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
2011-12-29漆雕醒
啄木鸟 2011年6期
1
如果我还剩下羡慕——那么我选择羡慕蜗牛。
因为它的壳就是它的家,它可以背着后者去往任何地方。
——或许有点儿沉重,有点儿狭窄,但是绝对安全,而且免费。
在这个城市里我租住着一套宽敞的公寓套房,独居,花去工资的一半,但是它仍然不属于我,无论我如何清洗窗户与地板、涂抹墙壁、更换家具、填塞物品……也祛除不了主人留下来的味道,它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进进出出,因为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可替代品。
我摘掉眼镜,戴上美瞳,卷上头发,拉长睫毛……腮红、高光、粉饼……直到镜子里出现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化妆品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如果肉体不过是皮囊,与灵魂无碍,那么画皮也就不过只是一种生活态度——既然能做到可脱可卸,为什么不选择一件漂亮的?
我出门,去见“蜗牛”。
然而在网上有趣的人不一定在现实生活中也同样有趣。
“蜗牛”就是这种类型,我们约在酒吧见面,他很瘦,眼镜占去脸的三分之一,骨骼占去全身的三分之二,空洞几乎占去语言的全部。
他用眼镜后的小眼儿不断打量我,我微笑,他把它归于好感而非教养,于是他得寸进尺地拉住我的手,我仍然微笑,但趁着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急速离开。
我迫不及待地引起了他的兴趣,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
狩猎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而我的猎物也并不是他。
精雕细琢,粉墨登场,全副武装,这种约会对我来讲只是一种养育自信的方式——自信心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它产生于体内,但却从外部获得养分。
当我在镜子里看见颓废黯淡的自己,当情绪低落到无法自救,我便需要一个证人来告诉:你可以随时再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你作为女人的魅力还没有完全消失……
像偷偷敲了邻居家大门又飞快逃开的顽童,我满揣着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回到公寓。
我不会对“蜗牛”感到抱歉——我想他的目的和我并没有区别,只是他更贪心,因为贪心所以惨败。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但这个游戏不会因为他而结束——有些行为会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
我踢掉高跟鞋,褪下盛装,任水流冲洗我的皮囊,很快就被打回原形。
镜子里的女人平凡而寂寞,那张脸是生活的复制品。
我忍不住想起了“酒杯”。
——“酒杯”是另一个人的网名。
酒杯的价值在于它盛装着什么样的酒,但不管它盛装过什么样的酒,不论是名贵还是廉价,苦涩或是甜美,总会被喝掉或是倒掉,所以大多数时候,它是空着的。
这就是人生,他说。
他不是那种用故作的深沉来引起别人注意的人,他的深沉长在他的骨子里,然后通过他的眼神扩散。
“酒杯”是个摄影师,他喜欢拍摄黄昏,他说那是世界的沉淀时刻——所谓清澈都是被沉淀出来的。
见他的那一夜,我也是匆忙离开,因为我在害怕。害怕那些萌芽般长出的暧昧,蛰伏在黑暗中的它们看来是如此脆弱与胆怯,使我怀疑它们是否能够承受日光的温度。决定它们能否长成正果绝不仅是时间问题,我亲历过它们的夭折,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同样胆战心惊,筋疲力尽,至今仍元气大伤。
我深知自己目前剩下的那点儿爱只能勉强维持一个人的需要,或还不够——不够爱自己的人,又到哪里去找来分给别人?硬要为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酒杯”很可爱,但他目前无疑也只是一只空酒杯,因此我们都无法向对方索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时机不对。
我打开电脑,“酒杯”的头像依旧是灰色,他已经有一周没上线。
调出一段聊天记录,配着热牛奶啜饮。
酒杯:为什么要叫知更鸟?
知更鸟:知更鸟喜欢独居。
酒杯:你独居?
知更鸟:嗯。
酒杯:我知道有一部电影叫《杀死一只知更鸟》。
知更鸟:是的,很老的片子,格里高利.派克主演,一部经典作品。
酒杯:忘记了情节,现在只记得名字。电影讲什么?
知更鸟:我们太相信眼睛和耳朵,但组成真相的不只是图像和声音。
知更鸟:一个黑人被白人冤枉强奸,正直的白人律师为黑人辩护,虽然证人的证词漏洞百出,但种族歧视使得白人陪审团仍然宣布黑人有罪,黑人试图逃跑的时候被枪杀。
知更鸟:一个被孩子们认为是变态恶魔的人却在孩子们遇到危险的时候舍命相救。
酒杯:那么,和知更鸟有什么关系?
知更鸟:知更鸟代表无辜者。有些人在打猎的时候会以鸟类作为目标,但它们并没有任何过错,它们只是不幸遇到了心怀杀机的人类。它们的过错只是它们的弱小。
酒杯:嗯。无妄之灾。
酒杯:最近我也常常遭遇无妄之灾。
知更鸟:?
酒杯:出门的时候差点儿被花盆砸到头,碎盆子离我的脚尖还不到五厘米。
知更鸟:如果我是你,会觉得幸运。
酒杯:坐地铁的时候,差点儿被挤下月台。
酒杯:喝醉酒被朋友送回家,睡到早上突然醒来,发现煤气没有关。
酒杯:前天去玩漂流,结果橡皮艇莫名其妙地翻了,幸好大家水性都不错,没人受伤。还有……算了,多不胜举。
知更鸟:听起来你最近是挺背运的,但幸运更多,应该买彩票。
酒杯:呵呵。
酒杯:我最近常常见到一个人,很巧的是,最近几次倒霉的时候都会见到他,你相信克星这种说法吗?
知更鸟:据说夫妻总是互为克星。
酒杯:晕!他是男的。
知更鸟:现在男男也可做夫妻,某些国家。
酒杯:他看上去就是一脸倒霉相,哦,对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上个星期五的黄昏,在东湖。
知更鸟:真巧,上周五我也在东湖饭店吃饭。也许我们见过面。
酒杯:也许。我是去东湖边拍照片,当时莫名其妙地被一块石头绊了,刚好撞到他身上,从那天开始就一直不顺,我想也许我被传染了。
知更鸟:那么你遇到的是霉星,不是克星。你应该去找一个最近走运的人,故意撞他一下,看看是否能够中和。
酒杯:那么我撞他两下。
知更鸟:呵呵。但或许是你冤枉了那个人,其实是命运对你起了杀心。他不过旁观而已。
2
“废墟”没有出现在约定地点。
我用目光搜索着舞池,光怪陆离的影像中扭动着无数陌生的躯体。
他应该穿着黑色的骷髅头T恤,带着红色的帽子,我没有把手机号留给他,我说不喜欢让号码统治我的生活,我不喜欢和一串数字画上等号。
他不知道我会选择某个时段来厌憎数字,因为我的绝大部分生活都在做数字奴隶——我是一个会计——我的生活就建筑在数字的基础上,我为它服务而换取面包,它众我寡,力量悬殊,我没有成为主人的机会。
所以我需要偶尔的背叛。
我在酒吧里走了两圈,就在我沮丧地认定自己被放了鸽子的时候,“废墟”突然出现在身后。
“你好,知更鸟。”
他不是帅哥。
高大的身材,看上去更像碉堡而不像废墟,小眼睛如子弹孔,深黑浑圆,似深邃又似空洞,难以捉摸。
“我请你喝茶。”他说。
“酒吧里喝茶?”我觉得好笑。
“茶亭里喝茶。”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奇怪的是我竟然会顺从——他的语气里仿佛有某种让人无法违逆的尊严。
我第一次遇到这类人。
茶亭里很安静,若有若无的古琴音,茶香慢慢地蔓延,面前的男人俨然是个君子,目无邪念。
“晚上喝茶似乎不是好主意。”但这种环境和我的妆容服装反差太大,让我局促不安。
“失眠总好过呕吐。”他把茶杯推到我的面前。
“废墟”的衣服看上去也有点儿怪,尤其配着他气定神闲的表情,于是我问:“你的衣服好像很不合身?”
“是借的。”他笑着承认,“其实我没有这样的衣服。”
“你看上去也不像是常常上网的人。”看着他娴熟地摆弄着功夫茶的器具,我越发疑惑,“你不像是‘废墟’。”
“你会像你的白天吗?”他反问。
我无语。
是的,此时的我和白日判若两人。
白日的我会穿着拘谨的职业套装,带着框架眼镜和严肃的表情,坐在那间狭小封闭的房间里,在电脑上制作一张又一张的表格,计算出一个又一个的数据——而它们,承载着公司最核心的秘密。
每一个背负着秘密的人都注定是孤独的,因为秘密的规矩就是闲人免进。
大家都很守规矩,他们知道老板不喜欢有人接近他的会计。
他的!
我冷笑以及苦笑——是的,那是他的秘密,我不过是秘密的载体——人体U盘。
夜晚的我获得自由。
我脱掉全金属外壳,穿上人皮——我的原形太虚弱,无法独立示人。
“什么时候我们才会像我们?”我问。
他耸耸肩:“当我们确认我们是谁的时候。”
“你确认自己吗?”我又问。
他笑了,但是没有回答。可是他的笑容让我嫉妒,因为只有自信的人才会那样笑。
“废墟,是你对自己的确认?”我故意找茬儿。
“废墟是一种记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承认废墟是为了重建,不是为了把自己埋在里面。”
我疑惑着:“可是昨天你还说:人类永远在不停地制造着埋葬自己的废墟。”
他笑:“所以从今天起我就必须要开始重建了。希望你也是。”
听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有种被人洞穿的感觉。
“废墟”很怪,但是我并不讨厌他。
但结果仍然是我飞快地逃离茶亭,虽然我心里很愿意和他再多待上一会儿,和他聊天是一件愉快的事——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聪明人,但是永远缺少有智慧的人。“废墟”就是后者,可遇而不可求。
我相信他有力量改变很多东西,就比如他所说的重建。
可惜我害怕——不要说是脱胎换骨,即便细微的改变也需要勇气和力气,而这些我都已经所剩无几。
3
新地铁刚开通不到一个月,已经拥挤不堪。
现代文明以征服者的姿态长驱直入,人们兴高采烈地张开怀抱,现代人最迫切的需求就是速度,迫切地冲向终点,不计较手段,也不关心风景。
他们知道终点是哪里吗?我想,如果说生的终点是死亡,那么冲刺着的每一个人,都在赶着去死。
哈!我为自己的冷幽默发笑。
我开始想念单车。
那时候仿佛人人都骑在单车上,风把头发掀起来,两边的街道缓缓地退,像是幕布被优雅地拉开,人是等待登场的主角。
那时候骑车回家需要一个小时,现在坐地铁只需要十分钟,但是我回去的地方已经不再是家。
地铁来了,我走上去。
下午六点,竟然在高峰期得到一个空位,这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似乎不打算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我看见一个老人缓缓地走了过来。
我站起身,同时有另一个男子也站了起来。
老人选了那男子的座位。
我对那男子微笑,他十分冷淡地转过头,忽视我的友好。他看上去面色晦暗,黑眼圈极深重,提示着他糟糕的睡眠质量。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应该是电脑以及文件,我想他大概做着一份需要熬夜的工作。
但这与我无关,他不需要我的好感,我也不需要知道他的故事,我们只是两条平行线,和其他陌生人一样,不会有什么交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我闭上眼睛,等待下一站。
走出地铁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狠狠推了我一把,然后它的主人从我的身边跑过去了。
我跌在地上,心里骂,赶着去死!
这时候另一只手把我扶起来,我回头,看见一张陌生但熟悉的脸——是那个让座的男人。
“谢谢。”我拍着裙子上的灰说。
但他已经转过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呆了呆,再过几秒钟,这个人就会没入人海。
重建其实很简单:记得该记得的,忘记该忘记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废墟”。
“哎哎!”我叫着,追上去,“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他愣了愣:“为什么?”
“我想要记得扶了我一把的人。”我说,“总好过一直想着那个把我推倒的人。”
他的眉梢跳动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一个古怪的表情,似好笑,也似感触。
“都忘了吧。”最后他冷漠地说。
我想他也许是那种把冷漠当作舌头,用以舔舐伤口疗伤的人——但那伤口貌似很大,像一个无底洞。
他没入人海。
4
我为地铁上偶遇的男子画了一张素描像。
其实他并不特别,他并不是第一个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的陌生人,下雨天也有陌生人为我撑过伞,但是那些人,我已经都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真的一个都不记得。
我们的大脑总是会自动保留最优质的角落给那些重要的事,重要的人,细枝末节的被砍掉,不值一提的被遗忘掉,于是我们最终成为一块光秃秃的墓碑,而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看着那画像感叹,想不到自己竟然还能画得这么好——我以为那些技巧早就失去得差不多了。
小时候一度想要当一个画家——这是我忍不住喜欢“酒杯”的原因,他是摄影师,我们同样都想捕捉并且留住黄昏那种不可替代的光影效果。
其实当会计这个专业被选定的时候,我从没有抗争,因为我清楚梦想和现实的区别,我知道梦想可以永远不必实现,但是我们却不能一日没有面包。
我把画像夹进笔记本。
门铃作响。
我打开门,出乎意料地看见了废墟。
但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住址。
我叫肖展,我是警察。他说。
5
“蜗牛”的真名叫常毅林,职业:电脑软件工程师。
“酒杯”的真名叫罗尊,职业:摄影师。
他们都死了。
剧毒药物注射致死——同样的成分,同样的手法——无可争议的谋杀。
惨白到发青的罗尊躺在冰冻柜里,腹部有明显的缝合线——仿佛真的是被灵魂抛弃的破皮囊。
“蜗牛”也是一样,只是他看上去更狰狞。
“他们都是在醉酒状态下被注射的。”肖展说道,“罗尊死于2号晚上,在‘奇乐’酒吧的后巷发现他的尸体,常毅林是在‘月虎’酒吧喝醉之后,在公交车站遇害的。”肖展的嘴在说话,眼睛在逼供:“在他们的QQ好友里有一个共同者,就是你,知更鸟。从聊天记录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在和你见面之后出事的。”
“你们怀疑我是凶手?所以,你就故意以‘废墟’的名义来接近我,你把自己当作诱饵,只等我出手,便把我铐起来送进监狱?”
“网上的‘废墟’不是我。”肖展说道,“我说过,衣服是借来的,跟真正的‘废墟’借的,在你和他见面之前,我们先找到了他。”
“哦,我懂了,冒名顶替,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不是‘废墟’,看来我的直觉很准。”我苦笑着,“这么说,我从很早开始就被跟踪了?”
在他们的眼中我一定是一个受过心理刺激、依靠不停杀人的方式进行宣泄的变态女人。
“我们了解过你,”肖展果然说,“知道你的过去。我相信,你离开家乡,到这个城市来,是为了忘记,以及重新开始。”
他的手放在我的伤疤上。
我看见了遥远的过去。
单车上的少女问少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少年说:嗯。
少年后来成为新郎,成长为女人的少女亲眼看着他与新娘拥吻。
她在欢呼声中全身颤抖,拿走了婚车上的一朵红玫瑰,一片一片地放入嘴中嚼碎——它们的颜色,像血。
那是毒药,至今,仍留在体内作祟。
我看着肖展:“每个人都会有伤口。”
“有些伤口会渐渐痊愈,有些伤口会把人慢慢吞噬。”肖展点点头,“你在努力不让它吞掉你,你一直做得很好。”
我很想哭,但是我忍住了,现在重要的不是感触。
“我有过杀人未遂的前科,可是我没有再见过他们,我没有再伤害过任何人!是,我是因为感情失败才逃到这个城市来的,我以为我会重新开始,虽然我又失败了很多次,但我还没有绝望,”我说,“因为我还年轻,不算难看,还有人喜欢……”
“是的。”肖展点头,“你一直在证明这一点,在‘蜗牛’面前,在‘酒杯’面前,在‘废墟’面前……”
我咬着牙:“你觉得我是一个笑话?”
“你年轻,漂亮,而且聪明……”肖展说,“这本来是事实,你不需要活在别人的眼睛里。由别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是可悲的。”
“谢谢你的建议。”我说,“可是大多数人都这样活。”
肖展点头:“那么你知道当你离开之后,那些被你离开的人会怎样吗?”
等价交换——我拿走了自信,代价是把别人的自尊推入深渊。
“他们会很生气,很愤怒,会狠狠地骂我,用词——”我想象着,“无所不用其极。”
“嗯,那你呢?”肖展问,“你回去以后做了什么?”
我恍惚着,见了“酒杯”回家的那一天我喝了酒,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早上头痛欲裂地去上班——心里杀气腾腾——想谋杀每一个我看见的数字。
见了“蜗牛”的那一天,我上网去寻找“酒杯”无果,于是又喝了酒,做了一夜的噩梦,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浴缸里——幸好里面没有水。
那浴缸真像棺材。
“他们也喝酒,把自己灌醉,因为醉到不省人事就不用面对难堪。”肖展用奇怪的语气补充道,“那天晚上,你走之后,我走回酒吧,也喝了很多酒……我在验证我的推测,但是我失败了。不过我很高兴我失败了。因为证明你不是凶手,我很希望你不是。”
我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诱饵,你以为我会趁着你醉酒的时候下手。但那天我没有出现。”
“我们有同事一路跟着你,证明你回了家。”肖展说,“可惜在我假装醉酒的时候,没有其他人袭击我,否则你的嫌疑可以完全洗清。”
我说:“我没有袭击你,也许是因为我谨慎,也许是因为我没心情。”
肖展大笑:“嫌疑犯都着急撇清自己,你倒像急着揽祸上身。”
“我只是喜欢把事情先设想到最坏,不抱那么多希望,也就不至于那么失望。”我说,“心境平和有益健康。”
肖展终于把话引入正题:“今天请你来是协助调查。我们偏向于认为你不是凶手,但是这个凶手很可能与你有关。”
我愣了愣:“为什么?”
“你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并不令人愉快。”肖展叹了口气,“‘蜗牛’和‘酒杯’在你不告而别之后,都喝得大醉,这是导致他们没有反抗能力的直接因素。”
我打了个寒战。
“凶手选择了你的目标。”肖展说道,“虽然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他很可能认识你,而且一直跟踪你。你觉得你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吗?最近和什么人发生过过节吗?”
如果不是巧合,那个人就是在刻意地杀死我所接触过的人,如果我自信到自恋的地步,也许我会认为那可能来自一个畸形的暗恋者,但他杀死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被我抛弃的人,所以不应该构成这类杀人动机,现在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是一个憎恨我的人。
连环谋杀,而我同时认识两个受害者,他们都恰好死于和我接触之后不久,我是一粒链扣,很容易就会被警方查出。
栽赃嫁祸。
可是什么人会对我抱有这样大的仇恨,不惜用两条人命来作为武器?
6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接受了警察的暗查。
肖展说,选择秘密调查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当真凶知道警察介入,他就会藏起来,永不再现。
然而答案仍然是零,警察和我都找不到那样一个人,以及那样的仇恨。
在这个城市,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我小心翼翼地生活,谨言慎行,避免挑起哪怕是最细小的争端,就算偶尔冒险见见网友,也要用化妆品弄出一张连自己也不认识的脸……我的生活里只剩下萍水相逢,来去匆匆,别人于我永远是别人,我于别人,也只不过是别人。
“就像你所说的,每个人都有伤口,你不需要捅他一刀,也许只是一句话,就可以把他的伤口撕开。有很多罪犯自己本身也是某种受害者,他们往往在受到刺激后才成了罪犯,有时候只是一个很小的刺激也会引起杀机。”
“没有人喜欢被拒绝。”肖展如是说,“找到你并不难。”
我把所有曾经见过的网友名单和QQ号交给肖展,密密麻麻的一整页。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心喜欢过我。”我说,“但这张纸至少可以告诉我,我拒绝过多少人。”
肖展苦笑。
7
我继续着以前的生活。
白天枯燥古板地工作,到了晚上,便浓妆艳抹地去见网友。
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些网友都是诱饵。
我对肖展说:你不适合作为诱饵。因为诱饵必须要让人觉得可控制,你太强大,不论是清醒还是酒醉,都不能给凶手这种安全感。也许这就是他没有选你的原因。
我不知道那些诱饵是不是警察,我们在酒吧里说着千篇一律的台词,他们喝酒,皱着眉头咽下一杯又一杯,有时候我在想这是不是假公济私,他们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可以冠冕堂皇地宣泄。
实验进行了两个月,我约会二十八次。
但没有人再受到袭击,也没有人再死去。
也许凶手觉察到了什么,也许他只是厌倦了。
我对肖展说,也许是你错了,那个不是我伤害过的人,这一切不过是个巧合,“蜗牛”和“酒杯”只是那个凶手随意选择的两个受害人,我只是碰巧成了他的烟幕弹。
肖展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回到家里,启开一瓶红酒,狂饮。
然后醉醺醺地打开微博。
这一天我写下:
失望,原来我依旧不是主角。
我拉动鼠标滑到微博的第一条,我看着它两秒钟。
秦枝,我恨你,这种仇恨永远不会消失。
8
终于有了新的死者。
一个女人,溺毙,脚上绑着一个旅行袋,里面装满了石头。
依旧是谋杀。
尸体已经完全腐烂,估计死亡时间超过3个月以上。
当DNA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再次进入公安局,这一次,不再是配合调查,而是逮捕。
死去的女人是李雪菡。
她曾经横刀夺爱抢走了我的初恋情人,我在她的婚礼上用水果刀刺向她的心脏——当然,我没有得逞。
现在她在我的眼前腐烂着,面目全非。
李雪菡的丈夫到了公安局,他仇恨地瞪着我——但那个男人已经不是魏科,在我离开那个城市后的第二年,他和她便离了婚——我从来不知道。
李雪菡的老公证实了她失踪的日子,十月二十九日——那天是星期五,公司有一个庆功会,在东湖饭店聚餐,其实我的酒量很浅,很少的量就足以让我晕晕沉沉,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醉酒之后的丑态,因此趁着还有意识找地方把自己藏了起来,大概藏得太过隐秘,因此之后的两个小时,没有人见过我,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做了什么。
——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她也在那里,我真的没看见她。”我无力地申辩着,一切证据都指向我——作案动机、作案时间、现场……
老板花钱为我请了一个相当优秀的律师,当然,我相信他的目的绝不止是爱护下属这么简单,每个公司都有很多无法公开的秘密,他也是为了保护他的秘密,他希望用恩义来换得我的守口如瓶。
律师很卖力,他很快让形势变得对我有利。
李雪菡从中学时代起便以骄傲和强势著称,漂亮女人从不乏追求者,但她却更喜欢掠夺游戏,她现在的老公也是她从别的女人手上抢来的——因此她的敌人远不止我一个。
在多方的努力之下,我终于可以暂时脱离刑拘。
我到荒了多日的微博上自嘲:主角不好当,尤其是替补。
这天夜里我没有喝酒,但是依旧做着噩梦。
我梦见李雪菡站在湖边,她在打电话——给她的前夫,我的旧爱——魏科。
“有些事情结束就是结束了,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知道现在的你很让人瞧不起吗?”
她的嘴不断地吐露着刻薄的言辞……
一个黑影子把她扑倒在地上,她被倒拖着前往水的深处——她的头发散开在地上,像一把廉价的扫帚,无力地和满地的石子儿与落叶摩擦而过……
她死了,眼神还在苟延残喘,它们抓住我大吼——秦枝,这是你一直想看见的,对吗?
那个拖着她的黑影转过身……
啊——
我从地板上惊醒过来。
9
肖展站在门口。
我擦干眼泪:“你还想知道什么?”
“酒杯”说,霉运是会传染的。
那天“酒杯”拉过我的手,他问我,怕不怕?
自从那天起,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霉星吗?我哈哈大笑。
肖展没有笑,他一直很认真地听着我颠三倒四的故事,那些与案情无关的噩梦与无病呻吟。
三天之后,肖展再次来到我的公寓。
他带来了一大箱子照片。
有“酒杯”的、“蜗牛”的,还有很多李雪菡的生活照,甚至毕业照。
“你仔仔细细地看每一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路人甲和路人乙,你看看,在最近几个月,你有没有见过同样的一张脸?这非常非常重要!”
于是我顺从地照做——很奇怪,他总是可以让我毫不反抗地顺从。
我花了整整二十八个小时来琢磨这些照片,最后在李雪菡的中学毕业照上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从笔记本里拿出那张陌生人的画像。
“他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我不太肯定地说。
“他们就是一个人。”肖展说。
10
骆枫对我说了四个字:我喜欢你。
我的回答是三个字:你不配。
他以为我曾经对他微笑我就应该属于他,哼,愚蠢和贪心都应该受到惩罚……
……
这段话节选自李雪菡的日记——1992年3月11日。
“骆枫是她的中学同班同学,她拒绝了他的求爱。”肖展叹了口气,“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所以他一直记得,但不是因为爱情。被拒绝的自卑一直影响着他的生活,那天在东湖,他偶然遇到了李雪菡,他听见她在打电话拒绝另一个人,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有时候只是一个很小的刺激也会引起杀机。他的仇恨在那一瞬间复苏,所以他杀了她,他把她的尸体沉入湖底。那个时候是黄昏,大家都在饭店里吃饭,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但是在他返回的路上,有一个人撞到了他。”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酒杯”。
“是的,‘酒杯’。‘酒杯’是摄影师,是东湖的常客,很多人都认识他。李雪菡的尸体如果被发现,那么‘酒杯’就会成为目击证人,一个摄影师通常有很强的描述能力和记忆力,骆枫心虚害怕,他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杀人灭口,他跟踪‘酒杯’,”肖展说道,“其实‘酒杯’跟你提起的很多意外都不是意外,从你嘴里听到这些事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不同寻常,我意识到‘酒杯’很可能才是整个案子的链扣,而东湖的谋杀案才是所有不幸的起点,所以我让你去辨认照片上的陌生人,因为我相信那个人一定是李雪菡认识的人,而这个人也一定同时在‘酒杯’和你的身边出现过,你也许还记得他的样子,我没想到你居然画下了他,这大概就是天网恢恢……”
“骆枫之所以选择在‘酒杯’和你见面之后杀死他,除了‘酒杯’喝醉了酒可以给他可乘之机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讨厌你。他亲眼看见你如何戏弄一个男人的感情,他把你归为李雪菡同一类人,所以他决定嫁祸于你,之后杀死‘蜗牛’,也是为了把警方的视线引到你的身上,他觉得你应该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我们的心理学专家说,他对于杀死‘蜗牛’并不感到内疚,因为在他的心里,杀死的其实是愚蠢的自己……”
“他为什么后来没有再继续?”我问。
11
“那人看上去太聪明了,所以我没对他下手。我跟着你上了地铁,看见你给那老人让座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后来你跟我说,‘我想要记得扶了我一把的人,总好过一直想着那个把我推倒的人。’你不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就像看见了世界末日。那个时候我想,嗯,是的,该结束了,一切都在今天结束吧。”
骆枫坐在玻璃窗的那一边,穿着囚服,戴着手铐脚镣,他看上去是如此安静,所有的罪状,他都供认不讳。
我想起了那个梦境。
拖着李雪菡的黑影转过身来——那是骆枫的脸。
我忽然意识到那其实并不是梦境,那天藏在灌木丛中掩藏醉态的我,亲眼看见了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我以为那是噩梦。
“酒杯”不是目击者,我才是。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做?还会选择杀死她吗?”我问。
“我会选择不那么憎恨自己……告诉你一个秘密,”骆枫压低声音,“李雪菡不是我杀死的第一个……”
心理学家说,我们所不能承受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刺激——偶然并不可怕,但累积总会造成质变。
我们会记住那些重要的事,但是却被最微小的事改变。
尾 声
这一天,我在微博上写:秦枝,从今天开始我原谅你了。
我走出大门,一个人,没有盛装,没有化妆。
在这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们都是知更鸟。
危险的子弹随时会落进我们的身体。
但是,我们真的都是无辜的吗?
责任编辑/筱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