为父亲采购过他的一些东西,在过年时拿了两瓶当地的酒来拜年,父亲当场翻脸,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而父亲不愿意再干了,在家颐养天年时,每天拿着大扫把去打扫门前的马路。路过的小朋友都不知道这个天天笑眯眯的老爷爷的胳膊上有伤,胳膊是无法抬起来,也无法拿重东西的。改革开放,小妹开始做生意自谋出路,父亲经常到她摊位上,当着客人的面说,秤一定要称准!小妹非常尴尬,因为这样,很容易让客人误会她的秤不准。父亲的医药费是全报的,母亲曾经让父亲多开些感冒药,但是父亲却说,这是组织给我报销的,你的药咱们掏钱买吧。
  外公的老房子拆迁,拆迁款是属于外地工作的舅舅的。父亲没有向组织提出任何要求。而当年组织上给他一套房子计划时,父亲因为没有钱而买不起;正赶上小妹结婚没有房子,父亲只向组织要了一间一套的房子,计划让小妹买。以至于他最终老死在民办养老院。
  父亲进了养老院之后,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了一片。夏天,他总是拿出自己的钱,请厨房烧了绿豆汤,让全体护工喝。他自己胳膊有伤不能拿重东西,经常拿出钱来请人代买西瓜,请厨房工人吃了解暑。父亲在养老院不过短短的一年,受到了养老院上上下下的尊敬和爱戴,甚至包括福利院的邻居也都非常喜欢父亲。
  父亲是突然去世的。父亲丧事的花费,是我们三姐妹凑的钱。老革命老共产党员的父亲,没有房子没有存折,两袖清风,满身的伤疤,离开了人世,与我母亲合葬在我母亲生前就买好的墓地。
  他是在台风云娜肆虐时走的,最后一刻才懂他的我,知道他不愿意给组织添麻烦,所以我不希望在抗台时惊动领导,因此没有通知老干部局。但是得知消息后,市委还是派了老干部局的领导给父亲送行。父亲出殡时,很多离休的老干部老革命都被家人搀扶着来送行。此外,很多素不相识的群众冒着台风自发来送行。福利院门口卖报纸的老伯,与我们素昧生平,冒着暴雨搭丧棚,为我们忙了三天三夜。福利院上上下下,护工和厨房里的工人全都来了。身为长女的我,曾经无数次怨恨父亲不顾家,还无数次连累家庭,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此刻,多年对父亲的怨气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对于我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十分合格的父亲,但是,他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因此,当老干部局局长问我,家属有什么要求时,在最后一刻,我代表父亲告诉组织,我们没有任何要求。因为父亲革命一生清贫一生,还是让他两袖清风地走,他才会走得安心!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