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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赋

2011-12-29肖复兴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我再一次来到西打磨厂。
  那是前些天,我陪来自美国的保拉教授逛前门,在前门楼子旁分手之后,鬼使神差地往东一拐,又进了这条老街。
  自从2003年以来,一次次地旧地重游,这里有些人已经认识了我。半个多世纪一直住在这里的老街坊,见我一次又一次地往这里跑,对我说:你是不是要为咱打磨厂写一本书呀?我说是啊,虽然我的能力现在还不够,但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把我们的西打磨厂写成一本书,就像埃米尔·路德维希为尼罗河写传一样。他把尼罗河看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把它的地理融化在历史的变迁之中,把它写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西打磨厂是条北京的老街,当年以房山来这里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多而得名,在明《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里,就曾经记录下它的街名。在清光绪的《京师坊巷志稿》中,不仅有它街名记载,还有详细的介绍,说它当时有两口井;南城吏目署设在那里;还有玉皇庙、关帝庙、铁柱宫,和专门祭祀鄱阳湖神的萧公堂(鄱阳湖神被称之为萧公)几座庙,也建在那里;粤东、临汾、宁浦、江西、应山、潮郡六大会馆,也散落在这条老街两旁;乾隆十四年(1749),编纂四库全书的总校孙溶延从江宁来京,就被朝廷安排住在这里。可见,那时的西打磨厂,是紧邻皇城脚下的一块要地。
  在这本《京师坊巷志稿》中,还特别记载着这样一则传说,:“正统己巳春,打磨厂西军人王胜家,井中有五色云起,日高三丈余,隔井面日视之,有青红绿气,勃勃上腾,至巳末即无,明旦复有,二十余日乃灭。”这样的七彩云气的缭绕,无疑更增加了西打磨厂的神奇色彩。
  清末民初,西打磨厂和西河沿、鲜鱼口、大栅栏四条街,成并行齐整的矩形,是前门外四条著名的商业街,在北京的中轴线的位置上地位至关重要。西打磨厂的店铺多,曾经非常有名,当年绸布店中八大祥之一和瑞蚨祥齐名的瑞生祥,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放映电影的福寿堂饭庄,都在这里红火过。专门给清宫军队做军服的永增军装局,日本人在京城特意办的明治糖果公司,也都开设在这里。至于说当时名噪一时如顺兴刻刀张、福兴楼饭庄、恒记药店、万昌锡铺、三山斋眼镜店、大丰粮栈,还有叫上名和叫不上名来的年画店、刀枪铺、胡琴作坊、铜铺、铁厂、豆腐店,大小不一的安寓客店,以及京城最早的民信局,都鳞次栉比地挤在这里。只要想一想西打磨厂东西一共1145米长,居然能够挤满这些店铺,就足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的香火鼎盛,吃喝玩乐,诗书琴画,外带烧香拜佛,在这样的一条胡同里都解决了。
  
  现在,我再次造访西打磨厂。我出生刚刚满月,就住在西打磨厂,一直住到21岁到北大荒插队。一个人的童年、少年和青春前期最重要的时光,是和这里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站在它的街口,我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似是而非。街口路南,还是大北照相馆,却和我小时候见过的大北西式楼房完全不一样了。它的位置,是以前的瑞生祥绸布庄,1935年就倒闭了,兴衰更迭,这里换了不少东家。大北照相馆原来在石头胡同,石头胡同是八大胡同之一,大北照相馆的主要顾客,是那些青楼女子,和那些唱戏的演员的戏装照。1958年,大北照相馆才从石头胡同搬到这里来。我见过以前瑞生祥的老照片,是二层木制楼房,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眼前的大北照相馆是仿照这样的风格重建的。现在,提起瑞生祥,没有人知道了,大北照相馆曾经因专门给国家领导人拍照而出名,我读中学的时候,这里的橱窗里摆着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和掏粪工人时传祥握手的彩色大照片,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象征。大北照相馆,成为西打磨厂的一个醒目的地标。找到了它,就算是找到了西打磨厂,它是西打磨厂的开端。
  它的旁边,也就是紧靠它的东边,原来是北京有名的王麻子刀剪铺。紧靠王麻子刀剪铺,是福兴楼饭庄,号称老北京八大楼之一。它开业在民国之初,当时是和煤市街里的泰丰楼、致美楼,香厂胡同的新丰楼,东安门的东兴楼齐名的。
  它的对面,路北紧把着西口的是东天成,卖烟袋锅子的店铺,。旁边是万昌锡铺,掌柜的是我家同乡河北沧州人,最早开业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专门制作锡制的水壶、茶壶、水盆、水烟袋之类的器皿,也做香炉供碗之类的寺庙用品。虽然后来钢精和搪瓷用品时兴,但万昌锡铺还是苟延残喘一直延续到60年代。我读中学的时候,它还在那里,只不过改成了铜器修理部。再旁边是北京城曾经非常有名的眼镜店,叫三山斋。三户人家合伙开的买卖,意思是要成为三座山一般雄峙京城。它开业在同治三年(1864),民国时期,是它的鼎盛时期。那时大概流行戴眼镜,看电影里末代皇帝溥仪不就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吗?许多上层人士都爱到它这里买眼镜,当时的军阀吴佩孚、段祺瑞等,也都附庸风雅到它那里买眼镜。名人效应一带动,致使很多人也以到三山斋买眼镜为时髦,据说有一阵子每天店还没开门,顾客就已经等候在门前了,生意红火得不得了。难怪我看到的一幅摄于1949年的西打磨厂西口的老照片上,10米多宽的路上铁制牌坊上,横跨着的就是它的招牌,一个横幅,拦腰写着“三山斋晶石眼镜店”。所谓晶石眼镜,就是现在我们说的水晶眼镜,水晶都是专门定点从外地采购而来的,比如无色透明的水晶石来自苏州,墨色水晶石来自乌兰巴托,茶色水晶石来自崂山,因此,质量绝对有保证。我父亲曾经从那里买过一副茶色水晶石镜片的眼镜,其实是很普通很便宜的那种,但是父亲很是不舍得戴,告诉我们这可是三山斋的,值钱得很,一直存放到“文化大革命”,怕人说是戴那种墨镜的是坏人,偷偷地给扔了。
  这三家店铺,“文化大革命”前都早已经寿终正寝,我印象中,它们的位置,后来成了红光理发店和前门小吃店,这两家店都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占据了打磨厂西口,流水前波让后波,芳林新叶催陈叶一般,成为改朝换代的一种新的象征。
  可惜,如今这一切都彻底没有了,眼前看到的是一片宽敞的空地。
  幸好前面的那座四层小楼的旅馆还在。它是赫赫有名的前门第一旅馆,原来叫第一宾馆。光绪二十七年(1901),京奉火车站就是现在的前门火车站修成,旅客如云,好的宾馆都聚集在附近,说它是那时的京城第一宾馆,并不为过。这家旅馆开业于宣统三年(1911),之所以有名,是因为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北洋政府逮捕了不少进步学生,那一年的8月,周恩来为救学生,专门从天津来北京,就住在这家旅馆里。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前夕,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搞地下活动,也是在这里住店作为掩护。
  还是四层小楼,但中式木骨架的清代风格,已经看不出来了,墙体是用水泥沙子抹上的,柱子也都是水泥的四方形西式的。但是,宽敞还是很宽敞的,院落和室内改造很大,已经看不到青砖铺地,和一厅一室的布局。不过,房间和走廊的样子,还是能够看出那个时代的影子,难怪前几年的电视剧《秋海棠》《甄三》拍民国早期的外景,专门跑到这里来拍摄。从外面看,很长的一排墙向东延伸着,一扇扇窗户临街向北,窗前粗粗的花铁栏杆也有些年头了,坚固着以前那么久的岁月,多少还是能够看出当年的风光的。它立在打磨厂的西口,应该是很提气的。
  它的东边就是原来的戥子市胡同口,这是一条斜斜窄窄的巷子,从这里可以到北孝顺胡同。再往前就到了鸭子嘴,西打磨厂在这里有一个拐弯儿,地势也开始稍稍低了一些。这是和当年泄洪河道从这里南北穿过有关,即使现在走,也是很明显地能够感受到。就在这拐弯儿的地方,路南的262号,原来却是一座观音阁,建于清咸丰年间,也曾经是香火缭绕。150年的风雨变迁,我见它时就早已经老态龙钟。没有想到,眼前是一座簇新如同一位待嫁的新娘一般的新庙。走进一看,前院的石碑没有了,后院很空旷,大厅里面摆着简单的玉器之类东西,在卖货了。一打听,就是原来的观音阁。我却怎么也不相信。
  
  已经找不着鸭子嘴的一点儿影子了,如今,那里已经拆得干干净净,新修不久的前门东侧路横穿而过,前门火车站的钟楼,像是浮出水面一样凸现在眼前。
  
  走到董德懋私人诊所,就快到我原来住的粤东会馆了。我一出生就住在那里,我对那里一往情深,多少次来都要去那里看看,或者说,因为有它的存在,我才一次次不停地来那里看看。
  董德懋私人诊所是西打磨厂的骄傲,满北京城,没有不知道的。董德懋是京城四大名医施今墨先生的得意弟子,老北京一句有名的歇后语:打磨厂的大夫——懂得冒儿呀,就是从这儿来的。据说这句歇后语闹得董大夫很头疼,想要改名字。但是,他的老师施今墨先生不同意,觉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关键看的是自己的医术和心地。董大夫听从了老师的意见。董大夫高寿,一直活到90多岁,我小时候见过他,穿西装,行中医,住小楼,坐轿车,为人和蔼,举止儒雅,非同寻常。他家住在后院,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前面的二层旧式小楼是他的诊所,水泥沙砾抹墙,一派西式风格,房前有开阔的空场,方砖铺地。他家算是这条老街难得一见的中西合璧的宅院。
  以前,来一次,这里变一次,上上一次来看,是出租给外地人,经营水果和日用百货。前一次来,把房前的空地都占了,还竖起了铁栏杆。这一次来,董家中西合璧的老宅院,已经成了一片空地,栽着两株不高的小松树。
  现在,除了我们粤东会馆,打磨厂一条街还保存下来的,只有临汾会馆了。临汾会馆,别看外面的门脸已经是面目皆非,院子里面比我们粤东会馆保存得要好。进大门,往左拐,有一道木制屏门,朝东,门上书有“紫气东来”四个隶书大字。拐进院子,东边走廊的墙上,有一块乾隆三十二年(1767)“重修临汾东馆记”的石碑,一块光绪九年(1883)“京师正阳门外打磨厂临汾乡祠工会碑记”的石碑,两块碑都镶嵌在墙内。两块碑应该是打磨厂现存唯一完整的文物了。
  临汾会馆,和我们粤东会馆一样,三进三出的大院落。作为行业会馆,在它的重修碑记里有“重整殿宇以妥神灵,外及厅庑戏台等处咸加修葺”的字样,说明在乾隆年间这里是有戏台的,那就要比粤东会馆堂皇了。我问这里的老街坊,戏台会是在哪里?他们都说住进来时戏台早就没有了,戏台的位置,应该在现在大门旁这座二层小楼的位置。这倒也合乎规矩,会馆建戏台的,一般有建在这个位置的,聚会乡祠,看大戏,叙乡情,图个方便和排场。在河南开封一座保存完好的商人会馆里,戏台就是在这个位置上的。
  不过,为什么戏台变成了小楼,又是什么时候变的,这要从乾隆十六年到二十年(1751~1755)说起。打磨厂是北京民信局最早的集中之地,当时号称四大民信局胡万昌、协兴昌、福兴、广泰,都在打磨厂一条街上。民信局是民间办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邮政,一直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清政府才正式成立邮政局,晚了打磨厂的民信局近150年。宣统三年(1911)清政府在这里设立了打磨厂支局;民国之初,南城电报局也开设在打磨厂。可以说,打磨厂这条街,清末以来,一直是邮政的重地。这些家民信局一直到1937年才陆续关张。解放初期,到我读中学的60年代初,临汾会馆的这座二层小楼,一直都是邮局,我的第一本杂志《少年文艺》,就是从这里买的。它的前身应该是民信局,白云苍狗,临汾会馆的戏台,就这样演变着它的戏里戏外的人生过程。
  邮局关张之后,它成了邮局职工的宿舍。1976年地震那年,楼上一层被震塌,现在是重新修起的二层楼,后接上的一层,接缝明显,像是历史的断层一般,给人们醒目的提示。夏天,我来看它的时候,从一楼到二楼整整一面墙上,长满了绿绿的爬山虎,风吹拂着它,像是一块巨大的绿地毯在轻轻地抖动着。秋天来的时候,那一面墙上的叶子都红了,像是烧着了似的,蹿起了一汪汪的火苗。如今,正是早春时节,一面墙的叶子枯枯的,写满沧桑。正巧遇到一个老外拿着照相机在拍照,站在门口的老街坊问他是哪国的,他没有听懂,我用拙劣的英语问他,他说他是法国人。老街坊又问你干吗对这破房子感兴趣?他嘀里嘟噜说了一串,我听不明白了。
  临汾会馆斜对面的大院,曾经是打磨厂一条街最堂皇的院子了,原来是国民党一位姓李的官员的私宅。上次,我进那个院大门的时候,一个女的正出来倒垃圾,一个身穿看车的那种棕色工作服的男的,推着自行车紧跟着女的走进院。我跟在他的后面,和他搭讪:听说这院子以前是国民党一个挺大的官住的,是吗?那男的没说话,女的回过头笑着对我说:你算是问着了,那就是他们家。那男的还是不说话,我跟着他走进后院。这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每个院子里的正房都是四大间,前出廊,后出厦,连接每一院落都有一个很大的过厅,厅有花窗,顶有彩绘,虽然年头久远,但风姿犹存,可以想象当年的气派。和临汾会馆相比,一个前清遗老气息,一个民国新派风格,对比很是明显。
  那男的住在后院过廊里后截出来的东房里,这让他有些落魄的感觉。我问他这院子现在是不是都你们李家一家住?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很和气地冲着我笑。倒是那女的对我说:他是不愿意跟你说,这院子以前还有歌舞厅呢,到现在里面还铺着花砖地呢!她一说歌舞厅,让我立刻想起临汾会馆里的戏台,前清遗老爱听戏,民国新官爱跳舞,莫非故意让它们在打磨厂一条街上作对比吗?我拖着那男的,请他带我去看看这个在大宅门里很少能见到的歌舞厅。他只好带我走到前院,他指着那一排正房四间说:这就是,现在我大伯家住。我再一次厚着脸皮请他带我进屋看看,他敲响了房门,里面的老太太应声了,打开了房门。果然,红漆的圆柱还在,德国的花砖地还在,老太太却是一脸的茫然。将近一百年的时光过去了,浮生若梦,繁华事散,人老景老,谁知兴废事,今古两悠悠。
  这一次,再走进去,院子里的大部分房子已经拆了顶棚,只剩下三两户住户,那位老太太家的屋子还在,但我没打搅她老人家。
  
  这回真的到了我住的大院粤东会馆了。
  粤东会馆的历史和袁崇焕有关。当年崇祯皇帝听信谤言,袁崇焕被诬陷而在菜市口斩首,其头颅最早就是广东乡亲偷偷埋在粤东会馆里的。那时候的粤东会馆在广渠门,广东同乡嫌那里的小,而且远,交通不便,出资迁到西打磨厂,占地两亩,盖了这个新粤东会馆。想那时的广东人和现在一样,能折腾,起码是赚了钱,要不怎么能够置办第二房产?
  它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街旁的高台阶上,两大扇黑漆木门,两侧各有一扇旁门,大门内足有五六米长的宽敞过廊,出过廊是青砖铺就的甬道,东边一侧,有一个自成一统的小跨院,想应该是当年赶马车的下人住的地方。西侧是出一片凹下一截儿却很开阔的沙土地,是用来停放马车,让马匹休息蹭蹭痒痒打打滚的场所。那里成了我们小时候踢球的草场。甬道的下面挖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里面藏有全院的自来水表,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常常藏进去,谁也找不着。
  然后,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第一道院门,中间是有盖瓦的墙檐和牌坊式的门柱组成的院门。按照老四合院的规矩,它应该叫二道门,以前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门。它的两边是灰白色骑着金钱瓦的院墙。迈过院门前后几级台阶,是一座影壁,影壁一边是一棵丁香,一边是一座石碑,写着捐资重修粤东会馆的名单和缘由。再往里走,是以坐南朝北正房为中心的三座套院。除第一座院有了前面的二道门,不再设门之外,其余两座院各有朝东的一扇小一些的木院门,一为方形门,一为月亮门。这两院内,前院种有三株老枣树,后院有花圃和葡萄架。西厢房已经没有了,但东厢房非常齐整。我家就住在东厢房最里面的三间。每天上学放学时走进走出,要走老半天。那年带一个女同学到家里,一路各家窗户里扫射出来的目光,纷纷落在身上,越发觉得心重路长。最高兴的时候,是秋天打枣了。我们会把最外面的大门和小院门都关好,不让别的院子里的孩子们进来。我们爬上枣树,使劲摇晃着树枝,让枣红雨一般纷纷落地。
  那时候,我们常常爬上房顶。站在房顶上,天安门城楼和广场甚至再远处的西山都一眼看得见,国庆节夜晚燃放礼花的大炮,也能够依稀望见它们大致的位置。国庆节的晚上,我们早早地坐在房顶的鱼鳞瓦上,静静地等待着突然的一声炮响,然后是满夜空的五彩缤纷的焰火。在下一次礼花腾空之前的空隙中,弥漫在蒙蒙硝烟烟雾的夜空中,会有白色的降落伞像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向我们飘来,那时礼花中的一部分,是随着礼花腾空喷涌而出的。那小小的白色降落伞,缓慢地向我们飘来,飘过我们的房顶的时候,我们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它们够下来……
  可是,这一次,我走进粤东会馆的大门,只到原来的二道门的地方,就被围栏给挡住了,童年的记忆也一起被挡在里面了。我正愣在那里,从东跨院里走出来一位妇女叫我的名字,一看是老街坊。她告诉我,除了跨院三户人家没有搬走,其余已全部拆干净,盖起了灰瓦红柱的新房。她把我请进她家,掀开紧靠后窗的床铺的褥子,又搬一把椅子,放到后窗外,让我踩着床铺跳窗而进,一睹大院新颜。
  我从这个小小的后窗跳了进去。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房子,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已不存在。我打开虚掩的房门,走进我原来住的那三间东房里,簇新的砖瓦,簇新的玻璃窗,水泥地,夕阳将房前那棵老槐树斑驳的枝影打在地上。一切的景象仿佛不真实似的,像是置身在戏台上那样恍惚。不知它以后的用场,也不知以后要住什么人,只知道老街坊越住越少,而老街巷老院落也越来越少。
  又从那扇后窗跳出来,又走在老街上,心里忽然有些迷蒙。再往东走一点儿,就到新开路的路口,西打磨厂的一条街,到那里戛然而止,繁花落尽,降下了帏幕。可是,我却没敢再接着走下去。我不知道下面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怕看见那变了的样子。
  2011年3月30 日改毕于北京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