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祭
2011-12-29李春雷
北京文学 2011年8期
这是当时全中国知识分子最集中的林场,146名大学生响应党的号召齐集此地,为改变京津地带的风沙危害植树造林,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催人泪下的创业乐章。只是当初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由于政治风云的无情席卷,他们自身的命运从此也发生残酷转折……
在这里,最丑陋的季节是春天。
没有鲜花,没有绿草,没有鸟鸣,没有流水,只有高高低低、明明暗暗的残雪,像一片片灰灰白白的癣疥……
一直到5月底,消融的冰凌伴着纤弱的溪水,才开始弹拨起春天的琴弦。仿佛是一夜间,落叶松们、云杉们、白桦们悄悄披上了明亮的新绿,但此时分明已经进入夏季了。于是,夏天的茂盛便排山倒海地到来了,百万亩松涛浩浩荡荡,松间的绿毯上更是群芳吐艳,明黄的虞美人、火红的金莲花、粉白的走马芹、橘红的野百合,湛蓝的山鸽子……一夜秋风,涂红涂黄,飞赤流丹,大自然的魔手挥舞着最奢侈的油彩,染尽群山层林,绘出了一幅最恢宏最瑰丽的油画。但秋天也是短暂的啊,一场大雪,万物静寂,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于是,这里便进入了长达八个月的冬季。
你能想象吗?这里全年平均气温-1.2℃,最低-43.4℃,无霜期最短只有42天,最晚的一场雪在6月,最早的一场雪则是在8月。
这是一个比哈尔滨更寒冷的地方!
这是北大荒吗?这是北极洲吗?
不!
北京的朋友,它就在你身边,一个直线距离不足200公里的地方。
东北望,是坝上!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河北省围场县城采访了一位特殊的老人。
说他特殊,是因为他是残疾人,双腿截肢,身陷轮椅。
他叫孟继芝,69岁,北京市平谷县人。
1963年冬天,刚刚从张家口林业干部学校毕业的孟继芝在坝上护林,直到12月中旬,大雪覆盖,火警解除。他头戴狗皮帽,足蹬毡疙瘩,身穿厚棉衣,外裹羊皮袄,高高兴兴地往场部走去。雪太大了,气温-39℃,他迷路了。被救起时,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双腿枯黑……
从此,他截去了双腿。
那一年,他才19岁。
“我的运气好啊,伤残之后就一直生活在县城里,活得好好的。”他笑呵呵的,十分满足的样子,“我的战友们生活在坝上,都是杂病缠身,很多人去世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下来了,哗哗的……
一、雪藏的悲哀
坝上,是一片什么地方呢?
其实,大家都不陌生。它就是清朝康乾皇帝开辟的木兰围场的中心地带,也是现在京津地区暑期旅游的热地——塞罕坝。
塞罕坝,是一个蒙汉合璧的名字。“塞罕”是蒙古语,表示美丽;“坝”则是汉语了,合起来的意思就是“美丽的高岭”。
这是一块极其特殊的高地,位于北京之北,内蒙古高原的南缘,却又隆然而起,比内蒙古高原还要平均高出500米,恰似床沿的一个枕头。
历史上,塞罕坝及周围地区曾经森林茂密,禽兽繁集,辽、金时期,“落叶松万株成林”。公元1681年,康熙皇帝“立马一望,千峰万峰俱在足下”,遂设“木兰围场”,成为皇家猎苑。其实,康熙的真正用意还在于炫耀武力,威镇漠北,阻止蒙古民族南侵。
从康熙、乾隆到嘉庆皇帝,曾在此举行105次猎狩。塞罕坝,成为大清帝国的绿色长城。
鸦片战争之后,国运式微,外债日巨。同治二年,即公元1863年,清政府被迫开围放垦,对塞罕坝地区森林进行掠夺性采伐。到清末,官伐、商伐、偷伐加上山火,原始松林已经所剩无几。民国之后,军阀混战,日本入侵,这里沦为土匪的巢穴,更是山火频频,把残存的次生林也烧光了。
建国初期,塞罕坝一带已经彻底荒漠化。
漠北的狼烟没有燃起,沙尘却滚滚而来了。
从地图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内蒙古高原大漠横亘、沙海相连。世界著名的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浑善达克、科尔沁沙地,扇形围聚在北京的北面,构成三千多公里的风沙线,而距北京最近的就是东北方向的浑善达克沙地,直线距离只有180公里。
浑善达克沙地的海拔高度1400米左右,北京的海拔呢?43.71米!
有人形容,如果这个离北京最近的沙源堵不住,那就是站在屋顶上向院里扬沙。
而站在浑善达克沙地南缘的,就是塞罕坝!
塞罕坝,距离北京最近的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风沙屏障!
此时的塞罕坝地区,方圆150万亩,除了在阴坡地带残存着零星的天然次生林之外,全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裸露的沙丘与沙丘之间,是散散漫漫的浅根草皮,在勉强地维护着脆弱的生态。如果进一步恶化,与浑善达克沙地连为一体,对北京的威胁简直不堪设想。
必须扼住这个风口,不管多大代价!
从1955年开始,仅在塞罕坝一线,各级政府就建起阴河、大唤起、山弯子林场和大脑袋机械林场等。
但由于气候条件过于恶劣,各家林场难以立足,奄奄一息,几欲下马。
1962年,国家再次调集数十名干部、专家和147名大学生,专门成立林业部直属的塞罕坝机械林场,带领200多名职工,雇用数万名农民,开始在这一片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高寒地带植树造林,向极限挑战。
……
4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造林者大多已去世,但一片浩瀚的人工森林却奇迹般地站立了起来。
从卫星云图上可以明显看到:一弯深深的碧绿,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雄鹰,紧紧地扼守在黄色的浑善达克沙地的南缘。
这一弯绿色,就是塞罕坝!
她的面积是960平方公里,恰好是共和国面积的万分之一!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森林啊。
今年春天,北京的权威媒体发布了一条消息:北京地区的沙尘暴危害已经明显减轻,这是北京以北地区多年来植树造林的结果。
消息很短,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具体内容。
看到这里,我的心底突然生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里更多的是一种悲哀。
哦,塞罕坝,这一块冰冻的雪原,默默地站立于北京的身后,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那是一段怎样悲壮、凄惨的历史啊!
二、饥饿投胎
故事的缘头,竟然来自一场大饥饿。
1961年,由于“大跃进”等政策失误造成的极端经济困难,中国的国民经济被迫进行大调整,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大量精简城市人口。中央在《关于各级国家机关、党派、人民团体精简的建议》中明确规定:“全国国家机关原有职工268万余人,拟减为174万余人,精简94万余人,占原有人数的35%。”一时间,全国各事业、企业单位也参照执行,很多高校、中专和师范停办或调整,毕业班学生发给毕业证书,多数不分配工作,动员回家,学校停办后的非毕业班学生自谋职业、回乡务农。
这就是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那一场著名的大回乡运动,近千万名国家干部、职工、城镇居民和大中专学生被精简下放。
位于哈尔滨的东北林学院是当时国内最具实力的林业大学之一,1952年由浙江大学森林系和东北农学院森林系合建而成。其中林学系最为优秀,往年的毕业生炙手可热,几乎全部进京,充实林业部机关或直属科研院所。现在,形势突变,如果将这些优秀学生下放回乡,将是巨大的人才浪费。从国家林业事业的长远考虑,林业部高层领导设想着为这一批学生寻找归宿。
这时,林业部国有林场管理局正酝酿在生态要地——塞罕坝地区建造一个国有林场。如果把这一部分大学生储存在这里,待形势好转后再重新分配,岂不是一个最好的权宜之计?
于是,在所有规划项目纷纷下马的时候,塞罕坝机械林场却加快上马了。
1962年2月14日,国家计委正式批复林业部,以“(62)林造国惠字(第12号)”文通知:成立林业部直属塞罕坝机械林场,并明确了四项任务。原文如下:
一,建成大片用材林基地,生产中、小径级用材;
二,改变当地自然面貌,保持水土,为改变京津地带风沙危害创造条件;
三,研究积累高寒地区造林育林的经验;
四,研究积累大型国营机械化林场经营管理的经验。
按照批示精神,当地几家林场迅速合并,面积达153万亩,重新划分为五个分场:阴河、大唤起、千层板、第三乡和北曼甸。
由于直属林业部,林场级别也迅即升格。
时任承德地区农业局长王尚海和承德地区林业局局长刘文仕分别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和场长,曾任丰宁县县长的王福明任副场长,另一个副场长则是林业部造林司工程师张启恩。
……
三、山上无风景
当年上山时的情景,让人匪夷所思。
刚刚40岁的王尚海是承德地区农业局长,住在承德市竹林寺街地委家属院的一栋小楼里,家里有电灯,有水管,有厕所,能洗澡,按当年的标准,算是共产主义了。为了阻挡沙暴的侵袭,国家要在坝上建林场了,动员他去任职。这个抗战时期的游击队长,后来曾担任围场第一任县委书记的汉子,仿佛又回到了守阵地、打冲锋的战争年代。没说的,把房子交出去,带领老婆孩子全部上山。
他本质上还是一个习惯苦日子的农民啊。
张启恩,1920年8月生,河北省丰润县人,194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农学院林学系,建国后一直担任林业部造林司工程师,妻子张国秀是同学,在中国林科院植物遗传研究所工作。两人有三个孩子,在北京和平里林业部家属院里有一个温馨安宁的家。
张启恩是一名才子,建国后林业部第一个纪录片《大地园林化》的解说词就出自他的笔下。只是由于家庭成分高,一直没有入党,他的心底有些落寞。
塞罕坝决定上马后,缺少技术人员,部里最早物色了两位还没有成家的党员工程师。可再三动员,他们不情愿。后来,想到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爽快地答应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本来计划让他一个人前往,可他说要把妻子孩子一起带过去,把北京的房子交给组织,向党表决心。
就这样,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从北京的暖巢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塞罕坝。
他和全家人的命运,由此彻底改变了!
东北林学院林学系这一年有108名毕业生,在林业部高层的特殊关照下,竟然有17人留京,44人分配到各省会城市,剩余的47人,全部分配到塞罕坝机械林场。
塞罕坝在什么地方?地图上找不到,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林场人事科长陈树新赶到哈尔滨,给同学们做工作。塞罕坝就是康熙、乾隆皇帝看中的木兰围场,北京要阻挡风沙,国家要建设大型用材林,大有可为。现在是困难时期,你们暂时到塞罕坝工作,人上山,档案不相随,等待困难缓解后,再分配到北京国家机关。时间呢,或许一年,或许两年。
学生们面面相觑,却又别无选择。
同时分配而来的,还有承德农业专科学校、吉林省白城林业技术学校的97名学生。
学生们是分三批上山的。
从承德市到围场县城,全是土路,几十名学生挤在一辆敞篷汽车上,整整走了一天时间。围场县建县历史还不足50年,县城小小的,矮矮的,破破的,只有几千人口,大都是当年木兰围场守卫者的后裔。
从围场县城到坝上,全是爬坡,又要颠簸一天。
人越往上走,心越往下沉。灰茫茫的沙地,没有一棵树,全是一片片衰草和一丛丛柳墩子,间或是一株株响杨。什么是响杨呢?就是我们熟知的杨树,由于坝上高寒,无法正常发育成长,导致树干短粗,枝杈繁密,呈乱蓬蓬状,树叶略小,且硬,风吹来,唰唰响,有如金属的撞击声。不见一个人影,倒是不时看到一群群肥硕的黄羊和三两只灰狼……
偶尔,山沟里残存着一株枯树的骷髅,黑黑的,那是岁月的尸骸。
一同上山的,还有5台苏联制造的康拜因拖拉机、植树机及一干造林机械和工具。
1962年的秋天,塞罕坝的荒山野岭上,一下聚集了146名大学生,成为全中国知识分子最集中的林场!
四、孟继芝事件
大学生上山后,迅速被分配到五个分场。每个分场只有三五间土屋,那是场部和办公室了。住处呢,只能是地窖和羊圈。
虽然住在羊圈和地窖里,但他们还保持着丰盈的理解主义和浪漫主义,男的穿吊带裤,女人扎马尾巴,经常聚在一起举行篝火晚会,唱歌、跳舞、拉手风琴……
但随着冬天的到来,他们的热情一下子被冻结成冰!
塞罕坝上的严寒,让他们目瞪口呆。
温度降到-40℃,室内也变成了冰窖。头天晚上烧一壶开水,第二天早上就冻成了冰坨子,连尿盆也全冻结成冰,倒不出来……下雪了,三尺厚,推不开门,只好从后窗出去。
室外室内温差太大。从外面回来,进屋前,必须用雪洗脸,使劲洗,把脸搓红。如果直接进屋,脸上会胀起一串串水泡,小的像黄豆,大的像鹌鹑蛋。
最不能缺的是薪柴,每隔几天就要赶着牛车到远处砍柴。牛儿的喘息也会结冰,在胡子下结成长长的冰柱子,走一段,要敲击一下。
1963年的春天来了,但春天带给他们的却是黑漆漆的绝望。
这一年,是上山后的第一战。他们拿出全部热情,精心造林1000亩。可成活率却不足20%。夏天时,再次进行雨季造林,仍然不成活。
面对荒漠,大家呆呆无语。
冬天又来了,山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更把大家的心扔进了冰窖。
那就是孟继芝事件。
从张家口林业干部学校毕业的孟继芝,被分配到阴河分场,与同学凌少起一同负责次生林的越冬防火瞭望工作。
阴河分场有2万亩次生林,以灌木、白桦为主,防火任务十分严峻。两个人白天骑马巡山,常常被嗥叫的狼群包围。晚上,由于屋内有吃食,狼们经常在门外逡巡,门外全是白白的狼屎。两个人出门,形影不离,即使解手的时候,另外一个人也要手持棍子站在一旁,防备野狼偷袭。
那年冬天,偏偏雪少,始终没有完全覆盖地上的荒草,火警不能解除。直到进入12月14日,才降下一场大雪。
那一天,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下午的时候,地面积雪已超过一尺,两人看到火警可以解除,可以回家过年了,心里十分高兴,便收拾行装,准备天黑前返回林场。他们穿戴完整,便上马出发了。
只有四十多里的路程,正常情况下,骑马需要两三个小时,天黑前赶回林场没有问题。
可是那一天雪太大了,大风把雪吹到低洼处,使得有些路段积雪过深。没走出几里路,因为雪深没过肚皮,马儿无法行走,只能着急地在雪地里蹦蹦跳跳。没有办法,只得人在前面步行,趟出一条雪道,再牵着马前行。就这样,两个人在雪地里挣扎了两三个小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再想往回返,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雪越下越大,他们彻底迷失了方向。更可怕的是,两个人又走散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孟继芝的伙计凌少起幸运地摸到了坝下第一个村庄——白水台子。当他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时,站在老乡面前的是一个冰人:浑身冰雪,头上的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四周全被冰雪封死了。
等老乡明白坝上还有一个人时,便赶快组织人马上山营救。
风雪太大,加之天黑路滑,第一拨人马没能冲上坝去。又组织第二拨身强力壮的人员和马匹,终于冲到坝上。人们借着手电光找到一个雪堆,扒开一看,人已冻僵,便急忙把他驮回村里抢救。孟继芝的毡鞋冻在脚上,用剪子剪碎,然后把两腿下肢泡在冷水里。过了两个多小时,人才缓过气来,泡在冷水里的双腿也脱下了一层厚厚的冻壳,这时发现双腿开始变黑。赶紧送到县医院,又连夜送到天津。经诊断,两腿已经完全坏死,必须马上截肢,不然血液感染,生命难保。
于是,从膝盖处,把双下肢一起截掉。
……
年底放假了,学生们急着回家过春节。可雪大太了,汽车根本无法下山。大家开始铲雪,连铲了三天,下山的路刚刚打通,又一场大雪来了。人们的眼睛都变成了雪盲,看不清楚了,只得缩回山上。
这一年的春节,大家是在山上度过的。
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电报,音信不通。在-40℃的严寒中,大家的心彻底结冰了。
五、决战马蹄坑
第一年造林的全面失败,加上孟继芝事件,把人们的失望情绪无限地发酵了,浓浓的愁雾像阴霾一样,笼罩着塞罕坝。
别人可以失望,但他们不能退却!
建国前,王尚海就在这一块土地打过游击,解放后又担任围场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是一个不怕死的汉子。他坚信,不是树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刘文仕也在深深地从技术上思考着,历史上松木参天,现在为什么就栽不活呢?
张启恩更是在全面反思失败原因。这些机械是从苏联引进的,水土不服,要好好适应中国国情呢。看来还是要土洋结合,手植为主啊。
这一年春节刚过,王尚海、刘文仕、王福明和张启恩四个人,骑着马,带着技术人员,分别在坝上周游了十多天,终于选出了一个好地方——马蹄坑。
马蹄坑位于总场东北部10公里处,三面环山,南临一条小河,形如马蹄踏痕,共有760亩地。最关键的是,这里地势平缓,坡度不超过15度,极适宜机械作业。
1964年4月20日,王尚海、刘文仕精心挑选了120名干部职工——这恰是打仗时一个尖刀连的兵力,调集了最精良的装备,分成4个机组,决心进行马蹄坑决战。
决战前夕,王尚海、刘文仕亲自打猎,猎杀了五只黄羊、五只野猪和几十只狍子,作为祭旗的物品,和决战期间的肉食。
那一天,寒风呼号,春光清寒,大家面对红旗,举手宣誓。
接着,王尚海、刘文仕、王福明和张启恩各领一班,穿上雨衣,亲自上阵,亲自监督。
之前,他们经过反复调查,初植密度确定为每亩333株,又对树苗进行了一棵棵挑选,选用矮胖子、大胡子的落叶松。
为了保持苗木的生命力,原来规定栽植之前,苗子根部要置放在水桶里,现在把水换成泥浆。另外,所有的苗子全程保湿,覆盖草帘,以防阳光照射。
植树机过后,对每一棵树要进行人工校正,用脚踩实。
4月的塞罕坝,白天气温在-2℃。每个人的雨衣外面都溅满了泥浆,冻成了冰甲,走起路来,咣咣直响,像一个个威武的将军。
大家默默无语地按程序工作着,满脸严肃,只用眼神说话。晚上呢,就睡在提前挖好的地窖里。天太冷了,被窝里冰冷似铁,只好把外面冰冻的雨衣脱下来,点上一堆火,烘干身上的衣服。不知谁发明了一个好N21hdtFPjtF1uoW9pDAi5w==办法,找一些砖头和石头,扔进火堆里烧热,然后捡回去,放在被窝里,抱在怀里,暖暖地入睡。
大干3天,终于全部栽上了落叶松。
……
20天后,放叶率达96.6%。
看着这一片幼稚的绿色,王尚海、刘文仕等人泪流满腮,号啕大哭。
马蹄坑决战后,塞罕坝造林全面开始。
但是,一个冰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又摆在大家的面前。虽然机械造林技术成功了,但坝上绝大部分地块坡度大,根本不适合机械造林,只能进行人工栽植。
人工造林,100多万亩。这将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又艰巨的工程啊!
六、谁之过?
虽然历尽艰苦,但学生们的心里都埋藏着一个梦想:两年后离开这里,重新分配到北京,或回到自己的省城。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梦想逐渐破灭了。这期间,不少外地回乡的大中专学生陆陆续续地调回城里,重新分配了工作,而他们回城的事情再无人提起。而且,他们的人事档案和户口也悄悄地全部转来了。这意味着,他们将成为这里的永久山民。
这其中的内幕和秘密是简单而又复杂的。
采访中,我曾反复打听此事,但终不得其秘根。当事人说,这是时代的安排,也是时代的悲剧。国家正值困难时期,总要有人作出牺牲,塞罕坝这么艰苦,这么重要,放走他们,谁还会再来呢?他们注定是被牺牲的一代人啊。
学生们当然不甘心,当然有意见。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向上反映。
事态的发展竟然比气候还要冰冷。1964年,政治领域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已经开始弹拨了。当年底,来自承德农专的十多个学生首先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团”,遭到无情打击。紧接着,“四清”开始了,“文革”的风暴又来了,他们更是噤若寒蝉。
于是,他们的命运便被永远地焊接在了这里。他们的嘴,他们的心,也被死死地焊住了。
于是,他们都物化为了一台台单纯的植树机器。
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这些大学生们便被彻底同化了。他们同当地农民一样,穿着屎黄色棉袄,留着满脸的胡须,抽土烟,喝烧酒,说粗话。他们再也不害怕跳蚤虱子了,掀开衣服,密密麻麻的一层,这时候,就把衣服脱下来,赤裸着身子,点一堆篝火,用力地把衣服向大火抖动,只听机关枪一样的声音响起,跳蚤虱子们都被火化了。再就是用大锅煮,烧一锅开水,把衣服扔进去……
于是,他们纷纷找本地农村姑娘结婚、成家。塞罕坝附近有一个棋盘山村,短时间内竟有十几个姑娘找到了大学生对象。棋盘山也被塞罕坝称为“老丈人村”。
像清代护守木兰围场的兵士一样,在此落户扎根。围场县不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吗?
坝上人吃什么?驴粪蛋儿。
坝上气候不宜种庄稼,只适合莜麦生长。莜麦产量极低,亩产只有一二百斤,连同芒、刺、壳一起磨碎,这就是全年的主食了。当地人最通常的吃法就是莜麦苦力,水烧开后,把干面往水里漫撒,边撒边搅拌,边搅拌边成熟,外表成块状,黑乎乎的,俗称驴粪蛋儿。因内部有硬壳、毛刺儿,吞咽时不注意,极易扎破嗓子,出血,呛得像一只只下蛋的母鸡,脸红脖子粗。
菜呢,只能种土豆、葱和芥菜,外界的普通蔬菜如黄瓜、西红柿、豆角全不能种。白菜呢,因为生长期太短,长不出菜心,只能腌制酸菜。
喝什么?浅层地表水,砖红色的,有点涩,但没有问题,时间久了会习惯的。
住什么?刚开始,大家动手盖简易窝棚。后来,盖起了土房。土房内有火炕,火炕上铺石板,石板上铺席子。席子上面,就是一家人的全部温暖和欢乐了。
没有电,煤油灯是夜晚唯一的主角。总场机关只有一台135马力的柴油发电机,需要用大绳缠住启动轮,拔河似的猛拽。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几十次,猛然“突突”地响了。
晚上8时至10时,是用电时间。那昏昏的杏黄色,牵引着多少人的羡慕啊。那是温暖的希望,是幸福的象征,是光明的未来,是文明的标志啊。
但是,光明只限于总场场部,各个分场是没有这个福分的。
最偏远的三道河口分厂,直到2000年,才通上电。而分厂下面的营林区,直到今天,仍然是漆黑一片啊。
漫漫的岁月中,他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存着,生活着,生产着。他们和当地农民一起,用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热血在种树,在种植生命的希望。
下面是他们历年种树面积的统计:
1964年,4000亩。
1965年,3万亩。
1966年,5万亩。
1967年,6万亩。
1968年,5万亩。
1969年,5万亩。
1970年,6万亩。
……
到1983年,塞罕坝上的造林地面积已达110万亩。
七、共同的归宿
塞罕坝上第一位去世的学生是高瑞斌,来自吉林农业技术学校,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
1962年上坝后,高瑞斌就被分配到北曼甸分场一个叫塞罕敖包的重点火险区,负责火情瞭望。没有房子,只有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由于饮水污染,他染上了肝炎。但他毕竟年轻啊,一直在默默地忍受着。1965年9月,肝炎恶化,竟然去世,年仅24岁。
“文革”中,党委书记王尚海被打倒了,脖子上挂着5公斤重的拖拉机链轨条,每天批斗。妻子心疼地劝他辞职一同回老家。他说:“林场还没有建成,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坝上!”。
1975年,王尚海调任承德市内工作。临下山时,他依依不舍地又来到马蹄坑,指着这一片树林说,这里是我的坟地啊,我死了后就埋在这里。
1989年12月24日,王尚海因病去世。塞罕坝遵照他的遗愿,葬他于马蹄坑,并命名这一片树林为“尚海林”。
……
张启恩:问心有愧
从北京到坝上,工作和生活环境实在是天壤之别。
在北京可以随时洗澡,在这里不行啊,只在夏天下雨时让老天爷帮着冲洗一回。电影、音乐会、电灯、收音机、新华书店、自行车等等,全部告别了。
家里只有一间房,全家五口人挤在一起。屋内没有地方,就在屋内的地下挖一个深洞,把粮食和土豆放进去。屋内靠墙壁埋几根桦木杆子,杆子与杆子之间钉几个木板,那就是书架了。书架上满满的,那是他的世界。
昏黄的煤油灯下,梳理着坝上造林的经验与教训。两年后,他写出两本书——《塞罕坝机械造林的技术要点与规程》《塞罕坝人工造林的技术与规程》,从地理、气候、植物学和各个细节方面进行了详尽的技术总结。
在坝上,不会骑马,简直寸步难行。他拼命地练,与马交朋友,用自己的吃食喂马。后来,他终于敢骑马了,一匹大白马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来去如风,驰骋百里。
“文革”开始了,工人造反派夺权。他首先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押送到一个最偏远的林区去劳动改造。
常常挨打,浑身鞭痕。他随身带着酒精和药水,自己涂涂抹抹。夏天的傍晚,批斗之前,造反派将他的双手捆住,站在外面,让蚊子叮咬两个小时。还有一次,造反派用手抓住他的头发,后仰,把开水从脖子向胸前倒了下去……
1968年春天,造反派开着拖拉机,一起到山坡上植树。他正站在车上卸树苗,造反派司机猛一发动车,他猝不及防,摔了下来,右腿粉碎性骨折。
从此之后,一生与拐杖为伴。
中苏珍宝岛战争时,塞罕坝地区被规划为战场,坝上全兵皆兵。分场的全体职工都去参加战备动员了,只有他一个人被民兵持枪看押着,关在小屋里:“他是反革命!”
战争气氛越来越紧,造反派挖了一个深坑,内部传达,如果战争打起来,要把敌人放进来,关门打狗。撤退时就把张启恩等人就地打死、埋掉,免得留下来,给苏军当奸细。
万幸的是,战争没有起来,他的命保留下来了。
只到1975年,他才恢复工作。
但他永远地残疾了,用一条腿走完了残生。
临终之前,张启恩最愧疚的是家人。
妻子张国秀原来在中国林科院搞遗传育种研究,上山后只能从事最简单的手工劳动,事业和学业全部荒废了。还有3个孩子,本来正在北京市上小学和幼儿园,来到坝上后只能上复式班。十几个孩子分五个年级,只有一个老师。
夫妻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3个子女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
李兴源:“右派”的奇遇
李兴源,1937年生,抚顺市人,1955年考入东北林学院林学系。
他是以“右派”身份上山的。
当年,东北民间普遍有反苏情绪,因为抗战后期苏联部队军纪败坏,在东北期间大肆强奸妇女。他曾在一次同学集会上说:“老毛子,可把咱东北妇女祸害多了!”1957年底,他因“破坏中苏友好”被打成右派。1959年,本应该毕业分配工作,可他是右派,只得回校再教育。直到1962年8月,才分配到塞罕坝。
到坝上后,他被分配到大唤起分场,负责育苗工作。
当地育苗全是土办法:遮阴育苗,费力费料,效率又低。他根据自己的实践和思考,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全光育苗。
首先改良土壤,把40厘米深的土壤挖出来,下面垫上一层细碎石头,铺上塑料布后,再把肥土覆盖上去。这样就远离了盐碱,保证了地力。
两年之内,他和雇用的农民工一起,硬是改良了300亩苗圃。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繁重的工作量。
全光育苗不仅大大提高了苗木质量,更使育苗产量提高了10倍。
李兴源对塞罕坝的最大贡献,在于为当地引进了一个新的树种——樟子松。
塞罕坝的乡土树种主要是落叶松和云杉,属于浅根系,耐干旱能力较差。李兴源想,大兴安岭一带有一种更加耐旱的品种——樟子松,是否适合塞罕坝生长呢?
樟子松的家乡在大兴安岭,建国后,科学家曾引种到辽宁的彰武台地区,南移了5个纬度,这在当时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和发明。而塞罕坝又位于彰武台之南何止5个纬度,而且教科书上指出樟子松怕风。塞罕坝地势高耸,更是大风口,能不能成功呢?
1965年春天,李兴源开始试验引进樟子松。
把种子用雪和沙拌在一起,放在野外,当年5月初播入苗圃。
必须用大粪做底肥。从此之后,他与大粪就结缘了。路上碰到马粪驴粪,拾到筐里,见到羊粪蛋蛋,扫进筐里。附近的每一个厕所,他都成了常客,稍有堆积,便前去清收。他让妻子缝制了一套专门掏大粪的工作服,挂在门外,随时使用。
一个月之后,松芽出土了,像婴儿的胎毛。
这时,松芽最怕鸟啄,一口就是一棵松树,一口就是一丝希望。他拿着铜锣,在苗圃周围使劲地敲。又用二踢脚,不停地轰炸。
第二年秋后,苗儿长到七八厘米高。
第三年春天,植进大田里,开始观察是否适应当地气候土壤……
他是右派,来到塞罕坝的第一天,就认命了,便最早在当地农村找了对象——一个地主成分的女人。
“文革”来了,他的噩运不期而至。无休止的批斗,挨打。1970年春天,被赶到离家30公里的梨树沟作业区。
但他就是一个工作机器啊。重新创业,又把大梨树沟的苗圃全部改造了,从20亩扩展到100亩。
妻子要生孩子了,托人捎信,让他回去。可造反派不准假,喝令他跪下求情。这个刚正的汉子,实在没有办法啊,不得不暂时舍去尊严,流着泪,双膝跪下了。造反派这才格外开恩,准许三天假。
1972年冬天,妻子给他做了一套新棉袄棉裤,步行30里,亲自送来。可造反派偏偏不让见面。一个姓王的造反派头头把这套新棉衣穿在自己身上,把自己脱下的一套破棉衣扔给了李兴源。
在他的多年努力下,樟子松育种终于全面成功,被推广到塞罕坝。
有了成绩,上级领导来参观。造反派却把他关押在黑黑的地窖里,不让见人。
1980年,他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开始走上分场、总场的领导岗位。
1983年初,省林业厅一位副厅长来塞罕坝考察,意外地发现了这个许灵均式的知识分子,便向副省长王克东推荐。王克东亲自悄悄考察,回去后又向省委第一书记高扬推荐。
3个月后,李兴源直接上任河北省林业厅厅长,创造了河北官场的一个奇迹。
……
刘明睿:黎明的凋谢
刘明睿,吉林市人,身高一米七五,清清瘦瘦,文文弱弱,在大学时喜欢拉小提琴,打球,是一个典型的文艺骨干。
上山后,他被分配到北曼甸分场,这里条件最差,海拔1800多米。
他住在一个叫高台阶的地方,共6户人家。地下水位高,红红的,用白矾沉淀半小时,煮过后,锅底留一层红粉。
一年春天,去一个叫大窑口的地方造林,离住处10多公里,中途全是山沟和次生林。他不会骑马,只好步行,经常遇到野猪、狼。后来,他有了经验。手里拿一根棍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一边挥舞棍子,为自己壮胆。
后来,他终于学会骑马了。
一次,再次遇到一群野狼。马惊了,猛跑,拼命地跑,狼紧紧地追。他急中生智,死死地把马缰绳拉回来,瞪大眼,面对着群狼,把马鞭高高举起,嘴里“哇哇”“嗬嗬”地吼叫着,像野人一样。
对峙了5分钟,狼群悄悄地后退了。
他的身上汗淋淋的。
他的主要工作是育苗。
5月中旬下种后,幼芽15天出土。这时候仍是春寒时节,最怕的是霜冻,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冻死幼苗。最好的办法就是烟熏了。
他摸索、积累了一套经验和做法。傍晚的时候,只要温度在零上四五度,第二天早上肯定有霜冻。这时候,需要在苗床周围特别是上风头的地方设置若干草堆,从半夜开始就要点燃,一直到天亮,浓烟滚滚,像棉被一样,把苗床全部覆盖。
太阳出来之前,再用喷壶撒水,把幼苗上的冰碴儿和白霜全部冲下。
早霜结束一般在6月下旬。
8月中旬,秋霜又下来了。这时候,又要放火了。
刘明睿善于动脑筋,还琢磨出很多小发明。比如植树时在泥浆里加些氮肥,树根浸泡后,长势会明显加快。植树用的苏(联)式科罗索夫锨,比较笨重,他和几个铁匠师傅一起进行改造,叮叮当当,红星乱紫烟。几番试验,一把新式的植苗锨出炉了。
由于常年处于没有规律的生活环境中,加上高寒、寂寞,本来文静儒雅的刘明睿也染上了喝酒、抽烟的习惯。大口抽烟,没钱买卷烟,就抽土烟;大杯喝酒,喝当地的烧刀酒;野外无菜,盐巴配饭;没有水,就熬雪水,喝地沟水。
“文革”终于过去了,他的心情阳光了。
他先后担任阴河分场党委书记,第三乡分场场长。
但是,长期恶劣的生存环境,使他的身体早已发生了质变。
1978年,他被查出肝酒精中毒,继而发展为肝硬化,
第二年,他就去世了,只有41岁。
曹国刚:最后的遗愿
曹国刚生于1940年7月,沈阳市辽中县人。
他是那一批大学生中落户塞罕坝最坚决的一个人。
到塞罕坝两年后,得知自己的档案被转来,命运无法扭转后,他索性把乡下的妻子、父亲和弟弟也全部接过来了。
他在第三乡分场当过多年的技术员。那一年,松毛虫泛滥,他带领工人喷施林药,连续几天沉浸在药雾中,导致中毒。
又有一次,安阳林药厂发明了一种新型烟雾剂,要在塞罕坝林区搞试验。他自告奋勇地担任最危险的主持人。凌晨5点,点燃药剂,形成烟雾,在林中萦绕。连续试验一个周,他又中毒了,昏迷了两个昼夜。他从此患上肺气肿,落下病灶。
坝上特殊的生活环境,加上他直爽豪放的性格,使他也与酒交上了朋友。一次,刚领到工资,就请人喝酒,花去13元,考虑到无法向老婆交代,就托人从围场县城的商场里用7元为老婆买了一条灯芯绒裤子,回去报账时就说花费了20元。
曹国刚身材不高,不讲穿戴,不修边幅,一双皮鞋穿到扔,从不打油。在山上造林,可以几天不洗脸,不刷牙,不梳头,不刮胡子,与农民工完全一样,从外表上看根本不像是一个大学生。
他与农民工关系铁好。冬天太冷,他和民工们挤住在一个马棚里。那年月,民工们更穷更苦,连褥子也没有,睡在干草上。只有他带了一个褥子,自己不铺,挂在门口,为大家挡风。大家的心底热烘烘的。
1985年之后,他担任了第三乡分场场长。
仍然是拼命三郎的作风,干活不要命。平时在工地上,他随身带着干粮,如果放到地上,常常会冻成冰疙瘩,所以只得捆在腰里,饿了就啃一口,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一次冬天,上山砍柴,他口渴了,就用斧头挖雪吃,不料冰冰的斧刃与舌头粘在了一起,无法分开。他只好大张着嘴,咬着斧头。猛一用力,斧头分开了,舌头上的肉却被粘下来,血淋淋的……
他一直有一个心愿,把油松引进到塞罕坝。为此,他进行了多年的试验,又与北京林业大学的王教授一起联合攻关。
1988年之后,病情突然出现恶化症状,最终渐进至肺心病,进而呼吸困难,心肺衰竭。
最后的日子,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笔写。把同学们找到床前,一一交代,写了好多张纸,每天写得满头大汗。
他又让把北京林业大学的王教授请来,用笔商讨引进油松事宜,他写:“我不服气,这是我最大的心事,最大的遗憾!”写着写着,泪水又浸湿了纸页。
一直哭,一直写,后来不能写了,只能颤抖着用眼神交流。
最后的时刻,他疼得喘不过气来,脸憋得紫紫,但眼睛一直圆睁着。妻子号哭着说,你放心吧,我还让孩子搞林,把油松引上塞罕坝!
这时候,他闭上了眼,平静地走了。
1990年7月,曹国刚去世,享年50岁。
石怀义:“反革命”的追求
石怀义,承德双滦区偏桥镇人,1944年3月生,承德农业专科学校毕业,1962年上坝。
石怀义是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人,爱写诗。
1964年,他因写信反映工作待遇不平等的问题,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主要成员,被下放到大梨树沟营林区管制劳动。
白天干活,晚上挨打。用三角橡胶皮带抽打,用红荆条抽打,浑身青青红红,黑黑紫紫。
一边挨打,一边干活,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坝上天凉,露水浓,每天上工的时候,造反派强迫他走在最前头,用木棍把沿途草叶上的露水全部打掉,他的双腿裤管每天都是湿漉漉的。在山上干活,中午吃饭时不许他同餐,直到众人吃完后才让他吃冷饭,吃剩饭。
常年如此,20多岁的他便染上了严重的风湿病、胃病。骨瘦如柴,面色焦黄,弱不禁风。
石怀义的专业是育亩,30多年来,对落叶松和樟子松从幼苗到成材之间每一个时期的发育生长情况,他都有详细的纪录,竟然记录了50多本生长日记。他常常在半夜起床,观看和记录生长情况。坝上的寒气浸透着他,他的身体更差了。
他在家乡有一个女友,是初中时的同学,两人曾经海誓山盟,互许终身。但由于他是“反革命”,村里不开证明,不能结婚。女方痴心等待,非他不嫁,一直等了12年,直到红颜褪去,白发渐生,最后不得已,在家庭强大的压力下,与别人结婚了。
石怀义大哭一场,彻底埋葬了爱情。
直到1977年,他才与当地一个农村姑娘于淑芬结婚成家。
平反后,他先后任大唤起分场生产股长,三道河口分场场长,大唤起分场书记。
他的工作更主动了。每年10月底,上冻前,要把苗子起床,假植到一个大大的地窖里,用冰雪埋住根部,几个月不见阳光。他像探视婴儿一样,每天都钻进去,细细地端详。
第二年春天,植树前,他提着一只桶,桶里装满泥浆,每棵苗下地前都必须浸透根部,不能失水,不能暴晒。从早晨6点到晚上7点,一直工作在山上。春天造林的最佳时间是25天,从4月20日到5月15日,一刻也不能耽误啊。
他的风湿病更厉害了。
腿已经完全变形,走路要借助拐杖,但仍然每天上山。
二三十年过去了,塞罕坝上宜林土地都已绿化。下一个课题就是石质山地如何造林?他一直在探索着,试验着。
经过几年实践,他与技术员邓宝珠一起,终于探索出了一个全新的“干插缝造林法”。
这是一项巨大的发明,很快被推广到各分场。从此,坝上的石质山地也开始披上了绿衣。
但是,他的风湿病却是越来越厉害了,双腿绞痛,不能走路。但他仍然每天让人把他搀到山上,坐在地头,看着大家植树。
2005年2月,类风湿转肾衰竭,石怀义怅然去世,享年61岁。
我去采访的时候,在大唤起分场就餐。给我们餐桌服务的一位老年妇女,竟然就是石怀义的妻子于淑芬。60多岁了,还当服务员,端盘子洗碗。场领导无奈地告诉我,没有办法啊,于大嫂的身份是农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为了照顾她,分场给她提供了这么一个岗位,每月800元钱。
董加仑:无青春,不爱情
董加仑,1943年生,济南市人,1962年毕业于林业部白城林业技术干部学校。
来到坝上后,他一直是拖拉机手。
由于是地主成分,父亲历史上又有问题,他从来没有奢望调回济南。
董加仑在济南有一位美丽的初恋女友,等了他5年,见他调动无望,就分手了。
1970年,他在家人的介绍下,与一位相貌普通,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士结婚了,女方在一家玻璃仪器厂工作。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做妻子工作,希望调来团聚。妻子犹豫了两年,决定亲自来塞罕坝体验一下,没想到体验过后,却死活也不来了,并闹起了离婚。两个人从此便进入了长期的冷战状态。
没有电话,没有电报。回济南一趟,多么遥远啊,单程就要三天时间,来回则需要一个星期。写一封信呢,来回也要一个多月。
妻子不来,他也调不回去,本来感情就勉强,现在见面就争吵。就这样,信也懒得写了,过年也懒得回去了。渐渐地,夫妻的感情竟然淡化为水。女儿从小与他没见几面,本来缺乏亲情,又受到母亲影响,对他竟然也不理不睬了。
他是一个老实人,便只有把力气用在工作上。
那一年春天,拖拉机落入一个深深的水淖中,怎么也找不到车前的挂钩,无法拖出来。这时候,只见他脱光衣服,一下子跳进冰冷的水里,潜到底部,把钢绳准准地挂在牵引钩上。
可怜一个大男人,竟然孤身一生。
一天三顿饭吃食堂,晚上就抱着收音机,听广播,听邓丽君,听李玲玉。有时候,他会感到一种通天彻地的悲哀,就无来由地大哭起来。
是啊,他的青春呢,他的爱情呢。
一切都远去了!
只落得满头白发,满脸沟壑。
2003年,他退休了。这一年,与他冷战一生的妻子也郁郁而死。
他回去,为妻子举行了一个真诚的葬礼。站在妻子的遗像前,他呜呜地痛哭着,哭得天晕地暗,哭妻子,更哭自己。他与妻子之间,到底谁错了呢?
谁也没有错,错的是自己这一生的命运!
后来,他干脆把老宅买掉,彻底告别济南。
既然这一生都献给了塞罕坝,那么干脆也把骨灰献给这里吧。
2007年底,65岁的董加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黄昏恋,与昔日好友兼同学曾祥谦的遗孀陈彦娴结婚。
平生第一次有了家的温暖。他特别爱干家务,挂窗帘、拖地、养花、养鱼、掀日历、洗碗……
听着那一声声细微的声响,像音乐,像歌声,像童年,像初恋,那么温馨,那么芳香,那么动听……
八、历史的叹息
幼树栽下后,就像孩子出生一样,开始了慢长的成长过程。
幼树淹没在荒草里,要把周围的荒草割去,这个工序叫“割灌”,每年如此。另一项工作就是防虫,森林里有数十种害虫,专吃松树的嫩芽,需要时时观察,用药杀,或用手捉。
5年后,树高出草。
16年后,树冠长成,形成郁闭。从此进入修枝、抚育阶段。
第17年,对青年树进行第一次间伐,每亩保留160棵;从此之后,每隔三四年,进行一次间伐,共四次,分别保留120株、95株、80株、55株。如果有特殊需要的大径材,也可以保留25株至30株。
一株树从栽植到成材,要经过40年至50年,这是一个多么慢长的过程啊。
而人呢?
塞罕坝上,岁月悠悠,像云雾一样飘逝着,无声无响,无色无味,而痛苦、叹息、凋谢也在其中无形演变着,挣扎着……
凄风苦雨中,他们在一天天衰老。
因为无可选择的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生活环境,在这里长期生活的人们大都是杂病缠身。胃病、关节炎、类风湿十分常见,高血压,心脑血管病最为普遍。特别是冬天里,室内外温度相差往往超过60度,再加上地势高,缺氧,人们血管骤冷骤热,极易猝死,且以青壮年人居多。
据统计,坝上人的平均寿命比坝下人低15岁,青壮年人死亡率比山下人高28%。
1962年上山那一批学生中,除了以上写到的几位去世者外,还能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字:曾祥谦、李应胜、刘炳南、杨纪实、王学才、王贵、聂春林、李希义、李宗瑞、石德山、阎石、范林……
他们去世时的平均年龄,只有52岁。
九、人类的奇迹
几十年后的今天,塞罕坝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
塞罕坝人到底种了多少树?如果把人工林按一米的株距排开,可绕地球赤道12圈!
2007年,中国林科院曾对塞罕坝的巨大生态效益进行初步评估:不仅有效地承担着阻挡风沙任务,而且每年为京津地区输送清洁淡水1.37亿立方米,吸收二氧化碳74.7万吨,释放氧气54.5万吨,释放萜烯类物质10475吨,每年提供的生态服务价值超过120亿元……
专家认定,塞罕坝目前的植被情况已经达到或超过历史上的最好时期,成为人类改造自然的一个奇迹!
塞罕坝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但总是厚积薄发。
映山红是最早绽开的,5月下旬开,6月上旬谢,火一样的颜色,火一样的气势,熊熊燃烧;油菜花直到8月上旬才盛开,黄灿灿的,熏蒸天地。外界的春天已是残红落尽,而这里却是山花始开,群芳荟萃。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最神妙的是柳兰,像蒲公英一样飘舞得满山遍野,青青黄黄,婀娜多姿,清纯如玉女。谁种的?不知道。谁知道?风知道。
秋天是塞罕坝最美艳的季节,她把整个春天和夏天的储藏全部绽放出来,展示出来。于是,塞罕坝变成了一个960平方公里的三D影剧,魔幻般地展示着独有的风韵。到处是花,每一片叶子都是花,一层层,一团团,颜色深深浅浅,像绚丽的晚霞,那是大自然的调色板,又是大自然的画案。
这一阵芳艳喧闹过后,雪花又开放了。
肥白如花瓣一样的雪花纷纷从天而降。大自然累了,安静了,有睡意了,要休息了。于是,一场大雪飘舞的时候,塞罕坝就在厚厚的棉被下睡着了,打着鼾,做五彩的梦,憧憬着今年的光荣,盘算着明年的日子……
塞罕坝的冬天是一个洁白的世界,公路是白的,大地是白的,森林被雪淞和雾淞装点得也是白的,只有温泉汇成的小溪上腾起的袅袅烟雾,让人感到这里的一切更加梦幻,更加神奇,简直是一个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
森林是肺,湿地是肾。
北曼甸分场和阴河分场交界处有一带群山,海拔最高处1900米,分为一道沟、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沟……这里水脉丰沛,处处沁水,一个个细细的泉眼,形成了数万亩的沼泽地。沼泽地上的一绺绺细水,在一道道山石下相聚,然后汇流一处,再聚集,成为一条小河——吐力根河。
刚刚出生的吐力根河,河道弯弯,四周草木森森,花草在跳舞,水涟涟兮青青,小鱼们在翔舞聚合。那是它们的天堂啊。
吐力根河最典型的特点是“水倒流”。
河水自东向西流,流行200余里,在张家口境内与闪电河汇合。这就是滦河了,
“引滦入津”工程结束之后,时任水利部部长的钱正英在这里考察,认定吐力根河就是滦河的主要发源地之一。
滦河流入潘家口水库,就是天津人民的水源地了。
和花儿一样繁多的是蘑菇,鸡爪蘑、白蘑、汉英盘、天花板……
每年秋后,外地不少人来这里采蘑菇,在山林中支起一顶顶帐篷,也像一株株硕大的蘑菇。一阵湿风过,一阵秋雨凉,人们欢喜雀跃。第二天,天黑黝黝的,东方刚有蟹青色,他们就起来了,打着电筒,到深深的林中寻找,瞪着大眼,比蘑菇还大,终于发现,眼光一亮,嘴巴张得好大,能吞得下几个蘑菇。
最让人兴奋的是蘑菇圈了,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意象!
每当雨过天晴,草地上便出现一个个神秘的圆圈,直径小则十米,大则上百米。周围的牧草呈现出深浅不同的颜色,走近看,那圈子是由带着水珠的白蘑菇组成的。
蘑菇圈的形成,其实是一种蘑菇真菌用“孢子”繁殖后代的结果。孢子在菌褶里成熟后,随风散落在枯草腐根中,长出菌丝,不停地向四周延展,如果延伸时受阻,便形成半圆形或马蹄形。
一个个颜色深深浅浅的蘑菇,也像人们一样顶着雨伞,眯着双眼,看着松间的天,松间的人,闻着人间的清香空气,哈哈地笑着,未及笑完,就被人采到了篮子里,垂头丧气了。而仅仅在第二天早上,又有几株蘑菇悄悄地冒出来了。
塞罕坝有几十种珍贵的鸟类。
一次,几位游客不慎误入森林深处,看到树杈上一个硕大的鸟巢,里面有几个奇蛋,鸭蛋大小,只是遍布黑条纹,像京戏里的铜锤花脸。正在惊奇间,一只苍鹰俯冲过来——这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几个人大惊失色,赶紧跑开,苍鹰不依不饶,不许别人侵占它的领地,偷窥它的私密。几个人拼命地舞动着树枝,敲打着水壶,方才脱险……
塞罕坝,像天地间隆起的一个大大的蛋糕,香喷喷的,吸引着天下人的鼻子和眼睛!
……
十、最高祭奠
2011年的春天,我在塞罕坝采访的时候,感受着大森林宽厚无边的清凉和富氧,但已经难以寻觅到当年的植树人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一种大境界。比如王尚海,早在20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当年决战马蹄坑时,可曾奢望过要享受这一片森林吗?
这是一种传统的中华民族文化。
但这也是一种大无奈啊。
我不知道,作为国家林业部门的最高首长,贾治邦是如何思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他偶然发现塞罕坝的事迹后,定然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若非久历政坛,成熟稳健,临近退休的贾局长断然不会那样“冲动”。
2010年7月,国家林业局局长贾治邦,率领全国林业厅(司)局长,专程来到塞罕坝,进行吊唁、致祭……
"京城北眺,内蒙南望,
赫然映目,唯此林场。
自古极尽繁茂,近世几番祸殃。
水断流而干涸,地无绿而荒凉。
……
今朝看,
百万亩浩瀚林海,唯北半球无双。
截风沙以屏京津,蓄水源而泽城乡。
夺世上之奇迹,筑人间之天堂……
青烟袅袅中,我的心灵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阵阵感应,如同踩响了一架历史的琴键,过去的岁月如烟似雾,扑面而来。那些睡眠在大地下的人们似乎又欢活了起来,他们排着队从历史的深处向我走来。我似乎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张张形色各异的面孔,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哭声、呼喊声、叹息声、呻吟声……
谨以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森林——塞罕坝为祭坛,祭奠那一群可敬的人们,那一段悲壮的历史,那一种永恒的精神!
作者简介: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毕业于邯郸学院英语系和河北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和《木棉花开》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首届全国五一文化奖、冰心儿童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蝉联三届)和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蝉联三届)等。2007年12月,当选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