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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聚焦新生代农民工

2011-12-29黄传会

北京文学 2011年3期

  他们有一个特殊的名字:新生代农民工。他们在首都拼搏,辗转,聚集,不仅仅为了生存,还为了生活,为了有平等、公正和尊严的生活。他们有诸多痛苦、挣扎、挫折,但也不乏追求、梦想与快乐。他们有与众不同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判断。他们在进行一场新文化运动。他们是谁?
  
  在这城市现代化的公寓别墅的旁边
  有着许多裸露着砖墙的矮矮的村庄
  村里住着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
  大伙儿来这里求个发展
  
  村子里那一排排一间间十来平米的小屋中
  大伙儿用不同的方言会说些相同的话题
  大伙儿早晨挤上公交车,挤进这城市的文
  明
  然后就去面对生活的艰辛
  
  村子里的路弯弯曲曲,显得有些脏
  不管刮风下雨,老乡们总会在路旁卖菜
  河南的烩面、陕西的凉皮、杭州的小笼包
  大伙儿在这儿吃着家乡的东西
  
  村里有所简朴的打工子弟学校
  孩子们在这能学习,开心地玩着游戏
  村子旁边那个工地上
  戴着安全帽的老乡们
  在辛勤地为别人盖着漂亮的房子
  
  我们带着双手和行囊远走四方
  我们努力生活就不会失去方向
  那破旧的录音机里放着西北的秦腔
  他铿锵有力地唱着生命的力量
  
  这矮矮的村庄是我们在这城市的家
  ——许多《这矮矮的村庄是我们在城市的家》
  
  “我们肯定会留在城市里”
  据老人们说,早先从地底下挖出一块石板,上面刻有“皮村”两个字,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叫皮村的地方。
  
  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阳区东五环与东六环之间的一个村庄,毗邻温榆河,距离市中心乘车路线40多公里。常住人口1000多人,外来人口5000多人。外来人口数量随着市里高楼拔起,仍在不断增长着……
  
  这是DV纪录片《皮村》的开场旁白。《皮村》没有故事,基本是人物访谈,当地村民主要回顾皮村的历史,而新住民(打工者)则讲述自己的生活、工作状态。
  我是先在网上看了《皮村》纪录片再来到皮村,找到纪录片的编导王德志的。
  “《皮村》是2007年拍的,现在这里人口又多了,起码超过万人了,不过谁也不清楚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我们只觉得几年间这里的厂房和小店铺越来越多,小街也变得越来越挤。”王德志说。
  尽管四周已经盖满了楼盘,尽管房地产开发商一直对这片土地垂涎三尺,但因为皮村就在首都机场飞机航线的正下方,它才躲过了一劫。
  王德志长得有些瘦弱,这几天冷空气下降,他得了感冒,不停地咳嗽着。
  王德志告诉我:“我们这些进城务工的年轻人,最早一般都住在三环一带,后来三环繁华了,房租太贵,我们就搬到四环;再后来,四环繁华了,我们就搬到五环、六环。城市变得越来越繁华了,我们却不断被边缘化……”
  我说:“能不能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们就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在作一次次撤退。”
  “不,应该说是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在作一次次阵地转移,最终,我们是一定要夺回城市这块阵地的。”王德志说得很坚决。
  除了《皮村》,王德志他们还自编自导自拍了两部直接反映打工者生活的小电影。一部是《顺利进城》,讲述的是一个名叫顺利的农村青年,进城打工被黑旅店、假中介、手机贩子欺骗的遭遇。另一部是《命运人生》,反映两个打工青年与自身命运抗争的故事。一个是理想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片尾,两个主人公有这样的两句对话:“不是世界把我们的命运都安排好了,应该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对,咱哥们儿先干起来再说。让我们改变命运。”
  又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片刻,王德志又说:“《命运人生》其实就有我自己的影子,它同时又是众多打工者的影子。”
  15年前,王d9d4e14ce6677a7c7ec4a160f9a3af03德志从那个叫跃进马场的小地方走上漫漫打工路……
  1977年1月,王德志出生在内蒙古科尔沁右翼前旗跃进马场。那个地方原来是部队的一个军马场,王德志的父亲年轻时就放过军马。后来,不养军马了,就改为种地和放羊。
  马场地处丘陵地带,站在家门口,可以看见连绵不断的小山包。王德志告诉我,他们家有80亩地。我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到陕北一个贫困县采访,我问一位当地老乡家里有几亩地,老乡指着对面山告诉我:“那一面山都是我家的地。”当时我吓了一跳,那一面山该有多少地?该打多少粮食?后来,才知道那些地都是贫瘠的薄地,都是靠天吃饭的地。老天爷高兴了,多下几场雨,能图个肚子饱;老天爷不高兴,就贷款吃国家返销粮。
  王德志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初中才刚刚读了一学期,家里的地种不过来,父亲就让他休学了。农村的孩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靠读书,考大学。现在读书梦彻底破灭了,王德志在被窝里悄悄哭了两场。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王德志帮父母种过地,放过羊,上山凿过石头,往城里贩过菜,但家里依旧是一贫如洗。
  有一次,在邻居家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节目,王德志突然发现相声节目特别受欢迎,他想,自己要是也能写相声、说相声,那就可以出人头地、当明星,帮家里挣钱。于是,他居然异想天开地写起相声来。当然,这些都是秘密的,谁也不知道。
  他永远记得这个日子——1995年11月18日,他从家里卖粮食挣的1500元里悄悄拿了700元,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准备到北京闯世界,交给一位要好的伙伴,让第二天送给他的父母。而他自己当天悄悄离开家,乘公共汽车赶到旗里,然后再转乘火车来北京。
  火车到达北京是第二天清晨,一路打听到了中央电视台。传达室接待人员问他要找哪个部门哪个人,王德志不知道该找哪个部门哪个人,只说自己写了个相声,准备上春晚节目。人家一听笑了,告诉他:“小伙子,实话跟你说吧,今年春晚的节目早就敲定了。”
  王德志像是被谁用冷水从头到尾浇了一遍,浑身直打颤。
  家乡是回不去了,那会被乡亲们笑死的。
  首先得要解决住的问题。在西客站附近羊坊店转了一圈,最破的地下室也要15元一晚。他找了家地下室,买了15袋方便面,把自己关在里面整整“憋”了三天。
  三天后开始找工作,既没有老乡,也没有熟人,不过电杆上到处贴着招工小广告。他没有文化,又没有手艺,只能找那些最简单的活儿。
  会城门有家饺子店要招一名杂工,他找上门,老板见小伙子一副朴实样儿,便招用了。说好管吃管住每月工资350元。
  每天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8点,一刻不停地洗碗洗菜。他不觉得苦,觉得比在老家干农活儿要轻松多了。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他很激动,自己留下50元,其余的全部寄给了父母。以后,他每个月都给家里寄300元。
  半年以后,他觉得趁现在年轻,应该学一门手艺。便辞了饺子店的活儿,找到新中街一家不大的酒店学配菜。这家酒店上午不营业,中午开门一直要营业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慢慢地,他发现一个规律,每到凌晨一两点,便会有许多漂亮的小姐来店里吃宵夜。开始,他觉得有些纳闷,这些漂亮的小姐为什么会集中在一两点来这里吃宵夜?后来,才弄明白,离这里不远就是港澳中心和亚洲大酒店,这些漂亮的小姐都是歌厅里的“歌姐”“歌妹”,一两点正是她们下班的时间,歌唱累了,肚子饿了,经过这里顺便来吃宵夜。
  
  后来,他还当过厨师,当过面包师,当过推销员,当过送水工。
  打工生活是艰辛的,不过,再艰难再艰苦他都挺过去了。
  住在西四的时候,有一回,他出门刚走出胡同口,就被两位警察喊住了,说是要检查暂住证,他一摸口袋,忘了带了,连忙说回去取。警察不容他分辩,一下将他拉到一辆面包车里,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小院子里。后来,还是给酒店的老板打电话,老板代交了几百元的办证费,才给保了出来。
  隔不久,有天在路上,王德志又被联防队和一位警察截住,要求查看暂住证。这回,王德志随身带着暂住证,但他有些不服气,就要求先查看对方的证件。警察一愣,亮出了证件。警察随即让王德志拿出暂住证验验真假。当他从王德志手中接过暂住证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一下给撕了,然后,说:“好啊,你竟敢拿假证糊弄人?”王德志又一次被带走。
  这两次经历,都让王德志刻骨铭心。
  有一天,王德志在翻看《北京晚报》时,无意间发现有一所艺术学校正在招收相声学员。隐藏在心中的那个明星梦又被牵引了出来。
  学校每星期上一次课,而且是在晚上,不影响上班。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第一次与老师见面,老师听他满嘴浓厚的内蒙古“普通话”,便对他说:“德志啊,你想说相声,必须先改改你的口音,把普通话说好。否则,观众怎听得懂你的内蒙古口音‘相声’?”
  当时,王德志在公主坟附近的一家水站上班。工友们发现,一有空闲,王德志就苦练普通话和基本功。吊嗓子,背菜名,时不时还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扁担长,板凳短,扁担比板凳长;不是扁担比板凳长,是板凳比扁担短……”
  断断续续学了三年,当年报名的二十几名学员,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王德志一人。除了单口相声,说相声一般要两个人,老师帮他找了个也在北京打工、同样喜欢相声的青年李永做他的搭档,两人一直合作至今。
  王德志曾经想当专业演员,等他跑了几家专业文艺团体后,他自知对于他来说这无异是天方夜谭。
  那时候,北京街头各种促销活动很多,搞促销,为了吸引顾客,就要有小型文艺演出。抱着锻炼自己的目的,有机会王德志他们就上台演出,即使没有报酬白演也行。
  有一天,也是在报纸上,王德志获悉某电视台正在举办相声小品邀请赛,他和李永带着他们的原创作品《飘》,赶紧跑去报名。凭借实力,他们闯进了第二轮,但最终没能入围决赛,只获得了一个安慰奖。通过这次参赛,王德志发现相声界是个讲究师承,论资排辈的圈子,自己并非师出名门,想在这里找到立足之地是根本不可能的。
  2002年过了春节,王德志听说雍和宫附近有个“打工妹之家”组织,是专门为进城务工的农民工服务的。他跑去一了解,果然有这么个组织。一些社会学者和大学生志愿者,利用周末时间,为附近的农民工服务,主要是组织大家在一起聊聊天,做做游戏,举办各种讲座,有时也有小型演出。
  就在这里,王德志认识了孙恒,当时双方都有一种惺惺相惜,英雄相见恨晚的感觉。回想当时的情景,王德志说:“当时他唱歌,我说相声,他给我的印象是这小伙子歌唱得真好,而我给他的印象是相声说得真不赖。”
  来自河南开封的孙恒,1995年毕业于一所师范学院音乐系,当上了中学的音乐教师。由于无法忍受那千篇一律的生活,1998年初秋,他披着一头长发,怀抱一把吉他,来到了北京。
  走出西客站,夜幕刚刚降临,迎着刺眼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他不知道走向何处,何处是他的落脚之地?原来心中的那份兴奋和豪迈之情倏然消失了,他意识到必须立即找到一份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当搬运工,几乎是无法忍受的强体力活,一个月才只给300元。后来,他还当过推销员、送报员,在酒吧和地下通道卖唱。在他最窘迫的日子里,他靠十元钱支撑了一个星期。出身于贫寒家庭的孙恒不怕吃苦,但他感到迷惘和孤独,这里没有熟脸,这里无人可以倾诉,这个城市不属于自己。
  孙恒离开了北京,开始一边卖唱、一边打短工的漂泊生活。在那大半年里,他走了好几个省,接触到了大量的生活在底层的农民工。从建筑工人到小商贩,从推销员到保安、保姆。他们酸甜苦辣的生活,同时也丰富了孙恒的人生阅历。他们的故事,变成了孙恒的一首首民谣。
  一次,孙恒去天津科技大学看一位老乡。天气寒冷,大学生社团募捐了一批衣服,准备送给建筑工地的农民工。孙恒带着吉他,也跟着去了。在毛竹搭成的极其简陋的工棚里,挤满了刚刚下班的满身灰尘的工人,孙恒为他们唱自己写的歌,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工人们的掌声一次比一次热烈。
  像是与兄弟姐妹在聊天,像是心灵间的对话,孙恒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因为自己找到了知音。他发现生活在底层的农民工也同样需要精神文化生活,他可以用自己的歌声,直接去为劳动者服务。
  为劳动者而歌,为打工者而呼!王德志完全赞同孙恒的理念。
  “五一”国际劳动节,孙恒、王德志和几位志同道合、爱好文艺的年轻人,成立了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后来打工青年艺术团的前身)。同年11月,他们在工商局注册了旨在为打工者服务的非营利性社会服务机构——北京工友之家文化发展中心(简称北京工友之家)。主要致力于打工群体的社会、文化、教育、权益维护及其生活状况的促进和改善;提倡互助合作、团结友爱、立足社区、奉献社区,为促进我国经济改革与发展、促进社会和谐与进步服务。
  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的第一场演出,是在北四环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四五百名刚刚下班的工人闻讯赶来,把土台子围得密密匝匝。
  尽管打出了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的旗号,但当时设备简陋,全部“家当”只有两把吉他,一把口琴,一只家里唱卡拉OK用的绑在一根钢筋上的麦克风,两只又小又破的音箱。电线上挂了几个照明用的小灯泡,台前挂着一条“天下打工是一家”的横幅。
  唱完了《打工打工最光荣》,孙恒接着唱《团结一心讨工钱》:
  
  辛辛苦苦干一年,
  到头来不给工钱,
  面善心黑的周老板,
  躲藏起来不相见;
  寒冬腊月要过年,
  全家老少把我盼,
  空手而归没法办,
  只有横下一条心,
  跟他干!
  团结一心跟他干!
  条件一个讨工钱!
  
  当时建筑业拖欠工人工资现象十分严重。孙恒弹着吉他,唱得全神贯注,激情澎湃。
  孙恒唱到了工人们心里的痛处,他们也跟着他一起吼唱起了最后两句:“团结一心跟他干!条件一个讨工钱!”
  正在这时,一个工头带着几个人走上舞台,问孙恒:“你们是哪里的?”
  孙恒回答:“我们是打工青年演出队。”
  “谁叫你们来这里乱唱的?”
  孙恒愣了一下,说:“是我们自己来的……”
  工头恶狠狠地说:“你们这是在煽动工人闹事,破坏社会稳定。快滚吧,要不,我打电话喊警察啦!”
  尽管第一场演出几乎是被人赶出来的。几个年轻人依然感到很刺激、很兴奋、很有成就感。
  刚开始,他们借住在海淀区肖家河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明圆学校。平时排练节目,周末去工地、社区、学校演出。
  2004年秋,明圆学校扩大招生,教室不够用,他们又转移到东坝,也是借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的校舍。这时候,他们得到了一家慈善机构的资助,几位骨干每月有了1000来元的生活费。
  
  2005年春节后,他们又开始找地方,7月,最终来到了皮村。
  王德志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由于他学习刻苦,加上这些年来生活的磨砺,他比一般的打工青年要成熟得多。与他交谈中,他的嘴里会不时地冒出社会学者和媒体记者惯用的词语。
  “15年前,我是为了出人头地,带着一个明星梦来到北京的。艰辛与挫折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既缺乏当明星的先天条件,又没有当明星的后天环境,是绝对成不了明星的。成不了明星,我却在为打工者服务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王德志像是为自己15年走过的打工路在作小结。
  我请王德志谈谈对新生代农民工的看法,他谈了他们这代人的优点、缺点和追求。他说:“我们这代人目标很明确,离开农村,就是向往城市生活,就是想通过迁徙流动,永远成为城市公民。”
  我问:“听说你不赞同‘农民工’的提法,为什么?”
  王德志说:“‘农民工’这个称呼是双重身份,既是农民,又是工人。凭什么说我们是农民,我们既没有土地,也不会种地,而且,我们已经离开了农村。”
  “不称‘农民工’,应该称什么合适?”
  “我们应该被称为工人,或是新工人。”王德志说:“既然我们是工人,我们就应该享有城市工人的权益。住房、医疗、就学……这一切都应该享有!”
  我问:“你们这代人肯定要留在城市?”
  王德志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农民,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过程中都转为工人,成为新市民。我们这代人肯定要留在城市里,肯定会留在城市里!”
  
  “我的名字叫金凤”
  
  那一年我离开家乡,
  在一家工厂打工,
  长长的流水线,
  流走了我的梦想,
  双手每天都在忙碌那针线中,
  经常加班到深夜,
  在那工作两年整。
  
  他们称呼我的名字,
  他们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有自己的名字。
  
  不甘于生活的繁重,
  我就去学了美容,
  学习的日子很愉快,
  但工作却不是那么简单。
  我要起早贪黑地把技术练,
  唯独是梦想着,
  创造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他们称呼我的名字,
  他们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我又去了饭店,
  做了普通的服务员,
  被别人呼来喝去地使唤,
  不能有任何怨言,
  觥筹交错的是杯杯的辛酸,
  盘盘碗碗承载着多少梦幻。
  
  他们称呼我的名字,
  他们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凤。
  啦……啦……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凤。
  
  这首取名《我的名字叫金凤》的歌曲,创作者及演唱者都是一位名叫段玉的打工妹。
  从小在东北长大的段玉,却像江南姑娘一样长得小巧清秀。
  我是在皮村“工友之家”采访段玉的。一见面我就问:“你怎么想着要创作这样一首歌?”
  段玉想了想,说:“大概是2008年初,我在望京小区一所幼儿园当老师。当时,北京师范大学有位教授在做‘社区姐妹行’项目。主要是组织社区里的女保安、保洁、保姆等女工,给她们讲一些法律知识,教她们做菜,学唱歌。我也是这个项目的志愿者。有个长得胖胖的、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的河北姑娘,经常参加我们的活动,每次来都不吭声,默默地坐在墙角。后来,慢慢熟了,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金凤。我没有想到就是眼前这个默默无闻的姑娘,已经有着8年的打工经历。金凤16岁就到深圳一家玩具厂打工了,整整在流水线旁呆了4年。后来,她又干过美发工,当过饭店的服务员。现在一家小工厂,做一种串珠小工艺。她已经24岁了,还没有结婚。她说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都给了城里人,可城里人没有谁能记住她,从第一天开始打工到现在,她一直被别人叫作打工妹……有一次,教唱歌时,我发现金凤没有来,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她……”
  “你没同她联系过?”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没法同她联系。”段玉说:“金凤的消失,使我想得很多很多,她去其他地方干活儿了,还是回老家了?如同她说的那样,她有她的名字,可城里人谁知道呢?她永远被城里人叫作打工妹……我突然萌生想为她写首歌的想法,当然,歌里也融进了我的打工经历,融进了我的感受……”
  
  他们称呼我的名字,
  他们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凤……
  
  段玉出生于辽宁省海城市市郊的栗子村。家乡主要种玉米,段玉笑称自己是吃棒子面长大的。
  中学毕业,没有读高中,而是参加了成人高考,拿了一个学前教育大专班的文凭。段玉喜欢音乐,那时候她学会了弹吉他。
  2004年8月到北京,先到一家汽车配件厂搞销售。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了把吉他。刚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工作又没有经验,心中的苦恼,只能通过那把吉他倾诉。
  段玉说:“我们这代青年人,同父辈进城打工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的确是拉着拉杆箱,满怀着理想和抱负进城的。但是,到了城市以后,马上就发现,这个城市并不属于自己,这个城市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紧接着而来的是生存问题,为了生存,必须去干城里人不愿干的最苦最累最底层的活儿。城里人还老用一双歧视的目光望着你。我刚进城头两年,大商场不敢进,平时也不敢多说话,怕露出自己的东北口音……”
  有一天,有个同学告诉她,说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有一个打工青年艺术团,是打工青年自己组织的,演的也都是反映打工者自己生活的节目。同学说她有文艺细胞,让她也去参加。
  2005年国庆节,经过一番打听,段玉终于找到了孙恒、王德志他们。那时候,他们已经从东坝转移到了皮村,不仅有艺术团,还办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同心实验小学。学校除了小学本部,还有学前班。
  段玉一边在学前班当老师,一边参加艺术团的演出。
  “这期间,我还创作了一首《电梯姑娘》的歌曲。”说罢,她便为我轻声地背诵着:
  
  电梯上上下下地运行着
  乘坐电梯的人越来越多
  在她的周围是一些高大的男人女人
  我看不见电梯姑娘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狭小拥挤的空间被陌生气息充塞着
  你已经不知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春秋
  也许这是个躲避风雨的港口
  但同时这是一个让人遗忘的角落
  
  青春就消失在这上上下下的锁链中
  我看不见飞鸟也看不见天空
  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空间里
  我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太阳
  
  站在空空荡荡的电梯里
  双腿已不知不觉肿胀麻痹
  我多么希望此时拥有一把椅子
  能够让我获得短暂的喘息和休息
  
  头发在灯光下发出紫红色的光
  姐妹们都说这个颜色很漂亮
  我也希望能够穿上美丽的衣裳
  但是我只能站在这里让它擦肩而过
  
  
  光滑的四壁依旧被擦得明亮
  我看得见的是陌生和冷漠的眼光
  我们都一样有喜欢唱的那首歌
  我们都有着一样的苦恼一样的哀伤
  
  段玉告诉我:“我最开始是在一本杂志里看到写电梯女工生活的文章,留下很深的印象。进城以后,每次乘坐电梯我都会在想:我们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呆上几分钟都感到憋闷,电梯工一天到晚要站在里头呆上八九、十几个小时,似乎都与外面的生活隔绝,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关键是,每天上上下下乘坐电梯的人,谁又会在意电梯工的存在?后来,我认识了一位从河北来的电梯工,小姑娘长得又瘦又小,看上去像是中学生一样,她告诉我,开了一年电梯,她觉得自己已经变呆了,连说话能力都差了……”
  段玉在同心实验小学呆了一学期就走了。
  “为什么要走?”
  “主要是工资太低,尽管管吃住,但每个月几百元的工资,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是不够花,我想穿漂亮的衣服,即便买不起真名牌,也得要有仿名牌吧?我想生活得舒服一些,想生活得有自尊一些。我不可能像社会工作者和大学生志愿者一样,去无偿服务。便又找了一份工作,在《商场现代化》杂志当文员。住还住在皮村,工作单位在东三环,每天上下班路上来回要4个小时。干了一年多,尽管工资还可以,但路上太辛苦,可是在东三环租房子又租不起,身体不好,只好把工作辞了。正好这时候艺术团准备在全国搞巡演,我便参加了。”
  我问:“打工青年艺术团还搞过全国巡演?”
  “是的,我们艺术团在北京演出了名,特别受农民工的欢迎,也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全国各地的一些NGO组织纷纷邀请我们到当地为农民工演出。这次巡演,我们去了西安、重庆、焦作、上海、南京、杭州……还去了香港。”
  “每次演出你都唱《我的名字叫金凤》吗?”
  段玉说:“唱,每次都唱《我的名字叫金凤》,而且还挺受欢迎。特别是唱到最后两句‘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金凤’时,台下的观众就会跟着唱,有的还大声呼喊:‘我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也有自己的名字!’”
  
  他们称呼我的名字,
  他们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凤……
  
  与其说段玉是在寻找金凤,还不如说她是在寻找自己、寻找自己的价值、寻找自己的理想!
  在皮村的日子里,在与一些打工青年交谈中,我时时、处处都发现他们也在寻找自己、寻找自己的价值、寻找自己的理想……
  皮村小街,熙来攘往,挤挤挨挨,一派繁忙景象。
  街中心的湖北“九九”鸭脖店,不时地飘出一阵阵香味儿。
  开店的年轻人叫刘旭。穿着一身迷彩服,瞧他那身板,那举止,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他曾经当过兵。
  刘旭有些疑惑:“您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我说:“我都当了41年的兵了,还能不知道一个人当没当过兵?”
  刘旭反问我:“您也当过兵?”
  我告诉他:“不仅当过,而且现在还在当。”
  “陆军还是海军、空军?”
  “海军。”
  “哇,海军的服装最漂亮啦!去年国庆大阅兵,海军的方队最吸引人。尽管我当过兵,但是没当过海军,挺遗憾!”
  我问:“你这个退伍军人,怎么卖起鸭脖来了?”
  刘旭摸了摸后bQa7ZZK+DfMd4jmPpvMj0LW/7HK47D96cv4HMvh9jVA=脑勺,“嗨,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
  刘旭老家在辽宁省开原县八棵树镇八棵树村,小镇四面环山,离县城还有四五十公里。
  父亲种地,母亲理发,他底下还有个妹妹。
  1999年,刘旭初中毕业后,家里生活困难,没让他再上高中。第二年秋,他应征入伍。部队是总后勤部在山西的一个油料装备仓库。
  谈及两年的军旅生活,刘旭的感受是锻炼和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刚入伍时,他才17岁,既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还特别调皮捣蛋。他被班长“收拾”过,也被连长“收拾”过。他说:“‘收拾’归‘收拾’,部队告诉我怎样做人,什么是纪律;告诉我一个人应该有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做什么事遇到困难都应该坚持到底。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我们仓库背后就是一座山,山路陡峭,爬个来回,最快也得要三个小时。那时候,我们班每星期都要组织一次爬山比赛,谁落后,最后一名,作为‘奖励’,这星期谁一个人就得再爬一次山。开始几个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名,每星期我都比别人多爬一次山。每爬一次,都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那印象可真是忘不了啊!几个月以后,我摘掉了‘老末’的帽子,一年以后,每次爬山,我都是前三名。到现在做什么事,我还忘不了那一次次爬山的情景,我还经常拿部队纪律来约束自己,用部队的精神来激励自己。”
  2002年底,刘旭退伍。
  沈阳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到县里招保安,退伍军人优先考虑。刘旭去报名,招聘人员一见他那身材和军人气质,二话没说就招上了。
  管吃管住,每月工资500元。那时候拿500元,刘旭觉得还可以。
  干了10个月,球场换老板,连保安一起换。
  刘旭又到沈阳北市场当保安。
  我有些不解:“你为什么对当保安那么感兴趣?”
  刘旭说:“不是对保安感兴趣,而是自己没有一技之长,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觉得自己只能当保安。”
  2005年过了清明,刘旭被家里叫了回去,一是结婚,二是母亲在村小学门口开了家文具店,她告诉儿子,只要把这家文具店经营好,发财不可能,但解决一家人温饱应该没问题。
  当了一年多的文具店小老板,每天就给小学生卖点铅笔、本子什么的……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要说清闲实在是太清闲了。有一天,刘旭突然问自己:我一个七尺男儿,难道这一生就这样清闲地打发过去?就像老辈那样慢慢地老去?不行,我必须出去闯荡一番!当年在部队爬山的那股倔劲儿又上来了,谁劝都听不进去。他告别了父母与妻女,告别了家乡——2007年,过了国庆节,来到了北京。
  开始,一直在东城区隆福寺一带转悠,想找个门脸儿,做点小生意。但不是地角太偏,就是租金太贵。转了几个月,身上带的一点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刘旭有个姨父,一直在朝阳区马各庄卖“九九”鸭脖。他看刘旭还在飘荡着,就对他说:“孩子,跟姨父学做买卖吧。”
  刘旭跟姨父学了两个月,姨父将“九九”鸭脖的配方给了他。
  2008年过了春节,刘旭把妻子也叫来了,小两口在皮村开了这家“九九”鸭脖店。刘旭妻子夏萌,前些年一直在大连卖大饼,也是个打工妹。
  刘旭告诉我,几年前,皮村卖鸭脖的只有他一家,现在已经增加到四家了,不过,皮村的人口也在不断增多。
  我问:“你能竞争过别人吗?”
  刘旭说:“这个没问题。不是吹牛皮,现在皮村鸭脖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