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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声急转弯

2011-12-29陈建明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宋莲生那会儿正清洗着涂料桶子,涂料桶子借了水的浮力再加上手的作用在大水盆里滴溜溜旋转。另一只手呢,宋莲生也不想让它闲着,用场就是拿一把刷子在涂料桶子上作着反方向运动。有时候逆着的相互作用有效果呢,水变色了、变稠了这就意味着桶洗净了,至少是七成的干净。可是宋莲生的脑壳并不能够像涂料桶子那样容易洗刷干净,不惬意的事情在生活这只桶上像锈碱一样结了厚厚一层,真还闹心呢。比如说,该洗的还有滚墙刷子,靠墙放着的木头脚手架快散架了,得补上几颗钉子,等等等等。这都还不是事呢,宋莲生知道这些个吃饭家伙自打给镇上中心小学干过一次,就像是小品里赵本山忽悠来的手表没走过字,没走过字他也想把日子的空隙一一写满。眼下说,他就想着再厚了脸皮去找找弓校长。找弓校长不是求着兼代几节课,虽说自己职中毕业后仍爱钻书本子,尤其爱鼓捣和学习一些防疫方面的知识,但是那书本子好像蹦不出小米粥,他只能靠粉刷匠手艺弄俩小钱花花。钱是好东西呢,浑如一句话说,照到哪里哪里亮。一者是,妻子死后,自己还光杆司令呢。二者是,傍了个对象盘算着像样些请人家吃顿饭。想到这,宋莲生不由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说弓校长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不买账。
  这就是说宋莲生心里很乱,可是别人不管你乱不乱。你说咋就这么巧呢,电话偏偏就是这会儿打进来的。大概因了宋莲生的手机刚充过电,铃声像是在暖炕上发酵过的,于是一把滚圆肥胖的黄豆唰地撒进了铜盆或是玉盘,让人真以为那边是火上房了。宋莲生的手湿淋淋的,湿淋淋的手紧着抓起了电话,估计有一大串水滴都甩那边去了。宋莲生的一句话是,你烦不烦!
  得,世界上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宋莲生都敢说烦,宋莲生一下子不敢说烦了,钢铁稀成柔软就在这瞬间。来电话的正是他眼下谈着的对象,她叫英子。想想,他们是在上星期三或星期四认识的,英子从离宋莲生他们镇十多里的一个小村子赶来两人认识了。上次是在一个再不能简陋的饭店见面的,见面后一人只吃了一碗刀削面,放下碗宋莲生忍不住就想摸英子的手。还甭说,这男欢女爱的事情好像是犁地似的由浅入深,摸过手再顺势亲个嘴,搂了抱了,这就离上床不远了。不过宋莲生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虽说都认了这个关系,可是接触还比较边缘。宋莲生瞅着的是英子的手,的确英子的手这会儿就在桌子上不停地叩着手机上的按键,可是桌子上放了醋碟、辣椒碟,不方便去拉英子的手。宋莲生就想着法子去摸英子的手,尽管英子叩着手机的按键,嘴里不停地说话,宋莲生也想去摸英子的手。英子说,我有孩子呢。宋莲生应着,是呢,你都说过了八遍,说着就把屁股蹭了一下,手就和英子的手近了一点。英子又说,这五月就满九岁了。宋莲生应着,知道,你都说了八遍。说着把屁股又蹭了一下,手就又近了一点。英子再说,对了,是上小学二年级的。宋莲生应着,晓得,你都说了八遍。说着把屁股再蹭过去一点,这一次宋莲生总算抓住了英子的手。可是英子像是踩猫尾巴上似的叫一声,竟跳出好远,远不远不要紧,竟把桌子上的醋碟给带翻了。宋莲生没管,牢牢攥了英子的手说,我也有孩子呢,可是我没有说我的孩子,我不说我的孩子,你也别说你的孩子。英子看了地下摔碎的醋碟,她的脸似乎也碎成了八瓣,她像扭麻花那样扭来扭去甩着自己的手,说,什么不说孩子,人家就要说孩子。又问,你疼不疼我?宋莲生说当然疼你。英子说,疼我你咋就不疼孩子!
  
  一听那边是英子,宋莲生敛住了心跳,还有鼻息,就连声音大了都怕把那边的耳朵落下刮痕,说,人家正想着你呢,是不是咱们又能见面,见了面咱们看那个饭馆有熟人先赊顿饭吃。那边英子说,真扯淡,什么吃饭?人家跟你说正事呢。说我儿子你知道吧?听听,她还是拿孩子说事。宋莲生说,你儿子我暂时还不认识。英子说,你当然不认识,他上你们镇上中心小学了,是昨天刚去的。宋莲生说,要不要过去看看,正好有事我要去我们镇上中心小学呢。英子说,看什么看?他在你们镇上,我在我们小王沟,就是想看我没有长翅膀的本事。宋莲生说,我说的不是你看,是我替你去看。你看都这份上了,你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咱们谁跟谁呀。英子说,这么说,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同志哥,我可提醒你一句,咱们可八字没见一撇呢。宋莲生一下子凉了,凉了,一张嘴也依然像一锅水在小开时啵啵嘟囔着,还不是没有给人家向你积极靠拢的机会嘛,越是不给机会我越想给你做点啥,要不对不起你大老远给我打电话呢。这时英子那边说,你真的想给我办点啥?宋莲生说,真的,你那头放个响屁我都恨不得立马给你装个大喇叭,疼孩子就是疼你,这可是疼孩子哪。宋莲生的话大概使那边受感动了,受感动就是半天不响。大约就是几秒钟吧,那边终于又响了,算了吧,我还是找找别人吧。宋莲生说,找别人你干吗给我打电话!宋莲生差一点对着话机子说一声毛病。
  当真宋莲生到他们镇上中心小学了,到他们镇上中心小学当然是想着找活干。看着面貌一新的学校宋莲生有气呢,学校不是正闹着资源整合吗?已经修好了教学楼这就是资源整合,又盖起了学生宿舍楼这还是资源整合,整合过资源就是要小村村的孩子们往这大村村念书呢。可是整合来整合去却把宋莲生整没活干了,眼瞅着垒起的墙灰也抹了,也装潢了,也油漆了,也粉刷了,碗里头肉没了,骨头没了,喝汤都没宋莲生的份,宋莲生去找弓校长了。一见弓校长,想不到人家倒先说话了,是莲生吧,我知道论文化什么的你都可以当老师的,怎么去干粉刷匠?不是给过你机会了吗?可是你连粉刷匠都干不好呢,就你那前日的活计我看还是歇了吧。
  这次不同,一进学校的大门,宋莲生就看见了弓校长。弓校长正忙着,哟,校长那个忙,是麻线里出来钻进棉絮里的忙。忙也看见了宋莲生,忙也对宋莲生招呼着,说,来了?宋莲生说来了。宋莲生解释说,真的,是狗,真的不赖我呢。校长说,什么狗狗狗的,我没有赖你,我怎么会赖你。你等我一会儿好吗?哟嘿,见着面已经像心照不宣了,听口气又像是约好似的,宋莲生兴奋得一阵子血涌,说一声有门!
  当了半上午的跟屁虫,看见校长回办公室去了,宋莲生也进了办公室,宋莲生没敢在沙发上落座,校长没说坐他不敢坐。宋莲生想把自己弄成挺体面的样子,校长给自己找活干,校长喜欢锅盖,宋莲生决不敢把自己弄成门框。校长喝一口茶终于看见了宋莲生,说,你找我有事?这如同当头一闷棍,宋莲生说,不是校长你要我来的?校长说,我没有要你来。宋莲生说,你没有让我来,可是咱们还说了话,不仅说了话,你还向我招手了。说着学了向校长招了下手。受感染的校长也想招招手,说,我向你招手了吗?是不是你看花了眼?校长没招手却把自己的手扇面般竖起,在问自己的手,校长先看了手背,说,我可能向你招手了。校长又看了手心,说,也可能我没向你招手。校长的手最后抓向茶杯,说,即使招了那可能是出于礼貌。校长喝一口水进去,嗓口就比先前无比利落,说,礼貌,你懂吗?
  宋莲生抚摸着被校长握过的手怏怏出来了,出来时他想骂,那句骂现成着就在嘴边呢,可是没来得及骂,铃声就像黄豆一般在口袋里跳了起来。
  电话还是英子打来的,听口气她十分焦急,英子说,知道吧,我儿子不见了。宋莲生说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英子说,还不是因为考试嘛,这不是刚去嘛,刚去人家摸底考试呢。宋莲生说,考就考吧,这和当兵一样,哪有战士不上战场的。现在他人找到没?英子说,没有,听说正满世界找呢。宋莲生说,那好,我正好没事可以替你去找。英子说,你怎么去找?宋莲生说,你可以在电话里瞅瞅,如果能看到的话,碰巧我就在这所学校呢。英子说,拉倒吧,不认识你怎么去找?宋莲生说,不认识也可以去找,你儿子现在一定和我一样狼狈吧,狼狈的人容易被狼狈的人找到。英子那边没声了,没声就有可能同意去找。宋莲生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谁知道英子那边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想的是让别人去找。宋莲生问,不用我找?英子说,真的不用你找。这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宋莲生说,你既然不用我找打什么电话?宋莲生说,毛病。英子说,你说啥?宋莲生说,我疼你。英子在那边纠正道,是疼孩子,疼孩子你知道吗!
  
  还没过半小时吧,宋莲生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电话里英子问宋莲生,你在哪儿?宋莲生说,我快到家了。英子说,你和我捉迷藏哩,怎么我到了你们镇上中心小学你却离开了?宋莲生说,对不起呢,我他娘的为什么不是算命先生?要是知道你要去我们镇上中心小学,我一定在学校门口等着,直到把脚板子站穿。宋莲生问,儿子找到了?英子说,快别提了,是在茅房找到的。接着说,什么臭毛病!宋莲生说,你骂谁臭毛病?英子说,我骂我儿子臭毛病。说我那儿子染下个臭毛病,动不动就尿裤裆,好像抗旱把小鸡鸡改蓄水池了。宋莲生笑了,说,怪只怪你儿子长了那玩意儿,可是据我知道长那玩意儿的海了去,要不怎么会在盖了教室宿舍的同时总要盖茅房?再说一个小孩家家的,尿裤裆不能说不正常。估摸着英子一听噌一把火上去了,在这边的宋莲生也感觉到英子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英子说,你知道啥,他没有在茅房尿裤裆,还没进教室就尿了裤裆,还没有考试就尿了裤裆。宋莲生一听大声说,还没考试就尿了裤裆那就坏菜了。英子说,就是坏菜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宋莲生说,那不是秃子头上下象棋明摆着吗?还没考试就尿了裤裆说明心态不好,心态不好一考准黄。英子说,果然黄了,刚才老师念过了分数,才50分不到。英子说,你听,连同学们都在小看他呢。想是英子把手机给调整了方向,宋莲生再听到的是那边小孩子们的叫声,叫声让宋莲生耳朵发麻,一听就知道是无数的小孩们一边跳着,一边喊着的。还可能是追在屁股后面喊的。
  高永强,朗格哩儿朗,
  一遇考试尿裤裆。
  朗格哩儿朗。
  生生一个大傻瓜。
  宋莲生当真还听到几声狗叫,说,挺热闹着呢。他问,狗叫呢,怎么还有狗叫?英子说,哟,你的耳朵蛮管用的嘛,是有只狗呢,不知那窜来的野狗。真是的,连狗也跟着凑热闹。宋莲生听了,说真逗。英子说,你是不是在那边偷着乐?宋莲生说,哪儿敢呢,你在我胳肢窝里挠一百下,我都不敢偷着乐。和你一样一颗心也在黄连里煎着呢。英子说,你说我儿子怎么好好的会尿裤裆,好好的说是大傻瓜就成了大傻瓜?英子说着就像是把着电视遥控器调高了声调,我可明里告诉你,小看孩子就是小看我呢。我原来不打算要你帮忙的,可是我打过了电话,人家忙着呢,里边一直说用户繁忙不就说明人家忙吗?现在看来,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宋莲生说,我怎么想想办法。英子说,你不是在干粉刷匠的同时也在学医吗?学着医你总该有办法吧。宋莲生说,那不沾边呢,我学的是防疫方面的,要是狗咬过该着注射狂犬病预防疫苗什么的我稍稍懂点,这尿裤裆的事我不沾边呢。英子说,疼孩子就是疼我,你是不想疼我吧?宋莲生说,怎么个疼法?要不用一根麻线儿扎紧算啦。她说,少跟我耍贫嘴,在这关键时刻我能够给你这个机会就不错了。宋莲生说那是,那是。
  宋莲生去镇街上了,宋莲生有足够的理由去镇街上,比如他看准了一家商店新上的骆驼牌涂料,再者他又相中了一把板刷。老板说,我早就注意上了你,为了这仨核桃俩枣的事你可连跑了三趟。如果你现买的话,我按进价给你,要不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宋莲生捏捏口袋说,不忙,不忙。
  接着去镇卫生院了。你说忘记啥不能够忘记英子的事吧!卫生院一个叫郝医生的接待了宋莲生。宋莲生是认得郝医生的,宋莲生看郝医生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郝医生是张刀条脸,刀条脸下边是瘦尖下巴,瘦尖下巴再往下还有点弯弯了上翘的意思,足能够完整挂一只吊篮上去或者再加挎一只书包。宋莲生一见郝医生就想走,可是郝医生眼尖,一下看见了他。郝医生问宋莲生有啥事?宋莲生说,好好的怎么尿裤裆?郝医生说你张大嘴,宋莲生果然张大了嘴。郝医生说你啊啊,宋莲生说啊啊。完了郝医生说一切正常。宋莲生说,怎么会正常,正常怎么会尿裤裆?郝医生一听就向宋莲生撇嘴,撇过嘴又白宋莲生两眼,不是一眼,这得问你呢,你说你这把年纪,说小不小说老不老,怎么会尿裤裆!宋莲生急忙摆着手说,不是我尿裤裆,是孩子尿裤裆。郝医生一脸释然的样子,我说嘛,我就想肯定是小孩子尿裤裆,小孩子不尿裤裆谁尿裤裆?小孩子尿裤裆属于正常!宋莲生说已经九岁了怎么还会尿裤裆?来不及去茅房就尿裤裆了。郝医生说,智力怎样?宋莲生说什么智力?郝医生指了指脑壳。宋莲生也拍了自己的脑壳,说,好着呢,据他妈讲,这孩子半岁时就能够把电子表摁得嘀嘀响,三岁就已经背唐诗了,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现在还学会了脑筋急转弯,知道一加一是在算错的情况下等于三。知道树上骑个猴,树下一个猴,加起来是俩猴而不是八个猴。郝医生说,打住、打住,我问的是另一茬。郝医生还是指了脑壳,说,有没有发过高烧?宋莲生说什么高烧?郝医生说,这情况一准是高烧过后留下的后遗症。宋莲生想了想说,没听说有什么高烧的事。郝医生说,那就得考虑遗传,遗传你懂吗?宋莲生说,我当真不懂什么遗传,可是他妈论模样赶上宋祖英,说身手比跨栏的刘翔还利索,你说这样的人会尿裤裆?郝医生说,我不要听孩子他妈,我是问你呢,就是孩子他爸。宋莲生说,他爸我不认识,可是我知道人家是属气球的,从咱们小镇上的一个小商贩做到省城里的大老板,是越吹越大,别墅汽车女人全都是确崭新的,你说这样的人会尿裤裆?郝医生似乎明白了,说,弄半天不是你的孩子尿裤裆,是谁的孩子尿裤裆?宋莲生说,是对象的孩子尿裤裆呢,人家说疼孩子就是疼她,上升到理论高度去认识,我不能不管吧。郝医生说,是对象的孩子当然得去管,这么说你狗日的搞对象了?接着问宋莲生对象是谁。宋莲生说,这不还八字不见一撇呢,还是不说为好。郝医生说,你狗日的谦虚是吧,你不说我可撂挑子了。说着就是要走人的样子。被逼急了,宋莲生只得说是英子。郝医生一听眼珠子差一点蹦出来,说,什么,英子?是那个去年离婚的英子!宋莲生一脸臊红,答,你说得一丝丝都不差。郝医生说,你干吗不早说?你看你,那咱们还瞎掰呼些啥!
  记不得是怎样去的小王庄,好像是和郝医生挤的破班车。一进屋英子还在里屋睡觉,的确她掀起门帘看了宋莲生他俩一眼,看时糨糊样的睡意还稠在脸上。以后那半边门帘就放了下来,以后的英子在门帘里边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完全是出于宋莲生猜想。比如英子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去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梳头洗脸,这以后一定会去照镜子。一般讲镜子前是比较费工夫的,一缕该顺着的头发卷了是该用梳子再划拉两下,该施护肤霜的的地方却浅了,是得补充一点。女人嘛,总是喜欢打扮打扮,既是打扮就得给点时间。宋莲生不由得把屁股下的板凳敲得叭叭响,意思是好了没有,好了出来见人。但是英子没有出来见人,宋莲生这时想和郝医生说话,的确靠扯闲篇打发等英子出来是最好的办法。宋莲生想和郝医生说说天气,说完了天气说说当前国内和国际形势什么的。可是宋莲生发现郝医生不在身边,郝医生和他一样该等在外屋却不在外屋。宋莲生听见了里屋英子和郝医生唠得火热。心说,郝医生他妈的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这叫见别人骑驴,自己就想挑腿呢。别人可以进去唠嗑,自己何尝不可以进去唠嗑?何况论距离自己比郝医生近着呢。这样想着宋莲生就去撩起了那半边门帘,撩起门帘时看见一只板凳空着呢,可是自己的屁股就硬是没沾着边。刚撩起门帘英子把他当风车使了。英子说,郝医生刚进家,该抽支烟是吧?宋莲生赶忙在外屋的抽屉里找烟了。拿着烟刚撩起那半边门帘,英子说,人家郝医生是不是口渴呢。宋莲生紧着给泡好了茶。又撩起了门帘,英子说,天气这么热吧,还得劳驾你把外边的插销插上,要不里边的电扇不转呢。宋莲生一直在外屋忙着,他忙得和走马灯似的。他刚想着再撩起门帘进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在这个时候谁会给自己来电话呢?宋莲生不由得往里屋看了一眼,看到英子和郝医生是一派亲密的景象,就知道英子肯定顾不上给自己打电话。宋莲生接过电话终于撩起门帘到里屋说一声,我有事得回去一趟。英子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去吧去吧。
  
  出来的宋莲生心里老是放不下,在门外停了好一会儿,他又给英子打电话了。电话老半天没人接,终于接了,宋莲生一开口说我想骂人呢。英子说,好好,嘴长在你脸上,你想骂就骂吧。接着问你想骂谁?宋莲生说,我原来想好了骂谁,可是现在不知道该骂谁了。英子问怎么回事?宋莲生说,郝医生给你家儿子买皮凉鞋了,我都没有给你儿子买皮凉鞋,怎么郝医生给买皮凉鞋?在商店里我看准的是仿皮和人造革的,郝医生买来的是真皮的。我可看见了,那皮凉鞋就在外屋放着呢。好好的他怎么给买皮鞋?我叫他来是要他为你儿子尿裤裆的事想想办法,怎么屁股上的事扯到了脚丫子上?天底下哪有医生看病人的事,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英子说,你瞎嚷嚷啥,刚才是谁的电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人家弓校长的电话,人家弓校长是轻易不会给人打电话的,给你打电话说明活计有着落了。上一次是狗坏了你的事,这一次去晚了别说啃骨头,恐怕连汤都喝不着了。
  还真让英子说对了,刚才就是弓校长来的电话。这就是说,宋莲生回镇上了,尽管口袋里没钱不能坐班车,宋莲生步行着还是回镇上。真叫是盼啥有啥,从镇上中心小学出来,宋莲生想着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还不是因着心里高兴吗,一高兴宋莲生就给英子打电话了。宋莲生说,你早点坐班车来,咱们见面。英子说,什么班车不班车的,我现在已经在你们镇上,为了孩子的事我已经在你们镇上。宋莲生说,忒快呀,是怎么到的我们镇上?她说跟着你只能挤班车,我今天可开大荤了,和郝医生坐的是出租车。宋莲生说,我不管你坐什么车,你现在有空吗?我现在只想请你吃饭。英子说,哟嗨,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口气还蛮大呢,你向来一毛不拔,还请我吃饭,莫非你做梦捡到了金元宝?宋莲生说,梦倒没做,可是眼下的情况比做梦还乐观。接着说,我见过弓校长了,当真有话干了。英子说,还没有赚到钱你就想寅粮卯支。宋莲生说,不就是先赊着吗,等我赚得了钱一定还人家。英子那边断电没话了,半晌才说,行,冲着今天我也高兴,就给你这点面子。
  走在镇街上的宋莲生心头窝着一坨蜜,因着一坨蜜这就让宋莲生看见什么都觉得无比亲热。比如刚出校门时就有一只狗向他摇过尾巴,有一句话叫有来无往非礼也对吧,当真宋莲生也冲狗笑了一下,是不是还招一下手他很快忘记了。这和他平日大有区别,要知道这条狗和他有着过节呢。早些日子的那天不是正在粉刷墙嘛,校长说好是试试看的,试试看就像是农民面对了上面检查的一块样板田。那天宋莲生正在学校门口干呢,校长说,别看只是面墙,是学校的头脸呢,要紧是吧?宋莲生粉刷的是学校门口的围墙,也就是刚粉刷了一段,宋莲生紧张劳作在前面,不留神弓校长出现在后面。弓校长指着墙上斑斑驳驳的一块地方,一颗头摇得噗噜噜响,摇头还有风呢,是五六级的西北风,说,看看,我说你这活计做的,我说不行还是不行吧。宋莲生急忙指了一只狗,的确有一只狗正在墙壁上嗅着,撒过尿像是质检员那样疑惑了嗅着。宋莲生分辨说,是狗呢,不赖我呢。弓校长倒剪了双手去了,去时说,拉肚子你还怨有着茅房是吧!得,眼看自己淘得的第一桶金一下泡了汤,宋莲生飞起一条腿踢了狗两脚。
  不料想真还和狗有缘呢。英子在电话里说过,她订餐的地方是镇上一个叫“猫狗妒”的酒家。初听怎么像骂人呢,可按照消费心理一路去想,还真是你越不想去越想去的地方呢。这里确实是应该发生爱情的地方,按逻辑真还挡不住宋莲生瞎想呢,但是宋莲生没有瞎想,你说一个人在路上遇到一桩事情要去处理,却没处理他怎么顾得上去瞎想?美好的心情被一阵子风一扫而光,他怎么会去瞎想?这样说,宋莲生的步子是懒懒的,懒懒的也到了猫狗妒酒家。宋莲生记着五号,五号是英子订的房间,果然看见了五号房间。宋莲生以为自己看错了,站在五号房间的外边,宋莲生一阵子愕然,这地方怎么把白天当黑夜使呢,就是说白天都有灯光呢,灯光在窗上,阳光在窗上,奇了怪了的是人影子也在窗上,活脱脱是把两人叠在一起的一张剪纸。宋莲生压根儿就不该进去,可是宋莲生一头就闯了进去,进去了英子还和一个人抱在一起。宋莲生没管他们抱在一起,扯一把英子说,走,外边去说事。英子不愿意和宋莲生说事,都出来甩掉了宋莲生的胳膊就是说不愿意说事。这一甩有用呢,英子的脸上首先就没了尴尬,英子理了理一头乱发像没事似的还可以倒打一耙,说,还请吃饭呢,怎么现在才来?宋莲生说,我原来是想请吃饭来着,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接着宋莲生煞有介事问一声,你家儿子哭没哭过?英子说,哭过,我家儿子经常哭呢,是孩子不哭那可就怪了,这难道有啥?宋莲生说,我不是说一定要有啥,还不是怕有啥吗。我见你家儿子哭了,一问名字才知道是你儿子高永强,你儿子是被狗追了撵了才哭的,有事没事得紧着去镇卫生院看看呢。可是领了孩子去,没承想那该死的郝医生却没在。英子问,就这事?宋莲生说,就这事。英子说没了?宋莲生说没了。英子说,我就知道你没了,就这破事你是找借口呢,你没钱请吃饭找借口是吧!你让我觍着脸吃你的赊饭是吧。拉倒吧,就你那靠粉墙刷子赚来的还是没影子的俩小钱就省了吧,我看还是让别人请你吧。
  顺着英子的眼睛,宋莲生往里屋去看,里屋的人出来了。接着宋莲生骂自己了,说,我他妈的是引狼入室呢。知道里屋的人是谁吧?那人就是郝医生。
  饭桌上,宋莲生好像压根儿不存在似的,一中午就没人理宋莲生的茬儿,宋莲生独自一个人像干菜帮子似的一边风干着。听,人家可是谈得挺热乎的。谈得好像还是孩子的事,英子说,该不会尿裤裆了吧。郝医生说,不敢打多的保票,至少百分之百吧。
  英子问,你说,咱这一安排,我儿子这次能考多少分?
  郝医生说,据我知道上次他考不及格,这次起码考60分。
  英子说,不止呢,我看能考70分。
  郝医生说,打不住呢,80分。
  英子说,90分。
  郝医生说,保守都是100分。
  宋莲生似乎没有说话,即使说了恐怕都没人听呢。可是郝医生这会儿就盯着宋莲生的嘴巴,看样子郝医生十分惊诧,盯着宋莲生那像是碎玻璃一样破烂的笑。郝医生把身子往后撤了,还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挪了,不要这样笑嘛。宋莲生说,我笑了吗,我没有说话的机会怎么会笑呢?郝医生说,就是笑了嘛。有话好好说行吧?宋莲生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要说还是那句老话,人要变狗呢。郝医生问,你说啥?宋莲生说,咱不说考试的事,就连尿裤裆也暂时不谈,得先让孩子去检查检查,弄不好人要变狗呢。
  的确有一阵子沉默,空气板结了,人人都像使用了高标号水泥凝固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现象,没缓过神来就砰一声落在桌上,宋莲生感觉到被烫了一下。声音不光有热量,还有分量,郝医生把酒杯重重砸桌子上,饭桌上顿时是一个恶狠狠的伤疤,辛辣的水汁溅宋莲生脸上,你过敏是吧,仗着自己学了几天防疫的知识危言耸听是吧?要是能行你去当老师试试?粉刷匠都没用武之地,你没事找事对吧。说着,郝医生转向了,郝医生指着宋莲生却对英子说话,看看,喝多了吧。没有喝多就是吃多了!吃多喝多了他在说疯话呢。
  这才让宋莲生急了,他摆摆手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吃你一口菜,我怎么会吃多?我压根儿就没有喝你一口酒,怎么会喝多?这时英子出来打圆场了,英子没说话,她的屁股一下就坐在郝医生那边了。说,你就是喝多了,你没喝多咋就眼神不对了呢。她说,我咋就弄不明白,同样是男人呢,距离咋就这么大?知道吧,人家郝医生高远着呢,不像有些人鼠目寸光,人家站在问题的高度看问题呢。就说我儿子考试尿裤裆的事,人家从根本上入手,心理的生理的双管齐下。比如说郝医生和我儿子的老师是同学呢,以前不知道没有作安排,这一次知道了就作了安排,她让一个回回考试得100分的女孩子帮着我儿子呢,这不,还没考试就已经把座位给换一起了。高兴都来不及呢,你说你打什么岔!
  
  宋莲生差一点去抽自己的嘴巴,说,我他妈的果真是吃多了喝多了。吃多了喝多了该干吗就干吗去。说着就欠身要走。英子说,你真的要走?宋莲生说,我已经吃多了喝多了干吗不走。英子说,你没吃多没喝多是醋吃多了是吧?实话跟你说吧,在认识你以前,我就和郝医生认识了,他和你不一样,至今可是没娶的单身呢,而且论各方面人家可是首选。要吃醋我劝你少吃点为好。宋莲生说,我凭什么吃醋,你那片云下不下雨我压根儿没指望,没指望我宋莲生吃什么醋?英子说,这事你就得想得开,咱俩的事八字没见一撇应该想得开。宋莲生说,这事我想得开,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都几万年的自然规则了,我咋想不开。
  走好远了宋莲生看见英子向自己招手,英子是不是看见宋莲生的眼睛湿了,但是英子说对不起呢。宋莲生说谢谢哟。
  接下来得说宋莲生是小心眼,不是小心眼他怎么病了?他是郝医生找他时病的。邻居说,郝医生找你有事呢,肯定有事求着你呢,不想见,你就说你病了得啦。宋莲生果然病了,而且病了三次,都是郝医生来时病的。第四次郝医生一看宋莲生往床那边走就笑了,说,我说小宋,你又要病了,要不要我给看看?宋莲生说,我有病不要你看,没病更不要你看。郝医生有话噎着,就像吞着枣核吐不出也咽不下,只得苦着脸笑一下,说,好好好,那你就病吧。郝医生一走,宋莲生说,日他,我为什么病,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病。不干活我才真正有病呢。
  宋莲生一下病好了,病好了还唱着,唱的是《咱们老百姓,今天真高兴》那首歌,唱时肩上扛了滚墙刷子,手里拿着的是涂料桶子。值得注意的是,宋莲生换衣服了,他换的是做活时才要穿着的破旧衣服,一双脚都被衣服上黏稠的馊味弄得磕磕绊绊,你说有多脏?脏不脏不影响他唱,唱就让步履矫健有力了许多,可是刚刚走到学校门口,电话响了。
  没想到电话是英子的,更没想到英子会哭,手机在宋莲生手里都觉得是一抽一抽的怎么不是哭?宋莲生说,别别别,有话好说,没办法给你擦泪呢。英子果然不哭了,可是第一句话就把宋莲生吓了一跳,说你能原谅我吗?宋莲生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吧?那边说,哟嘿,我就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够原谅我,看来我的选择就是不错,我知道你心眼好着呢。宋莲生说,郝医生找过我,你一定也有事吧?英子说,你过来一趟好吗?宋莲生说,有话现在就讲嘛。英子说,电话里一下说不清,人家就要你过来嘛。
  宋莲生他妈的果真去了,一见面他发现英子的眼睛有牙呢,有牙就是死死地咬定了宋莲生不放。宋莲生一张脸先自臊红了,说,请我帮忙,我一个粉刷匠能帮什么忙?她说,你就别跟我打哈哈了,我可啥都搞清楚了。你知道那个次次考试100分的考试状元是谁?宋莲生说不知道。英子又说,你知道结对子帮我儿子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宋莲生说不知道。
  就像是拍卖会上的锤子,宋莲生没想到会落自己头上,更没想到落女儿头上。女儿今年九岁了不假,女儿也是在镇中心小学读二年级的还是不假,女儿就是老师指定了帮助英子儿子的更是不假。自打结婚的第二年妻子死后,女儿就由奶奶领养着,做娘的都嫌儿子口袋像是错过了灌浆日子的果实瘪蔫蔫的,放出话来说我没有儿子只有孙女呢。即使这样宋莲生是不是也硬着头皮去了呢,宋莲生他妈的当真找女儿去了吗?宋莲生说,你还甭说,我都有俩月没见女儿了呢。英子说,这可是一炮两响,难瞅着的合适。英子的眼睛真还贼精,她看出了宋莲生脸上在隐隐约约显着犹豫,问,是不是兜里没钱?看孩子了不兴空着手呢,几块糖也该给孩子买是吧?宋莲生说真还让你给说对了。揣过了英子的钱,心里是老大不踏实,宋莲生说,等我赚了钱一定加倍还你。英子说,说哪里的话,见外了是吧。别瞎咧了,你听外边那是啥响?
  似乎有声音真的在英子耳边响过。英子说,你听,是不是铃声响?宋莲生说,没有铃声响。英子说,是铃声呢,咋不是铃声响?宋莲生也听了,听了的宋莲生说,你有病是吧,都晚上八九点钟了怎么还能够听得见铃声响?这是在你们小王庄呢,怎么能听得到镇上中心小学的铃声响?再说明天才考试呢,你咋现在就听见了铃声响?你是惦着儿子的考试吧?
  这时候确实有铃声响过,铃声一响就意味着考试了。可是铃声与宋莲生何干?考试和宋莲生何干?宋莲生就没有在乎什么铃声响,铃声没响宋莲生就把自己囫囵囵扔在了滚筒子上或者是涂料桶里,不细心是找不到呢。比如说他昨天就先把墙壁洗过,洗过又用砂纸细细擦拭过几遍,觉得满意了这才去刮抹涂料。宋莲生一开始粉刷的是茅房的外墙,可是宋莲生根本不知道这是茅房的外墙,这地儿和教室紧连着,又和教室是一模一样的,宋莲生咋知道是茅房的外墙?按照心里想着的,粉刷过外墙,然后就粉刷里边的内墙。
  那时候学校里一下子静了,静了都是因了铃声响过,铃声像是宋莲生这样的粉刷匠使用的漆刷子,三刷两刷就把声音给刷没了。铃声不响就有声音呢,都是蜜蜂圈在玻璃瓶里的嗡嗡声,比如应该有孩子们的笑声,吵闹声,要是老师不在跟前的话,声音出笼了,大了,野了,狂了,不仅骂了,孩子们还要打架呢,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倒地的哇哇大哭,然后有几个孩子逃去的脚步声。要不怎么是学校呢!可是学校静着呢,静得干净,静得空旷,还有点失真,除了滚墙滚子在墙上走路的声响,确实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声响。静有好处呢,这就有利于宋莲生顺利地先把一段活计圆满地画上个句号,还有利于像是一个画家,不管是远距离还是近距离去打量自己的画稿。刷过的墙壁很白是吧,白得连阳光都白没了,白白的墙壁宋莲生用手试过,有从瓷器上滑过的感觉呢,这就没办法不让宋莲生想起了英子。
  想起来宋莲生是不是有点后悔,他昨天就没有摸英子。那是在英子家的里屋呢,烟呢茶呢包括电扇呢,郝医生享受的宋莲生一样不少,而且还进步在英子的床上。英子执了宋莲生的手说,你摸吧,摸一把就知道我比你前妻一点点不差呢。这真让宋莲生防不胜防,没反应过来就被英子按倒在床上,说,平日我不想让你摸,今天想让你摸个够。宋莲生心里怦怦直跳,没有亢奋,有的只是紧张,他连连躲着说,我是粉刷匠,身上臭着呢。英子说,你不是还没有去干活吗?还没有干活身上就不臭。宋莲生是粉刷匠没来得及去摸英子,却让英子粉刷匠一样粉刷着自己,英子的唇印就凹凸在宋莲生脸上,这就是说英子还亲过宋莲生,亲着时说,明天才是正式考试呢,这一次考试关系重大,考过了排名次排到后边,我跟着脸上无光。宋莲生却一脑子长出俩翅膀,扑啦啦飞到了外边,说,咱不说考试吧,昨天去郝医生不是没在,咱现在是不是先想着让你儿子去一趟镇卫生院。接着酒桌上的混话泥鳅般滑了出去,弄不好,人会变狗的。英子说,你说啥。英子把眼睁瞪得有拳头那么大,什么狗不狗的,说半天你还是不愿意帮忙,没喝酒你咋又在说疯话!说着英子重重推了宋莲生一掌。
  接下来,宋莲生又被人推了一掌,这时候宋莲生还在发烫,想起自己说过的疯话他的脸在发烫,他没有抽自己的嘴巴子一张脸也在发烫。刷过了外墙,该刷内墙了,宋莲生矮了身子正要提涂料桶子呢,一个男孩子过来推了他一掌,蹲地的宋莲生当然挡着路呢,难怪被人推了一掌,男孩子是跑着时没看见宋莲生就推了一掌。宋莲生抬头看了男孩子一眼,男孩子说对不起。说过对不起却把宋莲生认真地看了个七七八八,看时他的嘴唇就在蠕动着。他果然说话了,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怕考试偷偷溜出来的吧?怪只怪宋莲生当时没注意男孩子的脸色发青发白,他只怀疑男孩子的记性不好,宋莲生说,你不认识我了,我还领你去过镇卫生院呢。再说你看我还应该是参加考试的人吗?男孩说,不怕考试你怎么也想着往茅房里藏?
  
  这就像一块青石头给梗住了,这才像过电影一样眼前浮出了弓校长深深浅浅的笑。昨天见校长时,校长说,还有点鸡零狗碎的杂事可以干干,不过就是脏点累点。宋莲生说,没啥,没啥,粉刷匠就该累该脏,不累不脏不赚钱呢。校长说,我不要你拍胸脯,表决心什么的,只剩这一个地儿了,你到底干是不干?宋莲生说,凭什么不干,我傻呀怎么不干!宋莲生说我是个粉刷匠,就是茅房的话计我都干。完了宋莲生问什么地方?校长笑了,校长笑着说,你干着就知道了。
  无需作一个深呼吸,线状的味道从里边游出来直打鼻子,就知道是啥地儿了,嗡嗡的响把里边的空气划出壕沟,屁股上又吐出青烟就知道这是啥地儿了。无数的苍蝇有一只落在他脸上也顾不得去拍打,看见男孩子探头缩脑地进去了,宋莲生问自己一声,日他,这里真的是茅房!
  别看是茅房,它热闹着呢。比如说,它本来是让人排泄了得以轻松的地方,刚才却就成了孩子们躲着考试的地方。既然都是孩子们躲着考试的地方了,那么现在就更可以是狗光顾的地方。这时,宋莲生真真切切就看见了一只狗。宋莲生看一眼新刷过的墙壁,心已经抖了一下,他看一眼这只狗却抖了两下。这只狗显然把它的鼻子当旗子使了,它的鼻子前边嗅了那儿,四条腿就跟着冲向了那儿,这就一路嗅了就一路朝着这地儿来了,竟没有一丝丝的偏差。这就不能不让前日的情景像一张并不陈旧的年画一样崭新在宋莲生的眼眶。在宋莲生的眼里,狗的动机绝不是爱美吧,后来一想它只不过是要张显自己的性别呢,这不,狗又在墙壁根嗅着,嗅着就翘起了后腿,翘着腿就听见了声响,一串响果然就直射在墙壁上,先看见的是危险品的爆炸,爆炸成了一颗树,接着往下淌,淌就淌成了盛开的莲花。是莲花还好着呢,问题是又变成了一只秃尾巴狼,秃尾巴狼没要紧,关键是弓校长不要看见。弓校长果然看见了,身后一声断喝,看看,我说不行就不行吧,就你这臭活计还想赚钱!
  宋莲生不敢想了,没多想都是一脑门子冷汗呢,一脑门子冷汗他都没顾得上去擦,即使是茅房的活计也不能够再次丢掉呢,接下来的动作当然容不得他去多想,宋莲生举起了手中的滚墙刷子对狗连声说去去去!
  在宋莲生撵狗出去的时候,他当然没看见又有一个女孩子来了。怎么看女孩子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急匆匆的就说明她有着猜想呢,她往茅房里边望一眼就是在证实她的猜想,望一眼嘴角挑月牙般的笑就完成了她的猜想。笑过她倚了墙探半个头往里边喊话了。说,喂,藏什么藏,人家就知道你在里边藏着呢。
  想是里边不吭气,果然不吭。女孩子再喊,里边还是没有答腔。女孩子把眼睛一眨巴俩眨巴,眨巴着这就有了办法。说,藏都不会藏,都露着脚丫子呢,穿了新凉鞋呢,穿了新凉鞋还藏什么藏。说罢像是吃面条那样滑溜溜的笑。
  肯定是里边的脚丫子和脸一样赤红了,收回了脚丫子,一张脸又和西红柿变萝卜那样白了,白就忍不住说话。里边的男孩子终于说话了,不要你管,我就是要藏!
  女孩子说,呀,发现你嗓子不对呢,是不是感冒了?都哑哑的怎么敢往茅房里边藏。
  男孩子说,谁说我感冒了,不感冒我也要藏。
  女孩子说,同学们进教室了,没有同学们追着你藏什么藏?
  男孩子答,没有同学追着有狗追着,我咋能不藏!
  女孩子扭身往走廊那头看了,说,没有呢,没有狗追着,你藏什么藏?
  男孩子说,没有狗追着有你追着,我为什么不藏!
  女孩子说,人家是帮你的,是你妈求着我爸帮你的。快出来,出来跟我一块儿考试去。
  听口气,男孩子像是把脖子梗了两下,决不是一下。说,不嘛,已经说过了,同学们说我是大傻瓜呢,大傻瓜是考不好的,人家就不考试嘛!
  这一来女孩子在外面一准没招了,没招她在想招,她像猫儿一样打着转儿找到尾巴的同时有了招。听见一阵响,她向里边说,谁说你是大傻瓜,连脑筋急转弯你都会呢怎么是大傻瓜?咱不说考试了,我就是要你脑筋急转弯,猜猜我手里拿的是啥?
  如同是旱苗子及时浇了一瓢水,女孩子就听见了里边的响。响是男孩子吭哧吭哧的在动呢,这才看见男孩子是在里边猫身蹲着的,蹲着他想起来,起来时笨头笨脑像一截木头桩。男孩子捧了脑壳说,我是不是真的感冒了?感冒了我也会脑筋急转弯,我敢说,你拿的是糖。
  女孩子是不是像皮球一样跳了起来,不像皮球也像踩着蹦蹦床,她跳了一下还是两下,说,你猜中了,我拿的就是糖。又说,你不想吃吗?想吃就过来自己拿。
  男孩子说,吃就吃,你给我丢过来。
  女孩子说,不行,茅房里肮脏,不能在茅房里吃糖。
  已经蹭着脚过来了,尽管是步履蹒跚,毕竟走了五步,抑或六步。但是男孩子好似张开的皮筋缩回去了,缩就缩回了八步。还没站住脚就用几乎是吃奶的声音说,我不吃糖,人家不要吃糖嘛,其实我妈就给我买了许多糖,可是我不敢吃糖。吃糖招狗呢,我不吃糖狗都知道我尿了裤裆,吃过糖就更知道我尿了裤裆。上一次一听考试我就尿了裤裆,同学们不知道我尿了裤裆,可是狗知道我尿了裤裆。我的脑筋急转弯没用呢,它围了我嗅呀嗅的就知道我尿了裤裆。我捂着藏着可是被它嗅到了,嗅到了缠着我不放,我只好跑,我跑它追引得同学们也追,追上了还咬我一口。现在想起来都怕。
  女孩子又往走廊那头看了看,说,不怕,狗已经被我爸打跑了,你怕什么怕。
  听声音男孩子已经不害怕了,可是他的嘴比眼睛硬着呢,原来他是准备要哭的,就像饭锅的跟前经常预备着水缸。他还没说话就哭了,他说,人家还是怕嘛,没有狗我也怕呢,没有狗可是我一样也尿了裤裆。不瞒你说,我刚才就又尿了裤裆,你说我都到茅房了怎么还是尿了裤裆。男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是无声的哭,光看见泪蛋子从鼻梁的两侧潺潺落到衣服上。男孩子捧着脑壳继续说,我现在是没力气是吧,要是有力气我想回家呢,回家去换了裤子再来考试,可是我知道换了裤子一说考试还要尿裤裆,这样子我想都没力气去想。男孩子嘤嘤哭着,我恨我自己呢,为什么全班同学只有我回回考试不及格,为什么同学们不尿裤裆只有我尿裤裆!
  其实,那个时候男孩子的身子在摇晃,男孩子像孱弱的一棵草在风中摇晃。可是女孩子没有发现男孩子的摇晃,她光顾了急于表达。女孩子说,狗屁,人家和你一样呢,一说考试我就紧张,一紧张就觉得有尿憋得慌,可是我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面不敢尿裤裆,只好忍呀忍呀。不信你看,我是不是也尿了裤裆?
  男孩子终于不晃了,他指了女孩子说,我不要看呢,男生可不兴看女生的裤裆。不看我都信你的话。男孩子闪着泪光说,你说怪不怪,我现在眼睛出星子呢,出星子我也想笑。男孩子当真笑了,把鼻涕都笑了出来怎么不是笑?鼻孔里吹出两只明亮的气泡泡怎么不是笑?笑和话是一样黏稠呢。他说,我以为天底下只有我大傻瓜一说考试就尿裤裆,弄半天你这回回考试100分的好学生也尿裤裆。说着话,脚就像拖布一样蹭了过来,他的手张着像是要吃糖。说我现在满脑袋飞蚊子呢,飞蚊子我也想跟你说,你尿裤裆我尿裤裆,咱们真还一样,一样咱们这就吃糖,吃过糖咱们肯定不会再尿裤裆,其实我不尿裤裆和你一样能够考好的。我就是怕尿裤裆呢,你说我连脑筋急转弯都会,怎么还怕考试呢?
  糖纸是已经剥过的,是那种叫比巴卜的泡泡糖。剥过糖纸的糖差不多就要送进男孩子的嘴中,人就倒了。糖是有黏性的,有黏性的糖在男孩子脸颊上还粘了一下,人就倒了。男孩子还说过一句话,一句话因为他没有吃糖都没有甜丝丝的味道,说,吃过糖咱们一块儿考试去,考过试我教你脑筋急转弯,人就倒了。男孩子捂着脑壳像是一株麦穗被镰刀脚下一搂咕咚就倒了,一只新凉鞋滚落在女孩子的脚下。这一来可把女孩子吓坏了,她赶忙俯下身去大声喊,她扑过去摇着男孩子的左胳膊大声喊,你怎么了?她摇着男孩子的右胳膊大声喊,你到底怎么了?
  
  宋莲生被狗咬了,看着他胳膊上玉米粒似的齿印宋莲生问说,这狗是不是疯了?回答他的还是郝医生,郝医生在他的伤处抽出一滴血,郝医生把那滴血又滴在玻璃片子上用镜筒子看,看过的郝医生说果真疯了。宋莲生一听抬腿外边去。郝医生问,哪儿去?这里可是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