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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11-12-29

北京文学 2011年3期

  梦境
  我常常梦见飞翔。
  每当我被一种莫名的追赶逼迫到走投无路,或者失足从高处跌落之时,我就会念起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咒语,使身上长出翅膀。我一如传说中的侠客,集中意念,便能使自己腾空而起。我的双臂化作羽翅,轻轻掠过树梢,在无数的山川河流之上,平展,拍击。
  这个梦境从童年直到如今不断地重复,似乎我飞过的路线都不曾改变。
  梦是一出由身体导演的戏剧,我相信它一定有着十分深奥的来源。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满月的时候,爷爷抱着我,无限惋惜地说,瞧瞧这脸,银盆儿似的,要是个小子多好。连生两个女儿,让妈在家里很没面子,奶奶总是话来话去欺负她。妈受了欺负,会发出像爷爷一样的感叹。
  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当他们充满遗憾的目光使性别成为一种命中注定的否决,当我的智力成长到可以意会其中埋伏的欣赏和假设,我就悄悄走向了一条与天赋决裂的道路,而他们并未觉察。
  那时候姐姐多病,妹妹乖巧,只有我泼皮,似乎不必用心思疼爱。一天晚上,妈跟我们开玩笑,说我们三个都是抱来的,其中我的亲妈,是一个卖木梳的女人。姐姐妹妹都不当回事,很快就睡了。只有我不依不饶地追问,我爹呢?妈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认真里面埋伏的危险,随口说,你爹是卖柿子的。
  我被她的答案弄得心如刀绞。但是我并没有眼泪,似乎当着这个不是亲妈的女人掉眼泪是可耻的。我的委屈,表现为连续两天的绝食。我就那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妈对我的身体一向放心,认为我不过是积食了,开始听任我饿着。后来大约觉得胃空得差不多了,隔一会儿就会来哄我吃东西。我一概置之不理。第三天中午我开始发烧。迷糊中我到了河边,伏下去喝水。水很苦,但因为太渴,我还是喝了许多。喝到后来水就变得香甜可口。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在喂我小米汤。妈终于意识到我不吃饭的原因,看到我醒来,妈赶紧把自己讲的笑话推翻了。
  绝食带给我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酣畅。那是我企图以自虐的方式获得的力量感——即使是在饥渴难耐的煎熬里,即使身体的苦难最终使我的意识一点点塌陷乃至涣散,我也能体会到力量那无可置疑的浩荡和气概。
  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忍受无力。我像那个揠苗助长的农人一样处置着自己的无力,在无数次力量悬殊的较量里,我试图拽着自己的头发腾空而起。
  对力量的病态渴望,便化作飞翔的梦境。坠落或者被俘获的恐惧,在双翼拍击长空的一瞬间化作俯瞰磨难的豪迈。尘世间所有的威胁都是那么容易化解,它们有如灰尘,被我翩然高飞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击溃。
  我是多么乐于重复那样的梦境啊——它一遍又一遍地降临,像一出被不断上演的乌托邦话剧。我沉迷于自己的强大,有如庄子竹简上骄傲的鹏鸟,在臆想的天空中倏忽万里,睥睨万物。有如《圆形废墟》的梦中人,数经烈火而毫发无伤。
  我喜欢的游戏是玩打仗和捉迷藏。在面对面的对垒中我的杀气凌厉,所向无敌;而不断克服着害怕,从乡村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里一个个搜出对手,则有着咂摸不尽的乐趣。只是偶尔,没有男孩一起玩的时候,才玩女孩子那些考验灵巧度的游戏。我不够灵巧,而且蔑视那些啰啰嗦嗦的技巧,因而总是犯规。
  一个女孩,比我大四五岁,因为一起游戏的时候指责我犯规,我就与她争执。大约是我从不饶人的嘴巴说得她恼羞成怒,她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从来没有被人那样打过。我怔了一下,突然像头小狮子一样扑向她。女孩大概见惯了小孩子的示弱,对一个小她许多的小孩的疯狂反扑毫无防备,她吓得叽叽哇哇地跑回家去。我一直追到她家院子里的大树下,隔着她妈的阻拦,执意要还她一个耳光。后来她妈只好把她扯过来让我打。可是我个头只到她的腰部,离她的脸太远。我看着那张高高在上咫尺天涯的脸,意识到由于自己的原因,不得不在一种对峙中认输。身体的矮小使我觉得无比羞耻。我气急败坏,放声大哭。那天天空阴云密布。缺少认输经验的我不知道怎么停止一次哭泣。我拒绝了他们不怀好意(在我当时看来是那样)的哄劝,一直哭到天上下起了大雨。他们一再把我抱进屋子,我则一再回到大树下面去哭。似乎那样就可以把羞耻扔回给他们。
  哭声类似于绝食,那是一个不到学龄的孩子唯一可以展示的力量。
  那天,由于淋了太久的雨,我陷入又一场低烧。迷糊中我感到了彻骨的寒冷,我像那棵迎风而起的通天神树,长得很高很高,高过了大女孩,高过了她们家的屋顶。我抬起手,感到自己终于可以还击那个令人难以消化的耳光。然而打出去的耳光有如抚摸,绵软而且无声。梦境有如沼泽,让我臆想的力量化为虚无。
  我开始厌恶做梦。
  我开始厌恶任何令人陷入绝对被动的事物。
  
  抗拒
  大哭之后,我再也不玩女孩子那些无味的游戏。拗不过我无休止的吵闹,妈只好把五岁多一点的我送进学校做插班生。
  学校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种新鲜的、带有神秘感的游戏。
  开始,我不知道那么多人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老师在讲台上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很快就对这个游戏失去兴趣,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我经常离开凳子坐到地上,认真地摆弄我的脚趾头。老师问,你脚上有金子没有?我没听懂老师的意思,头也不抬地回答,有。大家哄堂大笑。
  后来,老师就背着我回家,对我妈说,一个女孩子,上学太早了,再等两年吧。我听了,气愤地在地上跺脚,对老师大喊,不让我上学,你就会变成妖怪。老师哈哈大笑。在他讲过的全部课程里,只有这一段课余的故事,我是理解的。
  可是老师显然不怕变成妖怪,我还是被退回到家里。
  我对老师的抗拒,几乎贯穿了整个学生时代。
  第二年再入学,我似乎突然对妖怪们的讲解开了窍。许多意思我已经明白,可是老师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在下面坐得无聊,常常在课堂上不停地画小人,小动作也做得花样百出。
  似乎是在五年级,我嫌老师讲得太慢,就写了一把纸条,每一片纸上都写着两个歪斜潦草的大字:笨蛋。那些纸条被我团起来握在手里,趁老师板书的时候扔到同学的课桌上。终于,有一个纸团扔过了界限,直接打到黑板上。老师打开纸条,说,你聪明,你来做道题。他让我解一道几何竞赛题。他不知道我正在对几何着魔般地迷恋,迷恋到把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欧几里德《几何学原理》常常琢磨到深更半夜。我已经能够把碰到的几何难题像吃馒头一样狼吞虎咽地拿下。那道题因为已经超出了小学课程允许的解题方式,所以被老师解得很麻烦。我则不会考虑别人理解与否,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它。老师对着我的解答看了一会儿,居然说,这么解步骤不对。
  我终于发现不必听课,自己看书也可以把作业做得很好。我渐渐撇开课堂进度,以自己习惯的速度看书。遥遥领先的好成绩使我得到了许多特殊待遇,比如可以在课堂上呼呼大睡,可以把作文写得离题万里,可以和老师没大没小地讨论问题。那种曾经被压抑到梦境里、被迫以大哭来撑持的力量,凭借着一次又一次令人吃惊的漂亮考卷,逐渐回归并充填了我的少年时代。
  我与老师之间的争论大多属于和平讨论。但是,也有不折不扣的争执。
  那时候我刚刚戴上团徽,和所有获得那个荣誉的孩子一样,那枚小小的徽章像一个充满炫耀感的装饰,被我看得很重要。可是仅仅因为一次小小的冒犯,班主任就命令所有的同学交出团徽。我把团章拿出来看了一遍,认为班主任没有那个权力。可是别人都乖乖地交了。这样,班主任的愤怒就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我像一个被猛力拍打的皮球,以沉默的反弹力回应着班主任的怒吼。第二天,所有交出团徽的同学都在教室里站起来,承认自己不配做一个团员,然后卑躬屈膝地(我那时的感觉绝对是那样)走到讲台边,领回自己的团徽。我还没有分析那件事情的思考力,但我能够感到其中的羞耻和无力。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戴过那枚团徽,也在之后的多少年里,使自己与几乎所有的社团保持着距离。
  
  在即将参加高考的那年,我收到第一封情书。凌晨是班长,体格高大,容貌俊朗,为许多女孩子心仪。那封羞怯的情书带给我的不是怦然心动,而是荣耀。因而,我从不掩饰那时在高中校园里尚被严禁的恋情。班主任(又是班主任,是另一个)知道了,先把他叫去谈话。大约他低头了,然后把我叫去谈话。我还不好意思就一场恋爱过多地当面陈词,所以就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从我的坚持中感到了忤逆。他把那封信带到校务会上建议给我处分,并且宣称,如果这么不知羞耻的女孩子能考上大学,他宁可辞职。
  我也不知道我的克制力恰恰得之于班主任的贬责。我回绝了凌晨所有的约会,为自己制订了近乎严苛的作息计划,专心致志,直到高考结束。到复旦读书的一天晚上,我坐在第一教学楼最小的教室里,给班主任写信。回首的时候才意识到,我曾经是多么害怕。我深恐班主任的预言成为现实。我整个学生时代唯一一年的刻苦,其实不过是为了抗拒失败。我知道我那次决胜曾经命悬一线。
  那种力量骤失的恐惧,使我至少在此后的十年里,不断重复那个考场失利的噩梦:由于迟到,由于遗落了试卷,由于找不到考场,我考得仓皇凌乱、一塌糊涂。
  
  突围
  青春漂浮在混淆着荷尔蒙气息的恋爱里,让我的世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变得激烈而单调。
  我至今无法投入足够的兴趣去陈述它——那场跨越了整个青春时代的恋爱和婚姻,居然没有留下什么可资回味的经验。似乎每有触及,它的琐碎无聊都会使我心生厌倦。
  开始,也许仅仅是由于为距离相隔,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不可忍受。当最初吸引我的表象随着彼此相熟而显得轻浮乏味,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个错误。那些令人不快的芒刺,在脆弱的青春时代,本来足够造成决裂。可惜的是,它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惯性覆盖掉了。顺从生活的惯性,以磁场般的吸附使我固定了方向。在那个漫长的过程里似乎没有成长。我望着我的道路,心中藏着万般无奈,听任自己与心中的目标渐行渐远。我心中埋藏着改变的企图,却始终没有出口。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否定它,那样漫长无味的岁月,带给他的也许是压迫和薄情;而带给我的,则是与向往中的人生失之交臂的遗憾。
  我清楚那样的生活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一种赘余,我知道我其实一直都渴望突围而出。可是,它像一片沼泽,使我越挣扎越沉陷。仅仅是到了最后,由于外部力量的介入,这样漫长的寡淡中出现了锋利的疼痛。我劈手便抓住了那根绳子——哪怕它是一条会咬伤我的蛇,我也会冒险抓住的。一切都不在我的经验之中。只是在如此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切都是因为,它太无力。它不足以容忍任何微小的改变,不足以自救,甚至不足以抵挡一次萍水相逢。
  在所有离谱的经历中,也许这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经由虚拟恋上了我。在那些沉闷无聊的日子里,我与外界唯一的通道,不是工作,不是朋友,也不是近在咫尺的男人,而是隐匿身份的网络对话。为了避免骚扰,我在自己主持的论坛上注册为男性。一个深夜,有个女人写了很悲情的断句发给我。她似乎不能透过文字洞察真相,糊里糊涂把我当成了男人。也许即使在文字里,我也缺少女人味。这个世界规定的女人味,说穿了不过是彻底地放弃自己。而我的自我坚韧到旁若无人,没有那种被公认的撤退和逢迎。由于虚拟的身份而被一个女人单恋,我竟然感到微微自得。庸常生活里没有的、属于男人的主宰感,甚至使我获得了薄脆而无聊的欢欣。有如扮演霸王的女人,我在虞姬的深情里涣然沉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我从来没有那样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自己的性别怀有不满。当然不是生理意义上的不满,而是对后天附加的部分,比如生命中充满了局限和被动。
  扮演霸王的鱼禾是一个试图逃离的鱼禾。不是从女人的性别里逃离,而是从被绑缚给这个性别的某种价值期待中逃离。
  我曾经期待更换工作以逃脱死水一潭的生活,为此我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高校教书的悠闲,把自己投入一个高速旋转以至于完全无我的漩涡。
  它太强悍,它迥然不同的吸引带有势不可挡的逼迫。从投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它对我意味着分裂,但我没有力量摆脱。我唯愿以超乎寻常的努力尽快取得一个台阶,以便从太拥挤的所谓竞争中脱身。这个过程,耗费了生命里最富有力感的十年。十年,相对于一生在那个场上苦熬而一无所获的人,应该不算是太长,但是在格格不入的感觉里,它的长度被无限地加大。由于漫长,起初的手段渐渐成为目的,为达成那个目的而采用的无数的步骤,又一再成为琐琐屑屑的目的。即便是如此卑微的目的,也还是经常遇到干扰和破坏。在与自己的野心较量的艰苦行程中,我终于被它们整个地俘获。在被火炙烤的酷刑里,我一点点背叛自己。我一言不发地护佑着自己的内核,我知道那是我最后回去的曲径,是我借以辨认自己的早已蒙尘的铜镜。我的伤疤与耻辱相伴,日积月累,重如磐石。
  终于,那个过程结束了。我像被无辜打入肖申克的银行家,经过漫长的隐忍和偷掘,把那条隐蔽在画报后面的洞穴一寸寸打通。我在酣畅淋漓的暴雨中洗刷了身上的污垢,也洗刷了心中的屈辱。也许用“耻辱”更为贴切——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一个过程中会有多少迫不得已的自卫会在愤怒中演变为伤害。在一种接近绝望的愤怒中,我囊空如洗、毫无凭恃,既无力分辨外物,也无力分辨自己。
  我带着干净的自己远离,回头时恍然觉得,也许是我导致了毁坏。
  是的,是的……至少在女人的意义上,我不够好。这种不好其实他是厌恶的,只是许久以来,他缺少挣脱一种不愉快的生活的果敢。他从无思考生活的习惯,因而,他不清楚自己那些令我不屑一顾的背叛只是毁坏了相爱相亲的表象,而对处于内核的痛苦略无动摇。动摇它的是我的背叛。我的背叛有如锋利的巨斧,一次就砍断了所有的优柔,彻底、决绝、义无反顾。他不适应这种疾风扫落叶般的摧毁。他在我的背叛突然到来的时候乱了阵脚——他歇斯底里,时而狂暴如兽,时而温存如水。我想我最终理解了他从未自觉的痛苦。他以他的浮泛窒息了我,我以我的颠覆毁坏了他。
  我的心,那时方感到隐隐作痛。如果让最后到来的疼痛早一些来,至少,许多被撂荒的园地还可以建设。我对着千疮百孔的他,对着千疮百孔的自己,不禁泪流满面。让前程包涵我们的懵懂和挥霍吧,让我们在迟到的醒悟之后,捡回并珍惜本来的自己:你拥有你的安逸;我开始我的冒险。
  其实,分离就刻在我的手掌上。它在多年之前,曾被预言。
  就在长江入海口的一个小岛上,我和参加周末沙龙的同学围坐在一座模拟的蒙古包里,借着酒意,谈论主宰与宿命。
  一位新婚不久的老师看着我的右手说,你将有大约十年的独身;十年独身会带给你不可思议的收获;然后,你会跟随一个人,远离自己熟悉的生活。
  我一向不信宿命。我把他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我用他看手相的方法,看着他的左手说,你貌似令人羡慕的姻缘其实危机四伏,这一生,你会有三次离异,不久之后,第一次就会到来。
  老师的电话一遍遍打来。
  你这巫女,我真的离了。
  巫女啊,我离过两次了。
  我离够三次了,巫女,可否作法,致我回到当初。
  那么我呢?老师的电话每打来一次,我心里的恐惧就更深一层。因为,那个预言本是为了戏弄他。
  分开的那天上午,我看着那个曾与我休戚与共的男人颓丧地转身而去,心里闪现一丝由来已久的恐惧。
  
  云端
  我的恐惧,被一场如胶似漆的爱情所遮蔽。
  
  “我是多么喜欢那些流言啊,它让我在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可以听到你,在见到你的时候,可以一眼认出你。”而我是多么喜欢那样远的间距——它使我毋庸掩饰自己的恶俗与浅薄,只需调整朝向,就可以吻合一个也许是完美的梦想。
  那个声称从不轻越雷池的浮士德,从尘土中抬起了头,开始了欲望丛迭的历险。浮士德随身携带着迷幻的美酒,郑重其事地开启了它。他说,命运就在我们的手心里,让我们紧握不放。它的芬芳一瞬间使我们失去了判断力。不,其实我们从来不曾判断。浮士德鄙视唐璜,并由唐璜而睥睨毫无建树的、糜烂的两性生活。我相信浮士德最初的信仰。浮士德久被闭塞的高傲和激情一如我多年未曾启封的自由,在一次曲径盘桓的邂逅中,它们被一瞬间引爆。
  我用左手把一日三餐送入口中。男性的左手上镌刻着命运。当我把脸埋进浮士德的左手,总会感到那种奇异的气息和温度,仿佛他把自己折叠在方寸之间,因为等待,已成陈酿。你就在我的左手心里,浮士德说,你不爱的时候,就会变成一根刺,让我永世疼痛。
  浮士德说,我在用心爱,不是用脑。
  我把脸埋入那片小小的山谷,禁不住悲从中来。那种嶙峋崎岖,是我遇到的王屋山,上面却矗立着浮士德的巢穴。浮士德喊着响亮的号子冲向那座巢穴。可我却听到了虚张声势。越是逼近,我越能感觉出其中的矫情。浮士德更乐于纸上谈兵。浮士德在辽阔的沙盘上纵横捭阖、冲锋陷阵,在一个个虚拟的山头上横刀立马、遍插旌旗。
  那个预言在我的眼前变得脉络清晰。我知道我还有回去的路,可是,我不能忍受回去之后的死寂。任何形式的逃离,都不可避免地会有太多的遗漏。当一个人企图撇开血脉相关的宿命,往往不是为了获得,而是为了避免。在曲径分岔的密林里,我不知道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应付渐渐铺开的幽暗。我在那个漫长的三岔路口徘徊再三,最终选择了一场冒险。
  也许我才是浮士德,我是更贪婪的浮士德,既如此向往尘世的欢乐,又舍不得抵押自己的灵魂。我只好抵出人们通常所说的安稳,押一次危机四伏的冒险。我舍弃得如此漫不经心。在一种执意的左右下,我是个不留余地的赌徒。因为我渴望云端之上的绝美——是的,哪怕是片刻——那漆蓝如洗的天空,不被遮蔽的太阳,那炫目的、令人惊悚的地平线。我在远而无所至极的苍穹,瞭望一切尘埃,它们匍匐在遥远的下界。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冒险的幽深与艰难。我曾试图分辨,却难以看穿脚下的云朵,它们到底是靡非斯特的诱饵,还是玛甘泪的爱情。我对面坐着的另一个浮士德,他也不知道这片浮云的性质,他疑惑的眼神与我一样萎靡无力。
  浮士德的呐喊渐渐抽象成皮影。连我也难以说清楚,他在什么时候已经抽身退隐,只在幕布的那边留下一个灯盏,以便我可以接受那个永远不可能再有翻新的表演。我走上前去,一把扯掉那块幕布。
  幕后的景象令我肝肠寸断:他还穿着浮士德的衣服,肉身和灵魂俱已溃烂。
  只是一次最沉的沉梦。那些华美的流言,竟然把冒险引向了如此残酷的败坏。他脸上丝毫没有被劫掠的悲哀,他对自己通体遍布的疮痍毫无知觉。我知道他已经无力赎回自己的灵魂,正如我无力赎回尘世的安稳。
  被蔑视的宿命终于找上门来。
  我摊开左手,上面唯有玷污。我呼唤世界,世界却在远离。我自以为已经拥有的力量,仅仅限于外部。那是一层盔甲,无论它多么坚固,都只是外壳。里面的我一如既往,柔弱苍白,手无缚鸡之力。
  也许力量只能用于把握细节,既难以左右自身的去向,也难以影响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
   “因为你是女人。”
  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性别从未造成过任何困扰。而现在,它开始变得坚固、庞大,不容回避。我的双手从来都是充实的,甚至是盈满的,因而我一直可以毫不吝惜地丢弃。我相信腾空的双手会掌握更加广阔的世界。可是,当浮士德的冲锋终于偃旗息鼓,自由竟然变得无可附着。原来所有的克服都是我的客串,它们仍然是以依附的方式完成的。我被一只巨手推回原地——那是属于女人的小屋,是守贞的阁楼,被放大的三寸金莲。我透过洞穿的窗纸,看到世界的喧闹依然,匆匆的红尘四起。
  反扑的意念像蛇一样钻进心里,红苹果光艳照人。
  我知道,靡非斯特其实刚刚在我的内心找到力量:那是玛甘泪的反扑,是由于另一种不易察觉的混沌,而听任本该向内的力量化作向外的利刃。我看着这个不可救药的自己,恐惧得浑身抖颤。
  
  打开
  所有的不快——愤怒、悲痛、恐惧……其实都源自不安,源自被蒙蔽。所以,从小,我们就喜欢那个简单的游戏:一帘遮蔽,突然从眼前拿掉。
  它被拿掉之前,我处于黑暗。恍若广阔的世界突然闭合。或许世界从未在我面前打开,我所经历的只是幻象。仿佛登上了那座荒芜已久的幽州台。除了呼啸的长风和波浪般汹涌澎湃的衰草,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似乎声音也不见了。似乎夕阳是纸上的画饼。似乎昨天俱已坠毁。似乎神在一瞬之间,收回了曾经坚韧的未来。
  我的手抚过黑色的经卷。我希望它带给我自制的力量,而非苍白的指引。我以为仅仅凭借虔诚,就可以建立庄重肃穆的生活,但我的脚下只有流沙。
  世界真是孱弱啊,它的引力竟还不如一个谎言。时间似乎太久了,我为了按捺自己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到底是什么,可以如此长久地蒙蔽我的内心?我不知道。我幽静的书房,就成为用来撒谎的屋子。我的手指在黑色亚光的键盘上不停地敲打,我的愤怒在手指下滔滔流淌。那分明是含毒的植物,却开出华美的花朵。
  他来了。他穿过一场暴雨,横贯这座庞大的城市,为我带来了小屋的门钥。他并不知道自己打开的是一所牢笼,从牢笼中放出的是急于奔突的困兽。
  困兽需要奔跑,需要猎物,需要广阔无边的旷野。
  我一定有些疯狂。我拥抱开门人的方式激烈得像是一次吞食。旋即,我夺路而逃。他一定有些惊惧。他可以接受一个沦落天涯的同伴,而无法接受我的放肆。我一只脚上还裹着小小的精致的绣鞋,我撒腿狂奔的姿态与此不大搭调。
  开门人的脸上,有着同样的执意和恐惧。他分明是另一匹困兽,俊逸,忧伤,骄傲,颓唐。那种深不见底的沉默,我一眼就能认出。开门人一定经历过云端。唯有那样无可替代的绝美,才可能留下如此深长的印记;唯有那样不可救药的跌落,才可能使人对存在的无常,表现出如此深切的恐惧和遵从。
  他的神情,使我心中疼痛。我心里曾被践踏的慈悲倏然升起。我对这个为我打开桎梏的人,渐渐有了怪异的深情:对一次解救有匍匐致敬的感激,对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伤口心怀怜悯。
  说不清是在怜悯开门人,还是自己。那个伤口,使我意识到他的无力,我的无力;使我意识到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幽暗如海,要克服,有多么艰难。
  我收住脚步,回到小屋旁边。我在他身边久久踟蹰,时而靠近,时而走开。靠近的时候,窒息般的恐惧扑面而来;离开的时候,却有刀刻一样的可惜。我看着那所曾经幽闭我的屋子,依恋与恐惧在心中渐次升起。他一定依照某种理解的积习,把这样的局促不安理解成了异性之间的痴情。
  我们去漫游吧。开门人说。
  我们去听大地的气息从无数的枝叶里升起,或者听听漫长无道的过往,从泥土的埋没里抬起头来。我脚踏落叶,尘土没膝。我穿过黄沙,朝拜敦煌。我躲入森林,兽一样伏卧于松针之上。安静下来的时候,能看见开门人眼中躲闪的情意。他眼中的情意闪电一样短促而璀璨。闪电遇到树,树会成灰;闪电遇到水,水会沸腾。但它们被我准确地捕获。我踩着冰凌,打量这时而混沌似水、时而透明如冰的情意。开门人心里的溃败似乎无可挽回。他解救了我,我却难以解救他。我终于明白我们的伤痛是不同的:我只是遭遇败坏;而他曾引起败坏。
  
  我和他在两个故事里,却经历了雷同的情节。这种关系仿佛在所有曾经发生的爱情中一再重复,它由一方导致并毁坏,另一方接受再接受。引起变化或者顺应变化的可能性,一定是植根于身体结构中,因而发自本性的不同,而一位哲人却把它们统称为力量。
  我一直避免碰触……心里疼得,受不了。开门人说。
  上帝似乎是公平的:这个变化的制造者保留了创造和破坏的自动力,却丧失了自我改变以顺应变化的被动力。
  这个结论使我沾沾自喜。我开始掩饰狂奔的野心,把自己小心翼翼地折叠。被追赶或质问的梦卷土重来,而我不愿再高飞。我总是在一种低烧里恰如其分地昏厥,恰如幼时那些自残般的抵抗。那时候,固守的强悍一点点退却,那种浑身酸软微微发冷的无力感,甚至让我会获得醉生梦死的陶醉。
  是的,所有的破碎,恰恰因于触碰时的坚硬和力量。如果仅仅由于要避免碰伤,至少在这样的时刻,我希望自己可以柔软,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习惯于被欣赏;像一个被万般宠爱却心怀谦卑的女奴,把自己交付出去,就对由此而来的任何结局逆来顺受。
  可我毕竟不善于,也耻于掩饰。在自己所希望的角色里,我常常穿帮。我的判断曾经带来过巨痛。我的心经历过黑暗的蒙蔽。然而,这些并不能促使我听从。不经由判断我就寸步难行。
  让我想想,你留长发会是什么样子。开门人后退一步,站在两尺开外说。
  这可不是我要的柔情,开门人,掩饰自己使我疲倦。我终是不能认可天性中被杂糅的听从。留长发也不能把巫山化为神女,我可怜的开门人,留长发,也不能使塞壬替代沧海。我心里烈火熊熊,不能在任何一种命运里长久地逗留。当一种命运在眼前渐渐闭合,我总是不自量力地试图劈开它,以推究那个发生闭合的道岔。
  决意离开的时刻,我想说我曾是多么可能爱上你,因为我心中深栽的恐惧和毁坏力——那在漫长的弯道上积累的灰尘和锈迹,已经在令人疼痛的磨砺中,被一点点擦去。
  
  自由
  其实,漫长的道路并不曾提供经验。在迥然不同的历险中,时光永远不会给我们回头路,走过的,仅仅可能留下伤疤一样的痕迹,它丝毫不曾以经验的方式支持过当下的生活。我相信支持的力量另有来源。
  我就是经由文字,与瓦当重逢的。
  年轻的瓦当已经远走天涯。瓦当的言谈表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理解我,而我已经难以完整地理解他。在相隔千里的谈话里,我作为同道的时候被成为“鱼兄”,作为女人的时候被像对待食物那样询问并评价。这两个被规定的角色我都不能接受。
  让我感到不适的是,瓦当并非嬉戏,瓦当说那些话的时候是真诚的。以文字立场和清透的表达令我钦佩的瓦当,对我历数那些被男人的才华所征服的女人。我能从中听出宠爱,也能听出漫不经心。
  听着瓦当的话,我想起一个看上去仿佛谦逊的编辑,他曾经在自己的版面上说,对女人,是要保持一点蔑视的。
  越是在有恐惧感的男人那里,女人越是难以避免被贬低的命运。我可以感到他们的病痛,他们需要骄傲来疗治。
  女人味就是放弃。瓦当说。
  就在瓦当与我对话的同时,一个女人打起了招呼。女人说,她要离开那个男人,她要撕碎那个绑缚了她、却给予男人自由的契约。这仿佛正对瓦当那句话提供了一个恰逢其时的注解。一个被婚姻浸泡得愤愤不平的女人,她要撕碎女人味。
  而我看穿了其中的外强中干。真正的决意无须宣言。当两性关系出现了无法处置的不平,宣言恰恰表明了女人的无力。无论在语言里加上多少重复和惊叹,性别含有的不平都难以改变。因为,她不曾完整地建立自己的生活。或者可以说,这个环境所允许的女人,无从获得建设完整的自我生活所需要的力量。她的生活重心、社交圈、工作,即或沸沸扬扬,可能看上去已经比男人的还要辉煌,但那一切仍然是缺少独立目的的,它至多不过是为了反对。
  但是她反驳说,但你为什么扔掉婚姻?
  我说,因为我决意建设。
  是的,我无意作对,无意破坏,更不是为了更换可能提供公平的两性关系——其中的不平,不是那个男人制造的,而是天赋,以及对天赋的懵懂不解造成的。反对是一种破坏的企图。反对自身毫无建树,仅仅为女人带来废墟。
  天知道我这样的坚持需要克服多少艰难。在性别霸权的围堵下,一个女人要建设坚韧而自由的生活所需要的力量,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它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忍耐限度。所以,我其实说服不了她。在很多时候我难以自圆其说。最后,我把她的问题发给瓦当,把瓦当的回答发给她。我发现瓦当的回答正是我想对她说的,而她滔滔不绝的问题,也正是我的疑问。
  瓦当对生活的要求直截了当,选择的路线也从不绕弯。他的理想里没有任何遥远模糊的东西,或者说,他只要目标,没有理想。女人,文字,或者任何亲历的事物,都是滋养,是生命不断打开的凭借。它们既意味着精神的付出与收获,更意味着身体的劳作和慰藉。这样听起来缺少肃穆,但其中却包含了瓦当对自己珍重之物的理解:它们以不伤及无辜的自我获得为前提,就事论事,明白晓畅,不承担任何虚妄晦涩的意义。
  因而也就无所谓蒙蔽。
  女人的问题,在于无从以如此自动的立场对待男人,对待对自己而言具有价值的一切。
  有一天,瓦当看到我贴在博客上的与朋友们外出行走的合影,竟然也说,留过长发吗?那该是很适合你。
  这句话令我想起开门人,令我心中惊悚。我一面想象着自己长发飘拂的惬意,一面说,我不喜欢长发。
  我不喜欢长发。正如我常说,我不喜欢,不喜欢他,不喜欢退让和原谅,不喜欢依从。
  看着瓦当在千里之外所说的那些话,我内心的悲伤不时被轻轻掀起。许久以来,我竟是背对自己,始终对自己保有秘密。当在外部的逼迫之下渐渐把自己变得像一把利剑,顺从的并非内心的指引。其实我是多么需要宽和的自处,既无须隐藏力量,也无须掩饰无力。
  原来自由是一种在内心消除秩序的能力,它并不属于意志。
  障目的一叶抖落,世界豁然洞开。有如山重水复之后,遇到柳暗花明。有如崎岖逼仄之后,桃花源瞬间展现。只是到后来,我才明白之前种种,也不过是为了反对。只是到后来,天赋的特质和痛苦一点点回到内心,使我通晓了力量的来源:它最终在于对自己的天性和际遇抱有坦然,在于自我的洞察、反省、抚慰与接受,在于局限之中的随心所欲。
  终究,一个人对于根深蒂固的自己,只能暂时地逃离,而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回避。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