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去春会来

2011-12-29杨刚良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一
  
  热烈欢迎参加云州蓝焰燃气有限公司开业庆典的贵宾!
  红色的电子字幕,渲染着热烈的气氛。而陈旭,亦是一团炽火在胸,像加足了燃料的蒸汽机车,呼隆隆地就闯进了宾馆。步幅大,频率也快,就显出急匆匆的样子来。不料,脚下一闪,身便打了个趔趄。低头看看,虽未有异常发现,还是往虚空处狠踢了一脚:“操!”
  刚“操”罢,丝绒旗袍就过来了:“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他眼一斜:“你帮得了吗!”
  旗袍竭力把笑容留在脸上,声音却低了下来:“对不起!”
  来到餐厅,周光伟热情地招呼道:“快坐吧,就等你了。”
  陈旭睨视着他说:“等我?”
  “看你说的,不等你等谁?改制的功臣嘛!”
  有人起身跟陈旭打招呼,丝绒旗袍走来宽座,陈旭便在谢魁中身旁坐下。谢魁中是南城蓝焰的董事长,是来祝贺云州蓝焰开业的。他看出陈旭在生气,但不知所气为何,又不便问,就没话找话地扯着闲篇儿,陈旭也强忍怒火支应着。
  不独谢魁中不知陈旭为何生气,在座的差不多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开业庆典在即,大喜的日子,有啥事能让这个新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样不高兴?而且,还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
  周光伟心跟明镜似的,他知道陈旭为啥不高兴。所以,他看到陈旭气成那个样子,不仅不觉奇怪,反而暗暗得意。哼!你陈旭也想做董事长!有我周光伟在,你就甭想!叹你的“既生瑜,何生亮”去吧!
  檀香味浓,在空中弥漫着。周光伟指夹烟,脸微仰,斜睨着陈旭。檀香裹着烟香涌进周光伟的肺底,在里面迅速打了个滚儿,又喷涌而出。这些混着檀香和烟香的雾气就在眼前弥散开来。透过弥散着的烟雾,周光伟又偷偷瞥了瞥陈旭。
  陈旭的眼睛正在喷火,刚好就被周光伟瞥见了。他心中一颤,手也随着一颤,一小截烟灰颤落在白瓷杯沿上。他顺手抹了一下,杯沿上立即出现一条灰色的线。越抹越黑,是他始料不及的。不知为什么,周光伟有点儿怕陈旭那双眼。他自己也不明白,陈旭这双眼咋就那么厉害,随时都会给你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风雨说来还真的就来了,而且裹着电,挟着雷。
  陈旭的声音就是颗炸雷:“周光伟,我现在还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吗?”
  “这是什么话?有谁说不是了吗?”
  “狗屁!有谁还拿我这副总经理当盘子菜?”
  “你这是咋说的?有谁怎么着你了?”
  “别跟我装蒜!周光伟,我跟你说,别跟我玩那片儿汤。你要是这么玩,咱今后就有包子操了!”
  “当着客人的面,你咋这么说,谁跟你操包子了?那包子是吃的,又不是给你操的。”
  陈旭放低了声音说:“好!好!咱不当着客人说,咱找个地方说去。”说罢就去拉周光伟:“走!”
  周光伟挣扎着,嘴里还故作轻松地说:“你看,往哪儿走?这么好的茅台酒,你舍得我可舍不得。”说着就冲丝绒旗袍喊:“上菜!”
  撕扯的过程,菜就上齐了,总经理贺跃明也已赶到,周光伟就招呼丝绒旗袍倒酒。
  陈旭一把抢过酒瓶,“咕嘟嘟”“咕嘟嘟”地满上两大杯,推一杯给周光伟,留一杯给自己,然后冲周光伟说:“你不是想喝酒吗?咱喝。我不信,有人敢死就没人敢埋?我陪你喝。”
  周光伟自知拼酒不是陈旭的对手,就对陈旭说:“今天可不是咱俩拼酒的时候,你先坐下,咱这儿还有客人。”
  陈旭不听他的,依然站着,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满满的一大杯,足足有4两。他望着周光伟说:“喝,咱先喝。”
  周光伟佯装生气地说:“老陈,别闹了!”
  “闹?你说我跟你闹?好!既然你这样说了,我还就闹上了。来,喝!我操!不信就治不了你!”说着一仰脸,喝干了那杯酒,然后杯口朝下地在周光伟眼前晃了晃,说:“看到了么?”说完指着另一杯说:“该你了。”
  周光伟原以为陈旭不过是拿大杯子吓人,没想他真喝了。他一时手足无措,尴尬地说:“你还真喝了?”
  “你以为都像你,说话跟放屁一样?”
  周光伟白了陈旭一眼,就一屁股坐下,任陈旭再怎么说,只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陈旭端起酒杯说:“你喝不喝?”
  “不喝!你能咬我一口?”
  “哗啦”一声,一杯酒便泼在周光伟的脸上。
  
  二
  
  在大厅的一角,谢魁中对陈旭说:“今天都怪我,知道你有这一出,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
  “不怪你,你要是不说,我咋知他们玩的什么把戏。”
  谢魁中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这一闹,把我也闹蒙了。”
  陈旭说:“周光伟太不是个东西,改制后的薪水问题,我问了他几次,他嘴里一半肚里一半,从没给个准确话。直到我出国前,他才说副职的年薪是10万。我问他拿多少,他说和总经理一样,是20万。今天听你说了,才知远不是这个数。我们云州蓝焰比你们南城的摊子还大,不可能比你们少。你都拿到了40万,我们能少于这个数?”
  谢魁中说:“我说的也只能供你参考,你千万别拿这个当依据。”
  “我不是拿这个当依据。在这之前,也有风闻,说他们的年薪是40万,但我一直没信。今天才知道,这个40万并非空穴来风。”
  “你们公司的事我说不清楚。不过,陈总,有句话我得说给你。遇事要冷静,否则,你会吃亏的。”
  “操他的!我怕啥?他身上有瘆人毛?”陈旭稍顿了顿,又说,“谢董,你别觉得我喝了点酒说胡话。这点酒还不至于。我今天生气,不单为了年薪的事。这事总能弄清的,还能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他周光伟也不能一手遮天,再加上贺跃明,两人合在一起,也不能把云州蓝焰的天都遮了!让我生气的不单是这事。改制前,我是常务副总,人事是我管的。改制以后,也说让我管人事。我就搞了个机构设置和人事安排方案。可是,在我出国期间,他们却把这个方案全推翻了。这一推翻不要紧,一大批改制前的中层干部都没了岗位。谁上谁下暂且不说。既然让我管人事,就得拿我这个人事副总当回事儿。把我一竿子支到了国外,然后背着我另搞一套。有这么干的么?不按规矩出牌嘛!”
  “这是你们内部的事儿,我可不能乱插嘴。要我看,你们还是商量着来。”
  “商量?方案已经公布了,跟谁商量?今天我一下飞机,好家伙,都给我打电话。有哭的,有骂的,有担心的,也有害怕的,全乱了。一个企业,最忌人心不稳,特别在这个时候,怕的就是队伍乱。工人乱了,有中层干部管着,这中层一乱,就全乱了。我担心,这么下去会出事。你该知道,整天坐在这火山口上,不定哪天,轰隆一声,乱子就大了。”
  陈旭老不入席,周光伟就叫人来请,陈旭说“你让周光伟来”。周光伟来了,陈旭却拉住不让他走。周光伟说:“我上厕所总行吧?要尿裤子了!”
  “尿裤子也不行,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三
  
  昨晚闹了几个小时,什么问题也没解决。陈旭想,还得找周光伟,得当面问他,为什么否定原来的方案?年薪又是怎么定的?
  改制前,陈旭是常务副总经理,周光伟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但陈旭在公司的威信和影响却比周光伟大得多。一是他的人脉旺;二是他的业务能力强。有了这两条,几乎没有陈旭办不成的事儿。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只要陈旭出面,无不迎刃而解。因此,周光伟对陈旭又嫉又恨,又喜又怕又离不开。好在陈旭的工作成绩最终都成了他周光伟的政绩,这才使得他能够容忍陈旭的专断跋扈,委委屈屈地与陈旭共事。陈旭也常令周光伟感到苦恼,因为陈旭从没仰脸看过他。他在陈旭面前也从未找到当领导的感觉,有时甚至觉得陈旭是在领导他。陈旭在职工中的威信太高了!这种状况又令周光伟感到不安。好在这一级干部的升迁不是由职工决定的,否则,这党委书记总经理的帽子,不定会戴在谁的头上。平时,周光伟任由陈旭在公司内折腾,自己则把心思放在上面,做上面的工作,理上面的关系,找自己的靠山,保自己的位子。至于陈旭的咄咄逼人,他能忍则忍,能让就让。这些年,他就是这样装着憨、卖着傻地过来的。
  
  陈旭对此也心知肚明,想想这几年,拼死拼活地干,落下什么了?原来还幻想着,改制后能再上个台阶。他有这个想法并非没有根据,周光伟58了,按58岁二线的惯例,不会再安排周光伟在新公司任职了。当然,总经理一职他不想,这得由蓝焰集团委派的人来担任。但按合同约定,董事长和党委书记应该由政府委派。谁最有资格呢?算来算去,似乎非自己莫属。无论从年龄、业务,还是其他方面,陈旭都觉得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
  谁料算路不打算路来,让陈旭没想到的是,周光伟依然被委派为党委书记董事长。刚听到这个消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是58岁二线吗?组织部的人却说,改制后,外资控大股,其性质基本上就是外资企业了,不能再按国企的办法。
  为了这个政策的新变化,陈旭独自喝了一瓶茅台。他尽管心里酸酸的,但还是得接受这个现实。陈旭酒醒以后安慰自己:干工作嘛,什么岗位不重要,关键是你如何干。就像演戏,主角配角不是主要的,还得看你怎么演。
  新公司陈旭管人事,也算分工合理,他就痛快地接受了,并且很快拿出了自以为最佳的人事方案。没承想,出了一趟国,回来一切都变了。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反对变,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先把他支开,再变他的方案。这就使他觉得,尊严遭到了亵渎。
  陈旭的手机响了,是吴晓东打来的,语气很冲:“你在哪儿?我找你有事儿!”
  陈旭不明就里,试探着问:“什么事?说说看。”他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什么事儿呢?水晶包子的事儿?不可能!出国前还同她见了一面,没听她说有什么异常,就这几天的工夫,能有什么事儿呢?
  水晶包子是吴晓东的老婆,人长得漂亮,皮肤白得出奇。手臂伸出来,能看到皮肤下的静脉血管,绿得跟韭菜叶似的。腮上的毛细血管,在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鲜艳得跟红辣椒丝一样。皮肤愈白,便愈显头发黑,乍看似有雪炭混堆的感觉,亦会让人想起“碧云欲度香腮雪”的诗句来。有人搜肠刮肚地想再找些恰当的比喻,但终未有十分贴切的。直到某一天,有人惊叫道:“看这水晶包子,像不像吴晓东的老婆?”这个比喻立即被广泛接受。都说好,好就好在热腾腾的水晶包子有温度,不似原先比喻的那些东西,都是些冰冷之物。于是,吴晓东的老婆就被叫作了水晶包子。水晶包子的确白,白得几近透明。说她小的时候偷吃了几个红枣,她娘说:“偷吃枣了?”她说:“没吃。”娘就掀起小褂,指着她的肚皮说:“还说没吃,我都看到了,小枣就在你肚里。”这只是个传说,到底能不能隔着肚皮看到枣,到现在依然是桩悬案。
  见到吴晓东,陈旭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吴晓东并非为水晶包子的事情而来,于是便放下心来。
  走廊里空荡荡的,所有办公室都关着门,整座楼出奇地安静。陈旭觉得奇怪,就问吴晓东:“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吗?”
  “现如今哪还有对劲儿的事儿?全他妈乱了套了!”吴晓东满腹牢骚地回答。
  陈旭吃不准吴晓东为什么这么多牢骚,就试探地问:“你咋没去参加庆典?”
  “我去那儿干啥?哪还有我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开发部部长吗?”
  “让贺跃明给撸了。陈总你说,我犯啥错误了,就一声不响地让他给撸了?”
  
  四
  
  有人说,陈旭提拔吴晓东是因为水晶包子。这话也对也不对。事实上,这里既有水晶包子的原因,也有吴晓东自身的原因。吴晓东虽然脾气戆,但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偌大的一个市场开发部,让他摆划得滴溜溜地转。改制以后,贺跃明说要强化市场开发,让陈旭选一个合适的人,担任新的开发部部长。陈旭就说让吴晓东继续干。在新的人事安排方案中,吴晓东就被安在开发部长的位置上。不料,在陈旭出国期间,开发部部长就变成了肖海强。吴晓东知道,肖海强是周光伟线上的人,一直做着吴的助手。但他没想到,眨眼间,自己反成了肖海强的助手。这让吴晓东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要周光伟给他个解释。周光伟说:“干部得能上也能下!你是党员,这点觉悟还没有?”吴晓东仍旧辩解:“我干了五六年,说撤就撤了?”“你干了五六年就插上万年桩了?就不能动动了?”吴晓东一听,“哗啦”摔了一只青花杯,白了周光伟一眼,就拔腿走了。
  吴晓东在周光伟那儿没找到公道,就转而来找陈旭,诉了一阵子苦后,就等着陈旭给他拿主意。可是,陈旭听罢却一言不发。
  吴晓东见他不表态,就急切地说:“你不说话怎么行?能让他们这样胡闹下去?你看看他们,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周光伟那一帮子蠢货。你说贺跃明他耍的什么把式,他一来就跟我说,让我甩开你,直接向他报告工作。我这人心眼实,只说了一句‘和陈总的关系怎么处理’,就把他得罪了。没过三天,我下边那些人也一个个不听招呼了。原来贺跃明又让那些人甩开我,直接向他报告。这什么意思?啊?这就是我们引进的先进文化?这就是他们的先进管理?”
  正说着,一帮子人就吵吵嚷嚷地进来了。
  陈旭说:“你们不去参加开业典礼,都到这儿干什么?”
  就有人说:“我们都成了酱园子的伙计——咸(闲)员了,还参加什么开业典礼,开业不开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旭终于明白了,眼前这帮中层干部都落难了。有的像吴晓东一样,由原来的正职变成了副职,有的干脆就被安排当了班长或主任。就是说,他们都被撤职或降级了。
  他扫视着这群人,大都是过去的骨干,有几个堪称独当一面的干才。这样的人也下来了,而且是一大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郎军是管网部的部长,也下来了。下来之前,他正带人检修胜利路一带的地下管线。
  这里有一条2000多米长的排水暗沟,暗沟是用厚厚的水泥板盖住的,水泥板上铺了沥青,就是繁忙的胜利路。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门面房,再往后就是一排排居民楼,楼前楼后的地下铺排着粗粗细细的煤气管道,全是20多年前埋下的。其中有4条管线穿过这条排水暗沟。这一直是陈旭的心病。他老担心这个地方,不出事便罢,只要出事,就是要命的事。
  陈旭在这个公司的时间长,他知道,类似这样存在重大险情的地方还有几处。但国企时期,由于资金短缺,一直没能很好地解决这些隐患。也是的,公司年年亏损,年年吃财政补贴,哪有闲钱解决这样的问题。陈旭也只能如实报告险情,陈述利害,同时安排人员作经常的检查,密切关注这颗重磅不定时炸弹。他对郎军说:“你可给我当心了!这里要是出了事,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陈旭寄希望改制后能有条件解决这些隐患。但是,企业转制,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太多,这个问题还不能立即提上议事日程。临出国前,他叮嘱郎军,让他抓紧隐患和险情的排查。这时,他看到郎军也站在这群人当中,就问他:“我交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现在别问我了,你去问大鬼吧。”
  陈旭一听,就知道刘大贵已顶了郎军的位子。刘大贵的外号叫大鬼。改制前是生产部的副部长。陈旭问郎军:“你呢?”
  “我现在是大鬼的助理。他那水平,让我给他当助理,随他娘改嫁寻谁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让大鬼去玩吧,玩出了事活该。”
  “放屁!”陈旭一声“放屁”,一圈子人全不作声了,只拿眼睛怯怯地望着他。他继续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什么样子?经不住一点事儿。都给我听好了,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吴晓东低声嘟噜一句:“干什么干,饭碗都没有了,还干?”
  
  “这叫什么话?没有正职不还有副职吗?不当部长不还当着班长、主任吗?怎么叫没有饭碗了?你们听着,不管安你哪个岗位,都得好好干活。咱指着这个公司吃饭呢,公司要是毁了,都落不了好!你看看你们,就这种状态能把事儿办好?咱这企业是什么性质?还要我说吗?哪个地方能放松,是焦炉车间还是化产车间?是输配还是管网?哪个地方出事不是要命的事?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要真出了事,哼!跑不了我,也飞不了你们!”
  眼前这群人,本指望让陈旭这个老上级替自己作主,现在,却只有老老实实挨训的份儿。反正都让陈旭训疲脸儿了,也不觉得难为情,只觉挺委屈,非常委屈,但也没人敢再说啥。
  陈旭缓了缓语气说:“现在都回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们反映的问题,我知道了。该我做的工作,我会做。但是有一条,你们必须干好自己的事。”
  吴晓东出了陈旭办公室就说:“我看陈总是指不上了,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再说,磨盘不压谁的脚面子,谁也不知道疼,他有年薪拿着,还会为咱的事操心?我说,谁愿意扫自己的门前雪,谁掂个笤帚走人。想自救的就留下,咱自己的事情自己办,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真他妈都不讲理,咱就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五
  
  陈旭撵走了这一帮子中层干部,就准备到庆典会场去。他估计,庆典应该结束了,但中午的招待宴会还是能够赶上的。昨天,他只顾了跟周光伟斗气,还没来得及同市里来的领导和外地来的同行交流,想想觉得有失礼貌。他还想再同谢魁中好好聊聊,他们那儿改制早,一定有些经验可供借鉴。
  这时,焦炉车间主任打来电话,说炉温老是上不去。领导都去参加开业庆典了,找谁都找不到,只好找陈总了。
  炉温上不去可不是个小事,短时间的低炉温问题还不大,把出焦时间往后压压,炉温很快就能上去,焦炭质量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陈旭心里很烦,就对焦炉车间主任说:“这样的事你也打电话来说?压两孔焦不就行了?”
  “已经压过了,不能再压了。好了,我也不细说了,你过来看看吧。”
  这事本来陈旭可以不管,但问题让他碰到,他就不会绕过问题走,这不是他的习惯。于是,他放弃到庆典会场的打算,急急地赶往焦炉。一看到焦炉,他的火就来了。炉门本应封闭严实,不能往外冒火,顶多冒点烟,这样才能保住炉温,保证产量和质量。现在可好,到处冒烟蹿火,远远看去,狼烟一片,像炽燃未熄的战火。
  “怎么搞的?现在才几天,炉子就让你们烧成这个样子?”
  焦炉车间主任说:“我是没咒念了。现在人心惶惶,哪还有心事干活儿?你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管。再说了,谁还敢认真地管?你看现在干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一个小报告打上去,你就得小孩拉屎——挪挪窝。”
  “别说没用的,你在这个位置上,你就有责任。炉子烧成这个样子,你能脱得了干系?”
  “陈总,话咱可得说清楚,我今天一接手就是这个样子。”
  “说胡话吧你?”陈旭不解地问。
  “真的,陈总。你出国第二天,我就被拿下了。现在炉子烧毁了,才又把我重新弄了来。”
  “操!全他妈乱套了。赶快组织人,修补炉门。”
  “我已组织人弄了,现在的问题还不止这些,事儿多了!煤的水分太大,炉温低也与煤湿有关系。再这样下去,非影响供气不可。”
  协调完煤的问题,陈旭就找到了周光伟,把上午看到的情况跟他谈了,并且把自己的担心也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周光伟。他说还是人的事儿,不解决人事安排上的矛盾,往后事多了!
  周光伟说:“这事你别跟我说,行政方面的事,你去找总经理。”
  “你是董事长,党委书记,你是我的领导,这样重大的问题,我不找你找谁?”
  “从今以后,你也别把我当作你的领导,我也领导不了你。”
  “你这是说话吗?”
  “你别当我是说话,也别把我当领导,你就当我是个屁,你好歹把我放了吧。”
  “你是屁,我把你放了,那就是我放屁喽?”
  “我没这样说,我是说你放了我,我得到市里去,市领导要听我的汇报。”
  “好好,你去汇报吧,好事你都留着,责任你都推我身上。你说我怕呀?我考虑的是企业的前途和命运,是干部职工的利益。我怕你?”
  
  六
  
  陈旭找周光伟,是想让周光伟先接受自己的意见,然后再去找贺跃明。现在,周光伟不接招,他只能去找贺跃明。
  贺跃明是蓝焰投资公司委派来的,改制谈判时就来了。谈判成功后,他一边办理公司业务的接收,一边观察了解情况。他注意到,在这个公司,虽然周光伟是党委书记总经理,但实际上,多方面的工作则仰赖常务副总经理陈旭。他还看出,陈旭是个强权式人物,遇上周光伟这个窝囊废,才磕磕绊绊地维持着公司的权力平衡,若是周光伟也像陈旭一样的强势,公司不定会闹腾成什么样子。他还从周光伟介绍情况时的表情和态度看出,周光伟有点憷陈旭。周光伟对此也不隐瞒,他提醒贺跃明说:“陈旭这家伙,可是一匹倔骡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尥起蹶子踢你一脚。”贺跃明心想,陈旭一向不把周光伟放在眼里,会不会有一天也尥起蹶子踢自己一脚呢?心里有了这个问号,他就格外地注意起陈旭来。他看出陈旭一向大大咧咧,不太拘什么礼数,说话做事,总是一种居高临下、天下无敌的样子。他刚来的时候,公司高层为他摆了接风宴。酒桌上,就数陈旭活跃,常常没有周光伟说话的机会,陈旭成了整个宴会的主角。他有点替周光伟难过,觉得周光伟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贺跃明把人事工作交给陈旭管,严格地说,并非完全出于他的本意。按照合资合同的约定,理应由云州公司委派的人出任人事副总。陈旭的工作效率很高。很快就把机构设置和人事安排方案交给了贺跃明。贺跃明对人头不熟,就把方案送给周光伟看。周光伟告诉他,重要岗位都是陈旭的人。还暗示贺跃明,将来他极有可能被陈旭架空。贺跃明就说:“你帮助把把关吧。”就这样,才有了周光伟的第二套方案。让陈旭大为恼火的,也就是这个方案。
  陈旭的担心应验了。贺跃明也看出了这第二套方案的问题。第一套方案是以陈旭那一帮子人为主控制这个公司。第二套方案呢,又形成了以周光伟的人为主控制公司的局面。这两套方案他都不满意,也想搞一套自己的方案,但他毕竟来的时间短,还没形成自己的人脉关系,一时也形成不了自己的方案。虽然有些人在他身边转着圈地讨好,但毕竟时间太短,一时半刻还看不出来,哪些是干事的,哪些是混世的。
  贺跃明发现第二套方案有问题,是从焦炉出事开始的。焦炉差不多让周光伟安排的那个笨蛋给烧毁了。他不得不把原来的主任官复原职。这时,陈旭就回来了。按照事物发展的逻辑,周光伟的方案不如陈旭的,就应该再回到陈旭的方案上来。但是,贺跃明是什么人,他也不愿轻易认输。他在观察,并逐步作着调整,他是想逐步形成自己的第三套方案。
  陈旭现在想的,是如何坚持自己的最初方案。可是那个方案已被否定了。他认为否定他的方案是错误的,因为他的方案是最完美的。为了公司的整体利益,必须坚持回到原来的方案上来。但是,人事安排的最终决策权在贺跃明,那就只能找贺跃明了。他现在想想,昨天同周光伟的那一场短兵相接,其实是消耗很大收获很小的一场得不偿失的战斗。但是,他并无悔意,冒犯周光伟,又不是第一次,何况自己占着理呢,怕什么!
  改制前,这里曾是陈旭的办公室,现在是贺跃明在这里办公。这时的贺跃明正坐在阔大的老板桌后面,那里曾有一把档次不低的紫藤椅,如今已换成了黑色真皮转椅。隔着阔大的老板桌,有一把简易木椅,现在也换成了软包的金属椅,这是为来访的客人预备的。陈旭一踏进这间屋子,就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是那把专为客人预备的椅子。不是因为这椅子的质地变了,而是因为椅子上正坐着一条大狼狗。陈旭听说贺跃明有条大狼狗,但一直没见过。虽然陈旭不怕狗,但乍一见这只狗,还是令他暗暗吃了一惊。好一条大狗!坐(其实是蹲)在椅子上,威风凛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进来的每一个人。陈旭尽量保持着镇定,只是悄悄地同狗保持着距离。
  
  贺跃明正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陈旭进来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埋下,继续着自己的工作。陈旭看了看蹲在椅子上的狗,又看了看坐在黑皮转椅上的贺跃明,就觉得自己也该找个地方坐下,否则就觉得很委屈。于是就朝旁边的沙发走过去,把屁股重重地摔在沙发上。这时。“呼”地一声,那狗从椅子上跳到陈旭面前,虎虎地瞪着陈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陈旭腾地从沙发上弹起,胳膊抬起护住面部,嘴里啊啊着,似在向贺跃明求救。狗并没咬他,只拿眼瞪着,似乎在等主人的命令。
  “奥克,坐下。”这是一只懂外语的狗,果然听懂了贺跃明的指令,一转身,又跳回椅子上,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继续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陈旭,并且保持着随时扑上来的姿势。
  陈旭见狗回到椅子上,心才稍安。又仗着那狗听不懂自己的话,就壮着胆子同贺跃明说:“周光伟搞的那个方案有问题。”
  自从陈旭进来,贺跃明除了同狗讲了一句“外语”,还没有说第二句话,这时他一脸不屑地望着陈旭开口了:“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陈旭被他问愣了,望了望贺跃明,然后陡然火起地朝他吼道:“我是陈旭!蓝焰公司的副总经理!”说完又望一眼蹲在椅子上的奥克,见奥克没有立即扑上来的意思,胆子便壮了起来,转过头来再望着贺跃明说:“贺总,你问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你真不认识我?”
  贺跃明“哦”了一声又接着说:“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是在跟谁说话吗?”
  陈旭又蒙了,他不明白贺跃明为何又提出这样古怪的问题。就试着回答:“这不是你的办公室吗?”
  “我是谁?”
  “你是谁?总经理呀。”
  “难怪国企搞不好,你们国企的干部就是这样没有规矩吗?你过去进上司的办公室就是这么进的?门也不敲,你拿我当周光伟?告诉你,我是贺跃明!来我这里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
  陈旭这才意识到,刚才进来时没有敲门,是有点唐突了。其实,他不敲门是有原因的。首先是他性子急,加上心里有事儿,就忘了敲门这茬。还有一个原因,这里过去是自己的办公室,他出出进进多少年,从来也没敲过门。现在,经贺跃明一说,他才意识到,这儿已经换了主人,不再是自己的办公室了。知道自己确有不妥处,陈旭就强迫自己笑着朝贺跃明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错了就得改!”
  “好,我改,下次一定敲门。”说完又强迫自己笑了笑。
  “现在就得改!”
  陈旭知道,贺跃明真生气了。虽然自己也对贺跃明的较真心中有气,恨不得一拳砸在贺跃明的脸上,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好,现在改。不就是再敲一次门嘛。”
  陈旭嘴里说着,心里却希望贺跃明说声“算了,下次吧”。但贺跃明没说。他只得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期望贺跃明能把他叫回来。贺跃明依然不吱一声,任陈旭往外走。陈旭刚踏出屋门,“砰”的一声,门就在他身后关死了。陈旭想,你真他妈会摆谱,还真想让我补上敲门这一课。
  
  七
  
  陈旭终于没能敲开那扇门,他也不知道贺跃明在里面干什么,只能听到奥克在里面汪汪地叫。贺跃明的这一招是陈旭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种伤害立刻激起他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