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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蝶

2011-12-29魏人

啄木鸟 2011年7期

  引子
  
  人在最紧张的时候,往往会深深地吸一口气……
  呼吸包括一呼一吸两个动作,其间没有任何停歇和间断。这个过程极其自然,不需要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特别有意识地来完成它。2009年9月11日凌晨四时,一只手掌突然放在正在开车的林阿龙的右肩上。手掌的力道很重,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这只手掌传递过来的热量。这一刻林阿龙的呼吸停滞了,那口气好像凝固了,静静地靠在丹田处歇息……他的脚缓缓地踩住了刹车,本田越野车无声无息地停在240省道的59公里处。车停住的时候,放在他右肩上的手掌离开了。随即后车门响了一下,他听见徐展堂沙哑的声音:“阿龙,下车。”徐展堂拉开车门下了车。林阿龙随即也熄了火,在拔下车钥匙的同时,那口一直在丹田处歇息的气突然蹿了出来,林阿龙不由得“啊”了一声,身体向后一仰,让这口气从喉咙里奔腾而出……
  59公里处两边都是茂密的旱竹与灌木,密密匝匝,在灰色的晨曦映照下就像厚实的城墙。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在距离59公里处二百米左右的地方渐渐停歇,马上,那里闪起灯光,是一短两长。林阿龙走近徐展堂说:“展叔,他们来了。”
  徐展堂转身看着林阿龙,目光炯炯像发情的公牛,充满了欲望和发泄这些欲望的渴望。忽然,徐展堂双手捧起林阿龙的脸,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阿龙,去拿枪。”
  徐展堂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举起来在空中画了两个圆圈。对方也用手电筒画了两个圆圈。徐展堂笑了,对从后备厢取出AK47的林阿龙说:“装上消音器了吗?”
  林阿龙无声地点点头。
  “知道什么时候开枪吗?”
  林阿龙又点点头,同时打开保险,“当你说让我去吃饭时我就开枪。”
  徐展堂收敛笑容,走近林阿龙,“这次不但要把对方的人干掉,我们的人也要干掉。”看到林阿龙惊诧的目光,徐展堂说,“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时,那边的人拎着皮箱慢慢走近,这边几个手下也从车里拿出两个蛇皮袋放在车前。很安静,林阿龙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走二百米,只需五分钟。五分钟到了,那边的人也到了本田越野车前。四个皮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红色的人民币。两个蛇皮袋也打开了,里面是包成方块的海洛因。徐展堂走过来翻看着皮箱里的人民币,在确定钱是真的之后,对那边领头的人说:“好,你们把货拿走吧。”
  那边领头的人摘下帽子,“徐老板,按规矩我们也要验验货吧?”
  徐展堂冷笑道:“在这里只有我的规矩,要货拿走,要验货不行。”
  “徐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徐展堂打断对方的话:“阿龙,我们该去吃早饭了吧?”
  林阿龙的呼吸又短路了。就在一分钟之前,他听见了那边领头人的声音。这是他熟悉的声音。这是宁五原的声音。宁五原是警察,林阿龙八年前在禁毒训练班上与他相识。这宁五原八年后还是警察吗?如果宁五原是警察的话,那么林阿龙也应该就是那个叫田小田的警察。在呼吸短路的瞬间,他的大脑中出现了无数肯定与否定。
  这是徐展堂贩毒集团两年来最大的一笔交易,无论对于林阿龙抑或是田小田都是关键的一天。没有任何指示让林阿龙在这笔交易中现身变成田小田,可交易的对方是宁五原。那是他的警察兄弟!同时,这也是两年来徐展堂第一次开杀戒。难道他知道宁五原是警察?抑或他也知道林阿龙就是田小田?“阿龙,该吃早饭了。”耳边响起徐展堂有些恼怒的声音。
  林阿龙闪电般地把枪口抵在宁五原的下巴上:“把手举起来。”宁五原全身一抖,举起了手,他的衣袖落了下来,手臂上蝴蝶图案的刺青映入林阿龙的眼帘。此时,林阿龙长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是田小田!电光石火之间,刚才抵在宁五原下巴上的枪口已经抵住了徐展堂的下巴。
  徐展堂大惊:“阿龙,你……”
  “不许说话!”林阿龙现在是田小田了!他对依旧举着手的宁五原说,“你,把他捆起来!”宁五原慢慢地放下了手,慢慢地走了过来,就在他把手伸向背后的时候,田小田左手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宁五原,“把手放在前面,抽出你的皮带把他捆起来。”
  宁五原抬头看了一眼田小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将徐展堂捆了起来。“要不要把他的嘴堵上?”
  田小田没有理会宁五原的问话,用枪口对准他。“你!跳几下!原地跳!”
  宁五原嘴角的笑消失了。“如果我不跳呢?”
  田小田扣动扳机,两颗子弹打在宁五原叉开的双腿中间,溅起一片泥土。“跳!”
  宁五原犹豫片刻,原地跳了起来,随着跳动,一把手枪从他身上滑落在地。田小田命令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手下把枪捡起来,把宁五原和其他人捆了,并把他们的嘴都堵了。
  徐展堂和宁五原的嘴是田小田亲手堵上的。在把破布塞进徐展堂嘴里之前,徐展堂恼羞成怒地说:“阿龙,你干吗这么着急?这一切我本来都要给你的……”田小田没有说话。林阿龙从今天开始不复存在了。没等徐展堂把话说完,他直接把破布塞进他的嘴里,可能是塞得过紧,徐展堂的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很大,又气愤又失望。宁五原看见田小田走过来,主动把嘴张开,神情诡秘地看着田小田,好像在说:你够狠。田小田读出了宁五原目光中的含义,心里略有不安,但不妨碍他把破布塞进宁五原的嘴里而且用的力气更大。随后,他让手下把宁五原的面包车开过来,把钱和毒品搬上车,再把徐展堂和宁五原等人押解上车,用胶带把他们固定好并蒙上他们的眼睛。然后,他对两个手下说:“我也要把你们照此办理,委屈你们了。”
  两个手下说:“我们听阿龙哥的。”
  听到手下称他“阿龙哥”,田小田笑了,心里笑了……
  田小田把装着宁五原和徐展堂的车开到隐蔽处,自己开着本田越野车上路了。
  太阳升了起来,公路上铺满阳光。在68公里处,田小田下了车,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下鞋,从鞋跟里取出一张电话卡放进手机里,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了,田小田说:“二叔,我是小田……”
  说这句话时,田小田的呼吸又停滞了。直到听见二叔说“那你回家来吧”,他才悠悠地吐了一口气。
  
  第一章
  
  雨湖宾馆坐落在鸡公山下,从外面看朴实无华,与当地民居相似;走进内部却金碧辉煌,一派泰式风情。宾馆只有三层,田小田住在三层最西头的321房间。这是个单人间,宽敞的卫生间里有一个圆形浴缸,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就是闻名遐迩的鸡公山硫磺温泉。
  电话铃响的时候,田小田正躺在浴缸里似睡非睡。他的手机就放在浴缸边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号码,又把手机放回原处,闭上眼睛……此时,是他抓住徐展堂和宁五原后的第三天,9月14日下午四时。
  手机又响了一下,这次是短信提示。田小田依旧闭着眼睛享受着温泉水浸泡身体带来的那种安逸感。他的脸上泛起细密的汗珠,他能感觉到,那些碎钻般的汗珠细腻温软,像单芹的手。田小田仿佛看见单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单芹……”田小田喊的同时睁开了眼睛,浴室依旧。哪有什么单芹!其实,田小田心里很明白,他是永远见不到单芹了。除非他还是林阿龙。他把头埋进水里,想让自己安静一会儿,突然,他一跃出了浴池,冲出浴室,跳进套房的客厅里。一男一女正要往沙发上坐,听见动静,他们敏捷地转身面对田小田。男的是二叔。女的是陌生人,长得像单芹。
  田小田松了口气,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师傅?”
  二叔笑道:“小田,你先去穿上衣服咱们再说,好不好?”
  田小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不过,他没有失态,对那位长得像单芹的陌生女人说了声“对不起”,随手抓起床单裏在身上后退着回到浴室。几分钟后,穿着一套耐克运动装的田小田又来到客厅。他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二叔和陌生女人面前,然后在沙发对面席地盘腿而坐:“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白开水。”
  
  陌生女人伸出手:“我叫肖驰星,是心理医生,也是警察。”
  田小田淡然一笑:“不论是谁,我都不喜欢不请自到。”
  二叔说:“打了电话又发了短信,你都没有回信,担心你出什么事……”
  肖驰星说:“是我要求罗队打开门的,对不起。”
  田小田说:“这都不是理由。”
  罗明辉,也就是二叔或者罗队说:“不谈理由了,谈正事吧。”
  田小田站起来:“我不喜欢‘对不起’这个词。在某种意义上,‘对不起’是对错误行为的掩饰。”
  罗明辉眉头紧皱:“难到你要我和肖医生出去敲门再进来?”
  田小田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如果你们能这样做,我们就有了继续谈话的基础。”
  罗明辉猛地站起来,脸色通红,甚至嘴唇也有些颤抖。肖驰星走到田小田和罗明辉中间,轻轻拽了拽罗明辉的衣袖。“罗队,我忘了,您给田小田带的茶叶还放在我车上呢,我们一起去拿,好吗?”她说这些话时,用眼神示意罗明辉不要激动。
  罗明辉当然明白。这个当了三十年刑警的男人终于忍住火气随肖驰星走出321房间。一出门,他就一拳打在墙上,咬牙切齿。肖驰星笑了,轻轻拍了拍罗明辉的肩膀。“罗队,要有自信,是你的东西就永远是你的!田小田是跑不掉的。”
  肖驰星的话把罗明辉说愣了。当初,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曾副局长让肖驰星一同去见田小田时,罗明辉就持反对意见。还有谁比他更了解田小田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田小田比父子还亲。不过,罗明辉的反对意见在曾副局长的命令面前软弱无力。
  两个人来到车前,罗明辉打开后备厢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给田小田带什么茶叶。肖驰星却从她的行李箱里取出一盒茉莉花茶递给他:“据我了解,田小田喜欢喝茉莉花茶。”
  罗明辉说:“你了解?你是从哪儿了解的?还有,这次让你来不是让你做课题的,你要记住,你是医生,心理康复医生。”
  肖驰星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罗队,咱们回去吧。”
  321房间房门大开。罗明辉和肖驰星看见了身穿西装的田小田。田小田微笑着,有些夸张地张开双臂对罗明辉说:“欢迎师傅大驾光临。”
  罗明辉愣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好像把先前的不快全都忘了。肖驰星却心里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难以想象,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她就看见了两个迥然不同的田小田。她担心可能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罗明辉沏了一杯茉莉花茶递给田小田:“吴裕泰的高末儿,尝尝吧。”
  田小田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他很安静地注视着玻璃杯里飘着香味的呈琥珀色的液体。这一瞬间,田小田好像忘记了屋内其他人的存在,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举起杯子对着午后的太阳。在阳光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由砖红色变成绛紫色又渐渐变成棕色。
  罗明辉和肖驰星面面相觑……
  
  田小田第一次喝茉莉花茶是在南横西街。那天他获得了国家认定的A级舞蹈教练证书。
  五年前,他刚进刑警队。严格讲,所谓进刑警队不过是罗明辉的口头通知。田小田根本不知道刑警队的门朝哪儿开。罗明辉把他从大学接出来后就直接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他就叫林阿龙,一个混迹娱乐场所的混混儿,因打架斗殴被判刑一年的罪犯。
  田小田问:“为什么?”
  罗明辉说:“没有为什么!你是一名刑事警察,这是你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把林阿龙的角色扮演好,就算完成任务。如果你现在不想干还来得及,我可以马上把你送回学校。”
  田小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干。”
  之后,罗明辉开了一天一夜的车,把田小田扔到北方监狱的一间牢房里,告诉他:“一年后的今天我来接你。”
  一年后,罗明辉接田小田出来。在监狱外,罗明辉叫田小田的时候,他怔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罗明辉说,能进入角色还要能淡出角色,这是优秀刑警的基本素质之一。
  田小田明白了,他所憧憬的刑警队生活可能与他无缘了,不过,也许等待他的生活更富于挑战性,于是他问:“师傅,下一个角色是什么?”
  罗明辉说:“舞蹈教练。”
  北京有句老话:东富西贵,南穷北贱。南横街打头就是个“南”字,自然就和“穷”字称兄道弟了。南横街横跨半个南城,街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做的全是糊口生意,种类繁多。罗明辉带田小田来到南横街西头,距离牛街很近,牛羊肉铺也多,在两个肉铺中间是一家修鞋配钥匙的小店,两扇窄门上各贴一个退色的倒“福”。
  罗明辉进屋熟门熟路地说:“大锁,沏壶高末儿,渴了。”大锁应声拎着暖壶出门了。
  罗明辉让田小田坐定后,平静地说:“他是我的耳目。那次上斜街的杀人案就是他提供的情况。”说着掏出五百块钱放进大锁放在小桌上的钱包里。田小田正想问点儿什么,大锁拎着暖壶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儿。
  女孩儿和罗明辉很熟,边沏茶边说:“大锁过来拿茶叶我就知道您来了,茶沏好了……”
  罗明辉喝了口茶。“香!单芹,什么时候嫁人?”
  叫单芹的女孩儿脸红了,嘟着嘴说:“你还是警察大哥呢,怎么说话呢!”说着,单芹把一杯茶端给田小田,“这位大哥,请用茶。你也是警察?”
  田小田没接杯子,反问:“你看我像警察吗?”
  单芹端详了田小田一会儿:“你不像。罗大哥带来的人个个都挂相。”
  罗明辉哈哈笑道:“单芹小眼睛还真毒,一眼就看得真真的。他叫林阿龙,艺名阿龙。”
  单芹也笑了,笑得很妩媚:“还有艺名呀,林阿龙,你是干什么的?”
  田小田有点儿茫然,还没等他说话,罗明辉接着说:“他在一家舞蹈俱乐部当教练。”
  单芹说:“罗大哥,我又不是问你。林阿龙,你不会说话呀?你教什么舞?”
  田小田看了一眼罗明辉。罗明辉也正看着他。他出了口气说:“我什么舞都教……”
  “真的呀,我正要学拉丁舞呢。唉,你倒是接着杯子呀,喝茶。”
  罗明辉说:“上回大锁说你要参加舞蹈比赛,想找一位教练……”
  “是呀,就是他呀!”
  罗明辉说:“成不?”
  “成不成单说,喂,你倒是接杯子呀!”
  田小田生在北京,父母是南方人。他从小的生活习惯都是父母培养形成的。在喝这杯茉莉花茶之前,他只喝白开水,甚至连可口可乐之类的饮料也不常喝。此刻,他看着面前飘着香气呈酱紫色的花茶犹豫不决。周围的人都看出了田小田的犹豫。罗明辉知道田小田是嫌杯子脏。大锁看田小田一身名牌就觉得田小田不会喝这杯茶,礼到了就行。可单芹不管不顾地说:“林阿龙,你倒是接一下杯子嘛。是不是嫌杯子脏茶不好呀?”
  话到这份儿上,田小田连忙双手接过杯子,同时也看清了单芹的模样。唇红齿白明眸细眉,让田小田心头一跳。他感觉自己脸红了。
  单芹自然不知道田小田的内心感受,只是说:“喝呀!”
  田小田双手端着搪瓷茶缸喝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沁入肺腑。他不由得又喝了一口。这回,浓郁的花香转为悠长绵软的暗香,袭遍了他的全身。田小田真的没有想到,这样破的搪瓷缸子、这样一包碎末式的茶能给他带来如此的享受!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身子发软,他看见对面的单芹在晃动,他听见单芹在问罗明辉吃饭了没有。罗明辉说这不是来找你们一起吃呀。又听单芹说糟了,别是大锁把茶沏浓了,八成这位大哥醉了茶了。听见这句话,田小田觉得自己滑下了椅子……
  
  还是田小田先开了口:“师傅,大锁还好吗?”
  “大锁?”罗明辉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大锁……挺好。”
  田小田注意到罗明辉说得有点儿含混。他没有再问,而是对肖驰星说:“肖医生,第一次给我喝花茶的人就是大锁。”
  肖驰星眼皮跳了一下,“谁是大锁?”
  田小田直视肖驰星,“肖医生,你真不知道大锁?”
  肖驰星也直视着田小田的眼睛。此时,田小田的目光夺夺逼人。肖驰星垂下眼帘,想起躺在香山附近精神病院里的大锁,想起大锁每天都在反复说的一句话:花茶……想到这里,肖驰星重新抬起眼帘,“知道。”
  
  田小田嘴角翘了一下,脸上划过一丝苦笑:“我想,他一定过得很苦。”
  这句话声音很轻,肖驰星听得出个中的无奈和痛惜。她知道田小田不清楚大锁的现状,但田小田提到大锁,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在接受对田小田进行心理观察这项任务后,肖驰星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罗明辉来鸡公山时,她充满信心。没想到一杯普普通通的花茶,让肖驰星感到自己的功课做得远远不足。
  罗明辉和肖驰星都没有接田小田的话。田小田用手揉揉眼角:“不说那些了。罗队,肖医生,咱们说正事吧。”
  罗明辉长出一口气:“是这样。田小田,徐展堂想见你。”
  
  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肖驰星独自开车来到饭店。
  她住在离这里十公里的县公安局招待所里。罗明辉开始准备安排她也住在饭店,被肖驰星婉拒了。罗明辉以为肖驰星在为他们省钱,就告诉她不必在乎这点儿钱,还可以近距离观察田小田。肖驰星说,她要与田小田拉开一些距离,这样利于工作。
  罗明辉说:“那好,按你说的办。明天你动员田小田去见徐展堂。”
  “那你呢?”
  “我去趟弥勒市局,是礼节性拜访。”
  
  前台值班经理说田小田去湖边跑步了。肖驰星来到湖边,坐在长椅上。湖不大,坐在长椅上就可以看见湖的全景,也可以看见穿着红色运动衣正在湖边跑步的田小田。
  昨天,罗明辉告诉田小田徐展堂想见他时,田小田的手抖了一下,茶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罗明辉连忙从田小田手里拿过杯子,又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田小田没有接纸巾,而是用衣袖擦了一下身上的水渍。“非见不可吗?”
  罗明辉说:“你自己决定。”
  田小田坚决地说:“我不见。”
  肖驰星注意到罗明辉失望的目光。
  从北京来鸡公山前,曾副局长专门就田小田是否能见徐展堂的问题与罗明辉和肖驰星开过一次会。情报部门的人对这次抓获徐展堂的事件作了分析:两年前,田小田用林阿龙的身份打入徐展堂的贩毒集团,任务就是长期潜伏,取得信任,摸清徐展堂贩毒集团在国内的销售网络。据徐展堂交代,这次毒品交易是最后一次考验林阿龙,如果林阿龙通过了考验,就让他负责国内的销售网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宁五原出现了。宁五原也是卧底。有关部门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他们以为宁五原与林阿龙是不认识的。这是致命的失误。林阿龙认识宁五原。不过,林阿龙还是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他相信宁五原从前是个警察,但他不知道宁五原现在还是不是警察。在这种情况下,他采取了全部抓捕的措施。林阿龙的行动造成了黑吃黑的假象。关键是这个假象被境外毒贩认可了。由于徐展堂两年没有做一单生意,引起了内部和外部的不满,林阿龙的行动无意间迎合了这种不满,他们认为林阿龙接徐展堂的班顺理成章。按常理,林阿龙应当返回境外,这样就可以掌握更多贩毒集团的信息,但现在情况却有点儿微妙……
  曾副局长问:“这次缴获的毒品是真货还是假货?”
  “真货。三十公斤。”罗明辉回答。
  “这些货按时价值多少钱?销售需要多少时间?”
  “批发价是两千万。销售最短需要十五天。”罗明辉说,“您真准备让田小田回去?”没等曾副局长回答,他已经读懂了曾副局长目光中的含义,“虽然田小田的行动造成了黑吃黑的假象,可谁又敢保证这个假象能瞒天过海?缉毒是个长期工作,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我不想让田小田再去冒险。”
  曾副局长沉吟片刻:“那好,把情况向田小田说明,让他自己决定。给你十五天时间,与田小田交流。其他工作照常。对了,老罗,介绍一下,肖驰星,我们的心理专家,这两年她一直在关注田小田。这次她和你一起去……”
  
  一阵风让昏昏欲睡的肖驰星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一团火在眼前跳动。定睛再看,田小田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面前,笑容可掬,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古铜色光滑的前额上,让本来轮廓清晰的脸庞多了几分调皮。如果肖驰星事先不知道田小田那么些情况,此时此刻看见田小田,难免会有点儿心动。肖驰星其实才三十岁,不过,在公安机关里,在警服的包裹下,女人的特质和优雅只有回家才能展现。三十岁的肖驰星尽管工作成绩斐然,却还是单身。
  肖驰星揉揉有点儿酸涩的眼皮,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田小田,你跑步的姿势很着调。”
  田小田把湿漉漉的额发捋了捋,“你穿警服也很着调。”
  肖驰星心里不由泛起小小的得意。其实她一早出门时是穿着运动装的,都走出屋门了,突然产生了要换警服的念头。回屋换好警服后,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男式警服带在身边。
  “田小田,我想,你穿警服也一定很帅。”
  田小田不笑了,岔开了话题:“肖医生,一大早来,不是专门看我跑步的吧?”
  “为什么不能是专门来看你跑步的呢?”
  “既然你有这份心,我就再跑一圈给你看看。”说着田小田脱下长衣长裤,里面是红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
  肖驰星说:“我刚才看过你跑了。”
  田小田这时已经跑了出去,不过他听到了肖驰星的话,头也不回地说:“刚才你睡着了。”
  肖驰星再想说什么也晚了,田小田像鹿一样蹿了出去,如同红色的云在绿水青山间跳跃。就在肖驰星又一次感到心动的瞬间,罗明辉的电话来了,问她进展如何。
  肖驰星没好气地说:“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从招待所到饭店一共才不到一个小时!”
  罗明辉在电话那头儿乐了:“有些事情一分钟就能搞定,比如田小田,要是你一分钟搞不定,也许就搞不定了。”
  挂了电话,肖驰星看见田小田从那头跑了过来。天呀!他跑得也太快了。绕湖一圈三公里,田小田只用了不到十四分钟。怪不得罗明辉喜欢他呢,自然,徐展堂也同样如此。肖驰星这样想着,拿起田小田的衣服迎了过去。田小田正在看表。
  肖驰星把衣服递给他:“十三分四十三秒。快穿上,小心感冒。”
  “我最好的成绩是十二分五十七秒。”田小田穿上衣服,“肖医生,对不起,我该回酒店了。”
  肖驰星说:“我也去,和你聊聊。”
  “对不起。”田小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天。”
  肖驰星郁闷了。难道真像罗明辉说的那样,一分钟搞不定,就永远搞不定了吗?肖驰星说:“你知道这样拒绝是不礼貌的吗?何况,我还是女人。”话一出口,肖驰星就后悔得一塌糊涂,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
  田小田愣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女人,但我更知道你是警察。”
  “知道就好。你也是警察,你应该明白这是我的工作。”
  田小田面无表情。“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不过我也有我的工作。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打扰我的工作。肖医生,我再说一声对不起。从我内心里讲,我真不愿意得罪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人。”说完,田小田脚步轻盈地走了。
  肖驰星听出了田小田话里的潜台词。“妈的!”肖驰星嘴里蹦出两个脏字,同时她也感觉眼睛有点儿酸酸的。
  
  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龙头,田小田用冷水冲洗着自己。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昨夜的梦境。他梦见了徐展堂,可现在除了徐展堂狰狞咆哮的面容,还有徐展堂指着他哆哆嗦嗦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的“忘恩负义”之外,田小田什么也记不住了。他关上水龙头,慢慢走出卫生间,他觉得脚步沉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脱衣服。脱了湿衣服换上毛巾浴衣时,他全身颤抖,牙也开始打架……他头重脚轻步履蹒跚。这一切不妨碍他为自己冲一杯云南小粒咖啡。以前在清迈,他总是用这种办法治疗感冒。他端着咖啡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轻呷了一口,清苦的咖啡让他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些。他发现玻璃窗上挂满了水珠,里面起了一层水雾。他伸出手把窗子擦了擦,擦出一块不规则的多边形,透过这块不规则的多边形随意向外看了一眼,他愣往了。窗外,肖驰星还站在刚才和他说话的地方。她已经被雨水淋透了。田小田摇摇头,双手撑着窗棂,苦笑像一朵蔫了的花挂在脸上。良久,他转身回到桌前,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完,穿着浴衣向门口走去,仅仅走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田小田又做梦了。不过这次梦境里没有徐展堂狰狞的面孔。单芹含羞向他走来。单芹问:“你来是找大锁哥吧?”田小田点头。单芹说,“他出门了,大概七八天就回来。你有事吗?告诉我,我会转告他的。”田小田是有事找大锁的。上次和罗明辉来过后,他知道大锁不但会修锁配钥匙,还会文身。田小田曾见过宁五原手臂上有一个蝴蝶文身,是训练后洗澡时看见的。宁五原一直用一块伤湿止痛膏贴在那里,水把伤湿止痛膏泡掉了,露出一只蓝色的蝴蝶,让田小田叹为观止。他不知道宁五原为什么要刺青,他没有问。宁五原也没有解释,只是找了一块新的伤湿止痛膏贴了上去。不过田小田最后还是问了一句:“这蝴蝶叫什么?”宁五原回答:“枯叶蝶。”
  田小田没有把想刺青的事告诉单芹。他想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田小田对单芹说:“没大事,等大锁回来再说。”说完急匆匆要走。过道很窄,与单芹擦肩而过时,单芹身上散发出的不可言状的香气弥漫着田小田的鼻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便袭遍全身,令他心旌摇荡。田小田对这种状态有点儿困惑,咬咬牙走了过去。
  推门出来上了大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掏出香烟却没有火,见不远处有个烟摊,正要过去,就听单芹在身后说:“你也抽烟?”刚转身,单芹把一个打火机扔过来,“少抽点儿。”田小田点着烟狠劲儿地吸了一口,烟呛了嗓子,他咳了起来。单芹幸灾乐祸地笑道,“看你也不会抽,就别抽了。”
  田小田不高兴了,尽管他不烦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但听她说的话心里有点儿烦。田小田白了她一眼说:“会抽不会抽碍你什么事,你要闲着没事,就让你家大锁别抽烟。”
  这话把单芹噎了半天,等她想反击时,田小田早就没影了……
  
  田小田咯咯地笑了。笑声让趴在床尾打瞌睡的肖驰星睁开了眼睛,她惊诧地看着笑意满面的田小田。这时田小田说话了:“枯叶蝶……”
  资料里不是说他不会说梦话吗?肖驰星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田小田说:“我……不要……单芹……”
  田小田睡眠中的神态变化万端,一会儿是单纯甜美的微笑,一会儿是愁眉不展的叹息,一会儿又安详庄重。肖驰星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怎么也不会相信田小田有这么丰富的表情。真不明白罗明辉为什么选中田小田这样的人去做卧底。肖驰星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要趁田小田睡眠时和他进行一次对话。
  把人催眠后进行对话的方法,这些年来几乎是在科学和邪说之间跳舞,做得好就是科学,做不好就是邪说。肖驰星研究过犯罪心理学,知道很多罪犯往往在青少年时期心理受到过某种伤害,长大成人后遇到了相似的情况,于是痛苦的记忆被唤醒,并导致其产生犯罪意识。比如肖驰星的爷爷,一位久经沙场的老革命,在医院里当着肖驰星的面拉着女护士的手对肖驰星的奶奶说,老伴儿,你让我纳个妾吧。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肖驰星从父亲那里知道,爷爷的父亲是地主,有一妻两妾。这种生活情景想必给爷爷留下了深刻印象。耄耋之年,意识到生命行将完结,对这种一妻二妾生活的羡慕再也无法抑制,可见人的潜意识是多么顽固。肖驰星很想知道田小田的潜意识中有没有被伤害的印记。
  田小田呼吸均匀平稳,轮廓清晰的五官让肖驰星心跳加速。她用瑜伽的腹式呼吸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摒除杂念,用手轻轻在田小田鼻翼下晃晃。田小田依旧吐气如兰。肖驰星轻柔地握住田小田的手说:“枯叶蝶是什么?”
  田小田的鼻翼动了几下,手也动了几下,没有回答。
  肖驰星说:“我不要单芹。”
  田小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进去就没有再吐出来,没有任何故意憋气的迹象,与田小田身体相连的体征监视仪上,各项指标正常。肖驰星把手指按在田小田的内关处,甚至摸不到脉搏。他怎么了?一丝惊慌掠过肖驰星的眉梢,就在肖驰星要去按床头的紧急呼叫铃时,田小田长出了一口气,气流温热平稳。
  肖驰星说:“阿龙,展叔来了。”说完这句话肖驰星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田小田睁开了眼睛,警觉地盯着自己,盯了足足有一分钟。
  田小田醒了。其实,在肖驰星说“我不要单芹”时,他就已经醒了。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闭目思索着他是谁,他在哪儿。
  很久以前他也作过这样的思考。
  有一天他去找大锁时,看见大锁坐在窄小的房间里独自垂泪。田小田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能让大锁如此伤心。接触大锁时间长了,田小田知道大锁曾经是称霸一方的“顽主”,身上伤痕累累。但他不是流氓,他每次出手都是因为碰见了不公平的事。他进了局子,抓他的人就是罗明辉。
  罗明辉了解大锁的心思,他对大锁说,人家男孩子纠缠单芹,那是正常的,少男少女哪个不怀春?大锁说,单芹的父母不在,拜托我照顾,我能不出手吗?罗明辉明白,大锁喜欢上了比他小十好几岁的单芹。这是悲剧的开始。大锁没有文化。没有文化的大锁怎能点亮人生的智慧之灯呢?但这不妨碍他对罗明辉的忠诚。因为罗明辉是最关心他的人。
  田小田转身出门,买了一瓶二锅头和半斤牛舌头又回来了,把酒倒满两个杯子,对大锁说:“别的不说。喝!”
  转眼酒尽人醉。大锁红着眼睛说:“兄弟,我没出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田小田明白他在说什么,想劝,又无法劝。只有沉默。
  大锁又说:“罗队批评我了,说我不是癞蛤蟆,是有责任在身的人。”看田小田似笑非笑,大锁站起来附在田小田耳边说,“单芹是我监视的对象,你别笑。”大锁很严肃,“别看你是罗队的朋友,许多事你不知道。单芹的父母都是毒贩,罗队一直想抓住他们。”
  田小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锁怪怪一笑:“我不告诉你。”田小田要走,大锁说,“开玩笑你也当真?你不是想刺只枯叶蝶吗?我给你做。”见田小田有些犹豫,大锁说,“怕罗队说你刚出来就不学好吧?其实,刺在上臂谁也看不见,还有,赶上我心里难过的时候才做得好……”
  大锁做活是手工。一针一针,微疼。大锁一边做一边说:“她不理我,去卡拉0k玩。那男孩儿是个黄毛……”
  微疼也是疼。田小田的汗下来了。“要收拾他吗?”
  大锁说:“你还想去监狱呀?”
  田小田问:“那你算什么?”
  大锁说:“不知道!反正活着心安就好。操心,累。凡事不能一根筋。”
  田小田心想,谁劝谁呀!整个儿本末倒置。
  大锁收拾家伙了,“好,完事了。”说着拿起一个圆镜递给田小田,“你自己看。”
  田小田看见了卧睡在自己右臂上端的那只枯叶蝶。前不久他查了资料,说枯叶蝶翅里间杂有深浅不一的灰褐色斑,很像叶片上的病斑。当两翅并拢停歇在树木枝条上时,很难与将要凋零的枯叶相区别。
  “枯叶蝶很乖的,很会藏。好了,这两天不要洗澡。”大锁说着点了支烟,“我有点儿累了。”
  田小田拿出四百块钱放在桌子上:“你歇着,我走了。”
  大锁拦住他,把钱塞进他的口袋。田小田走到门口扭头问:“能告诉我吗,你文过几只枯叶蝶?”
  大锁没有回答。
  站在大街上,田小田想,我为什么要刺这只枯叶蝶呢?后来,肖驰星说“阿龙,展叔来了”的时候,大锁和枯叶蝶就都不见了……
  
  田小田睁开眼睛足足盯了肖驰星一分钟。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很生气,这个叫肖驰星的女医生用这种小儿科的方法对付他。肖驰星还在进行她的谈话:“阿龙,你醒了吗?”
  “阿龙还睡着。田小田却醒着呢!”
  可以想象肖驰星的尴尬。不过,她马上明白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不是等闲之辈,也意识到在这之前她根据搜集来的信息得出的判断是不正确的。田小田从床上坐了起来,握住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要拔,肖驰星按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去叫护士。”
  田小田拨开她的手,拔下了针头:“你能出去一下吗?我要穿衣服。”
  
  肖驰星闷声说:“你穿吧。”
  “男女有别,你最好回避一下。”
  “我是医生,我什么没见过,我都不在乎你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田小田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伸出手臂指着门外。“我在乎。你马上出去。”
  肖驰星看见了田小田手臂上的那只枯叶蝶。“你横什么,不就是一只破蝴蝶嘛,还怕人看?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文身。”
  看到肖驰星生气的样子,田小田突然笑了,很古怪的笑。
  肖驰星说:“你笑什么?你继续横呀!你以为你是谁!”
  田小田不笑了,脸上呈现出困惑的表情。突然,他嗖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冲到肖驰星的面前,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你刚才说什么?!”
  心理医生肖驰星见过很多脾气暴躁的病人,可像田小田这样侵犯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田小田又一次怒吼:“你刚才说什么?!”
  “你松手我就告诉你。”肖驰星安静地说。
  田小田松开了手。
  肖驰星感到嗓子很干,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说,你以为你是谁?”
  听了肖驰星的话,田小田脸上又浮起古怪的笑,他的身体突然摇晃起来,人慢慢地出溜到地上,呢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肖驰星扶住田小田:“你怎么了?”
  田小田的身体很烫,像一团火,肖驰星额头上出汗了。当大汗淋漓的她和闻声赶来的护士把田小田抬上床时,田小田喉咙里响了一声:“我是谁?”随即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竟睡着了。
  肖驰星累死了,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还没等她把气出完,就听见护士的惊叫。肖驰星过去一看,也惊呆了。田小田趴在那里,短裤褪到大腿下,结实的臀部像两块圆石,文身在上面格外醒目:我不是警察。
  肖驰星的呼吸瞬间停止,良久,她才吐出这口气。她伸手把田小田的短裤提了起来,指尖滑过田小田的皮肤,很凉,不像刚才那么烫。她问护士喊什么。护士说:“刚才准备给他打一针安非它明,就看见……吓了我一跳。”
Vl0sHT/44RlbPqZai6tBxQ==  肖驰星说:“这事要保密。”
  护士打完针走了。肖驰星把田小田的被子掖好,关上了床头灯。就在她走到门口准备离开时,她真真切切听到田小田在轻声呼唤:“单芹……”
  
  第三章
  
  徐展堂观察林阿龙很多天了。此时,徐展堂站在阳台上,看着在院子里练功的林阿龙。林阿龙练的什么,徐展堂看不明白。他少年时也学过一些拳法,但林阿龙这套在他看来有些诡秘的拳法总让他心里不舒服。徐展堂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单芹端来一杯茶。这是一杯花茶,徐展堂掀开杯盖儿就闻到浓郁的茉莉花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花的香味顿时袭遍全身。徐展堂心中漾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这时,院子里的林阿龙用一个鹞子翻身收式,冲阳台双手抱拳,像是对徐展堂表示敬意。不过徐展堂明白,那是给站在他身边的单芹的。
  徐展堂侧目看了一眼单芹,怎么也想不到单子翔和齐莲漪会生出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来!在南横西街那间陋室里初次看见单芹时他就有这样的感叹,就决定把她带回来。这个决定是临时作出的,他的合伙人强烈反对。理由是,单子翔和齐莲漪都是徐展堂亲手杀的。徐展堂付之一笑,他杀单子翔和齐莲漪是因为他们是警察的卧底。如果不杀他们,徐展堂和合伙人还能活到今天吗?
  发现单子翔和齐莲漪是卧底很偶然。那年有一个从内地跑过来的毒贩认出了他们。徐展堂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每次行动都失手。杀他们之前,他在齐莲漪的身上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儿。照片后面有一行字:单芹。摄于1988年,南横西街。
  徐展堂把这张照片举到单子翔和齐莲漪的面前。“你们就这样死了,难道就不为这孩子想想?”单子翔一言不发,而齐莲漪眼角淌下了泪水。徐展堂说,“其实给谁干不是干,只要你们和我一起干生意,我既往不咎。”
  单子翔冷笑:“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动手吧。”
  徐展堂很是为这两位可惜,以他们的才智和胆识,比他任何一个手下都强。他那时都有让他们接班的念头。但是各为其主,只有成全他们了。徐展堂敲打着照片:“你们记住,我会让这个单芹成为警察的对手。”
  单子翔额头青筋暴突,齐莲漪眼里燃烧着火焰。单子翔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徐展堂把单芹的照片放进钱夹里:“可惜,单芹将来是龙是凤是老鼠,你们都见不到了。”
  单子翔和齐莲漪死后,徐展堂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以警告那些企图与警察合作的人。相反,他把这两个人的骨灰存放在清迈的慧明院里,还派人去北京的南横西街看了还在上学的单芹。他没有把单芹接过来。徐展堂认为让这个女孩儿在相对清贫的生活环境下成长,能够使她得到一些磨练。但他对单芹的教育是下了本钱的,他让人好好照顾单芹,若有闪失决不饶恕!
  林阿龙是随单芹来的,就是这个林阿龙让徐展堂真正进入了地狱。那天清晨,当林阿龙用枪抵住他的下颚时,徐展堂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瞬间的空白过后,他有些伤感,伤感之余,他想对林阿龙说,阿龙呀,你为什么这么着急,难道连几个月都等不及了吗?要知道我已经身患重病,去日无多,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你的……可惜,当徐展堂要说这些话时,嘴巴被一块破布堵上了,破布臭烘烘的,后来取下来的时候徐展堂发现那是一只臭袜子,林阿龙的臭袜子。虽然臭味难闻,被押进面包车里的徐展堂看见戴着背铐堵着嘴的宁五原时,他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看来林阿龙心毒手狠,不但对本家下手,也不放过对家。徐展堂心里忍不住泛起快慰的波纹。林阿龙能下如此狠手,与他这两年的教化是分不开的。
  
  徐展堂让单芹叫林阿龙来到阳台上。林阿龙赤裸上身,肩膀上搭着上衣。他肤色黝黑,该有的肌肉都恰到好处地隆起,汗珠在阳光下像一颗颗珍珠。单芹叫人拿毛巾给他擦汗,林阿龙迟疑了一下,拿过毛巾自己擦,擦完之后冲徐展堂颔首道:“展叔,你找我有事?”
  徐展堂不由愣了一下,一时间也想不起叫林阿龙来干吗。刚才,就在林阿龙从单芹手里接过毛巾的时候,他猛地觉得站在林阿龙身边的单芹有些陌生了。
  徐展堂还记得单芹刚来的时候那怯怯的神情和好奇的目光,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他带她去餐厅,去曼谷的商店买衣服和化妆品,去洗泰浴、做美容,带她去慧明院看单子翔和齐莲漪的灵位,讲他们如何陷入内地警察的埋伏,最后悲壮地死去。讲着讲着,连徐展堂都被自己编造的故事感动了,眼角淌出了泪水。单芹更是泪流满面,她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双手合十,悼念他们的同时也下定决心继承父母的事业。她把这个想法对徐展堂讲了,没想到遭到徐展堂的强烈反对。徐展堂带着单芹来到一所大学门前,告诉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知识。单芹听从了徐展堂的建议,去曼谷一家私立高中上学,准备来年考大学。她把这消息告诉了林阿龙。
  
  林阿龙和单芹来到徐展堂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林阿龙都是在徐展堂的一家夜总会里看场子,只有休息的时候才去找单芹。
  这天单芹打电话要他去咖啡屋见面。咖啡屋坐落在城市的东部,门前有一条叫诺布的河,咖啡屋的名字就叫“河”。从咖啡屋里可以看见河和河上漂荡的船。林阿龙喝了一口咖啡,看着变得漂亮开朗时尚的单芹,怎么也难以把她和那个操一口北京土话的单芹联系起来。
  
  单芹来到悠K舞蹈俱乐部找林阿龙那天,是大锁开着残疾人三轮摩托车送去的。起初,林阿龙看见在俱乐部门厅里悠闲自在地瞧着墙上照片的单芹时有点儿茫然,心想,只是一句闲话还当真了。他正要和单芹打招呼,大锁一瘸一拐地走进门来,林阿龙心里也就明白了。他叫工作人员领单芹去办公室填表,并悄悄嘱咐,这个学员的费用由他负责。他领大锁来到会客室,在大锁面前放了一瓶矿泉水。“真对不起,这里没有茉莉花茶。”
  
  大锁没有动那瓶矿泉水,只是抿了一下起皮的嘴唇:“阿龙,我找到枯叶蝶的画样了,你要做就来吧。”
  单芹好像是天生的跳舞坯子,很快她的舞技在俱乐部里就无人能比。林阿龙很想让她复习一下功课去考舞蹈学院,每次练习完他去找她的时候,都看见她已经坐在大锁的三轮摩托上向他摆手。很快日子就过了一个月。夏天来了,市里举办俱乐部舞蹈大赛。单芹进入了前八名,偏偏她的搭档病了,林阿龙临时做了替补。练习时林阿龙发现单芹常常心不在焉跳错了节拍,他给单芹指出来,单芹很不高兴,有一次还提前离场了。决赛迫在眉睫,他去找了大锁,让他说说单芹。不料,第二天一早单芹就闯进林阿龙的办公室:“你找大锁算什么,他管得着我吗?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练了,比赛我也不参加了。”
  甩下这几句话,单芹就要走,被林阿龙一把拽住。林阿龙怒气冲冲地对单芹说:“你以为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眼看就要出成绩了,你这样对得起谁?”单芹仰着头泪眼婆娑。林阿龙说,“哭!你还会什么?有这股劲儿好好跳舞比什么不强?”单芹依旧泪如雨下。林阿龙一惊,“出了什么事?”
  单芹小声道:“你弄疼我了。”
  林阿龙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抓着单芹的手臂,他连忙松开,单芹白皙的手臂上印着五条红印。林阿龙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激动。不过,你能告诉我不参赛的理由吗?”
  单芹嫣然一笑,笑纹里还闪着泪花。“我爸爸派人来了,要接我出国……”林阿龙心里一沉。单芹又说,“你放心,我参加完比赛再走。”
  林阿龙说:“可惜了。”
  单芹说:“你能去陪我吗?”
  林阿龙问:“干吗?”
  “去那边陪我跳舞。”
  单芹说话时目光蒙眬。林阿龙当然明白其中的意味,他抛家舍业不正是为了这一天吗?林阿龙淡淡地说:“先练习吧。”
  
  单芹伸手在林阿龙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连话都不说。”
  林阿龙说:“想跳舞了。你呢?”
  单芹摇头,然后低头用吸管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芒果汁,“展叔让我去上学。”
  林阿龙说:“你想上学?”
  单芹调皮一笑,拿起吸管戳着田小田的鼻子,“我想你。”
  林阿龙抓住吸管放回杯子里,“我是你的舞蹈教练。”
  单芹不再说话了,侧目看着窗外的诺布河,有几只红嘴鸥在水面上起起落落。
  
  林阿龙和单芹获得了拉丁舞比赛的冠军。当颁奖嘉宾把证书交给林阿龙和单芹时,林阿龙看着单芹淌着汗水洋溢着幸福的红扑扑的脸,真想抱住她亲一下。他知道单芹也会这样想。两人四目相视,一触即发。如果不是罗明辉和大锁捧着鲜花冲过来,林阿龙相信他一定会亲单芹的。
  罗明辉把鲜花递给他的同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小子,冷静点儿。”
  罗明辉的话如一盆凉水泼在田小田的头上。他冷静了。他想起了前几天罗明辉和他的谈活。
  罗明辉说:“单芹的父亲派人来接她了。”
  田小田问:“是那个毒贩子吗?”
  罗明辉拍拍田小田的肩膀,“不错,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警察。”
  田小田不好意思地笑了:“罗队,有时候我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舞蹈教练呢。”
  罗明辉抓起田小田的右臂,把衣袖撸起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刺在田小田上臂的枯叶蝶说:“你看,它很像枯叶,但它不是枯叶。春暖花开时,它就会飞走。小田,为了你成为这只枯叶蝶,我们准备了两年的时间。”
  两年前田小田进入刑警队就没有正式上班,只有罗明辉与他单线联系,从监狱出来后让田小田读外语和学习舞蹈,进入俱乐部成为舞蹈教练。两个月后,田小田急了,说整天读书跳舞算什么事?我是警察呀。罗明辉告诉他,谁也没说你不是警察。让你这样做是要你执行一项任务,现在你只要按照我的要求做就行了。
  田小田问:“是不是要行动了?”
  罗明辉说:“记住,你不是枯叶,而是枯叶蝶!”
  
  单芹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过来给林阿龙介绍:“展叔,这就是林阿龙,我的舞蹈教练。这是展叔,我爸爸让他来接我去曼谷上学。”
  中年男人向林阿龙伸出手:“你好,林教练。我是徐展堂。”
  林阿龙握住徐展堂湿热的手,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徐展堂松开手说:“我答应单芹,去上学也不耽误舞蹈。我希望你也能去曼谷,继续做单芹的舞蹈教练。”
  林阿龙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这事来得太突然,我需要考虑一下。”
  站在一旁的俱乐部老板急忙说:“这还考虑什么!”说着又附在林阿龙耳边说,“人家给你很高的薪水,也给了俱乐部不少钱。”
  徐展堂说:“还是请林先生考虑一下最好,这一去最短也得两三年。对了,林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人?”
  林阿龙说:“我和父母住一起。”
  徐展堂说:“也是,父母在,不远游。行不行,我明天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林阿龙和父母一起去了北京饭店。徐展堂设宴招待了林阿龙全家。看见林阿龙憨厚老实的父母一个劲儿地感谢徐展堂给了林阿龙这样一份薪水优厚的工作,徐展堂紧皱的眉头舒展了,指着单芹说:“都是因为她。”
  林阿龙看着面前的一切却笑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和父母走出北京饭店,在10路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母亲哭了:“小田,合同期满了就回来。还有,不许在那边找对象。”
  父亲劝慰母亲:“孩子是去挣钱,要不,凭我们的收入能给他买房吗?”
  母亲说:“这我都明白。可惜白上了公安大学。”
  田小田说:“妈,我不是当警察的料。”
  10路车来了,送父母上了车,田小田心里想:这将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坐在车里的徐展堂看见从咖啡屋里出来的单芹和林阿龙,心里跳了一下。他让司机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近来,他总是梦见单子翔和齐莲漪,两个人披头散发呼啸而来。徐展堂去慧明院对重显法师讲述了梦境。重显法师听罢闭目不语,神情凝重。半晌,才长出一口气说:“你把他们的女儿娶了吧。”
  徐展堂一惊:“法师如何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重显法师面无表情,敲响木鱼,手捻佛珠,面壁诵经去了。
  林阿龙当然知道徐展堂的车跟在后面。单芹浑然不知,跑到水果店里要了两杯鲜榨果汁,递给林阿龙一杯。林阿龙把果汁喝完,说:“我该回去了。”单芹却依依不舍。林阿龙瞧着单芹妩媚多情的样子心里有点儿痛,但还是咬着牙扭头走了。一路上,他在心里嘟囔着:“我是舞蹈教练……我是枯叶蝶……”
  林阿龙去得急,单芹恍惚了片刻,快步去追,追了几步却站住了,她看见徐展堂正向她走来。
  
  第四章
  
  暮色渐浓,杯子里的咖啡也凉了。肖驰星双手支着下巴,看着那本没有打开的卷宗发呆。她不用打开也熟知卷宗里的内容。她似乎找到了一些线索……
  难道我们一直不知道单子翔和齐莲漪遇难吗?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让徐展堂把他们的女儿单芹带走?还有,大锁为什么精神上出了问题?大锁充当了什么角色?田小田与单芹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是罗明辉故意安排的?他知不知道利用一个女孩子的感情是非常残酷的?
  这时,有人把屋内的灯打开了。肖驰星转身看见罗明辉站在门口。
  肖驰星把刚才的疑问一股脑儿地掷给了罗明辉。她盯着他,看他如何回答,看他回答时面部的表情变化。罗明辉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笑容可掬,甚至还打了个哈欠,说:“县局的同志真热情,非留下吃饭,吃涮牛肚,比北京的爆肚不差。”罗明辉说着打了个嗝儿。
  肖驰星隐隐闻到了酒气。“你喝酒啦?”
  罗明辉说:“是米酒。想不到还挺有后劲儿,眯了一小会儿。怎么样?肖医生,田小田搞定了吗?”
  肖驰星有点儿生气,但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就走到桌边端起那杯凉咖啡一口气喝了。
  罗明辉说:“肖医生,别一个人喝,给我来一杯茶吧。”
  肖驰星没好气地说:“我这里只有咖啡。”
  
  罗明辉眼睛一亮:“我记得肖医生不喝咖啡。”
  肖驰星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喝咖啡。”
  罗明辉拍拍脑袋,“可能是我记错了。那好,给我也来一杯咖啡。你这是什么咖啡?”
  “宾馆提供的云南小粒速溶咖啡。”她给罗明辉沏了一杯咖啡递过去。
  罗明辉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我记得田小田常喝一种叫UCC的咖啡。他给我喝过,似乎口感更好一些。”
  “是吗?我好像在赛特的超市里见过,但没有喝过。”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来,怎么和罗明辉讨论起咖啡了,他还没有回答问题呀。于是她说,“罗队,你甭打岔儿,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罗明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肖医生,你刚才起码问了我三个以上的问题,我还真不知道应该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肖驰星眯着眼,“那你告诉我,你带田小田去见大锁时,知不知道单子翔夫妇已经牺牲了?还有,你为什么要带田小田去……”
  “等等,”罗明辉打断她,“不要一下子提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带田小田去见大锁时,的确知道单子翔夫妇已经牺牲了。”
  肖驰星说:“第二个问题……”
  “听你这口气好像干过预审?”
  肖驰星说:“请不要打岔儿,回答问题。”
  罗明辉哼了一声:“为什么要带田小田去?因为我很早就被提职了,还有我和大锁是单线联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我,所以很难离开。我是在公安系统一次文艺汇演上发现田小田的,他刚刚毕业分配到局里,可能是宣传处的人看他有文艺特长就留他帮忙。你知道,单芹一直是由一位远亲照顾,她从小爱跳舞,只是在学校里跳跳的那种舞。在不知道单子翔夫妇牺牲之前,大锁在帮我们照顾单芹。大锁的哥哥因吸毒死亡,大锁痛恨毒品。他是残疾人,生活有困难,我们帮他开了一个修锁店,就设在单芹家旁,让他注意单芹家来往的人员。大锁这个人很轴,遇着事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就告诉他单芹的父亲是个在逃毒贩子……”
  肖驰星说:“太简单的手段了。”
  罗明辉没理会她,继续说:“后来知道单子翔他们牺牲了,总得对得起孩子吧,接替我的人怎么也得是个有文化的人,就选中了田小田。当然,我们还有其他的考虑。因为,尽管单子翔夫妇牺牲的消息来源可靠,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要作两手准备。只要单芹好好的,总会有结果的。”
  肖驰星说:“所以你就让田小田去舞蹈俱乐部当了教练?”
  “这是我们设计的初衷。”罗明辉说,“但我忘了小女孩儿会长大成人,也忘了长大成人的单芹的情感需要。”
  肖驰星说:“你这是在回答第三个问题了……”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罗明辉猛地一拍桌子。
  “我的语气有问题吗?”肖驰星脱口而出。
  “我真不明白领导为什么把你派来,没有实战经验,甚至没有礼貌!你以为用你所谓的心理分析就能弄明白一个每天都可能面对死亡的卧底警察的心理变化吗?”
  罗明辉的话,让肖驰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让这口气在胸腔里停留了片刻。这一刻,她明白罗明辉这个老警察真的不高兴了。为什么不高兴呢?肖驰星不得要领。不过,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是与这些一线警察最好的沟通方式。于是,肖驰星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说:“罗队,真对不起,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让您觉得我没有礼貌了。我年轻,也是直脾气,您指出来我改正行不行?”
  罗明辉叹气:“肖医生,抱歉,我刚才失态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小路上昏黄的路灯,“肖医生,你看那些路灯。灯光不是很亮,但如果没有它们,这里会是漆黑一片。”罗明辉转过身,“简单说,田小田就是这灯光,不那么亮,却让我们觉得夜不那么漆黑!”
  之后,罗明辉和肖驰星都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喝完杯里的咖啡,罗明辉就走了,肖驰星没有站起来送,她的思绪被罗明辉刚才的话牵得很远。罗明辉说过:“我忘了小女孩儿会长大成人……”
  肖驰星突然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小女孩儿会长大的,那田小田,一个正常的男人也应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呀。”想到这里她双手拍拍头,“肖驰星呀肖驰星,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切入角度……”
  
  第五章
  
  一连两天,谁也没有再向田小田提起去见徐展堂的事情。罗明辉去了北京,肖驰星除了在招待所看书外,每天中午都要去田小田的病房看一眼,每次去都带一束鲜花。不是在花店买的,是她在路边采的无名野花,扎成很小的一束,向护士要了一个小药瓶插在里面。进了病房,把花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看一眼还在睡着的田小田,就离开了,颇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她知道田小田没有睡觉,根据那份资料,她知道田小田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田小田安静的睡态、平稳均匀的呼吸,总让她怀疑那份资料的准确性。有一次她都走出医院了,这个念头促使她又返回田小田的病房。通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躺在床上的田小田,他依旧睡着。天呀,那份资料真的不准确。当她准备否定那份资料时,她扫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花,这一瞬间,她发现花瓶摆放的位置有变化。她一惊,连忙去问护士,她走之后有谁进过田小田的病房,包括医护人员。回答是谁也没有进去过。肖驰星浅浅一笑……
  这样过了五天。第六天,罗明辉回来了。一进屋,他就把一个提包放在肖驰星的面前,“肖医生,这是你男朋友带给你的。包是LV的,精致高雅。”罗明辉看着满脸困惑的肖驰星笑道,“你们这些搞心理学研究的真会装。我还信以为真了,以为你真的没有男朋友。不错不错,人很帅!”
  肖驰星半天才反应过来。“罗队,不要搞江湖。男朋友?我哪里有什么男朋友?”
  罗明辉回北京时,肖驰星让他给母亲捎了些云南特产。在肖驰星母亲家里,罗明辉遇见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叫高文的男子,还看了高文和肖驰星的合影,背景是北海的白塔,高文搂着肖驰星,两个人甜甜蜜蜜的样子。高文还给肖驰星带了礼物,装在那个LV包里。
  接着,罗明辉讲了这几天在北京的情况。有关方面得到的信息是:林阿龙这次行动得到了其他贩毒集团的支持。他们从前被徐展堂压得喘不过气来。徐展堂掌握了内地所有的贩毒渠道,而他们只有和徐展堂合作才得以贩卖手中的货物,但徐展堂把价钱压得很低。这是他们不满的主要原因。现在徐展堂和林阿龙都不见了,群龙无首,这些贩毒集团就会各行其是,长此以往,对警方的工作会非常不利。“对了,田小田怎么样?”罗明辉说,“能不能给我一杯咖啡?”
  肖驰星冲了杯咖啡。“这几天,我一直抻着他。”
  “不能总这样。时间不等人,应当尽快说服他继续回去工作!”
  肖驰星愣了,“罗队,你不是反对他回去吗?”
  “此一时彼一时。开始我们以为抓住徐展堂边境上就可以安静一段时间。可现在有点儿乱了,四面出击,有点儿应接不暇了。”
  肖驰星说:“禁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决不能为了应付,把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再派回去,将来可能会出大问题。”
  “我同意你的观点。”罗明辉说,“上级派你来就是要解决田小田的心理问题。你知道吗,徐展堂还没有把全部贩毒网络交给田小田。据徐展堂交代,如果不是这次交易出了问题,他本打算把自己的生意全部交给田小田的。”
  “徐展堂还没有交代吗?”
  “他说一切都要见了田小田之后再说。肖医生,田小田是关键。”
  这时肖驰星的手机响了。她接完电话对罗明辉说:“我得去趟医院。”
  罗明辉问:“是医院来的电话?”
  肖驰星莞尔一笑:“不是。”
  
  肖驰星开着本田车缓缓行驶在通往医院的公路上。路两旁都是高大的阔叶树,正值夏季,层层叠叠的树叶把阳光分割得支离破碎,斑驳的光影打在肖驰星的脸上,让她感到无比惬意。她把车停在路边,头仰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刚才的电话是高文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我回来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肖驰星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光影斑驳。高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走了。”
  她还以为他开玩笑,后来终于明白这是真的。肖驰星没有流泪。她只是自责,她一个学心理学的人居然在这之前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发现。这一年,她报考了研究生。
  八年之后,高文回来了,去了她家,还见到了罗明辉,托他给自己带了礼物,还给她打了电话……
  肖驰星流泪了。泪水流到嘴里,是咸的。她好像看见高文向她走来。高文走路的姿态很好看,很像一个人。高文咧着嘴笑着说:“怎么样,都心理学博士了,还是没有猜出我要回来?”
  肖驰星真的没有想到高文会回来。八年里,高文就像蒸发了。肖驰星也打听过,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现在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还是从前那个高文吗?
  肖驰星心里激灵了一下,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田小田。田小田还是从前的田小田吗?她突然意识到,高文走路像田小田……
  一对青年男女骑着电动车从本田车旁经过。坐在后面的女孩儿瞥了一眼本田车,使劲拍拍男孩儿的肩膀。电动车停住了,女孩儿说车里的人好像死了。男孩儿捏住女孩儿的鼻子,说你是惊悚电影看多了吧?不过说归说,他还是走到本田车前,透过车窗观察坐在里面的肖驰星。好一会儿,男孩儿才回到女孩儿身边,表情严肃。女孩儿推了他一下说,是死人吧!男孩儿笑了,拉着女孩儿来到本田车前,指着肖驰星颤动的鼻翼说,人家睡觉呢,不过这样在车里睡觉容易缺氧,得叫醒她。男孩儿说着拍了拍车窗……
  
  肖驰星走到田小田病房门前的时候头还有点儿疼。若不是那男孩儿叫醒她,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她跑到医院的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再次来到田小田的病房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想也没想,快速转身的同时抓住那只手,试图来个翻腕擒拿。她成功了一半,抓住了那只手。不过,却被对方翻腕擒拿了。她“哎哟”了一声,同时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是田小田。
  田小田松开肖驰星的手:“肖医生,警惕性蛮高的。不过,你的动作不规范,爆发力也不强。”
  肖驰星揉着手腕,“有话不会说,动手动脚的,你是十冬腊月生的?”
  田小田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打开屋门,“肖医生,真对不起,我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我相信你也是这样。请进。”
  这样的态度让肖驰星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进了屋,眉头就皱了起来。“你呀,整天闷在屋里,也不闻闻都是什么味,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开窗户换换空气。”
  肖驰星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排解路上的那些郁闷。身后传来田小田的声音:“肖医生,没出什么事吧?”
  肖驰星转过身盯着田小田。他显然洗过澡,她能嗅出舒肤佳沐浴露的气味。他还刮了脸,发青的脸上有一道划痕。他说什么?“肖医生,没出什么事吧?”我出了什么事?难道他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除了工作,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高文的出现。他在揣测我吗?肖驰星浅浅一笑:“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
  田小田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肖医生,如果是我让你和罗队在这些日子里很纠结的话,真是对不起。”田小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了两次“对不起”,肖驰星除了意外,还有些不安。
  田小田好像看出肖驰星的内心变化,他脸上又有了笑容,“不是去见徐展堂吗?我去!”说着,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完,抹抹嘴角,“时间你们定,我随叫随到。”
  “真的?”肖驰星脱口而出。刚才和罗明辉还在为这件事一脑门子官司,现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是不是太容易了?这想法刚一出现,就被她自己否定了。根据事物辩证规律,越是繁杂的事解决的方式越简单。看见田小田肯定地点头,肖驰星喜上眉梢:“我这就去找罗队安排。”
  就在她走出病房时,田小田在她身后说:“麻烦你跟罗队说,我想转行了。”
  “你说什么?”肖驰星回身凝视着田小田。
  田小田说:“真对不起,老不说话,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再说一遍,麻烦你跟罗队说,我想转行了。”
  肖驰星心底有股火在燃烧,烧得她口干舌燥。她极力克制:“田小田,你既然不想干警察了,那你也就不用去见徐展堂了。”
  田小田当然明白肖驰星话中的意思,他淡淡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说我不干警察了,只是说转行。而且,见徐展堂应当是我分内的事,在转行之前,我要做好善后工作。”
  肖驰星哼了一声。
  田小田继续说:“肖医生,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是针对你的。你如果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肖驰星一会儿工夫就体验了冰火两重天,她又哼了一声:“你没说,我怎么知道想不想听呢?”
  田小田说:“两点。第一,你不要以为你学过心理学就觉得天下人的心理变化你都通吃。第二,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不懂警察。因为你不懂,所以我不相信你。我之所以容忍你,是因为你是我师傅带来的。我是客气!好啦,我说完了。”田小田说着打开衣柜收拾东西,不再理会站在旁边神情沮丧的肖驰星。
  直到田小田拎着双肩背包离开病房,肖驰星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还以为自己可以说服田小田,这时才发现从一开始田小田就是一个态度:客气。她想起罗明辉了。难道罗明辉把她推到前台,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出现吗?
  肖驰星开着本田车追上田小田,“你能再听我说几句吗?”
  田小田连看都没有看她,下了公路跑上了田间小路。车开不过去,肖驰星只好停住车,看着渐渐消失在暮霭中的田小田的背影,心头弥漫的全是挫败感。
  
  第六章
  
  田小田跑着,全身被汗水浸透。穿越那片红杉林就嗅到水的味道了,他知道前面就是东湖泉,过了东湖泉就是他住的宾馆。他脱下衣服,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把衣服和背包都装了进去,穿着裤衩下了水。水很温暖……
  
  徐展堂坐在游泳池旁看林阿龙游泳。林阿龙游的是蝶泳,动作标准,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徐展堂送单芹去曼谷上学,让爱尼陪读。爱尼是管家,姿色平平,唯一的优点是对徐展堂绝对服从。爱尼这次陪读不但要侍候好单芹,还要向单芹传达一个信息:徐展堂要娶她为妻。单芹在车上郁郁寡欢,徐展堂当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什么话也没有和单芹讲,一直到了曼谷的学校,单芹要下车,他才拍拍单芹的手说:“好好读书。”单芹点点头。她明白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复存在了。
  那天,徐展堂在街上遇到她,就把她带到了慧明院,来到单子翔和齐莲漪的灵位前。“和他们告别吧。我是他们的朋友,有责任关心和安排你的生活。单芹,给你的父母超度吧。”
  徐展堂说完就走了,把一个不知所措的单芹扔在经堂。重显法师轻按单芹的肩膀,让单芹跪在佛陀的金身塑像前。
  此时,众多僧人着黄色僧袍手持佛器出现在经堂。重显法师双手合十,周围佛乐声起,诵经声起。单芹仰头看着慈眉善目的佛陀,佛陀目光宁静,好像在说:“是法平等。”其实这句话是重显法师说的。他看着惊恐的单芹说:“是法平等。”单芹当然听不懂,她只知道她的父母不复存在了,她原以为来这里是和父母团聚,现在一切都变了。单芹流泪了,低下头瑟缩着,像一只遇到风雨却无处躲藏的天鹅。她俯身礼拜。
  重显法师拉起了她,带她走出经堂,一边走一边说,上天最终给予每一个人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死亡达成了平等。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因为死亡而成为永远的空无、寂静……重显法师的话单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见到徐展堂,她说:“让阿龙陪我去曼谷。”
  “不行。”徐展堂的语气不容置疑。
  单芹不再说话,她隐隐体会到什么是孤立无援了……
  
  
  林阿龙从泳池一跃上岸,健美的身体上挂满了水珠。他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徐展堂面前:“展叔,这个泳池真棒。”
  徐展堂微笑着递给林阿龙一瓶可乐。林阿龙打开瓶盖,仰头大口地喝了起来。看到这一幕,徐展堂不由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被人杀掉的儿子,如果活着,该和林阿龙一般大吧。他第一次见到林阿龙就觉得他像死去的儿子,什么都像,连喝可乐的样子都像。恐怕就是因此,当单芹提出要带林阿龙来清迈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过,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一个陌生人的来临总会引起麻烦。但说到做到,这是他行事之本。他派人调查了林阿龙。调查结果,林阿龙经历简单,没有不良嗜好,却很爱挣钱。这结果令徐展堂满意。可是当发现单芹喜欢林阿龙时,徐展堂又变得忧心忡忡。
  徐展堂让林阿龙在对面坐下,指着桌上的香烟说:“抽一支吧。”
  林阿龙说:“谢谢,我不抽烟。”
  徐展堂的儿子死的时候十五岁,这孩子也不抽烟。徐展堂说:“这烟叫‘道烟’,是云南最贵的烟。”他话锋一转,“你好像喜欢单芹?”
  林阿龙笑了,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牙齿:“喜欢。喜欢她舞跳得好。“
  徐展堂也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波浪一样翻动。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林阿龙起身给他点上烟。徐展堂深深地吸了一口,“阿龙,你都二十八了,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也谈过,可人家一看我家里的情况就知难而退了。”
  徐展堂问:“舞蹈教练收入高吗?”
  林阿龙说:“一般。不过我喜欢跳舞。”
  徐展堂皱了一下眉,“喜欢跳舞是件好事,但一个男人一辈子跳舞就不是一件好事了。跳舞可以是一种爱好,就像我喜欢下围棋一样,可如果一辈子下围棋就没意思了。”
  林阿龙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道烟”的烟盒不像其他烟盒是上翻盖,而是侧翻盖。“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跳舞像这‘道烟’的烟盒一样,是旁门左道?”
  “是这个意思。”
  林阿龙把烟放在鼻翼下闻着:“可这烟是最贵的烟呀!”
  徐展堂把半截烟扔进烟灰缸里,他听出林阿龙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他与林阿龙的谈话不知不觉偏离了他的初衷。徐展堂又拿起一支烟,林阿龙又给他点着。徐展堂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在夜总会里就没有一个可心的女孩儿?”
  林阿龙摇了摇头。其实他心里很紧张,徐展堂这句剑走偏锋的话,直捣他的要害。在贩毒集团里你可以不吸毒,但你不可以不谈女人不赌博。林阿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的是瑜伽腹式呼吸法,他感到腹部胀满,他能想象腹部浑圆如同生气的青蛙,他又用鼻腔徐徐出气,鼻翼下面的香烟被吹得微微颤动。若不是他抓得紧,那烟恐怕就要被吹走了。他笑了,笑得很灿烂。
  林阿龙灿烂的笑,让徐展堂感到困惑。“你不喜欢女人?”
  林阿龙说:“我怎么不喜欢女人呢?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关键是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妈告诉我一定要娶一个黄花闺女。”说到这里,林阿龙叹了一口气,“展叔,您也知道,这年头找一个黄花闺女比找一只三条腿的蛤蟆还难。”
  徐展堂听罢哈哈大笑:“说得好!形象!”接着话锋一转,“可是,阿龙,长这么大,你就没有过女人?你不会为了找一个黄花闺女,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吧?”徐展堂眯起眼睛注视着林阿龙。
  大锁告诉徐展堂,林阿龙因为帮人打架进了监狱,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因强奸女学生入狱的舞蹈学校老师,因此学会了跳舞。后来在监狱系统的文艺汇演中表演舞蹈《呼吸》,拿了第一名,减刑提前出狱。在当年抓他入狱的警察的帮助下,林阿龙进了一家舞蹈俱乐部。俱乐部里女人多,每天和女人耳鬓厮磨,会不会……
  徐展堂的思绪被林阿龙的话打断了。林阿龙说:“展叔,我第一次打架就是因为一个女孩儿。她说只要你能打败那个人,我就让你亲一下。我就去打了。你知道我从小习武,出手太重了。那人的下巴被打碎了。我为了这个下巴,蹲了一年监狱。我有点儿害怕女人。”
  徐展堂笑道:“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展堂走到林阿龙身后,双手按住林阿龙的双肩,“让展叔帮你渡过这个难关。”
  林阿龙想站起来,他感觉到了徐展堂双手的力量。他运了运气慢慢起身,转身面对徐展堂。徐展堂搓着双手,“阿龙,好功夫!”
  林阿龙双手抱拳,“因为练的是童子功,无欲则刚。不过,展叔的力道,阿龙领教了。”
  徐展堂明白,习练此功者,可以结婚生子,功力不减。但如果纵欲过度,则功力渐弱。在此次谈话之前,徐展堂准备让林阿龙当一回新郎,现在这个念头打消了,但他依旧不放心。他还是要看看林阿龙是个真童子还是个假童子。因为,他不想在和单芹同床时看不见灿若桃花的那片红。
  后来,他把这些告诉林阿龙的时候,林阿龙心里一阵刺痛……
  
  夜色中,田小田像一条飞鱼,伴随着白色的水花向湖的深处游去,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林阿龙……
  与此同时,罗明辉走到肖驰星面前。月光如雪。肖驰星看着站在面前的罗明辉。“你一直跟着我?”
  罗明辉点点头。
  肖驰星说:“田小田说他要转行。不过在转行之前,他可以去见徐展堂,说那是他的工作……”
  罗明辉打断她的话:“谁说要转行?”
  “当然是田小田!”
  “不是田小田,是林阿龙,是林阿龙要转行。”
  “有区别吗?”肖驰星问。
  “当然有。不过,这种区别,女人是看不出来的。”
  肖驰星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你要是琢磨不出个一二三,那你就白学什么心理学了。”
  
  第七章
  
  睡眼惺忪的田小田打开房门看见身着警服、目光深沉的肖驰星时,不由大吃一惊。虽说师傅之前来电话提醒过他肖驰星可能会来,但田小田还是很意外。他觉得给肖驰星的打击已经够大,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再来找他了。
  看见田小田穿着一套运动衣,肖驰星说:“你穿衣服的速度不慢呀!”
  田小田回答:“我是穿着衣服睡觉的。”
  肖驰星撇了撇嘴:“好像你对我来是有准备的?”
  田小田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在洗澡,听见有人进你的房间,你是从浴缸里直接出来的。”
  “有区别吗?”田小田问。
  “当然有。一次是裸体,一次是穿着衣服。”
  田小田笑了:“这就是你的心理分析?”
  肖驰星说:“裸体那次说明你紧张,你是林阿龙。这次穿着衣服睡觉,是因为有人告诉你我要来,你有点儿不信,又怕我真来,就穿着衣服。你现在是田小田。是不是?”
  田小田没有回答。他用电水壶烧开了水,沏了两杯茉莉花茶。他把一杯递给肖驰星,“这还是你送给我的呢。”
  闻到花茶的味道,肖驰星还真有点儿渴了。她轻轻喝了一口,茉莉花香沁人肺腑,让她满口含香,脑清目明。抬头见坐在对面的田小田端着茶杯一口没喝,便问:“你怎么不喝?”
  田小田说:“我更喜欢闻这味儿,我第一次喝茉莉花茶就喝醉了。”看见肖驰星疑惑的眼神,他说,“真的,我不骗你。”
  肖驰星问:“你骗过人吗?”
  田小田回答:“没有。”
  “那林阿龙骗过人吗?”
  田小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随后走近肖驰星,逼视着她:“你想让我是谁?”
  肖驰星一时语塞,良久才低声说:“你想是谁?”她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田小田还是听见了,他莞尔一笑。肖驰星觉得这笑有些悲凉。她说,“也许我不该问。”
  田小田退后几步,打开衣柜,衣柜门里是一面镜子。他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看见了田小田,也看见了林阿龙,他们交替出现。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体内循环,他感到气息的清凉。猛然,他一拳打在镜子上,镜子里的田小田和林阿龙变成了碎片,随着破碎的声音落在地上。血从他的右手上滴落,落在那无数碎片上。田小田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肖驰星呆若木鸡。等她反应过来要冲过去时,有人拦往了她。是罗明辉。罗明辉抓住肖驰星的手。
  田小田没有发现罗明辉的到来,他仰起头冲着暗淡的天花板大喊:“我是谁?!”
  他喊着,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若不是肖驰星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在和平时期,一位年轻的刑事警察竟会经历如此磨难!这磨难远比流血牺牲更令人难以承受!
  罗明辉轻声对肖驰星说:“我们走吧,不要打扰他,好吗?”
  
  林阿龙从城里回到徐展堂家时已经是半夜三点了。汽车进入车库,车库的大门就关上了,同时车库的灯也亮如白昼。林阿龙刚从车里出来,头就被罩住了,四五个人冲上来把他绑了,一块臭得出奇的布塞进他嘴里。接着他被人抬起来,走了一段路后,被扔在冰凉的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问题?尽管这一切突如其来,他还是在瞬间把今天的事情过了一遍。上午练功,下午徐展堂让他去云岭接一个人。他在云岭的凉亭里,从下午四点一直等到徐展堂来电话让他回来。云岭离这里八十公里,山路崎岖,走了四个小时,一切都正常。林阿龙躺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有人扶他起来,并摘掉头罩。林阿龙一时有点儿不适应屋里的灯光,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幅令他惊诧的情景。虽然他在这一年里熟悉了徐展堂的这所房子,进过很多房间,但眼下置身的这个房间他绝对没有进来过。房间是高调设计,除了地板是米黄色之外,四面墙和屋顶都是雪白色。房间中央放着一台同样是白色的仪器。一个身穿医用白大褂的娇美女人站在仪器旁,微笑着看着林阿龙。
  这是什么仪器?测谎仪?不容林阿龙细想,他已经被推到仪器旁,有人给他松绑,还有人递给他一瓶饮料让他喝。林阿龙接过饮料,伸手取下堵在嘴里的东西扔在地上,这才看清那是一只袜子。他冲地板吐了一口唾沫,袜子的臭味依然在口腔里回旋。
  一面墙打开了,那是一道门。徐展堂叼着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林阿龙认识,是单芹。单芹穿着傣族的筒裙,光脚穿着木屐,十个脚趾甲染成粉红。她的头发梳成高髻,上面插着一把粉红的木梳。她戴着墨镜,林阿龙看不见她的眼睛。徐展堂笑呵呵地弯腰捡起那只散发着臭味的袜子:“阿龙,味道不错吧?”
  林阿龙全身绷紧,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过,他坚信,在这一年里,他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难道这又是一次考验?有人给徐展堂搬来一把椅子,徐展堂坐在上面举起袜子闻着。他在等林阿龙说话。
  亚明走过来说:“阿龙,展叔问你话呢!”
  林阿龙根据亚明说话的态度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慢慢出了一口气,“展叔,袜子真的很臭!”
  徐展堂笑了,其他人也笑了。单芹没有笑。
  亚明说:“阿龙,你要知道,展叔的袜子塞到谁的嘴里,那是他的福分,说明展叔看上你了!”看到林阿龙茫然的表情,亚明拍拍林阿龙的肩膀,“还不去谢谢展叔!”
  林阿龙说:“我没有钱买礼物,怎么谢呀?”
  亚明笑道:“就知道你没有钱。谢展叔是不用钱的,我们都是跟着展叔来挣钱的。磕头会不会?磕头呀!给展叔磕头!”
  磕头?林阿龙一下子热血沸腾。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给他磕头?尽管这样想,林阿龙还是一步一步走向徐展堂。是田小田命令林阿龙向前走。你怎么不能去给他磕头?你是林阿龙。你是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干的林阿龙!林阿龙说:我不能为了破一个案子牺牲我的人格我的尊严。田小田说:你是林阿龙,你根本谈不上什么牺牲,不是吗?你若有血性,那单芹会走吗?记住你的身份!林阿龙!
  林阿龙在徐展堂面前跪下了。林阿龙在给徐展堂磕头。林阿龙一共要给徐展堂磕九个头,这是亚明告诉他的。能给徐展堂磕九个头的人,林阿龙是第一个。俯仰之间,林阿龙看到了徐展堂开心的笑容,看到了其他人羡慕和嫉妒的神情,更看到了单芹……在磕第九个头时,林阿龙心里大喊:我是田小田!我不是林阿龙!头碰在地板上山响,血从蹭破的额头上渗了出来,滴落在米黄色的地板上……
  林阿龙站了起来,接过亚明递过来的毛巾,擦着额头上的血。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把那瓶刚才林阿龙没有喝的饮料端过来:“阿龙,把这喝了。”
  林阿龙没有接那瓶饮料:“我不渴。”
  女人说:“这是必须喝的。”
  林阿龙看着女人美丽的面庞:“为什么?”
  亚明走过来说:“宁雅让你喝,你就喝,宁雅是为你好。”
  林阿龙问:“你叫宁雅?”女人点点头。林阿龙又问,“如果我不喝呢?”
  宁雅温柔地说:“不喝会很疼的。”
  “为什么会疼?”
  亚明和宁雅都不回答,他们都将目光投向徐展堂。徐展堂站起来走到林阿龙身边说:“阿龙,的确是个两难的事,因为出了警察的卧底,我才出此下策,不过兄弟们都这样做了。”徐展堂的笑干巴巴的,他对亚明说,“你们大家给阿龙展示一下。”
  亚明神情古怪地瞧了一眼林阿龙,然后转身冲着大门喊道:“都过来,给阿龙兄弟瞧瞧。”
  十几个弟兄摇摇晃晃走进来,在亚明的指挥下站成一排。亚明喊:“立正!向右看齐!向后转!”十几个人都背对着林阿龙。亚明又喊,“脱裤子,撅屁股!”
  十几个大男人齐刷刷脱了裤子,弯腰撅起黑的白的胖的瘦的形态不一的屁股,这让林阿龙除了恶心之外又有些困惑,他们要干什么?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徐展堂笑道:“阿龙,你睁开眼睛,仔细看。”
  林阿龙睁开双眼,他这次看清楚了,在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文着五个字:“我不是警察”。林阿龙刹那间心如刀绞。他恨不得找一个砂轮,把这些人屁股上的字一一磨去。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田小田出现了:你怎么了,林阿龙,你怯了?林阿龙说:我能不怯吗?你知道吗,就算将来功德圆满,这字如何去掉!田小田说:你只是林阿龙,将来田小田的事你不用操心!
  林阿龙轻轻吐出一口气:“展叔,入乡随俗。”
  徐展堂拍了一下林阿龙的肩膀,“好样的,阿龙。剩下的事交给宁雅,其余无关的人可以走了。”
  人们陆续往外走,单芹跟着徐展堂在走出门时回了下头,林阿龙注意到她脸上的墨镜不见了,他看到了她忧伤的目光。林阿龙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这口气在他体内停滞。单芹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她知道了什么事情?林阿龙从这忧伤的目光中读出了不祥之兆!
  此时,已经不容他多想。宁雅走到他跟前,声音温软:“阿龙哥,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宁雅的声音让林阿龙暂时忘记了单芹,回到对他来说十分残酷的现实。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的大脑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我是林阿龙!
  他随宁雅走到仪器旁。宁雅说:“可能要很长时间,你要不要先去排尿?”林阿龙摇了摇头。宁雅说,“那好,你把衣服脱了,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林阿龙没动窝。宁雅说,“你怎么不脱衣服?”
  林阿龙这才反应过来。“更衣室在哪儿?”
  宁雅说:“哪有什么更衣室呀,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赶紧脱了衣服。你知道吗,我是按小时收费的。”
  林阿龙好奇了,“你是展叔雇来的?”
  宁雅轻轻一笑:“展叔说你讲话特各色,果然不假。什么叫雇来的,我是展叔请来的。”说着,用手轻轻地点点林阿龙的手背,“我真的很忙,为了你还把仪器搬来了,看来展叔对你很器重……好啦,不扯别的了,你赶紧脱衣服吧。”
  宁雅说着打开仪器的电源,坐在操作台前调着颜料。她背对着林阿龙,一边调色一边说:“你喜欢什么颜色?黑的还是蓝的?展叔建议我给你用红色的……你脱完了吗?”宁雅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类似丁字裤的物件瞧了瞧,然后向后伸出手,“脱完了把这个穿上。”
  林阿龙接过来拎在手上看着,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宁雅又问:“穿好了吗?”林阿龙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宁雅转身见林阿龙依旧没脱衣服,有点儿不高兴。“我一个女人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谁来这个世上不是光屁股来的?”
  
  林阿龙一脸歉意:“我……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穿。”
  宁雅笑了:“展叔说你也是条汉子,敢情也有害怕的时候?”
  林阿龙听出宁雅话中的京城味。“你是北京人?”
  宁雅说:“那是很久远的事啦。好啦,你赶快脱,别不好意思。展叔这儿的人个个儿都脱得麻利快。我一会儿还有事!”
  也许是和宁雅的谈话让林阿龙放松了,他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只剩下一条三角裤。他晃晃手里的那条丁字裤,“这个穿哪里?”
  宁雅说:“把三角裤脱了把那个穿上,快点儿。愣什么呀!”
  林阿龙说:“你转过身去。”
  宁雅轻轻笑了:“我就看着你脱!你脱不脱?你不脱我帮你脱!”宁雅说着走了过来,伸手抓住林阿龙三角裤的松紧带。不过林阿龙也抓住了宁雅的手。
  宁雅叫了一声:“你弄疼我了!”说着用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掰林阿龙的手,染成豆蔻色的长指甲嵌入林阿龙的手背,很疼。
  林阿龙深呼吸,咬紧牙关。瞬间,他真想一拳过去,把宁雅打个满脸花。也就在这一瞬间,田小田的声音响起:林阿龙,记住,你是林阿龙!你知道吗,这里的一切都通过监视仪展现在徐展堂眼中!林阿龙长出一口气,扳开宁雅的手,轻柔地说:“我自己脱。”
  林阿龙轻柔的声音让宁雅诧异,她不明白刚才还誓死不脱的林阿龙,怎么转眼就变了一个人。恍惚之间,林阿龙已经换上了丁字裤,他拍了一下宁雅的肩膀:“我们是不是开始呀?”
  宁雅如梦初醒。“你趴在床上。”
  林阿龙趴在床上,他还是有点儿紧张,他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显得饱满。宁雅定了定神,走到床边,目光里呈现着惊奇。她见过无数男人的身体,像林阿龙这样完美的还真是为数不多。肌肉富于弹性,绝不是死练的结果。宁雅很想问林阿龙是用什么方法锻炼的,可看到林阿龙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也就放弃了问话。她用镊子夹着浸透碘酒的纱布给林阿龙要文身的地方消毒。碘酒有点儿凉,林阿龙的背部肌肉不时地激灵一下。
  宁雅说:“现在我们准备开始了,要不要打麻药?”林阿龙摇摇头。宁雅把那瓶饮料放在床前,“要不给你吃点儿氧丙嗪?”
  林阿龙知道氧丙嗪是一种直接作用神经系统的镇静药物,吃多了容易上瘾。他抓过饮料瓶问:“这是什么?”
  宁雅回答:“这是一种安全的镇静剂,我把它掺在饮料里,喝了之后你会睡一觉,醒来咱们就大功告成了。”
  林阿龙摇头,伸手抓住宁雅的手,示意她把笔给他。林阿龙在宁雅的手心上写道:“你是最好的镇静剂。”
  宁雅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字。她被林阿龙的举动吓坏了。她知道规矩,这样做,即使是玩笑也会引来灭顶之灾。宁雅攥起拳头,“那就开始了。”
  她打开开关,文身机发出嗡嗡的声音。
  宁雅问:“你要什么颜色?”
  林阿龙记得宁雅说过展叔建议用红色,于是他合上双眼说:“红色。”
  针头刺进林阿龙的皮肤,感觉没有多疼,林阿龙还是流泪了。不过不是眼睛流泪,是心在流泪,是田小田的心在流泪。
  
  第八章
  
  从田小田抓住徐展堂和宁五原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八天。这八天内,无论境内还是境外都发生了一些事情。第九天清晨,曾副局长突然出现在招待所时,罗明辉和肖驰星才意识到情况紧急。
  在肖驰星的房间里,曾副局长给他们看了一段视频。尽管图像不清楚,但还是可以看明白。在徐展堂家里,单芹被一群手下包围着。他们举办了一个仪式,推举单芹为他们的首领。几个昔日徐展堂的合作者,都是些岁数比较大的人,在不断向单芹说着什么。起初单芹犹豫不决,最后她同意了,与几位老者握手,在场的人一起鼓掌。
  视频结束了。曾副局长喝了一口茶说:“你们两位有什么想法?”
  罗明辉说:“这就是一段录像,也许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
  肖驰星说:“我认为,如果单芹同意接替徐展堂,也就证明并不是像几天前的信息表明的那样,他们认为田小田是黑吃黑,希望田小田回来主持。在讯问徐展堂的笔录上,我注意到徐展堂曾说过,他打算把单芹培养成警察最大的对手。”
  罗明辉说:“这点非常重要。我们除了要证实这段视频的真实性外,也要摸清单芹在近三年里的变化,这方面我们基本是空白。如果说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田小田。”
  曾副局长问:“田小田都说了什么?”
  罗明辉面露愧色:“他什么都没说。”
  曾副局长语气沉重:“明辉,这么长时间,你连一个田小田的工作都做不动?”说到这里,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让田小田回去?”
  罗明辉没有马上回答,他把手里的茶杯转来转去。曾副局长用手敲敲桌子,“明辉呀,都过去八天了,不能没有一点儿进展吧?”
  罗明辉回答:“真对不起,头儿,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曾副局长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肖驰星赶紧替罗明辉解围。她说:“其实,还是有点儿进展。”
  “讲具体点儿!”曾副局长来了兴趣。
  肖驰星说:“具体讲,就是田小田现在分不清自己是林阿龙还是田小田。从心理学上说,这是角色倒置的表现。也就是说,田小田在努力扮演林阿龙时,又时刻不忘自己是个警察。他既要当人又要当鬼,但不论他扮演哪个角色,都有物质和情感的需要。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痛苦的考验。田小田用三年的时间去扮演一个与他以前的生活经验大相径庭的毒贩,而且扮演得很成功。想想看,让一个演员用三年时间去演同一角色,他一旦入戏,能很快出戏吗?更何况,与田小田搭戏的人不是临时的,有的人从田小田时期延续到林阿龙时期,这种转化对田小田来说无疑是很难适应的,他……”
  肖驰星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了田小田。
  田小田站在门口。他来了有一会儿了。起初他看见肖驰星的屋门虚掩着,正准备敲门时,听见了里面的谈话,于是轻轻把门推开,站在门口听肖驰星讲话。罗明辉和曾副局长都背对着门,没发现身后的田小田。
  田小田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肖驰星继续讲下去。肖驰星注意到田小田穿着警服,那警服如同为他量身定做的,衬托出田小田的挺拔英武。曾副局长和罗明辉是何等人物,马上注意到肖驰星的神情变化。他们并没有回头,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曾副局长说:“田小田,你也坐下来听!肖驰星,你继续说。”
  肖驰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我说了,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并熟悉这个环境对田小田来说也许不是很困难,困难的是从田小田时期延续到林阿龙时期的人物,这需要田小田彻底完成角色的转换。”
  “你在说单芹吗?”田小田摘下帽子说。
  肖驰星点点头,“是在说单芹。”
  田小田说:“其实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肖医生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有一点我要纠正,那就是从这个行动一开始,我就是林阿龙。你刚才讲的田小田时期是不存在的。原谅我的直率,请继续讲吧。”
  肖驰星看了看罗明辉。罗明辉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田小田自己能完成从林阿龙到田小田的回归,为此他等了八天。看到肖驰星的目光,他知道有点儿对不住这位心理医生,不过,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曾副局长给他派来这样一个人物。
  肖驰星是不会轻意认输的。“田小田,你是当事人,你能讲讲和单芹的关系吗?”
  田小田的眼角跳了一下,“你是要调查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田小田说:“我记得以前对你说过,如果你不是和我师傅一起来的,我是不会和你有任何接触的。”
  “没错。不过,我记得我也对你说过,了解你的心理状态是我的工作。”
  田小田和肖驰星的针锋相对让罗明辉为难,他向曾副局长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出面说两句话。不料曾副局长没有理会罗明辉的暗示,笑呵呵地站起来走到田小田和肖驰星中间,“有不同看法,用不着争,要和风细雨地讨论。”罗明辉还想说什么,曾副局长却拍着他的肩膀说,“明辉呀,我们出去散散步。”说着拉着罗明辉出去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田小田和肖驰星了。他们还是保持着刚才的站姿,瞧那样子谁也没有打算先让步。也巧,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他们同时拿出手机,但目光依旧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谁也没有接听电话,只是默默地把电话挂断了。这样相持了一会儿,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田小田说:“这样有意思吗?”
  肖驰星说:“有意思吗这样?”
  两个人同时笑了。
  肖驰星敛住笑:“你穿警服的样子很像林阿龙。”
  田小田问:“还有呢?”
  肖驰星想了想:“你不穿警服时更像田小田。”
  “我什么都不穿的时候呢?”
  肖驰星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让她有点儿尴尬。
  不过,田小田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目光蒙眬,喃喃自语说:“像个婴儿。”田小田的声音很轻,“躺在妈妈的怀抱里,闭着眼睛,听妈妈哼着小曲。”田小田说着在沙发上坐下,头仰在靠背上,闭上双眼。
  屋里安静极了。好一会儿,肖驰星听到轻微的鼾声。是田小田的鼾声,他的鼻翼一张一合。这一刻,肖驰星觉得他的确像个婴儿。不过肖驰星心里清楚,田小田此时处于一种焦虑状态。他想过放松的日子,可是放松的日子让他良心不安。他不安什么?想到这儿,肖驰星想起第一次用催眠方式与田小田交谈的情形。那次她失败了,可现在……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想起了什么,起身从抽屉里拿出iPad,顿时屋里弥漫着勃拉姆斯《摇篮曲》的温柔旋律。她注视着田小田安静的面庞,田小田的眼角居然有了细细的皱纹。她伸手去试着抚平那皱纹,嘴里喃喃道:“你不喜欢我吗?”
  田小田眉头微皱:“你是谁?”
  “我是单芹。”
  肖驰星看到田小田的眼角淌出一滴泪水……
  
  第一次来到林阿龙的房间,爱尼就能看出林阿龙是个有条理的人。爱尼喜欢阳光的林阿龙。看见屋里没有人,她就把一张金色的请柬放在桌子上。请柬是徐展堂和单芹共同署名的,邀请林阿龙出席他们的婚礼。爱尼转身要走的时候,林阿龙回来了。林阿龙有些意外,他知道爱尼没有事情是不会来这里的。爱尼告诉林阿龙,徐展堂和单芹请他当伴郎,请爱尼当伴娘,还让他们在婚礼上献舞。
  这消息让林阿龙蒙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林阿龙刚从云嘎山寨回来,去那里检查工厂运行的情况。云嘎山寨的工厂是具有相当产量的海洛因提炼厂。这才几天,单芹就要和徐展堂结婚?
  爱尼对林阿龙的沉默有些不解:“林阿龙,我是曼谷大学艺术系毕业的,舞蹈是我的专业。”
  林阿龙反应过来,连忙笑着问:“那我们跳什么舞?”
  爱尼说:“我也没有想好。你会不会跳傣族舞?”
  “当然不会,我是学国标的。”
  爱尼说:“国标我也学过,要不,我们就跳华尔兹或者狐步?”
  林阿龙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没有接爱尼的话茬儿,他知道如果那样的话,谈话会没完没了。他转了话题:“爱尼,展叔为什么要娶单芹呢?据我所知,展叔自从妻子去世后就发誓不再娶了呀!”
  爱尼的脸色马上由晴转阴。“林阿龙,你来这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规矩,展叔的事情是不能随便议论的。对了,我们就跳狐步舞吧,那天伴郎和伴娘的衣服也适合跳这种舞,你看怎么样?”
  林阿龙的心紧缩了一下,看着爱尼精致却缺乏美感的面孔,木讷地回答:“好。对了,他们准备哪天结婚?”
  爱尼的神情又舒展了。“请柬放在桌上了,你自己看。”
  林阿龙站在窗前,看着爱尼走出院子,消失在绯红色的晚霞中。从窗口向远处望去,蓝山在晚霞中半是金红,半是青黛。林阿龙想,气候的变化可以让一座山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面貌,那么人呢?不是也可以变化吗?
  自从田小田变成林阿龙后,他也感到了这种变化。变化不是骤然而来的,而是潜移默化。最初,罗明辉发现大锁对单芹产生了感情的时候,就立即决定让林阿龙进入南横西街。罗明辉知道林阿龙的出现肯定会转移单芹的视线。林阿龙对于任何一个青春少女都有致命的杀伤力。罗明辉把这项任务交给田小田时,田小田提出要拍一张穿警服的毕业照。这个要求被拒绝了。田小田感到很委屈,因为所有同学都有这样的照片,如果他不拍,肯定是一辈子的遗憾。大学一毕业就被罗明辉选中,田小田立即中止了和一位女同学尚在青涩期的交往。按照罗明辉的安排,他到另一个城市的监狱里呆了一年,出来后到北京的一家舞蹈俱乐部工作。再然后,一天下午,罗明辉在一家咖啡厅里给他讲了单芹的故事。田小田喝着咖啡问:“既然单芹是我们自己人的后代,为什么还让徐展堂把她领走呢?为什么要让她进入一个她非常陌生的环境之中呢?”
  罗明辉说:“单子翔和齐莲漪是我们长期潜伏在境外的关系人,他们在当地已经有了很好的人脉和经济基础,他们和徐展堂的合作是稳定的,这些年来为警方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但他们不是警察,因此我们不能按照警察的标准要求他们。我们得到情报是要付费的,还有些附加条件,比如单芹在内地要受到良好的教育等等。”
  田小田问:“那为什么要让我变成林阿龙呢?”
  “不是变成林阿龙,你就是林阿龙了。你要记住,田小田只是公安局花名册上的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还会还给我吗?”
  罗明辉没有回答,而是说:“这个任务有点儿冒险,你要有心理准备。”
  田小田说:“既然知道是冒险,为什么还要我去?”
  “严格地说,是单芹让你冒这个险。”
  田小田说:“第一次和你去南横西街,我就发现大锁对单芹有点儿意思……”
  罗明辉打断田小田的话:“发现了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那时你只是让我熟悉情况,并没有给我交代任务。不过,我知道大锁这样做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为什么这样说?”
  “这还不清楚吗?对自己的监控对象产生感情是危险的,何况大锁知道单芹的父母是贩毒分子。”
  罗明辉赞许地看着田小田。
  田小田说:“师傅,你别这样看我。”
  罗明辉说:“你的出现马上会转移单芹的视线。”
  田小田说:“何止是视线,那天我让大锁给我文身时,我就看出他对我的敌意了。”
  罗明辉的脸色沉了下来:“田小田,你要记住,你只是一个舞蹈教练。”
  田小田笑着说:“看来我爸当初让我练童子功还真有先见之明。你放心,师傅,为了这一天,我都受了这么多罪了,决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马失前蹄!”
  罗明辉脸上依旧阴云密布,“我还是担心,小田,你这么年轻,正是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年纪,有时候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好控制的。你让我放心,你有什么办法让我放心?”
  田小田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练过回春功,能消除这方面的欲望。”
  罗明辉将信将疑:“真的?”
  “逗你玩呢。不过,师傅,最重要的是,我是一名刑事警察,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都会用生命维护她的荣誉。”
  罗明辉叹了口气。
  田小田说:“你不信?”
  罗明辉说:“我信!不过,凡事都要作最坏的打算,懂吗?”
  那天罗明辉与田小田的谈话就进行到这里,原因是罗明辉接到电话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走出咖啡厅时,罗明辉露出笑脸:“小田,去给那么美丽的女孩儿当舞蹈教练,要是我还年轻,这么好的差事绝对轮不到你。”
  田小田却没有笑。他站在咖啡厅门口,一直看着罗明辉上车,看着罗明辉的车融进街上的车流,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仰靠在沙发上的田小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肖驰星推推田小田:“甭装了,你清醒的时候才会深呼吸!”
  田小田睁开双眼:“真是细节决定成败呀。”
  肖驰星笑了:“真不容易,这么多天才抓住这么一点儿细节。我真不明白,罗队不知道你爱说梦话吗?”
  “他真不知道。”
  肖驰星说:“能告诉我吗,你当初是怎么糊弄罗队的?”
  田小田说:“在那次测试中我根本就没有睡觉,我就是闭着眼睛,醒着,一直到测试结束。”
  
  “你骗人!罗队说你在睡眠测试的过程中还打呼噜呢。”
  田小田说:“我那是装的。”
  “你可以装一次,可你在徐展堂那里能一直装吗?你就不怕万一有一天你真的睡着了说梦话吗?”
  田小田说:“你的担心也是正常的。其实,那次测试之后我自己也担心。偶然一次蒙混过关是可能的,那么以后呢?谁也不清楚这次任务需要多长时间。但是一次过关也就说明我能过第二次。我相信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到了某种环境里,加上某种诱因,就能爆发出来。于是我买了一台录音机,在我睡觉的时候打开,睡觉之前我都会对自己说,我不会说梦话。一连二十天,我都没有做梦,更没有说梦话。这让我坚信我有这方面的潜能。”
  肖驰星说:“你这种努力,就是心理暗示!”
  田小田斜了肖驰星一眼,“甭管什么暗示,反正我做到了。不过,我对你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你,不要跟我耍小聪明!”
  肖驰星当然明白田小田指的是什么,她不由耳根发热。田小田刚才又是在装睡,她的小动作没有瞒过田小田的眼睛。但她还是不甘心,“田小田,我保证,从现在起,我不跟你耍任何小聪明了,咱们都实话实说好不好?”
  田小田说:“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的回答绝对是实话。如果我听出不是实话,就不要怪我虚与委蛇。”
  肖驰星伸出手:“击掌为誓。”
  田小田也伸出手,两只手掌相击发出一声脆响。
  
  第九章
  
  肖驰星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打开开关,绿色的指示灯闪烁着,表明录音开始。肖驰星说:“第一个问题,你喜欢单芹吗?”
  田小田没有回答,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闪烁着的指示灯。
  肖驰星用手敲敲桌子,“田小田,你为什么不说话?”
  田小田为难地说:“肖医生,我们能不能换个时间谈话?”
  “你是不是害怕说实话?”
  田小田点点头:“说实话需要勇气。”
  肖驰星说:“我们可以不录音,只当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私下的谈活,好不好?”
  田小田说:“不好。首先,我不是病人,你也不是医生。其次,这不应该是某种私密的谈话,因为我们之间的谈话没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内容,只是在现阶段需要保密。”
  “你这个人真是很麻烦。我不是答应不用录音笔了吗?你不会出尔反尔吧!要是那样,你就不算个男人!”
  田小田不高兴了,“你不要把话题扯远了。这和是不是男人没关系,只是因为工作需要!”
  “那好,为了这项工作你有哪些需要?一并说出来,只要我做得到,一定会满足你。”
  田小田歉意地一笑:“我需要换个地方谈话。去湖里怎么样,你会游泳吗?”
  肖驰星说:“如果你用百度搜一下,就会知道你面前的肖驰星曾经是北京市大学生运动会百米蝶泳的冠军。”看田小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肖驰星说,“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不过冠军和冠军是有差别的。”
  “你什么意思?”肖驰星说,“冠军就是冠军。”
  “那不见得。关键是和什么人比赛得到的冠军,尤其是游泳比赛。冠军不是标准,标准是成绩!”
  “你要是不想谈话就直说,不要故意较真儿。就算我的成绩连小孩儿都不如吧,这样你满意了吧?”
  田小田点点头。
  肖驰星说:“那我们可以去湖里谈话了吧?”
  
  汽车沿着公路西行,不到十分钟就来到湖边。正值中午,阳光穿越薄云,把湖面染成一片银色。肖驰星跳下车,拿着泳衣向车后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田小田,你站在原地不许动,我换衣服。”
  田小田却追了过来,一把夺过肖驰星的泳衣,上下摸了一遍后扔给她,“你去换吧。”
  肖驰星气得脸通红,“你什么意思,你还真以为我是间谍呀!”
  田小田说:“我这是幽默,你没有觉出来吗?”
  肖驰星呸了一声,返身上车。“这事就此打住。”说罢开车离开湖边,开向公路。
  田小田见状大步跑到车头,拦住车大声喊:“肖驰星,你有毛病呀!”
  肖驰星从车里探出头:“你才有毛病!”
  田小田一脸歉意,“算我小心眼儿。”
  肖驰星说:“好,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上车!”
  上车后,肖驰星把车开上公路。大约半个小时,天阴下来了,接着飘起了细雨。从车窗向外望去,四野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雨雾当中。田小田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肖驰星目不斜视:“少问。到了就知道了。”
  田小田索性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打盹儿。
  
  徐展堂和单芹的婚礼并不像爱尼说的那样盛大和奢华。林阿龙和爱尼坐车来到慧明院。爱尼推开车门下车,回头看见林阿龙还坐在车里,就问:“你怎么不下车?”
  林阿龙有点儿疑惑:“我们不是来当伴郎和伴娘的吗?难道他们在这里结婚?”
  爱尼把一脸疑云的林阿龙拉下了车。“你记住,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结婚呢?”
  一个小和尚走过来,双手合十:“两位施主,请出示请柬。”
  爱尼从手袋里拿出请柬递给小和尚。林阿龙仍旧神情迷惘地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听见小和尚的话。爱尼伸手在林阿龙眼前晃了一下,“想什么呢?你的请柬呢?”
  林阿龙如梦初醒,在衣袋里乱掏,半天才嗫嚅道:“也许是忘带了……”
  爱尼真的不高兴了,脸拉得很长,瞪了林阿龙一眼,便过去和小和尚解释。可小和尚没有半点儿通融,林阿龙听见爱尼生气的声音:“你以为你是谁呀!穿上一身黄袍就是六根清净的真人呀!”
  小和尚脸红得灯笼一般,“师父是这样交代的,没有请柬断断不能进去。”
  林阿龙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想上去解释,却看到重显法师走了出来。重显法师一团和气:“都是熟人,为何吵闹?”小和尚当然要告状,爱尼也不示弱。重显法师说,“都有理,都进去吧。”
  林阿龙从重显法师身前走过,重显法师虽然笑着,眉头却飘着愁云。
  林阿龙双手合十:“多谢大师。”
  重显法师收敛笑容,沉声说道:“本应同船渡,无奈两岸隔。无缘即是有缘,奈何缘是分合。”
  林阿龙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毫无表情。重显法师与他并无深交,却在此时说出这样几句话,分明是替徐展堂试探什么。这几句话让林阿龙十分伤感,他想起了大锁……不过林阿龙毕竟是林阿龙,他双目直视重显法师:“法师的教诲深不可测,阿龙改日登门请教。”
  重显法师道:“善哉善哉,施主请。”
  
  没有婚宴的装饰,没有用于吃饭的大桌,没有宾客,只有林阿龙和爱尼站在空冷寂寥的经堂内。
  小和尚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徐施主、单施主到。”
  林阿龙转身看见走过来的徐展堂和单芹。重显法师也来了。小和尚不见了。偌大的经堂里只有这五个人。徐展堂身穿黑色西装,与穿着黑色长裙的单芹站在一起,不像是举办婚礼,倒像是出席葬礼。徐展堂没有理会林阿龙和爱尼,单芹更是眼睑下垂。
  是她吗?是那个给林阿龙端茶的单芹吗?是那个和林阿龙跳舞的单芹吗?是那个和林阿龙在咖啡屋相见的单芹吗?
  不容林阿龙再想,重显法师击掌的声音在经堂里回响。遮住佛像的帷幔拉开了,林阿龙看见在佛龛前安放着两个金丝楠木相框,里面有两张照片,一男一女,是单芹的父母:单子翔和齐莲漪。
  重显法师说:“徐展堂、单芹今日喜结良缘,是前世因缘。是缘,形也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心变一心,两身融一身,相持相扶,跋山涉水走完今生入来世……阿弥陀佛!”
  徐展堂与单芹在单子翔和齐莲漪的遗像前跪下,俯身叩拜。
  俯仰之间,林阿龙心如刀绞。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偏偏他知道单子翔和齐莲漪是如何惨死的。单芹却不知道,还要和这个害死她父母的凶手结百年之好。林阿龙又想到自己,本应幸福的人生却落到这般田地。为何?何为?他对自己说:眼看你心仪的女孩儿被一群人渣蛊惑,不但不能报血海深仇还要嫁给仇人,你是男人吗?林阿龙浑身热血沸腾,不由握紧爱尼的手,力气之大,让爱尼疼得直咬牙,低声说:“林阿龙,你干吗?!”
  
  林阿龙清醒过来。他听见了罗明辉的声音:“你是林阿龙,你是舞蹈教练!”终于,他放松了,轻轻地放开了爱尼的手。他听到爱尼呢喃般的叹息,感觉到爱尼将他的手反握住。不知何时,经堂里响起了音乐,不是佛乐,而是《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怎么可以在经堂里放这种音乐呢?不容林阿龙多想,人已被爱尼抱住,脚也踩在节拍上。他看不清爱尼,他的眼中全是泪水。他被自己感动了。他闭上眼睛,在音乐的波浪里起伏。一个黑影闪过来,两只冰凉的手抓住他的手。他知道这是谁的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疯狂的旋转中,他听见田小田叹了口气:好你个林阿龙!
  
  田小田醒来时,肖驰星不在车上。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女式警服,是肖驰星的警服。他把女式警服叠好放在后座上,推开门下车,他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在他面前是一片真正的湖水。和这片湖水相比,宾馆的那片水面只能称之为水塘。云南的阳光妩媚多姿,湖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金蓝色的波光。在微风的吹拂下,金蓝色的波纹缓缓扩展。湖面上很安静,湖边都是绿草地,散发着青草的香味。田小田没看见肖驰星,索性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他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
  这些天,田小田只要得闲就想睡觉,尽管他也想控制自己,但总是失败。他宽慰自己,这是因为八百多天以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的缘故。刚开始,和其他人睡一个房间,他总是等别人睡着了之后才睡。他把闹钟定在五点,压在枕头下,为的是在其他人醒来之前先醒来。想到这儿田小田笑了。他想起和肖驰星关于说梦话的谈话。那都是他随口编的,要是他真有那种功夫,罗明辉和曾副局长一定会给他更重要的任务……
  田小田坐了起来。他坐起来的速度很快,因为他听到周围有动静。循着声音望去,在金蓝色的水面上,穿着杏黄色游泳衣的肖驰星格外醒目。如果这颜色再深一点儿,就是枯叶蝶的颜色了。
  田小田心里哆嗦了一下,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思呢?
  肖驰星游的是仰泳,修长的四肢有节奏地在水面上起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田小田把下颚抵在双膝上,盯着水面上移动着的如同一块飘移水晶的肖驰星,他的心情坏透了。
  明明是杏黄色,为什么就联想到枯叶蝶的深褐色呢?田小田想甩掉刚才出现的念头,但他又止不住地去想。他心里清楚,一旦他有了什么联想,这种联想往往会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某种反映。这算什么?下意识?特异功能?都不是。田小田认为这是经验的一种反馈,是这八百多天备受煎熬的日子给他的回报。
  肖驰星上岸了。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如果说在水里她是一块飘移的水晶,那么现在她就是一座水晶雕塑,光艳照人。的确,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田小田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儿,哪里呢?田小田一时也说不上来。不过,田小田认为她作为心理医生是不合格的。她那些手段还不及徐展堂的一半呢。在田小田看来,这样的女人应该去恋爱、嫁人、生孩子,为什么总有些女人执意去做与她们的天性相悖的事情呢?比如肖驰星,比如单芹……
  是云遮住了太阳?不是。是肖驰星站在了他的面前。田小田仰头看见了湿淋淋的肖驰星。
  她笑吟吟地说:“田小田,你怎么不换衣服?这水很舒服。”说着,她把湿淋淋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又把嘴里叼着的发夹取下夹在发髻上。
  她的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田小田一边感叹着大自然造物的精致,一边更加坚定了刚才的想法。
  肖驰星感觉到了田小田不加掩饰的目光,她没有丝毫羞涩,落落大方地说:“你不去换衣服,不会是又改主意了吧?”
  田小田说:“你猜对了,我改主意了。我想在岸上谈。”
  肖驰星从车里取出浴巾披在肩上,坐在田小田对面。“那好,我们开始吧。”
  田小田说:“好。不过开始之前,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吗?”
  肖驰星迟疑了一下,心想他又出什么幺蛾子?定了定神,她说:“好,就两个问题。”
  田小田说:“第一个问题,你和男人做过爱吗?”
  肖驰星听罢脸一阵热一阵凉,她想起了多年前和高文的那些夜晚。“你……你什么意思?”
  田小田显然注意到了肖驰星的表情变化,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变化。田小田平静地说:“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一个问题而己。你只需回答,有或者没有。”
  肖驰星撩了一下遮住眼睛的额发,“有。”
  田小田说:“第二个问题,你被人欺骗过吗?”
  这次肖驰星的回答很爽快:“没有。”
  田小田说:“好了。我的问题都问完了,我们可以开始谈话了。”说完,田小田用淡定的目光注视着肖驰星。
  这让肖驰星有点儿不自在。一时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该与田小田谈什么。田小田也没有催她,顺手从旁边揪下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双唇抿着,吹出了俄罗斯歌曲《小路》的旋律。
  应当说田小田吹得很好听,肖驰星却越听越烦,她从田小田嘴里抽出草叶,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田小田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肖驰星双手掩面,没有回答。田小田的两个问题让她忐忑。我真的没有被人骗过吗?田小田的第二个问题她回答得很干脆,现在想来却有点儿含糊。如果她没有被欺骗过,那高文的事该怎么解释呢?肖驰星觉得自己被田小田的问题搅乱了。
  田小田看见肖驰星的后背在动,知道她哭了。这个年代,哪个女人没有一段被骗或者骗人的回忆呢?
  
  徐展堂在婚礼后的第二天早晨来到林阿龙的房间。林阿龙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林阿龙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分辨出徐展堂的脚步声。林阿龙深吸一口气,让鼾声均匀平稳。徐展堂凝视着林阿龙精致的脸,听着他安稳的鼾声,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他走进卧室,单芹看见他时略有胆怯。单芹是勇敢的,虽然她不喜欢面前这个和自己父亲一样老的男人。但她明白,无论如何,自己的第一次是属于这个男人的。那一刻,她有点儿恨林阿龙。她给他暗示,给他机会,他却像个傻子一样懵懂不知,难道他真是为了钱才跟她来的吗?不过,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自从在慧明院知道了父母死亡的真相之后,单芹对自己身体的归属就看得不那么重了。她把她的一切给了徐展堂,因为徐展堂会帮她报仇。
  单芹把灯光调得亮了一些。她开始脱衣服了。徐展堂看见了单芹的身体,他惊异如此完美的女人在他有生之年遇到的女人当中不能算是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他身体里那根与性关联的神经开始蠢蠢欲动。但毕竟他不是见色忘事的人。他想起了单芹的父母,想起他们的所作所为,若不是他们,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又何以死于非命?单芹向他走了过来。他浑身燥热,但他控制着自己。单芹抱住了他,迷人的体香让他心醉。尽管如此,他把单芹抱到床上的瞬间还在想:这时,林阿龙在干什么呢?
  
  林阿龙翻了个身,嘴里说着梦话:“妈,我挣钱……钱……”
  徐展堂叹了口气。早晨,当他看见白色床单上那朵桃花一般的血迹时,他决定来看一眼林阿龙。
  徐展堂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毛巾被捡起来搭在林阿龙的身上,然后轻轻走出了房间。听着渐远的脚步声,林阿龙睁开眼睛,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吃早饭时,徐展堂宣布,在他和单芹去美国度蜜月期间,由林阿龙负责这里的一切。
  
  肖驰星不哭了。她站起来:“我想回去了。”
  田小田问:“不谈话了?”
  肖驰星上了车,她关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田小田,你走不走?”边说边发动了引擎。
  田小田没有动。“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风格。”
  肖驰星没有理会田小田,将车开到公路上。她看了看后视镜,希望田小田追过来,可田小田依然坐在那里。肖驰星心里喊:见鬼去吧!她猛踩油门,汽车绝尘而去。
  田小田轻轻叹了口气,他就势躺在地上,顺手又揪了一片草叶含在嘴里。这次吹的曲子有些哀怨,田小田却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单芹出现的时候,林阿龙正在和手下盘货,一块块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货物在仓库里堆积如山。林阿龙听见手下的声音:“嫂子,您来了。”他发现单芹站在门口。正值傍晚,逆光中的单芹,林阿龙看不清她的面庞,自然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单芹说:“阿龙,展堂说想收你为干儿子,让我问你一下,愿不愿意?”
  单芹的声音平静干涩,单芹的话让林阿龙无所适从。手下都走了,单芹走进了仓库。林阿龙这下看清楚了。单芹比原先胖了些许,应该说是丰满了。单芹说:“我有了,医生说是个女孩儿。”
  林阿龙说:“这次是女孩儿,下次还可以生呀!总会有男孩儿的。”
  “展堂说,你太像他死去的儿子了。”
  林阿龙心里冷笑着,他明白徐展堂这招的高明。林阿龙给他当了儿子,单芹自然就是林阿龙的母亲了。林阿龙说:“这消息太突然,我当然高兴都来不及呀!”林阿龙说话的声音很大,因为他听见了徐展堂的脚步声。
  “不过这样的话,我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给你当妈了!”单芹脸上露出调皮的神情。
  林阿龙心里酸了一下。世事难料呀!他还想说些什么,徐展堂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阿龙,单芹把我的意思转达清楚了吗?”
  林阿龙说:“清楚了。不过,我觉得好像是在云里雾里。”
  徐展堂过来抱住林阿龙的肩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看,”徐展堂指着仓库里的货物,“只要我们一家人团结和睦,这些东西可以让我们几辈子都衣食无忧呀!阿龙,过几天,我会举办仪式,那时我们就是真正的父子了。阿龙,有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您尽管吩咐。”
  徐展堂忽然变得有点儿羞怯,结结巴巴地说:“你看,我和单芹都在,你能先……先叫我们一声吗?我……我特想你现在叫我一声‘爸’……”
  徐展堂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林阿龙。
  他要让我叫他“爸”?他用那么真诚的目光看着我,脸上洋溢着慈祥的微笑,这微笑和他的年龄很相称!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我的爸爸了,我甚至都有点儿想不起爸爸的模样和声音了。两年来,我每天都听见徐展堂的声音,看见徐展堂的模样。有的时候,我问自己,他是个毒贩子吗?为什么两年来他没有一次毒品交易?他让我从最基础的事做起,现在我几乎就是这里的二把手了,如果不出意外,过些年,这里的一切,不就都是我的了吗?都是我林阿龙的!单芹我都可以割爱,那为什么不可以喊他一声“爸”?
  林阿龙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却被一只手狠狠地捂住。林阿龙看见田小田站在他的面前,伸手捂住他的嘴。林阿龙用力掰开田小田的手,喘着气说:你要憋死我呀!田小田说:憋死你话该!林阿龙说:把我憋死,你也活不成了。田小田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像你一样认贼作父!林阿龙说:那你让我怎么做,一枪把他打死?他现在很信任我,正准备让我接他的班,你知道吗?田小田说:我当然知道,但是你刚才在想什么?你难道忘记了你是田小田吗?林阿龙说:我也知道,田小田现在是林阿龙!田小田说:你说得不错。田小田现在是林阿龙,但田小田永远是田小田。田小田是鹰,林阿龙是鸡。鸡有时也会飞,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你林阿龙可以有鸡的想法,但只能想一次,想第二次,田小田就要抽你的耳光!林阿龙说:老话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我看将来做个老大也挺不错的。干吗非当这个警察,被人呼来唤去还得改头换面,喜欢的人被人睡,万一出个纰漏,被谁杀了都不知道。值吗?田小田说:住嘴!你再这样说,我就撕烂你的嘴。知道什么是职业道德吗?让鹰告诉你这只目光短浅贪图小利的鸡,职业道德就是一旦从事这项职业就要遵守的承诺,明白吗?这是底线!林阿龙说:那我问你,这声“爸”,我到底叫还是不叫?田小田说:该叫就叫!林阿龙说:叫徐展堂还行,可是管单芹叫“妈”,我实在叫不出口。田小田说:叫不出口也得叫,而且要叫得情真意切!
  “爸!”
  徐展堂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徐展堂答应着,拉住林阿龙的手,两只手都湿漉漉的。他们来到单芹面前,徐展堂说:“这是你……”
  单芹不等他话音落地就说:“阿龙,你还是叫我单芹吧。”
  林阿龙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我爸的老婆,就是我妈。妈!”他望着单芹大声喊着。
  徐展堂笑了,单芹笑了,林阿龙也笑了!只有田小田躲在林阿龙身体里,使劲儿地击打着林阿龙的肚子,一边打一边骂:谁让你叫那么大声……
  
  身后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田小田回头,看见肖驰星气哼哼下车冲他走来。他站起来,双手环抱在胸前,对肖驰星说:“你干什么去了?”
  肖驰星说:“田小田,我没见过你这样油盐不进的东西!我受够你了!你是林阿龙还是田小田都随你!”
  田小田笑着问:“你愿意我是谁呢?”
  肖驰星愣了一下,摇摇头淡淡地说:“你爱是谁是谁,这对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不过是一个不合格的心理医生,连你也搞不定。你不要以为我回来是接你的,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订了回北京的机票,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你这个大傻瓜!”
  肖驰星走了。田小田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他环抱胸前的双手垂了下来,晚风吹过,他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晃来晃去,像木偶的胳膊。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哈哈大笑。然后,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肖驰星发现站在路边的罗明辉,把车开了过去。她放下车窗,看到罗明辉充满希望的目光时,不禁趴在方向盘上哭出声来。肖驰星的手机响了,她没有理会。罗明辉说:“接电话!”
  肖驰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谁?”
  田小田的声音好像很近。“肖医生吗?我是林阿龙。”
  肖驰星心里一颤。“你是谁?”
  电话断了。
  罗明辉拍了拍肖驰星的肩膀。“你怎么了?谁来的电话?”
  良久,肖驰星轻轻说出了三个字:“林阿龙。”
  
  第十章
  
  曾副局长听完罗明辉的汇报,兴奋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桌面上的水杯都摇晃起来。“我就知道田小田会过这一关!罗明辉,你当初是不是还有点儿担心呀?我派肖驰星去,你还不同意,现在这个结果你没想到吧?”
  罗明辉尴尬地笑了笑。
  曾副局长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罗明辉:“你好好看看。”
  罗明辉看过文件,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这也太像好莱坞电影了。”
  曾副局长拿起桌上的烟斗用火柴点燃,用力嘬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青色的烟雾。
  罗明辉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由衷地说:“这烟不错。”
  曾副局长说:“烟是不错,但也是有害的。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如一位哲人说的,犯罪是一种伤害,制止犯罪也是一种伤害,伤害的是制止犯罪的人。”接着话题一转,“肖驰星那个男朋友高文你是见过的。”
  罗明辉说:“见过,可是……”
  “没有‘可是’。为什么人家的工作做得这样细,甚至可以把肖驰星上大学时的男朋友挖出来,目的不就是为了找到田小田吗?你想想,你从北京返回云南,在首都机场过安检时碰见了一位战友,你们就聊了一会儿,是吧?”
  罗明辉想了想,点点头。
  曾副局长拉开抽屉,拿出一颗纽扣放在桌上。“这是定位器,在那只LV包里发现的。”
  罗明辉的神色开始紧张了。
  曾副局长说:“你也不必紧张。当时你的工作就是调整田小田的情绪,有些情况也就没有让你知道。现在告诉你,就是让你明白,田小田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国家的。明天他去见徐展堂,让他以田小田的身份去!这些天我和徐展堂聊了几次,他答应与田小田一起回去。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彻底铲除那里的毒源。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呀!”
  
  铁门打开了,田小田跟着看守所所长走进了死囚监舍。一缕阳光通过高高的铁窗栅栏照在徐展堂身上。田小田又想起了他用枪抵着徐展堂下巴的情景。
  
  看到田小田,徐展堂先是吃惊,继而恢复了常态,甚至还笑了:“林阿龙,好样的,你骗了我!”没等田小田开口,徐展堂又说,“是不是我的时候到了?”抓获徐展堂时缴获的毒品有三十公斤,徐展堂足够被枪毙几个来回的。
  田小田从包里掏出一瓶五粮液和两只搪瓷杯子,打开瓶盖,把两个杯子倒满,顿时监舍里弥漫着酒香。
  “五粮液?”徐展堂伸手去拿杯子,但手被铐在拘束椅上,够不着。
  田小田在他长满老人斑的手背上敲了一下。“瞧你急的,我端给你。”他把酒杯端到徐展堂的嘴边。徐展堂马上用上唇和下唇含住杯沿,贪婪地喝着杯里的酒。看着他凸起的喉节一动一动的,不知为什么,田小田有点儿心酸。算起来他和徐展堂朝夕相处有两年之久。在贩毒集团里,徐展堂是非常器重田小田的,他把田小田当作自己的儿子,天性聪慧的田小田让徐展堂感到后继有人。不料,在最后一次考验中,田小田还是让他失望了!
  酒喝光了。徐展堂抬起头看着田小田。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凝视,眼中全是温情。“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想看看我穿警服是什么样子?”
  “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徐展堂问:“你爱单芹吗?”
  田小田反问:“你希望我爱单芹吗?”
  徐展堂笑了:“你这样回答,我相信你是警察了。”
  田小田也笑了:“如果我说爱单芹,我就不是警察了吗?”
  徐展堂收起笑容。“我答应你的上级和你一起回清迈,帮助你打开局面,一直到铲除毒源,解散团伙。你的上级说,这要看你是否同意。”
  田小田说:“你是林阿龙的父亲,你定就行。”
  “可我把他的女人睡了,他恨我,一心要置我于死地。”
  “你多虑了,林阿龙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与父亲争风吃醋。”
  徐展堂说:“你不怕我回去之后把你杀了吗?”
  田小田说:“我真正担心的是单芹一旦知道真相会不会把你杀了。你知道吗?虽然只有十天,清迈那里单芹是一把手了。”
  徐展堂说:“只有我知道货藏在哪里,面上的东西她卖完了就没有了。”
  田小田又倒了一杯酒送到徐展堂的嘴边。“成交!”
  徐展堂把酒喝了。“你的上级说,如果你同意,你会给我打开手铐。”
  田小田没有说话,却拿起酒瓶对嘴喝了起来。徐展堂仰头看着喝酒的田小田自言自语:“你喝酒的样子不像警察。”
  徐展堂声音很小,田小田还是听见了。他把酒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抓住徐展堂的衣领。“你说!我像什么?”
  徐展堂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田小田松开手,“你为什么不说话?”
  徐展堂轻轻吐出那口气,依旧不说话。
  田小田哈哈大笑:“展叔,干吗呢,玩深呼吸呀?”
  徐展堂说:“阿龙,你喝多了。”
  
  第二天清晨,天上飘着不大不小的雨。田小田拎着十天前的那个提包,走出宾馆来到车前。刚要开门,门打开了,肖驰星从车上下来。
  田小田说:“早呀。”
  肖驰星说:“油给你加满了。”
  田小田说:“谢了。”
  肖驰星说:“甭客气。”
  田小田说:“他们来了。”
  他们看见罗明辉和徐展堂走出了宾馆。肖驰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田小田。
  “什么?”田小田问。
  肖驰星说:“路上看,看完销毁。”
  田小田说:“要是我留着呢?”
  肖驰星说:“脑残呀。”
  罗明辉和徐展堂走了过来,徐展堂上了车。罗明辉拍了拍田小田的肩膀,“走吧。”
  车开动了,很快驶上了公路。田小田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勃拉姆斯的旋律。徐展堂说:“阿龙,换个台听听评书。”
  田小田换了个台,是单田芳的《岳飞传》。 单田芳说:“那岳飞赤着后背,由母亲用针在背上刺了四个字……”
  田小田听到这里猛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车,从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页纸。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画了两只枯叶蝶。
  田小田看了一会儿,把那页纸塞进嘴里,使劲儿嚼着……
  
  责任编辑/杨桂峰 季伟
  绘图/王维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