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地
2011-12-29周磊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所长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与王文彬正准备去洗脚城。
中午我们喝了点酒,头有点晕,只想睡觉。我从警不过半年,又在异地他乡,人生地不熟,只有这么个大学同学,他父亲还是市政府的要员。局里最近搞竞聘上岗,警察这碗饭现在吃得也不安稳,这个似铁非铁的饭碗端得稳不稳,也许就得看这条粗腿我抱得紧不紧。
我在陪市里的领导,走不开,能不能叫其他兄弟帮帮手?
我还没提到关键词呢,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便给所长打马虎眼。
谁知所长一句话就把我叉了回来:鸡巴领导,人命关天呢,这一块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没办法,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敢大意,只得悻悻地告别王文彬,来到案发地点刘家桥村。钱龙和刘伟早到了。他俩和我一样,都是今年招考的新警员,大家的饭碗还捏在别人的手里,都得玩命表现。
此地原本是农村,这几年随着城市扩张,这里变成了城乡接合部,社情复杂,牛鬼蛇神比较多。以我半年来道听途说的经验,在这里办案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案发现场在一间出租小屋里,是一栋七层高楼的最底层,由一个车库改建而成。十七八平米的空间,厨房、厕所、卧室五脏俱全。推开看热闹的人群,我走进低暗的房间,一股冲天的农药气味袭鼻而来,一张凌乱的架子床放在屋角,脏乱的被子全甩在地上,除桌椅锅碗等日用品之外,屋内几乎没有其他陈设。一具男尸横陈床下,三四十岁上下,赤裸的上身到处都是抓痕,面目青紫狰狞。想必死前受了一些苦痛和折磨。
现场的情形惨不忍睹,那熏人的气味更是让人想吐。照着一般程序,勘察现场,拍照,询问证人,通知殡仪馆拉人后,我就想走人。正当我们收拾东西准备上车的时候,殡仪馆一个满脸长着肉瘤的老汉拉住了我们:死者家属不让搬呢。
一个满脸菜色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漫天骂街。就这么拖去烧?嗯!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七斤人是老实,死了还这么欺负!狗鸡巴日的你们还是不是人呐!
你们提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刘清明死于他杀,而现场也无不显示他是死于自杀,还要什么说法?难道还要我们凭空捏造一个假证据不成?是非之地遇到是非之人,我不敢贸然发威,但也不能示弱。
上午老子就给你们陈所长讲了,如果不给个答复,老子就不同意送殡仪馆!老子就抬尸上访!到省里!上北京!中年男人双手叉腰,想要来横的,只不过底气有些不足,就把声音喊得很大,脸也胀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我心里暗暗叫苦。难怪所长说话时不耐烦,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来。
我们家七斤是怎么死的?你们不知道?啊!中年男人见我不说话,似乎找着理了,便张牙舞爪大声喊道:上个月从你们那里出来后,他的身体就坏了,腿也瘸了,什么都没了,狗鸡巴日的叫他哪么活?啊!
此时旁边的人越聚越多,哭闹的,帮腔说话的,呐喊助威的,一下子都围在了警车周围。几分钟的工夫,事态发展便超出了我的想象。这阵势在警校所学的教材里提到过,在单位里也听前辈们吹过牛皮,想不到自己从警才几个月就遇到了。
幸亏毕业的时间不长,警校教官传授的应急预案还多少有些印象。虽然有些惊慌,但我不敢造次,一边支使钱龙刘伟好言安抚众人,一边拿出电话,给所长汇报这里的情况,请求增援。所长深以为然,一番骂骂咧咧后,就要我们坐到车里去,嘱咐不要和村民正面冲突,专心等待。很快,市里的防暴支队来了,人群很快驱散了,还拿了领头的两个人。
事情并没有结束。第二天一大清早,所长的电话又把我吵醒了。昨晚上的庆功宴压惊酒都还没有醒呢。我紧咬牙根只想骂娘,赶到所里,一看,气氛不对,所长全身披挂,黑着脸,不停地看表,也不等人到齐,便把我们送到市政府的大门外。
威严矗立的大门口黑压压坐了一片人,中间摆着一副棺材,新做的,还没有上漆。
事情又回到起点。市长发话了:严查。要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村长。这是一个膀大腰圆体形壮硕的汉子,厚嘴唇大眼睛,一脸弥勒佛,推门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出手就给我们每人一盒极品芙蓉王。给兄弟们添麻烦了,让大伙受累了。是个会来事的人。
姓名?
王金彪。三横一竖王,金银珠宝的金,彪炳史册的彪。
性别、年龄、职业?
正宗男人,42岁,农民,西城区刘家桥村支书、村长。嘿嘿,12年老支书了,人是年轻,但是在全区数我的资历最老哩。
家庭住址?
市建设东路128号宝莱花园A区18栋403。与你们张副局长住在同一栋楼,他家是三楼,我住四楼。
说说刘清明的情况。
刘清明?谁呀?哦,是七斤啊,他是九斤的弟弟,他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重七斤,他哥有九斤重。爹妈大前年都死了,有兄弟四个。哦,对了,狗日的家伙,别看他有些憨,可有福气了,养三个儿女,二胎是一对双胞胎,超生,罚款了呢。
你得知刘清明死亡的消息是什么时间?
昨天上午啊,我正在老伍馆里吃早餐呢,王会计的电话就来了,浪费了我一碗好面。
他当时是怎么对你说的?
还能怎么说,那个龟儿子自己了断咧!刚才我还听村里的人说起,好几天前他就对人讲过不想活了的话,只舍不得自己儿女没得人养活。也真是,养不活,生那么多搞么得!当初他俩公婆到处躲,我们派了几班人,日他娘的累死个人,还硬是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抓到。
这家伙嘴太能说了,不扯住缰绳,他会跑得没边,得直切他的要害。
有人向我们举报,说刘清明的死与你有关。对此,你作何解释?
嘿嘿,与我有关?他们说七斤是我亲手杀死的?是用杀猪刀还是用红缨枪啊?哈哈,开国际玩笑,亏他们想得出来!哼哼!老子还没告他们诽谤诬告、图财害命呢!
王金彪对此满不在乎,胸有成竹。一番哼哈之后,他便向我们大倒苦水:警官兄弟,你们可能不知道,刘家桥这地方不太平啊,刁民太多。我一个村长,管着二千多号人,我侍奉好了东家,有可能就亏待了西家。现在的基层干部真不是人当的哩,就是国家主席来了也当不好。我承认在工作中有些过失,得罪了不少人,但这帮狗崽子们也不至于用这种栽赃嫁祸的低能招式来陷害我吧?警官,你们可得为我主持公道啊!
他倒反客为主了。我不想听他废话,又不好由着他牵着鼻子耍滑头。那你说说,刘清明是怎么死的?
服毒自杀啊!这个龟儿子,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是吧,死了好,一了百了。咱中国别的不多,就是人满为患,就七斤这样的傻蛋蠢材,多一个是害,少一个是福,权当他这是为社会进步作贡献。
拣重要的讲!他为什么要自杀?
哦,这个,这个蠢材!自己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只苦了他那三个孤儿!作孽呢。
别扯远了,说说具体一点的东西!
是,是。嗯,我听说是因为钱的事吧,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
放高利贷?
哈哈,那个憨砣,他要有放高利贷的本事哪能走到这一步?是白给呢!嘿嘿!
刘清明把钱都借给了谁?他们为什么不还钱?
这可说不好,哎!那个蠢蛋,空有一身蛮力,待人处事没脑子,别人一开口,他就借,到了要还的时候,又碍着面子不敢放肆要。这年月,谁都知道借钱的是大爷,追债要钱的是三孙子。
借出去的有多少?
我听说有好几万吧,前年村里给他发了六万多块呢,别人都拿来盖房做生意,他却学雷锋做好事!这个笨蛋,就是不会过日子,唉!
等等!村里给他发的什么钱?
拆迁品补啊,屋场的,田土的,七七八八加起来,到底是多少记不清了,等会儿我去问王会计。
说具体点。
好,好。我们刘家桥村吧,靠近城区,近些年各单位到我们这里征地,都征得差不多了。大前年呢,兴业房地产公司又到我们村里搞开发,征了300多亩,用围墙包起来。七斤家大概有12亩多吧,记不清了,反正是最多的一户。前几次征地他都拼死拼活不同意,兴业房产把全村所有的土地都征了,他也就没办法躲了,全征哒。不过,话说回来,这狗日的种田是一把好手,交国家粮那些年家家都亏本,他也亏,可还是喜欢种。大家都抛荒给了他,最多的时候七斤家有90多亩田土,蛮有名气的种田大户呢,市长都到他家里去过。
拆迁补偿几万块,种田也应该有些赚头,钱呢?不会全借给别人了吧?
是啊,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说他是个憨砣呢。
都借谁了?
听说借钱的都是他的一些亲戚朋友。这世道,最亲的应该是钱啊!他倒好!去年就听说他家困难,大女儿没得钱读高中,我还动员他老婆去广东打工赚钱来着。哎!他这个人吧,是个憨砣,只知道种田,其他什么都不想干,也不会干,也就没得收入。生活上事事不顺意,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得,儿女要读书又没有钱,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动迁时没有给他安置房?
有啊,兴业公司给的安置房很优惠,只是地段有点偏。可他没钱买,一直在外面租房。全村有三户没有购安置房,七斤最遭孽,负担重,儿女都到了上学要花钱的时候了,可他拿不出半毛钱。唉!人活到这份上,嘿嘿嘿,也就只有一条路走了。
他们家这么困难,你们村委会怎么没有帮扶一下呢?
帮扶?这年月哪个觉得钱够用?谁都只想往自己裤裆里捞几个,谁会想着帮扶谁呢?再说了,村里的钱早分光了,村委会也就是名字还在区里登记着,牌子都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些人有事才会想起还有个村委会,没事,谁尿你这一壶啊!
今天早上村民到市政府上访,事先你清不清楚?
不清楚。前几回他们也闹,动静没这么大,可把我搞伤脑筋了。我也经常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可就是做不通。依老子的搞法,就得把这些狗日的刁民都关起来,最好来个杀一儆百,不然的话,那帮坏家伙不会安静。
前面也闹?为什么闹?闹了几回?
这个,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这些人都是混账王八蛋,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喜欢上访上告,闹得大家鸡犬不宁。
你认为这次上访领头的是哪几个?
这个我知道,林天宝算一个,狗日的,在广州打了几天工就以为见着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上过天呢。还有,刘清富、刘清贵、刘八宝,他们是一伙的。还有,还有好几个呢,都是刘姓族里的人。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补充?没,没,没呢,我没事要补充。
那好,你来,在这里签个字,证明以上所说都属实。
进来的女孩我昨天讯问过。看得出,这个小姑娘还没有从父亲暴亡的阴影里走出来,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了。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是自杀的,一进来就一头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着,求我们找出杀害她父亲的凶手,要报仇雪恨。这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指望着她在明年的高考中给学校露脸呢。我不想刺激她,尝试着安慰她,让她安静下来。
你妈妈有消息了吗?上次讯问时我知道她妈妈在外面打工,音信全无。
没呢。自从去年三月份走了以后,只在当月打过两次电话,就没了人影。叔伯们托了好多人在找,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村里曾给过你家几万块钱拆迁品补款,你知道爸爸把钱借给别人了吗?
这个,这个我不太清楚,家里的事都是我爸说了算。
你父亲生前没有跟你说起过把钱都借给哪些人吗?
我天天在学校里,父亲有些事也不大跟我说,过去妈在的时候都不清楚钱的事。不过,上个月我看见爸跟林叔要过钱,林叔没有,俩人还吵了几句呢。
有没有借据?
我不知道,贵珍姐姐曾要我留个心眼,昨晚上我也在家里找过,没发现有借条之类的。我想应该没有了,昨天那么乱,即使有借据,我想也被偷走了。
好了,这方面的问题我们等一下再查。你说说今天早上的事吧。
今天早上?哦,是长辈们要我到市政府去的。他们还说,只要我们放肆哭,让市里的大人听到,就能给弟妹们捞点钱,不然的话,我爸爸就白死了。
都有哪些人鼓动你去市政府的?都说了哪些话?
我三叔啊,还有林叔,好几个,都是村里平时与爸爸走得近的。他们说,兴业公司把我们的田土占了去,白白地放在那里晒月亮,也不让耕种。这么糟蹋田土没有天理。我爸爸上个月翻过围墙挖了几分地种菜吃,被他们抓去吊起来打了两天一夜,送回来就不行了,一直拖到昨天,我爸实在是顶不住了。他就是被他们打死的!林叔说了,只有到市长那里告状,警察才会破案,说不定还会把收去的田土还给我们,大伯和四叔也会放回来。
大伯和四叔放回来是怎么回事?他们出了什么事?
不是昨天被你们抓起来了吗?都是因为我家的事才闹成这样的,他们不是故意的。
不是都已经放了他们吗?
昨天王金彪说,大伯他们几个妨碍公务,破坏治安,得关上十年八载才会放出来。嘿嘿,我林叔猜对了,我们上午一闹,中午你们就放了他们。小女孩破涕而笑,我也有些啼笑皆非。
作为一名中学生,你知道今天的行为造成了多坏的影响吗?
我知道,上午学校老师也给我讲了。不过,我不后悔,坐牢杀头我都认了,只求放过我的弟妹,他们都还小,是我背他们去的,这事与他们无关。
这是哪跟哪啊,你不后悔什么?
去市政府上访啊。我林叔说得没错,如果不去市政府,我大伯和四叔都还关着,如果没有见着市长伯伯,你们不会回来重新调查,也不会有那么多好心的叔伯阿姨们声援我们,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捐款。
我有些哑然。
你到处告诉别人说,你父亲是给人害死的,你的依据是什么?你是高中生了,应该懂得一些基本常识,应该明白法律是讲究证据的,你这可是造谣啊!你知道不,你的话已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我是给市长伯伯说过这话。我爸爸就是上次种菜被打出了内伤,遗留下来,无钱医治忍到现在,旧病复发了才去世的。
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都得讲证据,一切都得用证据说话!
证据我有!是王强告诉我的。前几年拆迁,村支书王金彪为了让我爸爸在拆迁书上签字,暗地里叫人半夜在我们家门口放毒蛇,还炸过炮、放过火呢,目的就是想害死我们。你们可以去问王强,他和我一个学校,是142班的体育委员,他可以帮我作证!另外,前年王金彪为了报复我爸爸,派手下的人在黑夜里用麻袋把我爸爸套住,要不是我爸爸强壮,跑得快,早被他们打死了。我说的这些都是实情,我们村里人都知道!
还有,我妈是被王金彪偷偷骗出去的。说是外出打工,听人说其实是被王金彪卖到外地做见不得人的事去了。呜呜!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到激动处,这个小女孩儿泣不成声:我爸爸身体最好了,在村里谁不说他好?谁不知道我爸爸是全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田土被征走前,村里人谁不羡慕我们家幸福美满?呜呜,这才两年呐!好好的一个家都败成这个样子了!
我们无言以对。
林天宝原本没在我们的讯问之列,他是强闯进来的。他人还没进来,不堪入耳的咒诅声就早早地撞击着我们的神经。
老子要控告!老子要告状!狗鸡巴日的贪官污吏,一个个都不得好死!全都不得好死!
一进门,他就对着我们咆哮:老子要控告刘家桥村的村支部书记王金彪这个王八蛋,他是个大贪官,土恶霸!黑老大!
安静!坐下!
我不坐,你们不把王金彪这个王八蛋抓起来老子就不坐!
如果再无理取闹,你就出去!
我们脸一沉,眼睛一瞪,他就安静了。这家伙。
不过,他又很快站起来。这是我们村所有村民联名写的控告信,控诉王金彪的滔天罪行,请你们好好查查他!也不等我们反应,他就将一份按满通红指印的一沓打印纸放在案头。我们还有好几十份,反正老子现在是无业游民一个,如果你们不查他,我们就一级一级往上告!告到北京去!
很明显,这个林天宝是经历过场面的人。为了留有一定的伸缩空间,我决定让钱龙主持讯问。
你这次强闯专案组,就是要反映这个情况吗?
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七斤的死。他是被害死的,他是被王金彪和兴业那帮人给打死的。
你和刘清明是什么关系?
我?我们是同一村的,老屋没拆时,他住村西头,我住村东头。一不亲,二不邻。他显然看出我们的意图,转而又说:我和他没有关系,但路见不平总得有人铲,对吧。
你的材料上说:王金彪陷害刘清明,与兴业房产的人合伙抓了刘清明,滥用私刑。证据呢?
这还用证据?太明显了啊!上次他回家后,一身都是伤,躺了好多天都下不了床,中、西药吃了几箩筐,一点效果都没有。自从王金彪当村支书后,我们村就没有一天安宁过。在村里,王金彪就怕七斤几兄弟,两人打了好几架,前年,兴业收地时,两人都动刀了。上个月,七斤只是开了几分地种菜自己吃,又怎么了,犯得着抓起来吗?还打得那么狠!这是明显地公报私仇!
兴业房产将你们村里的土地征收了就是属于他们企业的私有财产了,你们进去种菜是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报警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兴业那帮人把我们的田土都收去后,又不盖房子,又没有耕作,都抛荒几年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们种菜自己吃,又不是要占那块地,怎么就侵犯了?再说了,那块地原本就是七斤家的!是兴业强占了去的,这算不算侵犯七斤的利益呢?
这个人很狡猾,一不留神就会被他套住。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与他过多纠缠,否则会很被动。我暗示钱龙停止这个话题的讯问。
据我们了解,你们举报王金彪组织黑社会团伙、贪污受贿很多次了,可是又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知不知道,王金彪可以反告你们诽谤呢?
你让他告我们啊!那个龟儿子,他能有这个胆,我们反倒服他!要不是他们王姓人多,他哪有本事当村支书?要不,你们到我们村里去访一访,谁不说他王金彪黑良心?拆迁品补的费用他贪得还少?兴业的黑钱他收受得还少?他在宝莱花园的那房子就是兴业送给他的。可能你们还不知道,现在就连王姓的也有人要告他了!
你们无真凭实据,只凭空胡乱猜测,就想着要群访群告,按照新的信访条例,这属于违法行为。
我知道现在王金彪很得势,我们这帮土老百姓奈何不了他。但总有一天他的狗尾巴会落到老子手里,到时候老子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老子就不相信,满世界就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老子不相信政府会让这个无耻之徒横行霸道。
这个人太难缠了,得杀杀他的气焰。
我们掌握,你曾向刘清明借过钱,有这回事吗?
这,这个……一听这话,他的脸色就不自然:我不是不还他,实在是家里没钱。外出打工,老板黑良心,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块钱,还经常拖欠,给读书的小孩交生活费都不够。
果然击中了命门,得乘胜追击。一共借了多少?
嗯,这个,2005年我老婆看病借了八千,前年购买安置小区的房子借了他一万五,一共就这么多。他大哥借得更多,差不多有四万,还有他三弟、四弟都借了不少。
那借条呢?是70DwoiqJzCNrFRMLHrrXow==不是被你偷走了?
啊?——嗯。不过,也不是我一个人拿,他,他们兄弟几个都拿了我才拿的。
林天宝被彻底击垮了。
我不是东西!我他妈的不是人啊!到后来,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也不想啊,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哇。我一个农民,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现在又没了田土,家里哪里还有收入?我保证还,就是砸锅卖铁,卖血卖器官,我都一定还上!
事情的进展出人意料。林天宝使劲地击打着自己的胸口和头,鼻口流血不止。我们诧异他的反常情绪,也不好再过多追问,便叫人将他暂时扶了出去。
兴业公司的钱总和所长关系不错,他一进门,就直道兄弟们辛苦。热情洋溢。因为知根知底,大段寒暄过后,我们就直入主题。
钱总,你也知道,是市长亲自下的指示,受委屈了。这次请你来呢,我们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贵公司在刘家桥村征地开发这方面的情况。
大家都是兄弟,快别这么说,我一定配合。是这样的,我公司于2007年到刘家桥征了379.8亩土地,计划开发建设全市最高档的别墅型小区。相关手续齐备,程序合理,所有款项也于2008年初全部拨付完毕。
土地征用后,有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比如钉子户阻滞施工、社会闲杂人员吃黑敲诈、政府工作人员吃拿卡要之类的?
你们也知道,刘家桥这个地方最著名的土特产就是民风刁蛮,流氓地痞多,摸黑吃黑、乘机捞一把的人多到数不胜数。所以,早在拍地之初,我们就把安保、填土、清障等辅助性事宜发包给了相关公司。具体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问承包的公司。
哪家公司?
完美调查服务公司。
就是王金彪开的那家?
确切地说,是他老婆开的。
哦。对了,钱总,有人举报,刘家桥村支部书记王金彪在征地过程中向你们索要了许多好处,有这回事吗?
这个嘛,当然……嗯,这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钱总,没关系,你就说说吧。
大家都是兄弟,有些话说了也无妨,只是你们就别写进报告里去了,行吗?
行,我们会把握分寸的。
你们也知道,做企业,首要的就是有一个和谐宽松的经营环境。为了营造一个好的环境,企业付出一定代价是正常的,也是值得的。王金彪在地方上有些能量,也有些手腕,听说当初有关单位在拆迁时,都是依靠的他。当然喽,他们也不是白拿,的确为我们解决了不少问题,特别是在安保和清障上,为我们处理了不少疑难杂症。
具体是多少?
这个,这个,我就不好多说了吧。嗯,主要是我也不太清楚这方面的具体情况,你们最好去问他本人,或者是他老婆。
上个月,刘清明翻围墙到被征土地上种菜被打一事,你知道吗?
这个啊,这个问题一直很让我们头痛,当地老百姓这样做严重侵害我们企业的正当利益。而且最让人气愤的是,他们理直气壮,企业还不能阻止。没办法,我们当然只能报警啊。这还得感谢各位兄弟帮忙,回头咱们一起吃个便饭?
可是,据我们了解,刘清明送派出所之前,曾经有人滥用私刑,把他的一条腿都打坏了。
这个,这个绝对没有,我们是守法企业,依法经营,决不会做违法犯罪的事!
钱总,你别着急,我知道可能不是你们做的,可是你得理解,我们得向上面交代。
这个,这个嘛,大家都是兄弟,有些话我也就不瞒三位老弟了。刘清明是完美公司那帮人抓的,关了一夜才送到你们那里去,至于有没有打他,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们也知道,现在做事,就得霸蛮。特别是在刘家桥这个地方,就得用霸蛮的方法对付那些霸蛮的人。我的几个同行在那里都吃过亏,受过罪,而且往往吃力不讨好,花了钱还消不了灾。当然,我们请完美公司出面进行有关工作,是有不妥的地方,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在这个事情上,也请你们理解,多多包涵!
钱总,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们调查发现,很可能正是由于上次种菜被打事件,才导致了刘清明今天的悲剧。
啊?不是这样的吧?我可听说,刘清明的死,是他兄弟几个事先商量好了的。说白了,刘清明自杀是一个策划项目,完全就是他几兄弟做的一个套,他们想把事情搞大,让天下大乱。
我有些骇然。
钱总,咱们关系是关系,可是这样说你得有证据啊!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我在刘家桥也安排得有耳目,可靠得很,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其实吧,对刘家桥的典故我多少有些了解。自古以来,刘家桥的刘姓和王姓两大家族水火不相融。远的不说,就说解放前,刘家有人在外做大官,刘氏族人在村里得势力,占了王姓人不少的土地,王姓人多次造反,被打死了许多人。解放后,王姓得了势力,把刘姓人的土地全没收了,还把最大的刘姓地主给枪毙了。“文革”的时候,刘姓人被批斗得厉害,斗死过人。分田到户那年,为了几分田地,两姓人争得你死我活,两边都打死过人,有好几条人命呢。反正都是一笔糊涂账。
这些事与刘清明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刘家桥的人都血性得很,不怕死,王金彪在征地拆迁过程中做了许多过火的事,都与他们两姓之间的历史渊源有关。现在刘姓搞这么大的动作,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搞倒王金彪。
拆迁都过了这么久了,当初他们干吗去了?
我说过,王金彪这个人还是有些手段的。当年征地时,他手下一帮人采取吓、诈、哄、溜和打、砸、抢的战术,时时盯梢,处处设防,没有人逃出过他的手掌心。时过境迁,刘姓人有了可乘之机,种菜被打只是导火索,自杀才是炸药包,目的就是要同归于尽。
有些匪夷所思,但种种迹象表明确有其事。我急于找当事人了解情况,便直接进入了最后一个话题。
钱总,我们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你看行不行?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事情到这一步也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是兄弟你就给我们支个招,帮我们渡过这一关。
贵公司在刘家桥征了那么多地,都几年了,又没有正式开发,空在那里起不了什么经济效益,实在太招眼了,何不让周边的老百姓进去种点菜?一来呢可以息事宁人;二来呢,也可以为贵公司建立良好的声誉。
不瞒老弟,刘家桥这地方水、陆、空的交通便利,是块黄金宝地。2007年拍这块地时,抢的人多,我们花了大价钱才拿下来。原本是想通过它把公司做大做强的,不承想金融危机来了,行情一下子就不行了。我们也不愿意把这么大的资源空在那里,只是如果依照现在的房价,房子建得越多,公司赔钱也就越多,要是按照当初的规划进行开发,我可能就是第二个刘清明。至于不准老百姓种菜,公司也有苦衷,主要是担心行情变好的时候,种菜的老百姓不让开发,再向我们要青苗补偿款,那不是亏大了?这不是没有先例啊!
这个放心,你们可以事先与老百姓签订相关协议,到时候我们也会做工作的。实不相瞒,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哦!既然如此,那我们一定照办!坚决执行!
刘清国进来的时候精神萎靡,在号子里呆了一夜的他似乎还没有睡醒。不过,脸上的愤怒却是显而易见的,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今天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你弟弟刘清明的死因,请你如实回答。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是那句话:让王金彪那个王八蛋杀人偿命!
你口口声声说是王金彪害死了刘清明,可是,据我们调查,你弟弟上个月因翻墙种菜被打回家后,身体脏器并没有出现不适,也没有上医院作相关检查,为什么直到昨天你弟弟死后,你们才说是被打造成了致命的内伤?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并没有出现不适?他的腿都打断了!这还叫没有出现不适?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在吐血,这还不叫没有出现不适?我就搞不清你们还是不是爹生娘养的?
一阵连珠炮的攻击下来,不但我们有些招架不住,刘清国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咳嗽几声,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长吸了一口气,就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捶胸顿足地大声叫喊起来:你说他没有去医院作检查?但凡口袋里有半点上医院的钱,他也不至于翻墙种菜被狗日的王八蛋打得不成人形啊!
那他服毒又作何解释?
你说呢?腿瘸了,对他来讲就是生不如死。一个残废人,又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已经冇得最起码的劳动能力,一天到晚只能睡在床上,用药养着,家里穷得卵子打秋风,还有三个孩儿抚养,还要上学读书,你说他还有别的路么?
据我们调查,刘清明在服毒之前,你们几兄弟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换句话说,刘清明的死是你们几兄弟事先合谋策划的!
胡说!污蔑!是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的?老子要找他拼命!
正合乎我的料想,刘清国反应很强烈。不过,以我的经验,越是强烈,越说明他色厉内荏。
我看你最好是说实话,要不,我们把林天宝、刘清富等几个喊进来,让他们给你说说?
刘清国终于沉默了,两只手使劲地抓挠着,眼神左顾右盼,紧随其后,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滚滚而下,原本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应该知道,作伪证会有什么后果。
见他还是不说话,我便索性摊开来:我们知道,你弟弟上次种菜被打是王金彪指使的。你放心,我们的准则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王金彪的问题我们会另案处理。
听到这话,刘清国立马站起来,向前跨出一大步,“扑通”一头就跪在我们面前,“嘭!”“嘭!”“嘭!”一连叩了三个响头:青天大老爷开眼啊!我们几个扶都扶不起来。
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你们将王金彪那个王八蛋抓起来,就是坐牢杀头老子都愿意!刘清国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鼻涕眼泪涂了一脸,也不等我们开口讯问,便说开了:我们刘姓在刘家桥原本是大家族,现在虽然没落了,但底子还在,气节仍有。王姓人压着刘姓人很多年了,现在政策变好了,我们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忍受了。
刘清国情绪激动,说话颠三倒四的,没有条理。没办法,我们只好打断他的话头。
刘清国的死是不是你策划的?
是的。是我想出来的。王金彪都把事做绝了,老子再不反抗的话会被狗日的整死。
具体说说。
早在2007年拆迁时老子就想搞死他,只是当时他带的打手多,看管得很严,所以我们只能忍着。这次是七斤自己提出来的,这也是冇得办法的办法。他废人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一身的伤病,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拉着那个王八蛋同归于尽。
有几个人知情?具体是怎么商量的?
主要是林天宝和我们兄弟几个。七斤被打后,我们就商量要告那个王八蛋滥用私刑,故意伤害致残。为这事我们还专门到市里一家律师事务所问过,觉得这样还不能够整死王金彪,也不足以满足我们的心愿,七斤便想出这个法子。
我手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他可是你们的亲兄弟!你们就没有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哼哼!人命?我们刘姓人在王八蛋们眼里,还不如一头猪!只要能出这口恶气,老子就要以命相拼。前年拆迁,王金彪欺上压下,使尽了手段,我和七斤拿着杀猪刀追了他几百米,差一点就得手了。平时这个王八蛋也很机警,手下一帮人整天围着他,没有下手的机会。这一次原本是我去刺杀他,然后自杀身死的,可七斤却争着要死……他那情况,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他的三个子女要我们三兄弟一家养一个……我们就同意了。
我无法想象,这么严重的事件从他嘴里讲出来竟然只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不过,刘氏兄弟的义无反顾却让我们几个动容不已,也无不深深地震撼着。
为了一个王金彪,你们就敢让你弟弟去死,这代价也太重了吧。
哎——!我们这么搞,也不仅仅是为了搞死那个王八蛋。
那你们还想干什么?
田土。我们想要回自己的田土。
田土?
是的。要干掉王金彪很简单,也可以很直接。可是为了子孙后代长远打算,我们不能没有田土。那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你们还想着要回田土?怎么可能?
怎么没有可能?那田土放在那里晒月亮都两年多了,早听人讲,那个开发商没钱了,修不成房子了,这不正好还给我们种么?哪怕一小部分也好哇!我们想过,只要大伙一闹,把事情搞大,当官的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受穷受苦吧?
他停了停,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有些不GMYdCMBuT5Xq2fVooDD8wDqv0dODyTn8bkGGVWYDzew=好意思地坦白:不瞒你说,我现在愁死了,买房子背了一身的债,儿子大了要娶媳妇,侄女明年读高三,可家里半点收入都没有!如果田土能要些回来,那什么事就都有指望了。
当初拆迁时品补不都到位了么?
哼——嘁!是有几万块钱。就说我家吧,田土加屋场,共补了五万多块。家里是比从前敞亮了不少,可这有什么用呢?我们世代靠田土吃饭,就是住在宫殿花园里也是白搭,喝西北风填不饱肚子啊。
王文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收拾行囊。不过,他传达的信息让我多少有些意外。
我的饭碗保住了。
天地良心,我真的是无意的,如果知道会撞开了一扇天窗,打死我也不敢动王金彪。不过,看到刘桃花三姐弟的笑靥,我认为这次打黑除恶的冒险举动还是值得的。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谁知道呢。
2010年1月于清水居
作者简介:
周磊,男,1972年5月出生,本科学历。1991年参加工作,第一职业是教师,曾下海做过杂志社记者、广告设计师、网络策划等,目前在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第九中学任教。发表过一些诗歌、新闻报道、报告文学等,2003年开始写小说。本文是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章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