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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面客

2011-12-29党益民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明末天启年间,关中连年灾荒,久旱不雨,草木枯焦,疫病流行,饿殍遍野。史书上记载:“草木尽,人相食。”官府不但不减免税赋,赈济灾民,反而增派“新饷”、“均输”等赋役。饥民纷纷起义反抗官府,以求生路。
  第一个举起义旗的是渭北白水农民王二,他纠集数百灾民,手持刀片棍棒,斩杀贪官污吏,劫仓放粮。怕官府认出,给家人惹来麻烦,每次行动前,他们都将锅黑涂抹在脸上。所以,人称“墨面客”。
  起义军迅速壮大,官府十分惶恐,派出上万官军围剿。起义军转战渭北韩城、蒲城、宜君、洛川、白水、频阳等地,一直与官军周旋。
  第二年,也就是明崇祯元年,陕北府谷农民王嘉胤也揭竿起义。王二得知后,为摆脱官军的剿杀,领军北上,与王嘉胤会合。陕北沟壑纵横,官军不敢擅自闯入,给了王二喘息的机会。起义军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很快就发展到六千多人。起义军羽翼渐丰,他们先攻占了黄龙山,然后南攻关中,杀贪官,破牢狱,开粮仓,沿途百姓一呼百应,饥民们尾随其后,起义队伍转眼汇集了上万人。
  紧接着,安塞的高正祥,宜川的王左桂、“飞山虎”、“大红狼”,洛川的王虎、“黑煞神”也纷纷起义。官军东奔西杀,首尾不能相顾。明王朝紧急增派数万官军,诏令杨鹤为陕西三边总督,围剿起义军。杨鹤带兵多年,老谋深算,用兵诡秘,起义军哪儿是他的对手。不久,“墨面客”王二在商洛道被杨鹤诱杀,“墨面客”残部退守终南山中,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年夏天,米脂农民李自成起义军从陕北三边(静边、靖边、安边)席卷而下,攻破白水马家渡。蒲城县武举王文昌率兵丁迎战,被李自成捉拿斩首,脑袋挂在城门示众半月。官军集中兵力堵截李自成,两军你来我往,在渭北展开了拉锯战。隐匿在终南山的“墨面客”们想与李闯王联络,南北夹击,攻克渭南城。他们派出一名暗探,装扮成补锅匠,游走于渭北一带,寻找李自成的队伍。
  这暗探名叫顺子,二十来岁,武家坡人。顺子原来是铁匠,并不补锅,好在补锅跟打铁差不了多少,出发前跟人学了几天就会了。顺子家的铁匠铺在武家坡算不上是最好的,但由于他们的飞镖打得好,倒有一些名气。从前,他们跟其他铁匠铺一样,打些铁锹镢头菜刀等铁器,并不打飞镖。自从父亲郑义与龙虎镖局镖头洪升拜了把兄弟,才开始替洪升打飞镖。洪升从小习武,善使飞镖,三十步之外,可扎中母鸡。兔子从身边跑过,也能一镖扎中。洪升使的飞镖与别人不同,很小,只有寸半,握在手中根本看不见,所以常常能出奇制胜。顺子的父亲郑义是个慢性子,心又很细,打出的飞镖小巧锋利,令洪升很满意。洪升在道上名声越来越大,顺子父子的飞镖也跟着远近闻名。有人慕名而来,也想让他们打飞镖,郑义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他们只给洪升一人打飞镖。洪升自然很感激,“走镖”回来常到铺子来看看父子俩,有时提根羊腿,有时提只兔子,或者拿些各地的特产吃食。没事的时候,也教顺子练飞镖玩。天长日久,顺子的飞镖也甩得有模有样。打好一批飞镖,洪升还没来取,顺子就拿到后院里,往桐树上甩,那桐树常常被他扎得泪水长流,浑身刀眼,不到一年就干枯了。
  三年前,洪升“走镖”去宝鸡,带着三个镖师和七八个手脚利落的伙计,七箱银货锁在镖车里,车头插着“龙虎”镖旗。宝鸡一带绺子(土匪)挺多,但是洪升并不害怕,因为经常“走镖”,跟这些人大多已经相熟。即使遇到不相熟的新绺子,他也不怕,小声对镖师下令“轮子盘头”(镖局黑话:将镖车围成一个圈,准备御敌),不到最后关头,一般不会硬碰硬“破盘”(撕破脸,动手)。先是用黑话跟绺子沟通,无外乎是说大家都在道上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请赏我们一碗饭吃。如果好话说尽,对方仍不罢休,那就只好抄家伙,“亮青子”(拨出刀剑)“挡风”(把对方赶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鞭土”(打死人)。若打死了人,结了“梁子”(仇),日后走镖也是个麻烦。
  这次“走镖”,洪升没有遇到“绺子”,却遇见了追赶“墨面客”的官军。那军头看见他们押着银货,起了歹心,硬说他们是“墨面客”,一声令下,让士兵包围了镖车。洪升再三解释,军头不听,非要收缴镖车,将他们缉拿回去。洪升被逼无奈,只好跟镖师们拼死“破盘”。他一刀扎中了军头的脸,“嗖嗖”甩完身上的飞镖,撂倒十几个官军,逃出一条命来。
  可是银货被官军抢了去,如何向镖局主人交代?几天后的夜里,洪升潜回武家坡,去找拜把兄弟郑义。进门一看,堂屋摆着一口棺材,顺子一身白孝跪在一旁。原来那军头的一只眼睛被洪升的飞镖扎瞎5t7H70J08FiFHGtiEUgjbw==,又丢了十几条人命,很是窝火,拿着洪升留下的飞镖,顺藤摸瓜找到顺子家的铁匠铺。那天顺子正好去邻村送打好的镢头。军头见郑义正在打制飞镖,问这飞镖的主人在哪儿?郑义说,我就是飞镖的主人。军头一怒之下,一刀劈了郑义。洪升与顺子连夜掩埋了郑义,投奔了王二的队伍。王二被杀后,洪升带着剩余的人马隐匿终南山中。
  顺子怀揣几把飞镖,肩挑一副担子,游走与关中渭北。担子一头是小风箱,另一头是煤炉匣,匣子里装有焦炭、碎生铁和铁钳、铁夹、破布等补锅的工具。走进一个村子,就喊:轱辘——锅!从村子这头一直喊到那头。
  这天,顺子来到美原镇。这镇子不大,只有东西一条街,一袋烟的工夫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但这镇子却很有名,它原是秦始皇赐给战将王翦的封地,因平原千亩,土地肥沃,又有频水流经其间,故称美原。
  见有人提着锅出来,顺子便放下担子,选一小块空地支起摊子,将煤渣或焦炭放进小煤炉里,“喳喳”打着火镰,将树枝柴草引燃,生起小炉灶,脱了自己的鞋,盘腿坐在鞋上开始拉起风箱,炉子里的火星和灰尘溅得老高。周围很快就聚集来一些看热闹的村民,袖着手说闲话。
  锅补好有球用!现如今,谁家有粮食?
  没粮食,也有树皮和野菜呀,总不能把嘴像口袋一样扎住。
  听说北坡有人把自己的娃娃都煮着吃了。
  前天,刘家老三在老丑家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捧着回来给快要咽气的婆娘吃,你们猜怎么着?竟吃出了半截人指甲……
  “墨面客”能打回来就好了。
  王二已经被杀了,“墨面客”完了。
  可惜了那好汉王二。
  李闯王比“墨面客”还厉害,已经打下了十几个州县。
  这阵子,他们也被官军追得满世界跑,听说躲到了红土镇。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如今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放心,李闯王很快就会打过来的!
  咱先把锅补好,等李闯王打过来开仓放粮……
  顺子听着别人的议论,并不插话,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低头做活。他先将铁锅破损处用钢丝刷除去铁锈,然后将几粒碎生铁放进一个瓦煲柄内,埋进炭火之中烧。一袋烟的工夫,瓦煲柄内的碎生铁熔成铁水。他左手用一块沾了泥巴的厚布,紧紧捂住待补的锅孔,右手用火钳将炉火中的煤渣拨开,将瓦煲柄钳住,将铁水注入锅孔去,然后赶忙用沾上泥的厚湿布反复擦拭,一股热气旋即升向空中。顺子将锅举过头顶,对着日头看看,然后交给主人。
  一仰头,看见一个女娃提着一口一尺小锅,站在跟前。女孩十六七岁,长胳膊长腿,皮肤微黑,眼睛很大,胀起的奶子将衣衫撑得老高,倒显得衣衫有些短小。女孩儿见顺子看她,急忙闪开目光,把锅往前一伸,小声说,轱辘锅。
  顺子接过小锅,心里说,这女娃真是好看。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女娃的脸。那锅底有条一拃长的裂纹。顺子开始除锈,熔化铁水。女娃见顺子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蹲在一旁帮顺子拉风箱。
  
  有人问,菜叶,戏班今黑夜唱啥?
  女娃说,《黑斑脎》。
  还和昨晚一样,放一把玉米在簸箕里,就能看?
  嗯。没玉米豆子也行。啥也没有,也让看。
  胡班主可是个实委人。
  我大(爸)说,这年头,谁都不易。
  戏班今黑夜吃啥?
  树叶熬玉米糊糊。
  你们能喝上玉米糊糊,真不赖!
  就剩一顿了。明个啥啥都没有了。
  今黑一唱戏,不就有了……
  从这些对话里,顺子听出菜叶是皮影戏班胡班主的女儿。他们住在村西头的祠堂里,昨黑演的是《老鼠嫁妹》,今黑演《黑斑脎》。
  顺子补好锅,交给菜叶。
  菜叶说,钱先欠着,我大说了,你要是今个不走,明个给钱。
  顺子不看菜叶,低头忙着,说,有就给,没有就算啦。
  顺子看见那双小巧的绣花鞋迟疑了一下,然后转了个半圆,走远了。
  傍晚,围观的村民各自回了家,顺子补完锅正在收摊,菜叶来了。菜叶双手端着一只碗,碗里冒着丝丝热气。顺子蹲着,看不见碗里的东西,但他已经闻到了玉米糊的香味。顺子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响。
  菜叶说,给。
  顺子知道戏班只剩最后一顿玉米糊,就说,我不饿,你吃。
  菜叶说,还说不饿,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顺手红了脸,只好接过碗,蹲在地上喝。真香!糊糊并不烫,顺子恨不能一口吸溜完。可是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不好意思弄出吸溜的声响,只能慢慢地吮。
  菜叶说,你补锅的手艺真好,一点也不漏。
  顺子头也不抬地说,日后漏了你再拿来,我还给你补。
  菜叶“哧”地笑了,说,你这人倒是好笑,盼着人家的锅漏。就是日后真的漏了,上哪儿找你去?
  顺子脸更红了。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傻话。
  顺子的这碗糊糊吃了很长时间,吃出了一头细汗。
  顺子将碗递给菜叶。菜叶却不忙着走。
  你肯定没吃饱。
  吃饱了。
  顺子将碎焦炭拢到一起,装进风箱底部的小匣子里。
  菜叶说,你可别嫌我们小气,就剩这一碗了。
  我知道。
  两人正说着,村西头有人朝这边喊:
  菜叶——,这娃,喝碗糊糊跑哪里去了。
  天色昏暗,看不清喊菜叶的人。
  菜叶朝那边喊:我就回来。
  又低声对顺子说,我大。
  顺子心里就明白了,这碗糊糊是菜叶的,菜叶没喝,给了他。心里热了一下,看了看菜叶,想说什么,又没说。
  那边又喊,菜叶,你让那补锅匠黑夜来看皮影。
  菜叶就对顺子说,你拾掇拾掇,等会儿去祠堂看我们的皮影。
  说完,转身消失在昏暗的村道。
  不一会儿,村民们手里提着板凳从家里走出来,三三两两朝村西头走。顺子拾掇停当,挑着担子,也跟着去了祠堂。
  祠堂门边的木凳上放着一个瓦罐。村民走进祠堂时,顺手在瓦罐里丢一把玉米豆子之类;也有空手来的村民,故意不看那瓦罐,扭着脖子快速走进院子。顺子没有东西往瓦罐里放,径直走了进去。他将担子放在墙角,来到挂好的“亮子”(幕布)前。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他只能站在“亮子”一侧,却正好能看见菜叶父女在后面忙活。汽灯已经点亮,“哧哧”地发着惨白的光。胡班主又矮又瘦,满脸的核桃皮,拖拉着一条腿忙来忙去。
  咣咣,几声锣响,皮影开演了。老胡既是“签手”,负责挑动各种人物;又是“前声”,一边弹唱敲打,一边扯着脖子唱各种角色的戏,还要使用月琴、二弦子和唢呐等乐器。菜叶负责敲打勾锣、梆子和战鼓,间或传递皮影,时不时还要帮忙踩脚和拍板。父女俩忙而不乱,配合得很是默契。顺子站在一侧,只顾看父女俩,戏上演的什么内容,只看了个大概。好像是说一个人干啥啥不成,喝凉水也塞牙,事事不顺,又被知县错抓坐牢,后来从大牢逃出来,杀了知县。
  皮影演毕,已是半夜。村民纷纷散去。顺子站在院子里,不知该去哪里。看见父女俩拾掇东西,他也过去帮忙。老胡对顺子说,小伙子实在对不住,今黑夜没收到一吊钱,这补锅的钱还是给不了你。欠你的钱不说,还让你帮忙拾掇。
  顺子说,啥钱不钱的,出门在外,应该相互照应。
  老胡说,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们搭伙歇息。
  顺子说,多谢胡伯提携!
  菜叶看了顺子一眼,转身进了祠堂。等顺子与老胡拾掇完毕,走进祠堂,菜叶已经在老胡的铺位边上加了一道柴草。老胡往铺位上一坐,招呼顺子也过来坐下,说,我夜里打呼噜,你可别嫌吵。顺子说,我也打呼噜,正担心吵着老伯哩。老胡嘿嘿笑了,说,猪笑老鸦黑,咱俩谁也不笑谁。
  顺子与老胡睡在堂屋中间,菜叶睡在屋角,身下也是一层柴草。三人睡下,菜叶吹灭灯。月光从门缝照进来,不知什么夏虫在门口轻声鸣叫。顺子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好像里面也有一只夏虫。老胡躺着抽烟,烟锅一红一暗。老胡问顺子是哪儿人,顺子说武家坡。问家里还有啥人,顺子说就剩下自己。老胡叹息一声说,你也是个可怜娃,黑斑脎。问起顺子日后的打算,顺子说,哪儿黑了哪儿歇,也没有个方向。老胡说,不如咱厮跟着走,我唱我的戏,你补你的锅,路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菜叶会做饭,两人是做,三人也是做,也不少你一口。又说,这唱戏得往热闹处走,哪儿热闹?李闯王在哪儿哪儿就热闹。不光热闹,还有现钱挣。李闯王的队伍成千上万,整天东跑西颠与官军打仗,肯定有很多行军锅要补。咱跟着李闯王的队伍走,又有钱挣,又不担心被官军欺负。这话说到了顺子的心里。顺子说,是个好主意,可是谁知道这阵子李闯王在哪里?老胡说,上个月听说在红土坡,这阵子听说到了韩城,不如我们去韩城?顺子说,好啊,咱们明个就动身。两人又说了一阵别的闲话。顺子正说着话,老胡却打起了呼噜。
  顺子睡不着,思谋着到了韩城如何与李闯王的人联系。听见屋角那边的柴草簌簌地响,知道菜叶也没有睡着。又想着菜叶的模样,想着她的眉眼,鼓胀的胸,长胳膊长腿。想着她脸黑,身上是否也黑?越想越没了瞌睡,过一会儿忍不住翻一下身。菜叶那边过一会儿也簌簌地响一阵。
  第二天,三人起身往韩城方向走。第五天走到了韩城地界。一打听,才知道李闯王已东渡黄河,去了山西,与张献忠合为一股,在宁乡、稷山、闻喜一带活动。据说李闯王临走时留下话来,说要不了多久,他们还要打回关中来。韩城左知县已经在黄河渡口布下了十几里的兵阵,以防李闯王西渡过河。顺子很失望,与老胡父女在党家村头的草房暂且住了下来。
  半夜,顺子悄悄起来,一个人偷偷跑到黄河边。他想偷一只渡船,过河去寻找李闯王。可是没想到沿河密密麻麻全是官军的营帐,成群结队的兵士们手举火把,来回在河岸巡逻。河岸明亮如昼,根本无法过河。顺子只好反身回到草房,打算就在这一带补锅,等待李闯王打回来。
  顺子白天在村里补锅,晚上帮老胡挂“亮子”,递皮影,渐渐也学会了使锣鼓家伙。菜叶做好饭,就来叫顺子回去吃饭。顺子有时正忙着,菜叶就把饭端到跟前,有时也帮着顺子拉拉风箱。顺子不忙的时候,就跟在菜叶后面回家去吃饭。两人厮跟着在村道里走,有人小声议论说,多好的一对儿。菜叶就红了脸,丢下顺子一个人低头噔噔噔直往前走。顺子看着菜叶的背影,脚步也有些零乱。
  老胡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削竹签。削得很仔细。削好一根就插在随身带的一个棒槌粗细的羊皮筒子里。顺子发现那些竹签跟挑皮影的竹签没什么两样,只是两头都削得很尖。顺子问老胡削这么多竹签干啥?老胡说演皮影费签子,一用力就断,不多预备一些到时候抓瞎。演皮影的时候,那个羊皮筒子就摆放在老胡手边;不演皮影的时候,老胡将羊皮筒子系在腰上,跟挂着一把短剑似的;夜里睡觉的时候,老胡将羊皮筒子放在枕边。
  
  顺子早上解手回来,看见老胡用竹签挑着两个老鼠从草房走出来,嚷着让菜叶烧了吃,说有两年没有闻着肉腥了。顺子问老鼠哪儿来的?老胡说逮的呗。这俩家伙昨夜闹得我半夜没睡着,看它们还闹腾!可是,老胡是怎样逮住了它们?顺子想不明白,也没问。顺子想要是自己,唰唰,两个飞镖甩过去,老鼠就得倒地。但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能那么干,那样,会暴露了身份。
  这天后晌,顺子喝完稀汤,见菜叶提着木桶要出门提水,就说,我去吧。菜叶说,你又不知道水井在哪儿。顺子说,我鼻子底下长着嘴呢。说着,从菜叶手里抢过水桶。菜叶说,等等,我也去,正好还有几件衣裳要洗。菜叶跑进草房,端出一木盆衣裳,领着顺子往村外走。老胡看见他们走远,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们七拐八拐,来到村外的井台边。井口上架着一副辘轳。腰粗的辘轳长年累月与井绳纠缠,光滑的躯体上让绳子勒出了几道深深的伤痕。这是一口老井。顺子用辘轳绞上一桶水,提起来要往木盆里倒。菜叶拦住说,嗯嗯,慢些。菜叶从木盆里的衣裳下面取出一双布鞋,递给顺子说,给,你试试。
  顺子问,给我的?
  菜叶说,不是给你给谁?你看你那鞋,大舅二舅都跑出来了。
  顺子很不好意思,将脚趾头用力往里面缩。
  菜叶说,愣啥,快换上,看跟脚不跟脚。
  顺子脱下脚上的烂鞋,将脚丫在裤腿上蹭蹭,把新鞋套在脚上,踩在烂鞋上,左看右看,感觉很合适。说,你又没我的鞋样子,咋就做得这么跟脚。
  菜叶说,你的鞋样子满地都是。
  顺子把鞋脱下来,换上自己的烂鞋。
  咦,穿上好好的,咋又脱了?
  顺子将新鞋揣进怀里,嘿嘿笑了,说,我还要绞水,怕把鞋弄湿了。
  顺子绞水,菜叶蹲在井边洗衣裳。菜叶的胳膊上戴着一对绞纹银镯子,随着她一上一下地搓洗,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
  顺子没话找话地说,你的镯子真好看。
  菜叶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洗。
  菜叶说,这是我妈给我留下的。我妈只给我留下一对镯子。
  你妈人呢?我早就想问你。
  菜叶低头说,都死了。我不是我大的亲女儿。
  顺子很惊讶,那你亲大呢?
  菜叶说,早就死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从南边逃荒来到频阳,我老家到底在啥地方,我也记不得了。到频阳不久,我大我妈就死在了路上。那时我才五岁。有一次我饿急了,到集市上偷人家的菜叶吃,主家抓住我就打。正好我现在的大路过,拦住了主家,收留了我,给我起名叫菜叶……
  顺子没想到自己问到了菜叶的伤心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故意岔开话题说,你们的皮影戏演得还真不错哩。
  菜叶说,好几年没演了,我大手都有些生疏了。前些年那才叫好呢。
  你们不是一直演皮影?
  菜叶一边搓洗衣裳一边说,我从小就跟着我大我妈走街串巷地演皮影。前几年闹年景,谁还有心思看皮影?后来“黑煞神”的义军攻打频阳城,我大跑去看热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虎烈拉”来了,我妈病死在炕上。直到半年前,我大才回来,瘸着一条腿,问他咋回事他也不说,问他这几年跑哪里去了他也不告诉我。我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很少说话,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了啥麻缠事。他回来后,又开始带着我到处演皮影。如今演皮影又挣不到钱,只能勉强混口饭吃,我劝他别演了,可他就是喜欢到处跑……
  第二天早上,菜叶见顺子还穿着那双露脚趾的烂鞋,就问顺子为啥不穿新鞋,是不是不喜欢?顺子说,我舍不得,我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过了半月,菜叶又做了一双,送给顺子说,这下舍得穿了吧?顺子这才换上新鞋。顺子穿上新鞋,很不自在,连走路都不会了,惹得菜叶捂住嘴一个劲地笑。
  许多天后,李闯王从河东向韩城这边进攻。韩城左知县早有防备,李闯王的队伍损失很大,只渡过来不到一千人,其余又被官军打回了山西。也不知道李闯王在不在那打过来的一千人里面。那些人立足未稳,就被官军赶进了北山。左知县领兵将北山团团围住,扬言要困死他们。
  顺子急于跟李闯王联系,就对老胡说,你们在这里先歇着,我去北边转转,过几天就回来。老胡说,要走一起走,我也想去北边转转。菜叶说,北边净是官军,你们不要命啦!老胡说,我们演皮影补锅,又不造反,官军能把我们咋样?顺子知道往北走危险,不想让老胡与菜叶去,但是老胡执意要一起走,顺子也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们一起往北边走。
  走了多半天,就遇到了一队兵马。一看就知道是围剿李闯王的官军。三人急忙退避路边,等兵马过去。可是走在前面的军头却勒住马头,停了下来,厉声问,你们是干啥的?
  顺子说,补锅的。
  老胡说,演皮影的。
  军头说,他妈的,到底是补锅的还是演皮影的?
  老胡赔着笑脸说,我演皮影,他补锅。
  军头盯着菜叶看了半天,然后说,走!你们都跟我走!
  顺子说,我们还要赶路呢。
  军头说,赶个屁的路!爷那里正好有锅要你补。还有你们,今黑夜给爷们儿演皮影,犒劳犒劳爷们儿。
  顺子还想说什么,见老胡给他使眼色,就闭了嘴。
  三人被带到军营。官军临时驻扎在一个地主庄园里,朱红大门前的空地上搭了几十顶营帐,有许多兵士从营帐里进进出出;庄园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穿盔甲的兵士,目不斜视,很是威风。三人被带进大门,走过前院和都有兵士把守的二门,再过一个圆门,来到门前长有两棵老槐树的堂屋跟前。军头让一个兵士带顺子去后院补锅,将老胡父女领进了堂屋。
  整个后晌,顺子都在后院补锅,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老胡父女,不知道那军头会将他们怎样。天黑了不久,前面响起了锣鼓声,顺子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老胡父女没事,他们要演皮影了。伙夫们收拾停当,听说要演皮影,都从厨房出来往前边走。顺子跟着伙夫们到了堂屋前边。皮影已经开演。“亮子”前只有军头和十几个军曹坐在太师椅上观看。伙夫们不敢近前,远远站在老槐树下往那边瞅。顺子站在伙夫们后面。演的是《老鼠嫁妹》,看得那些人哈哈大笑。
  《老鼠嫁妹》演完,锣鼓停歇。
  军头说,再演再演,接着演!
  又开始演《黑斑脎》。
  演到一半,那军头“腾”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停停停,妈的,演的是啥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教人造反吗?你个狗Sóng (上尸下从)瘸子,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将这样造反的戏带到我的军营里来了!来人!把狗日的捆了!
  旁边冲出五六个兵士,就要捆老胡。两个兵扭住菜叶的胳膊,也要捆。顺子见状冲了上去,说你们讲不讲理?人家给你们演皮影你们还捆人,讲不讲理!跑过去想拽开菜叶身边的两个兵。
  军头说,哎哟嗬,一个补锅匠,也敢到这里撒野!一起捆了。
  一伙兵围上来,将顺子打倒在地。顺子见官军众多,打起来肯定会吃亏,就学老胡的样子,不再反抗。兵士们将三人捆起来,拉到军头面前。
  军头说,将他们分开关押起来,明天再说。
  几个兵士把老胡推搡到前院去了。两个兵押着顺子往后院走。顺子听见那军头笑着说,这碎女子嘛,给我带到堂屋来!顺子被关押在后院的柴房。越想越不对劲。这狗日的,肯定没安好心!
  到了半夜,见后院巡夜的兵士去了前院,顺子从绑腿处取出飞镖,割断手上的绳索,悄悄摸出柴房。他在墙边摸到还没来得及补的锅,在锅底抹了把锅黑,胡乱抹在脸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向堂屋摸去。
  
  他准备先救出菜叶,然后再去前院寻找老胡。
  要想从堂屋救出菜叶,必须先干掉守在圆门的两个哨兵。他摸出两只飞镖,握在手中,躬着身子,猫一样顺墙根朝圆门摸去。到了那里,却不见哨兵,正在纳闷,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几乎摔倒。是一个哨兵。那哨兵早就死了,一根竹签从他的脖子上穿过。顺子一惊:是老胡?肯定是他!四下张望,不见老胡的人影,却看见不远处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小声叫,老胡,老胡。那黑影却不言语,也不动弹。顺子摸过去,原来是另一个哨兵,脖子上也插着一根竹签。好个老胡,平日里深藏不露,身手倒挺利索。顺子悄悄朝堂屋摸去。
  堂屋亮着昏黄的灯光,隐约有人说话。顺子用指头蘸了口水,在窗纸上抠了一个小洞,往里一看,只见军头正跟两个兵士喝酒,却不见菜叶。顺子在屋里扫视一圈,这才发现菜叶被捆绑在屋角的床上,嘴里塞着布帕。顺子从绑腿里又摸出几只飞镖,正想着先干掉军头还是那两个士兵,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顺子猛一蹲身,往旁边一闪,扬手就是要飞镖,却看见是老胡。
  老胡示意顺子别吭声。
  顺子凑到老胡耳边说,你来了正好,我对付那军头,你对付那两个兵。顺子说着,用自己刚才抓锅黑的手,在老胡脸上抹了两把,老胡的脸立马也变黑了。
  老胡说,原来你小子是“墨面客”。
  这时,只听军头在屋里说,你们去看看那老头和那个补锅的小子,可别让他们跑了。兵士应声说,我们这就去,您就搂着那小女子好好睡吧。几个人哈哈一阵乱笑。顺子与老胡急忙闪到暗处。
  两个兵士从堂屋出来,随手掩了门,七倒八歪地朝前院走去。
  顺子悄声对老胡说,他俩就交给你了,完事后,我们后院见。
  老胡悄悄跟了上去。
  顺子从窗洞往里看。那军头正站在床边脱衣裳,一边脱一边看着无声挣扎的菜叶嘿嘿笑。顺子隔着窗纸,扬手扔出一个飞镖,只听里面“啊呀”一声。顺子从门里跑进去,那军头已经倒在地上,脖子上咕咕冒着血。
  顺子解开菜叶的绳索,拉起菜叶就往外跑。
  两人跑到后院,老胡从墙角闪出来,说后院门口也有哨兵。
  顺子说,你们跟在我后面,甭出声。
  他们来到后院门口,听到两个哨兵正在说话:
  刚才好像有动静,你听见没?
  深更半夜的,有啥动静!你是迷糊了?
  别是李闯王的人下山来了?
  他们只有一千人,我们一万人在这等着,借他们个胆也不敢来。
  你可别说这话,那可都是些亡命徒……
  顺子甩出一个飞镖,正说话的哨兵倒在了地上。另一个看见满脸乌黑的顺子,拔腿就跑。顺子接连甩了两个飞镖,也没有扎住他。
  那哨兵边跑边喊:“墨面客”来了!“墨面客”来了!
  庄园里很快就亮起了灯,响起了羊角号声和零乱的脚步声。
  三人急忙逃出后门,身后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呐喊声,耳边“嗖嗖”乱箭穿梭。老胡“呀”的一声,扑倒在地。菜叶扶起老胡,说大呀,你咋啦?顺子反身回来一看,只见老胡脊背上中了三支箭。顺子背起老胡继续奔跑。
  老胡趴在顺子脊背上说,顺子……我不行了……你放下我……
  顺子好像没听见,一边拼命往前跑,一边招呼身后的菜叶,菜叶,快跑!
  老胡喘息着说,顺子……听话……我们这样……谁都跑不了……顺子……你带着菜叶跑吧……菜叶就托付给你了……“黑煞神”派我与李闯王联络……我的羊皮筒子里有一封信……你和菜叶一定要逃出去……交给李闯王……
  老胡硬是从顺子脊背上出溜下来,坐在地上,将他往日装竹签的羊皮筒子交给顺子,喘着气说,你们快跑……我将狗日的引开……
  还没等顺子反应过来,老胡突然一跃而起,朝另一个方向跑,边跑边喊:狗日的,有本事来抓爷啊……
  官军朝老胡追去。菜叶刚要叫喊,被顺子捂住了嘴,拉进了旁边的小树林,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几日后,顺子与菜叶逃到了白水。顺子在羊皮筒子的夹层里找到一封羊皮书。顺子和菜叶都不认识字,谁也看不懂。顺子又让菜叶将信照原样缝在羊皮筒子里。菜叶缝着缝着,就想起了老胡,直吸溜鼻子,眼泪一颗接一颗掉在羊皮筒子上。
  顺子和菜叶这才明白,老胡前几年失踪,是跟着“黑煞神”的义军走了。
  顺子带着菜叶继续寻找李闯王的队伍。夜里,他们来到一个打麦场,只能暂住在场边的草房里。初春的夜晚寒气逼人。菜叶冻得牙齿直打战。顺子抱来很多麦草,围在菜叶身边,几乎要将菜叶掩埋起来了。
  还冷不冷?
  不冷了。
  顺子坐在麦草边。
  顺子哥,你也进来,可暖和了。
  ……
  顺子哥,快进来。
  顺子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钻到麦草里。
  过了一会儿,菜叶说,顺子哥,我还冷。
  不冷呀。
  你不冷,我冷。
  顺子要脱自己的棉袄,菜叶拦住说,你抱着我就不冷了。顺子坐着没动,呼哧呼哧直喘气。菜叶钻进顺子的怀里,仰脸看着顺子,双手试探着抱住了顺子的腰。菜叶呼出的热气扑在顺子脸上,痒痒的。隔着棉袄,顺子也能感觉到菜叶鼓胀的胸一起一伏。顺子终于忍不住了,将颤抖的手按在了菜叶的胸上……
  两个月后,李闯王的大部队渡过黄河,打入关中,在韩城、宜川西部山区与官军作战多日,后回师南下,一举攻下了韩城县城。顺子他让菜叶先回频阳白庙家里,等他办完了正事,再去白庙找她。菜叶不想离开顺子,顺子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哪有跟个女人的?菜叶只好回了频阳。
  顺子终于见到了李闯王,将“墨面客”的意思和“黑煞神”的密信交给了李闯王。几股义军首领秘密聚集泾阳,密谋攻打渭南。几天后,又有张献忠义军赶到,众多义军合为一股,声东击西,先联合攻占了澄城、合阳,然后又连夜直奔渭南,天亮时将渭南城团团围住。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兵部尚书洪承畴率三万官军从潼关赶到渭南,又从后面将义军团团围住。义军腹背受敌。几天混战之后,义军死伤过半,且战且退,转入甘肃平凉……
  菜叶在家等待顺子。顺子一直没有回来。听说官军与义军在渭南打了起来,双方死伤了好几千人,菜叶整夜睡不着觉,替顺子担心。仗打完了,村里有人从渭南找回了亲人的尸体,怕官军知道,不敢哭啼,夜里悄悄掩埋了。菜叶相信顺子没事。他有夺命飞镖,谁能要了他的命?可是菜叶仍然很心慌,右眼皮“别别”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菜叶感觉很不好。夜里,菜叶刚迷瞪着,就梦见顺子浑身是血跑回来,脖子上没了脑袋,半截木桩似的站在那里,血脖子一张一合地说,菜叶呀,你快去找找我的头,没了头我咋活人呀。菜叶被自己的梦吓醒了,眼泪接着就下来了。顺子啊顺子,你到底是死还是活,咋连个信也没有!菜叶哭一阵儿,睡一阵儿。到了天明,一个人去了渭南。
  渭南城下死尸遍地,很多人正在找寻亲人的尸体。十几只野狗在尸体间乱跑,这儿闻闻,哪儿嗅嗅。菜叶踩着满地干枯的血迹,寻找顺子。她相信顺子不在这里,但是她还得找。第一天没找到,菜叶很高兴。第二天也没找到,菜叶更高兴。她想那梦一定是反梦,顺子还活着。菜叶想最后再找一天,如果还找不到,就说明顺子没死,她就不准备找了,回家去等顺子。说不定顺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第三天下午,菜叶找到了顺子。他不敢相信那个没了脑袋的人就是顺子,可是那人的脚上明明穿着她做的布鞋,不是顺子还能是谁啊。还有啊,周围那些官军的身上,还扎着顺子的飞镖呢。菜叶找了半天,才找到顺子的头。顺子的嘴张着,眼睛睁着。奇怪的是,菜叶一直没有哭。她用手一抹,顺子的眼睛合上了。可是他的嘴怎么也合不上。菜叶这时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顺子僵硬乌黑的脸上。菜叶哭着说,顺子哥,我知道你有好多话好多话还没来得及对我说,你不用说了,你想说啥我心里都知道,顺子哥,求求你了,你把嘴合上吧,这样多难受啊……菜叶用手一抹,顺子的嘴合上了。
  菜叶跑进渭南城,用手腕上的两只银手镯换了一辆旧推车,还有一幅粗布单子。菜叶将顺子抱在推车上,用粗布单子蒙住顺子,然后,吱扭扭吱扭扭,推着往频阳家里走。肚子里的小东西动了一下。菜叶一路走一路跟顺子唠叨:
  顺子哥,这下你消停了吧,不再胡跑了吧,你也该回家了。
  顺子哥,我怀上你的娃娃了,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
  
  作者简介:
  党益民,男,陕西富平人,武警大校,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曾出版长篇小说《喧嚣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里的西夏》和长篇报告文学《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其作品曾获徐迟文学奖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