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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言

2011-12-29徯晗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许尤佳守着婚姻这个城池,整整打了四年的保卫战,终因力量悬殊,城破而败。离婚那天,南城街头落满了枯黄的梧桐叶,就像给马路盖了一条硕大的破毯。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梧桐树,一到深秋,就哗啦啦落个不停,厚厚的一层,直到把人的脚背也盖住。每天晨起,不等环卫工人把它们清走,新的落叶就重新覆了上来,赴死一般,义无反顾。许尤佳看着这一景象,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去民政局的路上,许尤佳问郑文涛:“儿子跟着你,能行吗?”
  郑文涛看着许尤佳那隐含着悲情的眼神,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说:“尤佳你放心,不把小涛送进重点大学,我是不会结婚的。”
  许尤佳眼睛微微一亮,立刻在心里作了一下盘算。
  “你说的是真的?”许尤佳口气有些阴鸷地问。
  “当然是真的。”
  “你……发誓!”
  郑文涛犹豫了一下,发狠道:“我发誓!”
  许尤佳说:“你把这一条写进协议里。”
  郑文涛站住了,他震惊地看着许尤佳:“尤佳,你不相信我?”
  许尤佳亦愣住了。她知道他是个守信的人,从不刺破自己的誓言。
  许尤佳说:“好吧,我相信你。”
  郑文涛摇摇头,说:“如果你担心我不信守承诺,就把这条加进去吧,再签一个补充协议也行。”
  “算了。”许尤佳内心的悲哀忽然不那么重了。她看着郑文涛,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能遵守今天的诺言,在小涛考上重点大学之前,只要你再婚,我就向法院申请小涛的监护权!”
  郑文涛说:“我说话算数,你就不用再怀疑我了,这么多年,我的性格你也了解。”
  心头的痛,又烈了几分,许尤佳想:我当然了解,我太了解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眼泪不争气地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她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容貌,青春,爱情,婚姻,儿子……郑文涛,你好狠!”
  郑文涛无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巾递给许尤佳。许尤佳没接。她用手抹了抹,似乎触到了脸上的皱纹。即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睑有些浮肿,发青,眼角的两端,有一些细小的褶痕。这褶痕与其说是时间留下的,毋宁说是她自己留下的。人的每一个表情,笑、恼、怒,哪一次不在脸上折两下?折两下,打开,再折,那褶子就留下来,越来越深,终于清晰无比,刀刻一般,镌了下来。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每人手里已经攥了一个绿本本。
  许尤佳看了看手里的绿本本,有些凄凉地笑着,说:“郑文涛,如果我现在还年轻,像你认识我时那么年轻,我一定会重新选择——去抢人家的老公,那样一定很有胜利感,成就感,快感!”
  郑文涛有些不快。他说:“尤佳,我已经说过几千遍了。我再说一次:我们离婚,与秦小慧无关。我们是真的……不合适。”
  许尤佳冷笑:“我们婚后的头两年,你怎么不这样说呢?”
  郑文涛有些理亏。他嗫嚅着说:“尤佳,我们既然已离婚了,我希望你能心平气和些。”他放缓了语气,努力显出自己的真诚,“你还不到40岁,专业水平又高,人也、说实话,挺优秀的,再找个人,肯定比我强。”
  许尤佳没有说话。她想,这多么像打发乞丐!把不想要的给对方,再说它是多么好的赠予——既然认为“挺优秀的”,你为什么要像甩一只烂鞋子一样甩掉我呢?她紧了紧喉咙,忍住了再说下去的欲望。是的,战争已经结束,她没有必要再和眼前这个男人干仗。只是,悲痛却像一口烈酒,一直烧到许尤佳的心里。所到之处,尽是热痛。她想,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们不合适该有多好,至少,那时我还年轻,还有补救的机会,还可以重新选择,不至于像眼下这样张皇失措,无力回天啊!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挽救过无数生命的手,那双职业医生的手,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个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病人。悲怆感再度袭来,许尤佳望着城市上空那片铅色的天,使劲地将重新涌来的一股热潮逼了回去。
  
  许尤佳第一次见到秦小慧,是在郑文涛病房里。当时,秦小慧正把一只剥了皮的香蕉往郑文涛的嘴里送。许尤佳一看就火了,她说:“他没有手吗?让他自己吃!”
  秦小慧回头看见同院的许医生,对方正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凌厉地盯视着自己,她不觉紧张了一下,握香蕉的手抖了抖,嗓子不稳地笑了。她说:“许医生,郑教授刚做完手术,胸口还疼,想吃根香蕉,怕他费劲,我帮他一下。”
  许尤佳冷冷地道:“你出去吧,我来喂。”许尤佳把一个“喂”字咬得格外重。
  秦小慧像吃了一颗冷弹,仓皇地走了。临出门,又回头看一眼郑文涛,叮嘱道:“郑教授,你有需要就叫我,我听到铃响就会过来。”
  郑文涛说:“谢谢你,小秦。”并歉意地递去一个温和的眼神。这个眼神刺激了许尤佳。她从中看出些许不妙,她帮丈夫掖了掖被子,态度坚决地说:“文涛,我给王护说一下,马上给你换个护士。这丫头刚来,护理经验恐怕不行。”
  郑文涛说:“一个医院的同事,你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家小秦吗?我看她挺好的,你就别折腾了。”
  许尤佳没再坚持,但丈夫的话,却加深了她心里的不快——她心里本来已经很不快了:郑文涛在她评职称的重要关口,突然生病住院。而她在科室里的重要对手夏青,却在丈夫的积极运作下,正以越来越明显的优势,博取她们科室唯一的一个副高指标。在许尤佳看来,她的对手远不如她,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学历背景,可对方却比她更有人缘。最重要的是,夏青有一个全力以赴支持她的丈夫。夏青的丈夫是个民营企业家,专营医疗器械,据说这些年很赚了些钱,上上下下都有人脉。但这些在她看来都只是软件,她更看重自己的硬件——能力与学历。她不相信,院领导与同事们不看重这一点。她想,如果把她和夏青的优势,分别摆放在一架天平两边的托盘里,两个人的筹码,应该大致相当。也许,她这一头还应该重一点。可背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偏巧,郑文涛在这个关口住进她们医院,不仅帮不了她什么,还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的这一头,已经翘了上去。
  其实,郑文涛也是一名医生,一名胸外科医生,但与妻子不在同一家医院。他是南城医科大学第一附院最年轻的心脏病专家。遗憾的是,他自己却患有心脏病。这看上去多少有些荒谬。
  郑文涛此次住院,正是因为他的心脏。他在为病人做完一台高强度的心脏手术后,骤发心脏病,晕倒在手术台边。郑文涛在本院被抢救过来后,不得不为自己选择手术。出于谨慎的考虑,郑文涛选择了妻子所在的医院。术后,郑文涛住进了住院部的特护病房。
  秦小慧便是医院安排给他的特护。
  秦小慧卫校毕业,刚分来不久,年龄未满18岁。住院部的王护士长说,这姑娘温柔细心,推荐了她,许尤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及至见到秦小慧本人,又见到她心细得往自己丈夫嘴里喂香蕉,心里就很有些不是滋味。
  许尤佳一贯自视清高,因医术高明,深得病人信任。在一般同事面前,她有些清高。这正是她的致命伤。因这清高,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许尤佳还有个致命伤,就是说话和做事都不肯绕弯子。这种人,说穿了就是IQ高,EQ不高。这一点,郑文涛没少帮她指明,可许尤佳并不以为然。
  她说:“只有那些没真本事的人,才会削尖脑袋去巴结领导,想方设法与人搞关系。你看那些挖空心思想当官的人,有几个是专业过硬的人?”
  他说服不了她,只好由着她。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尤佳要是改得了她的个性,就不是许尤佳了。好歹她有两把硬刷子,专业过硬,院里也还是重用她的。平日在家,郑文涛也总是让着她,毕竟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他一开始就让着她,从恋爱起就这么让过来了,也并未有何不适。而郑文涛想不到,许尤佳会对一个柔弱无能的小护士如此过分,这已经不是个性问题,而是修养问题了!
  
  那天,许尤佳进来时,秦小慧正准备给郑文涛输液,不知为什么,秦小慧一见许尤佳,心里就紧张了。她给郑文涛打输液针时,许尤佳就立在一旁看着。许尤佳的影子像条阴森的廊柱,压得秦小慧呼吸困难。她在郑文涛手肘上一连扎了三次,也没找对血管,急得她的手直抖。此前,秦小慧每次给郑文涛打针,都是一针成功,这次偏怪了。许尤佳立在一旁,禁不住冷笑,她说:“我真想不出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我们这种三甲医院来的!”
  秦小慧的眼泪当即掉下来,她忍无可忍地说:“许医生,请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
  许尤佳说:“我刻薄吗?我这叫客气,换了我是院长,立马就把你给开了!说实话,你这水平,给赤脚医生打下手都不够格。”说着,顺手一拨,就将秦小慧拨到了一边,夺过针头,一下就找准了郑文涛手臂上的静脉。许尤佳手指轻捏一下输液管,针头那端立即回血。
  秦小慧又羞又气,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失去控制的泉涌,在她那抽动不已的白胖脸颊上乱云飞渡。郑文涛看不过去了,说:“许尤佳,你太过分了!你不在时,人家小秦打针打得挺好的,一次没打好,你至于这样吗?”
  许尤佳见郑文涛帮对方说话,火气更大了,她失控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不学无术之人,一个针都打不好,当什么护士?”
  秦小慧突然把一只玻璃盐水瓶砸向地面,哭着冲了出去。
  盐水瓶在地面上爆开,盐水与碎玻璃洒了一地,许尤佳和郑文涛都愣住了。等许尤佳反应过来时,她的脸都气白了。她说:“一个小护士,竟敢跟我摔盐水瓶,我要让她还在这个医院里呆下去,我就不姓许!”
  郑文涛终于忍无可忍,生气道:“许尤佳,护士也是人,也有尊严,我现在才知道,你比街上那些泼妇还不如!”他的伤口剧疼起来,似有岩浆在那里挣扎着向外涌。原以为许尤佳只是在家里对他和儿子无理,想不到她在外面对同事也是如此。
  可此刻,许尤佳心里正怀着一腔怨愤。她自知对秦小慧过了头,但在郑文涛面前却不想服软。她有些讥讽地说:“你蛮爱护她的嘛!这才护理了你几天,就跟你护出感情来了?”
  郑文涛闭上眼睛,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厌恨来。他有些恶意地说:“许尤佳,就你这个样子,如果你们科有多余的副高指标,你也拿不到。”
  就像被人踩痛了脚趾,许尤佳禁不住冲丈夫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她说:“郑文涛,你什么意思?我拿不到副高你高兴,是吗?”
  许尤佳终于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此前,她刚刚得到职称评定的准确消息:科里的副高给了夏青。她本想来他这里发泄一下,正赶上秦小慧给他输液。看着对方一连三针都找不准位置,她心里的邪火就嗖嗖地冒出来,挡也挡不住,烧向了秦小慧。她想不到这种时候,郑文涛会拣她的痛处捏——他还是她的丈夫吗?
  许尤佳望着一地的碎玻璃片,望着脸色发青的丈夫,一气之下冲出了病房。等她独自将心中的怨怒平息下来,重新回到丈夫的病房时,地上的碎盐水瓶碴已不知去向,病房里空无一人。事后,她才知道,郑文涛在不通知她的情况下,已经办理转院手续,转入他自己所在的医院休养。
  这件事后,许尤佳也很后悔,并试图找秦小慧道歉。让她想不到的是,事发当天,秦小慧就辞职了。这件事使许尤佳付出了代价。
  
  得知秦小慧辞职的消息后,郑文涛决定再也不原谅许尤佳的跋扈。同时,他也在竭尽全力地打听秦小慧的下落——他觉得太对不起这个柔弱善良的女孩子了,她还那么年轻,只因负气就放弃了赖以生存的工作,将来的日子怎么办呢?许尤佳的一次伤害,会不会给这个女孩子带来一生的不幸?
  通过他的主刀医生的帮助,郑文涛很快联系到了秦小慧。他认为帮助秦小慧,已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拖着大病未愈的躯体去找了他们附院的院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作了详尽的说明和解释,恳求院长帮忙解决秦小慧的工作问题。
  “她是正规卫校毕业的,完全可以胜任护士的工作。”
  这是郑文涛第一次厚着脸皮找院长说情——以往,郑文涛从不为自己的私事向院长说情。足见这件事对他有多么重要。院长点头同意了。
  秦小慧进了郑文涛所在的南城医大第一附院。此外,郑文涛还通过一位在南城职工医学院任副校长的同学帮忙,把秦小慧招进了这家医学院读医专。这就是说,秦小慧的未来,将有可能是一名医生,而不再是一名护士——对一名从卫校毕业,可能一生都只能当护士的年轻姑娘来说,这样的帮助,已经不是一次对过错的补偿,差不多是一个恩惠,一次拯救了。
  郑文涛伤愈后,就不肯回家住了。他决定先和许尤佳分居一段时间,以反省一下他们的婚姻。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对许尤佳隐瞒了这个地方。每次许尤佳打电话来问询,或者约他出去谈一谈,他都以身体不适或加班为由,拒绝了她。许尤佳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不再主动与丈夫沟通。她想,难道还要让我向你下跪不成?为了一个小护士,你至于吗?
  然而,正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秦小慧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郑文涛。起初,只是出于感激,钦佩和景仰。后来,就有了更多、更深的意思。秦小慧无数次担负起了病床前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把药和热水递到他手里,为他煮饭,炖汤,洗烫衣服,打扫卫生。等郑文涛身体完全恢复时,他的心里已经喜欢上这个叫秦小慧的姑娘了。
  秦小慧生着一张满月脸,肤色白里透红,两弯细眉,一看就是经过了加工,修过,或者拔过,齐整得像花坛边修剪过的围栏。这些都没什么特点,让人记住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细细的,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配合着一对恰到好处的酒窝,不笑时,也仿佛在笑。在男人看来,这是一种温柔;在女人看来,这却是媚。另外,秦小慧的肤色奇白。是一种奶白,仿佛一挤就能渗出奶汁来。虽然身材有些偏胖,但肉质嫩——这是许尤佳后来的分析。
  那天,许尤佳走后,秦小慧就回到了郑文涛的病房。女性的直觉让她有种天生的敏感,她觉得许医生对她的敌意,是一种居高临下、带有歧视性的敌意。自从她做了护士,就感到医生与护士间的不平等,好像她们天生就是卑贱的,就该被对方支来使去。
  秦小慧是个内心要强的女孩子。她还只有18岁,她就不相信自己这辈子除了做护士,就再没别的本事。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秦小慧就是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态去找护士长的。她递交了辞呈,并哭着把许尤佳对她的态度复述了一遍。护士长觉得她太冲动,劝她不要草率行事。但秦小慧去意坚决,第二天就从医院里消失了。
  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和秦小慧设想的情形一样,她就是要让许尤佳难堪。
  说实话,护理郑文涛,她是乐意的。她事先已从护士长那里知道,他是儿科许医生的丈夫,是南城医大第一附院有名的胸外科专家,教授。她觉得他不像有些专家那样自以为是,为人冷漠。他是平常的,谦和的,懂得尊重人的。秦小慧毫不掩饰地跟他说了她当护士的苦恼,委屈,愿望,并向他打听报考医学专科的具体程序和相关信息。
  郑文涛一一为她作了指明。
  有了更多的沟通后,秦小慧就越发喜欢呆在郑文涛的病房里了。
  许尤佳的每一次出现,都让秦小慧紧张。她不喜欢这个高傲的女人,还有些怕她。怕她,除了因她是本院的医生外,还因她是郑文涛的妻子——她承认自己对他有些动心。这时期的郑文涛,也就是三十七八岁,正是男人最焕发光彩的时期。他的学识、身份、资历、成熟与稳健等魅力指数,在她眼里,无疑都是五星级的。但这些好感是隐藏在她心里的,许尤佳凭什么如此这般地羞辱她?
  
  砸完盐水瓶后,她躲在洗手间了哭了一会儿,很快冷静下来:跟许尤佳干一场,看她能把她怎么办!她倒要看看,她俩到底谁占上风?她在水笼头下鞠了一捧水,洗净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回到郑文涛的病房。此时,许尤佳已离开,郑文涛正躺在床上生闷气——他觉得自己做了手术的心脏就像要爆裂开来。秦小慧走进来,笑微微地看着他,眯着一对黑亮的细长眼。她的样子如此温柔友善,郑文涛的怒气立即平息下来。他代表妻子一个劲地向秦小慧道歉,秦小慧却大胆地捂住了他的嘴,说是自己无礼,并诚恳地表示歉意。随后,她拿起扫帚,小心地扫去地面上的碎玻璃,又用拖布把地面上的残液擦拭得干干净净。
  郑文涛心里涌起巨大的感动。就是这一刻,他决定转院。
  他说:“小秦,我要离开这里。你马上代我去办理出院手续!”
  秦小慧愣了,她可怜巴巴地说:“郑教授,是我不好。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郑文涛说:“你有什么不好?是我们不好!”他说,“小秦,你是个好姑娘。为这件事感到内疚的,不应该是你,而应是我和许尤佳。我要离开这里,不能再连累你了!”
  他坚持让秦小慧叫来他的主治医生。出院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他联系了自己所在的医院,对方立即派来了接他回去的车。就在他被人抬上车时,秦小慧赶来了。
  秦小慧坚持要上对方派来的车。她说:“这些天郑教授都是我护理的,他的情况我比别人了解,我也一起过去吧,有些情况我可以和那边的护士交代一下。”她语气中的恳切,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拒绝。
  郑文涛笑了,他说:“好吧,小秦,你也送我一下。”
  秦小慧的满月脸上立即透出兴奋的红晕,一双细长的眼睛也顿时流溢出黑亮的光彩,两个小酒窝情不自禁地随着笑容闪烁开来——羞涩里透着几分天真。同来的几个医生都笑起来。
  其中一个医生说:“小秦,你一看就是个好护士。”
  秦小慧说:“是吗?可是……”她看了一眼担架上的郑文涛,咽下了后面的话。许尤佳怎么说她的?说她给赤脚医生打下手都不够格!哼,这话,她要记一辈子。她记对方一辈子,也要让对方记她一辈子。带着一丝痛快,也带着一些恨意——她知道同事们一定会把这一刻的情景描述给许尤佳听!
  她不是他的妻子吗?她怎么会不知道丈夫在这一刻出院了呢?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怎么不是她呢?秦小慧带着些许的恶意想。同时,她还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辞职。对,制造出一点动静给她看看,让她明白一个小护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她决定辞职,还有另外一层动机:辞职前,她特意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护士长和郑文涛的主刀医生。她想,如果他在意她,在意他妻子对她的伤害,他一定会来找她的。那时,她就有理由跟他接近,并获得打击许尤佳的最佳机会。
  从那边医院一回来,秦小慧就把路上想好的辞职报告写了出来。在她的辞职报告里,她将当日发生的事,以及她辞职的原因,绘声绘色地作了描绘——与其说这是一封辞职信,不如说是一封告状书。
  果然,医院的主管领导把许尤佳找去谈了话,批评她对待护士的恶劣态度,并提醒她搞好群众关系。
  “一个人的专业能力固然重要,但工作中的合作精神与合作态度更重要。明年还会有职称评定,希望你再不要错失机会。”领导的话既无情,又有力,令许尤佳无地自容。
  这等于是秦小慧向她搧过来的一记有力的耳光!许尤佳想不到的是,秦小慧这样的耳光还将会不断地搧向她,直至她头晕眼花,并最终招架不住。
  秦小慧向许尤佳亮出的最有力武器就是青春。在郑文涛面前,秦小慧把这种武器的大方、美观、体贴、温驯与柔韧展现得淋漓尽致。就像一把好使的手术刀,一把宜舞的亮剑,每一招都指向许尤佳的死穴。
  这一年,许尤佳和郑文涛结婚8年,他们有一个6岁的儿子,名叫郑小涛。许尤佳不相信郑文涛真的会看上秦小慧。秦小慧有哪一点比她强?除了比她年轻十几岁。她就没有年轻过吗?她18岁的时候,秦小慧不仅外貌跟她没法比,处境,前途,哪一样都没法比。那时,她在南城医科大学读书,读大二,医科大学里没有多少女生,漂亮女生就更是凤毛麟角。而许尤佳就是这少数的凤麟之一,身后永远跟着一群摩拳擦掌的男生。秦小慧不过是个中专毕业的小护士,凭什么该由这样一个女孩子来打败她?要当对手,也应该是南城医大里那些条件与她平行的女生——郑文涛身边不乏这样的女生。
  可他为什么要找秦小慧呢?这个她羞辱过,也羞辱过她的劣质女性——一个连打三针都找不准病人血管的小护士,在她眼中就是个劣质女性。
  正因为这样,许尤佳才在整整四年里都不肯放弃。这四年里,她已经获得了副高的职称,从一名儿科主治医师变成了副主任医师,并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儿科的副主任,每周一三五坐专家门诊——婚姻失利后的许尤佳,几乎成了一名工作狂。除了儿子,她不再关心工作以外的任何事。她不能去想,否则,她会发疯。整个医疗系统,凡认识他们的人,谁不知道他们的事?谁不知道她的丈夫公开和一个叫秦小慧的小护士住在一起?
  她不甘心输给秦小慧。于是,他们只好维持这样一种尴尬的现状:她和儿子住在一起,丈夫和秦小慧住在一起。儿子不想失去父亲,也不想失去母亲,只好在他们两人间,不,是三人间游走。为了打赢他们两个,许尤佳不仅联合儿子,亲友,甚至动用了她历来所不以为意的“组织”的力量。她向自己的院领导反映,向郑文涛所在的南城医大第一附院的领导反映,希望借助组织的干预,来阻止郑文涛与秦小慧的关系。她的努力的确收到了一些效果,郑文涛受到了警告,甚至“主动”失去了他的教授职位。他辞去了原来的工作,但很快就被南城一家民营医院高薪聘用了,并得到了比原来更好的发展。如今,他已经成为那家医院的口碑与品牌——这家医院因为他而获得了比原来更多的竞争力。而她,也获得了一些同情:职称与晋升,都比原来更顺利。
  但是,她仍然是一个失败者。丈夫宁可放弃一切,也不肯回到她的身边。
  许尤佳最终认为,她输给秦小慧,是因为她的年龄。四年过去了,秦小慧仍然不过是个22岁的小姑娘。而她呢?硬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临近不惑的老女人。一个女人到了四十,还有什么?除了一个用爱与时光垒积起来的家。可眼下,她的家还像家么?
  许尤佳是在突然之间想明白的。她给郑文涛打电话,说她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郑文涛有些不敢相信。说实话,他已不指望有这一天了。整整四年了,他与许尤佳一直在打一场攻坚战。他已经筋疲力尽,不抱希望。
  现在,交战的一方突然弃盔卸甲。郑文涛终于松了一口气。
  
  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八年竟然就这么快就过去了,远比许尤佳想象的要快。随着儿子高考的临近,许尤佳的心情一下子就陷入了慌乱。
  八年里,她从没忘记过郑文涛当初许下的诺言,并不时地提醒他,见面时,或者在电话里——
  “别忘了你发的誓!”
  郑文涛无需这样的提醒,他从来没有打算在儿子上大学之前和秦小慧结婚。在他看来,和秦小慧结婚,只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事。他早已将秦小慧视作自己的妻子,登不登记只是一种形式。
  但是,情况有一天发生了改观。秦小慧30岁生日那一天,终于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