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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上的坟茔

2011-12-29藜藜草

啄木鸟 2011年10期

  一
  
  黑色桑塔纳在西北高原国道上奔驰。
  车窗外的视野就像电影里的空镜头摇出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北面的天山恢宏苍莽,荒芜的戈壁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戈壁与灰蒙蒙的天边混合一体,辨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大地。黑色桑塔纳从内地B市一路尾随三千多公里,不紧不慢花费了一周多时间跟踪前面不远处那辆奔驰的丰田越野,已经很有经验了,中间总要隔几辆车,要是没车,黑色桑塔纳总会远远落下一公里左右,从不上前超车。丰田越野上的两个年轻人,被黑色桑塔纳里的两个小子悄然框定于眼中。在丰田越野停下来的地方,一个穿牛仔裤的小伙子和一个穿运动休闲套装的姑娘,要么进出国道收费站,要么进出饭馆或住店的地方,因不能走近,见到的莫过如此。
  “他们钻进收费站至少半小时到一小时,有时更久,到底在做什么?”黑色桑塔纳里面那个叫邬川的瘦小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抽着烟自言自语,这话他说过好几次了。开车的小平头叫财娃,年纪三十挂零,人长得很壮实,脸上长了些凹凸不平的疙瘩,看上去一副凶相。他生怕跟丢了丰田越野,偏头瞪了一眼超到前面的几辆车,看到了目标后说:“你少他妈操心,只要咬着他们跑,我们逛了新疆又捞了钞票,这趟美差一辈子也撞不到第二次!”
  丰田越野车后面跟了个幽灵,像人背后跟了双眼睛。
  丰田越野车顶上绑着帐篷等旅行器材,车过张掖高速公路收费站口前,强力把公安局的介绍信填好,与姑娘一起走进收费站监控录像室。工作人员在电脑键盘上输入前两个月时间段,由张掖出发去酒泉方向的车辆,便一辆接一辆出现在视频上了。工作人员给他们端来茶水,让他们坐下来查看,查看至下午五点多钟快下班时,与他们同型号的一辆丰田越野车出现在屏幕里—— 一个男人把手伸出车窗在缴费。“妈妈!妈妈!”辛玫猛拉强力的手臂惊奇地叫了起来,眼里涌出热泪。她妈妈张玉芬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两人好像还在说笑着什么,看不出任何异常。
  “要能把这些录像复制下来就好了!”强力说。
  “我有移动硬盘,180G的。”辛玫说。她从手提电脑包里拿出硬盘来,熟练地接上电脑端口,只两分钟就把那段录像复制到她的硬盘上了。
  丰田越野车在浩瀚起伏的戈壁公路上继续飞驰,瓦蓝的天穹下,地面奔跑的车辆追逐着天上翩跹飞舞的朵朵白云。但是辛玫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她痴痴地盯住手提电脑包,脸上挂着泪花,脑海沉浸在回忆里——
  “爸,我回来了!”
  辛加铁学新闻的女儿辛玫大学毕业回到家里,刚放下行李就给他爸打电话,那一声爸,嗓音娇美而轻软,饱含着离家女儿的思念。她穿着棉袜在花梨木的实木地板上跳着舞步,用无绳电话边和老爸兴奋地说着话,边走到落地的穿衣镜前照镜子。镜子里,辛玫高挑的身材像他爸,圆圆的杏眼亮闪闪的,焕发着青春靓丽的灵动,墨黑的眼眸遗传了几分母亲的神韵。微卷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斜依在耳边。她一向不喜欢传统对称的打扮,喜欢与众不同的新潮和个性。
  “妈妈出差怎么这样久,打电话也关机?”
  “哦,晚上到望江楼饭店我给你洗尘,再对你说吧。”
  五星级的望江楼饭店是B市政府接待外宾的地方,它的餐饮部所有包房和住宿客房可以遥望长江,每当夜幕降临,两岸错落的灯火倒映出粼粼波光,仿佛大片大片散碎的金银倾倒在江面,煞是好看。包房是集团主任魏泳订的,他领着辛加铁来到包房时,辛玫已坐在沙发上听歌。她正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晃着头,见爸爸出现在眼前,便飞快地扑上去抱住辛加铁:“爸——我想死你了!”
  “好,好,爸也想你,坐下来,坐下来。”辛加铁拉着女儿的手,招呼她入座。
  “大半年没见你和妈了,我把毕业的一摊子事办完就往家里赶,书和别的行李都还在托运途中呢。”
  “好,拿酒来,给我女儿洗尘,大学毕业又找到了工作,当记者了,我们来庆贺庆贺!”
  “辛总,我想今天不是陪客人,就订的法国红葡萄酒,没订白酒。”魏泳说。
  “好,葡萄酒最好,适合女孩儿喝,我们也跟着沾光。”
  “这是路易家族波尔多陈酿。”魏泳解释说。
  “哦,不朽的波尔多,葡萄酒之王。”
  “别忙,这酒是哪年的?”辛加铁拿起酒瓶看它灰色的瓶标,“2000年的,不行,换瓶1985年的,那是特优年份,也是我女儿出生的年辰。”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听完后立即出去了。
  “爸,哪来这么多讲究,只要是葡萄酒就行。”辛玫捋了捋耳边的头发说。
  “那不一样,法国人喝酒讲究得很,比如酒的产地、等级和标准等,甚至还用法律来规范它。你是大学毕业生,以后还要学学洋酒文化。”
  “先生,这是1985年的波尔多。”服务员把新换上的酒递给辛总。
  酒瓶打开,酒香在空气中游动起来。品尝着精致可口的佳肴和美酒,辛玫又把话题扯到了母亲:“爸,妈上哪儿去了,怎么关了手机?”
  辛加铁听了女儿的话,沉默片刻,把手放在女儿的手背上,十分伤感地说:“你妈不要我们了,她……”
  “她怎么了?”
  “她去见她的相好去了。”
  “你说什么?她的相好?她大半个月前还和我通过话,还说等我毕业回来要给我好好庆贺一下呢?”
  “对,那是她在新疆对你说的吧,她是和你魏叔叔去的新疆,但她就是在那里与我们不辞而别的,你可以问魏叔叔。”
  “辛玫,你爸说的是事实,她在新疆出走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魏泳在一边神色凝重地对辛玫说。
  “怎么会这样?” 辛玫话音刚落,人就晕倒在椅子上了。
  
  等辛玫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爸守候在床边。
  “终于醒了!医生说你可能太累了,又受了刺激。醒过来就好了。”
  “爸,我不相信我妈会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家。”
  “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这些年你爸在外东奔西跑,对家里关心得太少,把你妈冷落了,是我不对。”
  “但她也不会离家出走,无论如何她也会对我说一声的。”
  “你想开些吧,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你别想不开,你的生活才刚开始。我给你卡上打了两百万,你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你可以自己住,也可以回家住。去买辆车吧,上下班或是外出采访都方便些。”
  辛玫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父亲,没有回答他的话。“妈妈怎么会出走?怎么会突然失去踪影?”她的脑海里一直反复出现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流出来了,她没用手去抹泪,她知道即使是抹了,那抑制不住的眼泪还会流出来的。父亲在她的眼里也渐渐模糊起来。
  作为女儿,她最了解她的妈妈。妈妈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妈妈经常给辛玫讲起过去,讲她和爸爸怎样从补自行车轮胎的小店开始求生存的日子。妈妈说,你爸从新疆劳改回来,在路边开起了修车补胎的小店,那时你爸整天穿件油腻的劳保服,满手油污蹲在地上修自行车。妈妈当时是知青,从农村刚刚回城,被安排在街道工业的纸盒厂。你爸的小店正对我家,我们算是街坊。我们渐渐相识恋爱,但你外公外婆坚决反对,说他是劳改犯,说我人长得漂亮,该找个国营大厂正儿八经的工人。当时追妈妈的人和到家里来提亲的人不少,但我对你爸从来都没动摇。我看他头脑灵光,有手艺能吃苦,虽然一天累到晚,但月收入起码要顶厂里的三个工人。后来,我们结婚了。他白天开店,晚上给那些轮胎厂家跑代销。他骑个旧摩托,刮风下雨跑了一年多,跑遍了市里所有的修理行,成了小有名气的代理批发商。那时刚刚开始改革开放,人们做生意的意识还很淡薄,我们就已经挣了十多万元的身家。我们后来又把业务扩展到全省和省外一些城市,规模越来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听说市里的那家街道轮胎厂资不抵债,要关门了,你爸以公司所有资产作抵押在银行借贷,为轮胎厂注入资金,盘活了那家工厂,在十年前又把它买了下来。妈妈常说,今天的幸福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我们要百般珍惜。
  
  “一个如此珍惜现在生活来之不易的人,会抛夫别女再去追寻别的什么幸福生活吗?这是不可能的!”在病床上躺了两天的辛玫终于有了自己的结论。于是她对母亲的人间蒸发心存狐疑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形成。
  “我要去找我的母亲!”辛玫出院后对老爸说出她的决定。
  “怎么找?你一个毛丫头?”辛加铁惊奇地望着女儿。
  “我必须去新疆走一趟,不然我一辈子都会不甘心的!”辛玫咬着嘴唇说。
  “可以,你去吧。工作不要了?”
  “以后有很多工作机会,但母亲只有一个。现在我必须这样做!”
  
  辛玫首先去了区公安分局报警,说出了她对母亲突然失踪的怀疑,希望分局派民警协助去新疆寻找,所有费用由辛玫支付。辛玫听她爸说过,分局的张金华局长是她爸结识多年的朋友。张局长当着辛玫的面给辛加铁挂了个电话,说他女儿到分局来报警,要求派人与她一起去新疆寻找妈妈。通话间,张局长似乎又在避她,走到窗边捂着嘴小声通话,但还是被辛玫听到了:你夫人失踪的事有关人士也有持怀疑态度的,不如我们出面参与调查一次,也好以正视听。张局长又说,你必须走这一步,我们也必须走这一步,这是场面上的事,大家都好为人。
  张局长挂了电话应允了辛玫,说我们找人陪你去新疆吧。
  
  丰田车上,强力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辛玫的思绪。强力看了屏幕,也没挂断就丢在仪表盘上,铃声还在响。
  “你怎么不接?强警官!”辛玫问强力。强力不耐烦地接听,听着听着眉头紧蹙了,对着手机说:“我就这样,你看着办……走就走吧!”说完就把手机挂断,把脸转向窗外。
  “怎么啦?强警官?”辛玫问。
  “没啥!又被淘汰出局了!”
  “什么淘汰出局?谁淘汰你了?”
  “还能有谁?”强力不说话了。
  辛玫脸忽地红了起来,她猜定是他的女朋友。
  
  二
  
  八月的丝绸之路气温很高,平坦的路面上热气灼人,车窗外的阵阵热浪熨烫着挡风玻璃。辛玫神情焦灼,不停地提着短衫的衣领,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找个镇子修修空调吧?”汽车的空调制冷不好,热得汗涔涔的辛玫对开车的强力说。“好,我们再坚持一天,从地图上看,过了星星峡就进入新疆了。”
  强力还是那条牛仔裤,圆领黄色T恤衫,双手松弛地扶在方向盘上。挡风玻璃外一条笔直的公路向远方延伸,丰田越野车朝西奔驰。
  大段大段的车途两人都沉默无言,辛玫不时环视窗外,有时也偷偷注视强力。
  半个月前,强力和辛玫找到魏泳时,魏泳已坐在飞月公司副总的办公室里。当听到辛玫说她要跟分局的警察去新疆找她母亲时,魏泳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他在起身给两位年轻人倒茶时,看见强力一脸轻松的表情,大大咧咧的模样,他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强力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眼睛好奇地在魏泳办公室巡视着,看得出他对陈列柜上各种制作精细的微型轮胎样品,似乎表现出几分欣赏。
  “这都是你们公司的产品模型吗?”强力此刻的提问显然有些不合时宜。
  “是啊,飞月牌轮胎!”魏泳回答他。
  辛玫的脸色已经有几分不悦了,她生气地说:“强警官,你是来参观的还是来办事的?”
  强力挠了挠头,傻傻地笑着说:“哦,顺便看看,顺便看看。”
  “你去新疆找你母亲,你爸知道吗?新疆那么大,你怎么找啊?” 魏泳问辛玫。
  “再大,我也要去找!”辛玫的眼睛还盯着强力,语气悻悻然。
  “你要了解什么情况?” 魏泳问辛玫。
  “你们去新疆经过了哪些地方?请你把路线给我标在图上。”辛玫从包里拿出一本全国交通地图来,走到办公桌前,翻到甘肃和新疆的页面。
  强力在一旁没言语,眼睛还盯在那些漂亮的轮胎模型上。魏泳看了一下这位年轻警官,脸上依然浮现着笑意。
  “哦,好说。” 魏泳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图上边标边说,“从西安到兰州到张掖到酒泉到星星峡进新疆,经哈密到吐鲁番,走的312国道。再到托克逊到和硕到库尔勒到轮台到库车到新和到阿克苏到巴楚到阿图什到喀什,走的314国道。你妈是到了喀什突然失踪的。”
  辛玫把魏泳的讲述记在了本子上,然后,又像记者采访似的提问:“走的路线不会错吧?你能肯定我妈是到了喀什后失踪的吗?”
  “路线绝对不会记错,从东往西走,还没去北疆,连乌鲁木齐都没去。你妈是到了喀什后才失踪的,在喀什迎宾饭店附近的一个派出所有我的报警记录,民警还作了失踪经过和你妈衣着特征的笔录,你们去可以查得到的。” 魏泳流利地回答了辛玫的话。
  辛玫把脸朝向强力问:“你还有要问的吗?”
  “我?你不问清楚了吗?我要问的就是我们什么时候去新疆,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天山和大戈壁呢!听说那里的风景很好,就是太热。”强力的眼睛依然停留在手里把玩着的轮胎模型上,似乎沉浸在睡梦中被人推醒了,懵懵懂懂地回答着辛玫的话。说完他还对魏泳说:“魏总,你能送我一个模型吗?”
  “可以,你喜欢哪个随你挑。” 魏泳走近摆放轮胎模型的陈列柜。
  “那太好了,就这个吧。”强力用手指指。
  魏泳满脸笑颜,立刻大方地取下玻璃罩,把模型拿给他。强力没用手去接,而是用左手食指穿过轮胎通透的内径,串在手指上绕着转圈,像个杂耍演员笑嘻嘻地欣赏着那个精美的模型,右手毫不客气地将陈列轮胎的座子揣进了包里,嘴里叫着说:“谢谢啦!还有罩子,要配套,魏总!”一副如获至宝的神情洋溢在脸上。
  “你!你……”辛玫看见强力的所作所为,气得一时语塞,跺脚出门,全然忘了与魏泳打招呼告别。
  强力大声地叫着:“辛玫!辛玫!”拔腿要追,又慌忙地对魏泳说:“魏总,对不起!对不起!”他快步闪出门,出了门突然又回头跑了进来说:“忘了!忘了!我的手机忘了!”强力从魏总的桌子上飞快地拿了手机,接着屁颠屁颠地又跑出门去追辛玫。
  
  在公司大门外强力追上了辛玫。强力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你是警察吗?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工作?连我都不如,本来还可以问他很多东西的。”辛玫昂着头,用眼睛轻蔑地斜睨着他。
  “我做得很好呀!你来听听!”强力把手机插上耳塞递给辛玫。
  辛玫听着听着,脸上就出现了灿烂的笑容:“你录音了?我怎么没想到。”
  “因为你不是警察。”
  “你为啥变得傻乎乎的,要人家的东西?”
  “如果警察对你去新疆不感兴趣,那给人是什么印象!”
  “那不就是闹着玩儿吗?”
  “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强力手上还笼着玻璃罩子,用特调皮的口吻说:“还有呢,我取到了他的指纹!”
  “真的吗?”辛玫的表情更惊讶了。
  “陈放很久的物品,总要蒙上一层细尘,我们提取的指纹肯定异常清晰。”
  辛玫问:“你要他的指纹干什么?难道是和他有关?”
  “他和你妈一起出去,然后你妈失踪了,他是最后一个见到你妈的人,难道我们不该怀疑他吗?取到一些东西放着备用。公安破案的过程其实就是寻找证据的过程。”
  “哦,是这样。你简直是学表演的,那傻傻的样子演得逼真至极,把我气得跺脚!”
  “你以为杜丘只是检察官,还没想到他能开飞机吧!”
  辛玫这才留意地瞧了瞧个子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强力,身材说不上健壮,一套蓝里泛白的牛仔装,没名牌标志,黝黑透油的那张脸上,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温和的大眼睛,极易给人留下好感。性情率真的辛玫笑着说:“强警官,你长得不像个刑警!”
  “那是你电影电视看多了,其实刑警只是个职业而已,有时脸谱化反而做不好刑警。记住,警察首先是人,而人面相的类型甲乙丙丁多得很。”
  “嘿!你还挺会思辩的嘛!”
  “那是,现代社会的警察早已不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了!”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系。不是吹牛,干刑警五年了!”
  “嚯!警官的摇篮!”
  “是的。你呢?”
  “川大新闻系,今年才毕业!”
  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聊,对视了一下,就笑起来。
  
  迎面驶来的集装箱大货车响了两声喇叭,像在招呼丰田越野车,这是大西北高原性格豪爽的司机独特的礼节。强力回了两声。
  又开出七八公里远,突然听见车前砰的一声爆响,强力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方向盘已经失灵。他下意识地踩了刹车,那一瞬间车子迅速往右倾斜,两人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随着车子带着轰隆的声响冲向路边,而后侧倒翻覆。车停住了,轮胎还在旋转。辛玫倒在驾驶座上,强力被她压在下面。他背抵住车门,蜷缩着身子惊慌地喊:“辛玫!辛玫!”又用手去推她。辛玫睁开眼睛,见到这情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快!快!你快爬出去!”强力用头使劲儿顶她,辛玫抓着车座皮套,从车窗狼狈地爬出来,再伏在车窗上伸长手,好不容易将强力拽出来。惊魂未定的两人相互看了眼对方。“没伤吧?”强力问。“你受伤了吗?”辛玫问。“没有!只要你没伤,我就放心了!”“我没伤!”说完,辛玫眼泪涌了出来,狂喜般笑着冲上去拥抱住强力。强力没言语,抬头望着天空,双手紧紧搂抱着辛玫。而后他轻轻推开她说:“看看车吧!”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发现右前轮轮胎瘪了,还开了个大口。“爆胎了!”强力沮丧地说。整个车子侧倒,两轮悬空两轮贴地,所幸的是几个车窗玻璃未损坏。遭遇车祸后,他们在路边拦车,想找辆车来将车拉起来,但过了许多车都没人搭理这两个在路边挥手的年轻人。整整一下午过去了,两人在路边喝着矿泉水,就着车上的干粮吃完午饭又吃过晚饭,也没遇上好心的司机。
  天渐渐黑下来,两人将车顶的帐篷取下来,支在车旁边准备过夜了。后车厢里还备有几箱压缩饼干、矿泉水、电筒电池、充电灯等。
  大西北的气候昼夜温差大,白天火红大太阳,夜里的沙漠上却刮起了阵阵凉风。“多穿件衣服吧!今晚肯定要在这里过一夜了。”强力背靠着倾覆的车顶坐在沙地上,把沙子捧在手掌上,看戈壁滩上的夜风一点点把沙子吹走。辛玫披件外套蹲在帐篷门口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好在我们没受伤,最先那砰的一声,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们完了!”“这段路没有高沿儿,也没有金属护栏,路边还算平坦,好在老天爷选了个好地势,让我们遭遇车祸,真是苍天有眼啊!”
  天全黑下来了,辛玫打开充电灯,一束光照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她敲动键盘又写起她的《寻母日记》。
  晴。今天,车子在快到星星峡的一段坦途上,突然爆胎。这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起车祸,我和那个强警官算是捡了两条小命。我们在路上大呼小叫拦了大半天的车,也没遇上一个好心的司机。我俩只能在这荒凉黑暗的戈壁滩过夜了。这间小小的帐篷,我们怎么睡呀,一起睡还是轮换睡?夜晚不睡好,白天我们哪来精神开车?这时他还背靠车顶坐在沙地上,闭着两眼像个打坐入定的和尚,嘴唇紧紧抿着沉默无语。出来寻母的这些天来,父亲没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不想我吗?我真的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妈妈为何不要我了?爸爸要我为何不想我?想到这里我倍感内心的孤独。我的那个农村大男孩,回到他的故乡去教书了。还在那个镇中学吗?毕业分手后,他只来过一次手机短信,连电话问候也没有。我们大学四年的情分,真的就这样了结得一干二净?和他比起来,强力似乎更在乎我。车祸发生后是强力把我推醒的。辛玫!辛玫!你快爬出去,受伤了吗?只要你没伤,我就放心了!现在想来我很感动。
  辛玫看笔记本上的电子钟已是1点多了,她点击保存,摁下笔记本电脑的开关,朝四周张望了一阵。戈壁荒漠上的夜漆黑而阴冷。她把笔记本电脑放进包里,静静地走到强力的身边,单腿跪在他身边,膝下的沙软软的、冰冰的,但此刻这个内心孤独的女大学毕业生,跳动着一颗热切而感动的心,静静地凝视着她面前这个年轻警官,充电灯的余光把强力那张黝黑的脸映照得轮廓清晰,唇上一抹密而黑的绒毛都看得清楚。他似乎一点没察觉辛玫来到了身边,仍背靠车顶仰头打盹,紧闭的眼皮在浓眉下微微有些跳动。辛玫在欣赏一个年轻男人的睡相,她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留了许久。这的确是一张富于魅力的脸,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强力的脸庞,刚抬手上去,莫名的意识又让她住手了。
  在这浩瀚的大戈壁之夜,花瓣似的盖在沙地上的帐篷布在微微抖动着,就像大海里的小舢板。睡在帐篷里的辛玫,从篷布的小窗看出去,大漠上夜空寂静深邃,星星们躲进了云层。
  天亮了,有汽车的声音从外面碾过,强力从帐篷口拉辛玫的脚,唤醒她。“快!辛玫,起来!又来车了!” 辛玫凝目仰望着狭小的帐篷顶,红色花瓣的光晕从帐篷透下来。辛玫走出帐篷,展臂挺胸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强力抱着压缩饼干盒在吃饼干,咕噜咕噜地喝着水。辛玫飞快地跑到帐篷背后方便去了,然后回来用瓶装水洗了手又洗了脸,把蓬乱的头发梳好后,放了一块饼干在嘴里嚼着。
  有车辆从远处开来了。“看!军车!军车!”一辆又一辆的军车开过来了。辛玫挥舞着她的红外衣,站在路上呼救:“解放军!解放军!停停车!”军车没理他们,轰隆隆地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了。当他们沮丧地瞪着最后一辆车开来时,那车停在了他们面前。“解放军!解放军!救救我们吧!”
  两位军人下来,与他们两人一起把越野丰田推正后,又拿出车上的钢绳,挂在两个车的挂钩上,越野车被卡车牵引上了公路。军人又帮他们把越野车上的备胎换上了。当强力坐上越野车试着发动时,发现车子居然还能点火启动,军人从车上的大油桶里给他们的车注入了满满一箱汽油。
  解放军的卡车开走后,辛玫拿出相机对着帐篷拍了几张照片。他们的车重新启动了。
  
  三
  
  黑色桑塔纳远远看见丰田越野车车身一斜,翻覆在公路边。财娃赶紧掉头把桑塔纳开到路边一个缓坡藏起来,两个幽灵坐在车里隔岸观火,只消稍微抬头就能瞧见丰田越野车的动静。“他们翻车了,人从车里爬出来了,估计是爆胎。”邬川用手机把丰田越野车的遭遇汇报出去。
  此时辛加铁正坐在他办公室的老板椅上,边听桑塔纳从远方打来的电话,边在桌面上把玩着金灿灿的高级打火机。他得知越野车被军车援救又朝新疆开去时,他笑了笑,没多余的话。
  辛加铁五十多岁,一副高大健硕的身材,脸上油光水滑,显现出成功男人的滋润与饱满。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之上,两道浓黑的眉毛生出了较长的眉须,且鹰翅似的往上翘着,将非凡男人的心智毫无遮掩地传递了出来。此人自暴富之后,十分注意自己的衣着仪表,从上身到脚底都一溜水的名牌。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官场上的圈子也越发扩展,绞尽心机的商战,使他长期处于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为了释放心里的紧张焦虑,他对自己的私生活实行了精神放牧,吃喝玩乐成了他的最大嗜好。因为有成功男人的魅力,有宏大的资本做后盾,使他在女人方面左右逢源,对家里的结发妻子逐渐冷落,婚姻名存实亡,老婆基本生活在无性婚姻之中。
  
  桑塔纳上的两个人是辛加铁找人从黑道上物色的。离开B市前,魏泳出面将两个年轻人约到一个咖啡厅,交给每人五万现金,另外给了五万作为路途上的一应开支。在交代跟踪任务后说,操上你们的家伙,不到万不得已不采取极端手段,跟踪到底。每天给这个电话汇报一次就是了。而后,他递上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这是魏泳专门给辛加铁办的一个新的联系电话,只用于此事的联系,用完后随时可以把电话扔了。这都是辛加铁的主意,只有他和辛加铁知道。他们开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去新月公司,指着一辆丰田越野车说,从现在起24小时跟着它,过几天它的去向是新疆。
  
  辛加铁的老婆张玉芬新疆失踪后,魏泳就坐上了年薪五十万的副总经理的宝座,负责销售。公司给他配了一辆黑色奥迪A6。他从他的“夜草之资”中抽出一百万元来,在市里一处高档住宅小区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商品房,置下了一个西式装修的安乐窝。如今的魏泳时时处处都以高级白领身分,代表公司出入各种商务活动,到哪里他都驾着那辆豪华气派的官车。在那些需要谈判头脑和经营智慧的销售事务中,以及那些酒桌上觥筹交错的场合间,他渐渐淡忘了自己代人操刀害命所犯下的罪孽。自从魏泳与辛加铁有了那个不可告人的勾当之后,他和辛加铁就成了“知己”。他想过那件天知地知他知辛加铁知的事,并得出一个十分经典的结论:为老板做一百件好事,不抵为老板做一件坏事。所谓捆绑兄弟就是这样绑在一起了,保管一荣俱荣。只要老天爷睁只眼闭只眼就准保平安,所以他也像很多官场中人和生意人一样将命运寄托给了佛。他特别买来一尊镀金的观音菩萨安置在家里书房的墙上,进那屋就能见到慈眉善目的菩萨,盘腿坐在神龛上。回到家里的他,在电脑桌前上完网,他都要毕恭毕敬地站在菩萨金像前,做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祷告似的默默地念叨几句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晓的话。他觉得只要自己对菩萨好,菩萨就会关照他的。他希望菩萨看见他做的那事,永远是这副缄口不言、眼睛半睁半闭的模样。
  准确地说现在的魏泳和辛加铁,一个是死了妻子的鳏夫,一个是尚未成家的单身,在忙完公司业务的闲暇之余,最为开心的是去高档酒店的娱乐场所,释放男人多余的精力。这是两个男人极私密的勾当,他们把车停在酒店的地下车库,乘电梯上去到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先是在包房招些妙龄女郎来喝酒唱歌,其实这只是他们要进行下一步“工作”的前奏。妈咪叫来一排排身穿紧身短衫短裙的小姐,个个坦胸露腿地站在两个男人面前,像商品一样接受挑选,看不上眼的小姐当即被挥手扫地出门,接着走马灯样的又进来一排。最后挑定三五个留下来陪唱陪喝的,都是赏心悦目的美女。然后在扯起嗓子高歌的同时,两人开始花中选花,两双性饥渴的眼睛,在小姐们的胸上腿上腰上臀部上留转,慢慢地品味比较,精心挑选自己最如意的人选。待选好人后,辛加铁就对魏泳使个眼色,放支烟在桌子上,烟头指向哪位小姐便是辛加铁目标选定的暗示。此时魏泳的任务就是记住小姐的号数走出包房找到妈咪,递上一沓钞票,叫妈咪安排好房间,叫几号小姐在房间等候。他提出唯一的条件是房间里不准开灯,拉上窗帘关上门,亮灯一分不给,全黑暗进行,费用加收一倍。辛加铁是全市的名人,经常在电视屏幕上亮相,为了不影响他的公众形象,不给他的名声抹黑,他必须这样安排。其实这是魏泳按辛加铁的指示办的,辛加铁还给他的这一招取了个耐人寻味的名字,叫“蚯蚓拱土”。选中的小姐被妈咪叫走了,魏泳把房间钥匙悄悄交给辛加铁,待辛加铁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就独自一人找那个房间去了。等辛加铁走了,魏泳再把别的小姐几百块钱打发走后,剩下的最后一个或两个就归自己了。
  魏泳知道辛加铁在这方面可称得上行家里手,除了在外家常便饭似的沾花惹草,他在市内还有两处逍遥窝。为这金屋藏娇的两个地下情人,他花了一千多万。两个女人跟他也快三年了。魏泳见过其中一人,那是他前年跟辛加铁去美国、加拿大、巴西考察期间,辛加铁特地叫魏泳多办了一人的护照,他才知道那女人叫赵雯,一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女人,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高鼻梁,凹眼睛,身材高挑丰满,穿戴时髦,肩上时常搭着一块绣工精致的羊毛披巾,颈上有闪亮玉石的配饰,丝绸的吊带衫华丽耀眼,充满性感的诱惑。
  
  强力和辛玫开着越野车进入哈密。哈密的街市已经有了现代城市的模样,汽车在街上穿行,鳞次栉比的楼房和商场,似乎消隐了想象中西域风情的影子。他们在一个立着高大铜壶、敲着叮叮当当响声的铜匠铺子旁边,找到一家丰田车的4S店。修理店不大,但从设备和工人穿的丰田制服看还算正规。“就在这里修车。”强力说。经理说:“需要一两天时间。”
  这时的辛玫和强力就像两个来新疆的旅行者,各自背了个塞满了衣物用品的双肩包,辛玫的电脑手提包提在强力的手上。
  “辛玫,我们出去逛逛,感受一下新疆。”强力说。“也好!带上相机和摄像机。”她说。两人在宾馆门口打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哈密最有名的旅游地方。司机回答说:“最有名的多了。有盖斯墓、松树塘、巴里坤湖、鸣沙山、庙尔沟、回王陵、天山狩猎场,还有拉甫去克古墓,你们去哪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强力回过头来问辛玫:“你想去哪里?”这时他见到有辆黑色桑塔纳在出租车的后窗出现了,因车牌是B市的,引起了他的注意。辛玫说:“随便,哪儿都行。”“好!那就先去盖斯墓吧。在西郊,正顺路。”司机把方向盘打了个大弯说。强力的头还没转过去,一直盯住后车窗,小车在路旁有两排笔直桦树的路上转弯了,桑塔纳也跟着转弯。“你在看啥?”辛玫照着小圆镜,用两个指头梳着头发问。强力未说话,只用食指封在嘴上,撮起嘴唇嘘了一声。不时回头看看后窗,又看看反光镜。那车总在后面尾随,时近时远的,到底是警察,他敏感的神经又警觉起来了,他在想这车会不会有啥问题。
  到了盖斯墓,辛玫围着那个方座尖顶的墓转了一圈,叫强力给她照了几张相。辛玫察觉强力脸上没有笑颜,凝着眉头流露出些许焦虑的神色,就说:“怎么?你不高兴?”强力说:“有点儿,我待会儿再告诉你吧!”辛玫一听就急了:“不行!现在就告诉我!”她的口吻像是在命令强力。但强力没告诉她,反而说:“没事,没事。”辛玫立刻一脸不悦说:“肯定有事,为何不告诉我?”强力说:“想早点知道吗?”她说:“想。”强力说:“那我们就换个地方观光吧。”出租车司机在车上等他俩。“走,我们去巴里坤湖!”强力对司机说。出租车发动了,又开上公路,黑色桑塔纳隔了一辆车再次出现在他们后面。强力和辛玫坐在后排座上,强力对辛玫指了指车后,附在她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她说:“有个尾巴在跟踪我们,是辆B市牌照的黑色桑塔纳,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再走几个地方就确定了。”辛玫转过头去看见了那辆黑色幽灵,她有些惶恐地望着强力,把手穿进了强力的臂弯里,小声地说:“B市的?”强力拍拍她的手后,不动声色地对司机说:“啊,巴里坤湖是个啥地方,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那天他们离巴里坤湖后,又去了鸣沙山,黑色桑塔纳一直忠实地跟在出租车后。晚上,出租车将他们送回宾馆。刚进房间门,辛玫就凄切地说:“强哥!我好害怕!”强力安慰她说:“别怕,他们跟我们,目的好像只是监视,并没做什么。看来你得破财了,我们把修好的车放在哈密,重新买辆新车往前赶。”“那怎么能摆脱尾巴?”她睁大眼睛盯着强力,惶惶地问。强力说:“金蝉脱壳,我来安排。”
  第二天,他们上午十点多钟才起床,迅速收拾好行装,打车往4S店去。的士在市内转了几圈,黑色桑塔纳时紧时慢地追在他们的后面。强力选了一处转弯的街道,车子转过弯道,在黑色桑塔纳还没跟上来时,强力叫停车,辛玫赶快下了车。出租车又朝修理厂开去。到了修理厂,丰田越野车已修好,强力付完费用,将两个行李包放到车上,一溜烟将车子开到哈密市公安局。他在车上给辛玫打电话,叫她买好车后,加满油开进市公安局大院。等到下午三点多钟,一辆挂有新疆牌照的崭新猎豹越野车,开进了市公安局大院。强力和辛玫把丰田车上的一切行装和准备的物资器械转移到新车里,接着,强力拿出介绍信去联系停车。他径直走进市局刑侦支队。半小时后,一个着制服的民警与强力走出大楼,把丰田开进市局的停车库里,民警再钻入猎豹,将车开出大院,二十多分钟后,猎豹就停在了出哈密的收费站前。这时一辆警车也开来了,民警对强力说:“这是312国道,前面是鄯善和吐鲁番,祝你们一路顺风。”强力与民警握手告别说:“谢谢你们!这一路上的联系电话我都有了,需要时我会跟你们联系的。”
  
  
  四
  
  猎豹依然朝西一路前行,尾巴没有了。辽阔浩大的沙漠、连绵逶迤的天山又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视野里了,天山上有些火红云絮在飘绕。
  “你看天山多美呀!”辛玫感叹地说。
  “是美,这次来新疆我有一个新奇的发现,这世上有的风景是专门给人看的,如果你真的生活在其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比如眼前的戈壁和天山,你看,天空连一只老鹰都没看见。”强力边开车边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发现你的形象思维很好,你不该学刑警,要是你学文,肯定是个好的记者或作家。”辛玫望着强力,眼里流露着对他的欣赏。
  “是吗?你在夸奖我。”强力笑着看了她一眼。
  辛玫遥望着茫茫大戈壁上的天山,情不自禁地吟诵出一句诗来:“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强力说:“看,你才配做诗人呢,出口成章,说来就来!”
  辛玫说:“这不是我的诗,这是你提醒我想起来的,它是唐代大诗人岑参在过吐鲁番时写的。”
  “我什么时候提醒过你?”强力笑了笑。
  “你说,天空连一只老鹰都没看见。你并不知道这句唐诗,但你的发现却跟诗人一样。一个人有发现新东西的特质,那是当作家最可贵的潜质,这是学不来的。那些只会背诵别人东西的人,只适合当教授教学生,不适合当作家。”
  “哦?是吗,看来我不光能当警察,还可以当演员,也可以当作家?我算入错了行!人家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回去后,我要辞职不干了!”
  “真的吗?”
  “真要我不干警察,我还舍不得呢。何况我才刚刚开始。”
  两人一路聊着,不觉鄯善和吐鲁番过了,又转到314国道进入托克逊县城,辛玫的眉间开始出现了松弛的神情,因为她一路上再没发现有黑色桑塔纳的影子,在几处收费站查阅丰田越野车的资料,她一次次地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容,好像她离母亲的影踪越来越近了。
  
  辛加铁在电话里得知丰田跟丢了的事,脸色铁青,狠狠把电话撂在桌子上。然后从老板椅上气冲冲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听说车子开进了哈密市公安局再没出来,不知道新疆那边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总之料定是被发现了才被甩掉的。他把魏泳叫来,怒目对他说人跟丢了。本想臭骂他一顿,说他人没考察好,好好出通气,但转念又想,火发得再大也不能解决问题。他灵机一动,对魏泳说:“只有一个办法,把车卖掉,赶快乘火车去喀什,赶在他们前面,在那个派出所门前等他们,也许能看到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下午五点多,连绵的天山上,翻滚涌动的墨样浓酽的厚云一直连到他们头顶。“要下雨了!”强力说。猎豹在离库车县县城10公里远的路上遇到大雨,暴雨铺天盖地在车窗外肆虐着,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吃力地滑动,雨水在路边急剧上升,眼看就漫上了公路。远处的山没有了,雨阵形成蒙蒙雾障,遮挡了前面的视线,车速慢下来了。辛玫惊奇地叫喊道:“强警官!你看,外面是一片汪洋!”强力挂着二档,车子缓慢前行,他环顾左右看到地上裹着泥沙的雨水已汇流成河。“别慌,别慌!前面的车停下来了。”前面有几辆大货车停下了,强力也只好把车停下。“你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看!”强力打开车门,雨声哗啦啦响着,他低头见漫上公路的水淹了半个轮胎,他脱了鞋挽起裤脚,涉水往前走去。问大货车的司机,货车司机告诉他,山洪下来把路冲断了。强力站在货车驾驶室踏板上踮脚往前一望,果然前面的路基断了,再往后一望,后面的路也被水淹没了。八九辆车首尾相连成了一个车队,停在一起都不能动弹了。他连忙冒雨趟水回到车里,衣服全淋湿了。“完了!路断了!”辛玫见他周身全湿,连忙从他的包里掏出件衣服叫他换上。强力说:“没事,没事。”“不行,你要病了,我们怎么办?”强力把衣服换了,从兜里摸出盒烟来抖出一支点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暴雨。“你抽烟啊?”辛玫瞪大眼睛问他。“偶尔抽,没瘾。”他把手伸过去拍拍斜倚在副驾驶座上的辛玫的肩膀,那意思是告诉她没事。
  辛玫望着强力,眼里流露出柔和温暖的目光,脸上带着微笑问:“强警官,我一直想问,你被谁淘汰出局了?”
  强力听了她的话,不由得脸上一红,而后把脸朝向窗外,深深吸了一口烟,扑的一声将烟雾吐出来说:“我被女朋友甩了!”辛玫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表情,又问:“为什么?”
  强力说:“她嫌警察穷,买不起婚房。现在的商品房也实在太贵,动辄上百万,我的父母都是一般工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也好,未必就是坏事。能不能走到一起是看缘分,她与你无缘。我也曾被别人淘汰过,那是我在毕业前决定的事。在大学期间,我爱上了一个男同学,他很优秀,学新闻的会写小说,大二时就在省级文学期刊发表了好几篇小说,但他家在农村,毕业了他执意要回他的县城去工作,那是一个很偏僻的陕西的小地方,名字也和我有缘,叫辛家山。可我是城市长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那儿生活,所以,我对他说,你要选择我就跟我到B市,要不就回你的故乡,结果他回了他的家乡。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也不怪他。只是我们有缘无分。”辛玫从强力的事讲到自己的事,看得出她的神色很严肃而凝重。
  “你现在还想他吗?”强力问她。
  辛玫说:“我们彼此好久没音讯,偶尔也想一下,可现在我不想了。”
  强力追问:“为什么?”
  辛玫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没回答。窗外的暴雨依然在不停地下着。
  前后无路,大大小小的车辆像水中的船搁浅在戈壁滩里,时间在无奈的等待里过去了,夜幕四合,两人在猎豹的座位上各自仰头而眠。
  半夜暴雨停歇了,山洪漫进了车里。强力叫醒辛玫,连忙把帐篷交给她,扶她下车,涉水走向大卡车,先将她顶上了大货车的顶棚,接着又去叫醒几辆车的司机们,他们统统爬上了几辆货车的顶棚。有的顶着雨衣,有的顶着衣服坐在上面,嘴里喋喋不休地骂娘。辛玫和强力躲在帐篷布里,帐篷没法支开,只能当块布用,两人你望我我望你,傻傻地龟缩在一起。
  旁边的大车司机问强力:“你们到新疆来干什么?”
  强力说:“来旅游的。”
  那人说:“何苦呢,在家呆着多好啊,出来受这份罪,我要像你们那样有钱,我天天在家,哪里也不去。”
  强力问:“像这样遇上大暴雨的事,新疆常有吗?”
  那人说:“我们跑车的,这样的事一年总要遇到十几回吧,这不算什么,最厉害的沙尘暴,车都会被吹翻。”
  戈壁的四周依然黑漆漆的,见不到一点远山的影子。一排黑乎乎的车辆像泊在洪水里的孤岛。
  “你看我们这些人像不像难民。”强力转回头来对辛玫说。辛玫没吱声,也不看外面一眼,两手紧紧地揽住强力的背,她在帐篷布里说话了,那声音像是浑浊不清的梦呓,但强力能听清,她说:“我倒觉得挺浪漫的!”
  天亮了,洪水退下公路,公路的痕迹又重新在戈壁滩上露出来。强力从货车顶上跳下来,再接辛玫跳下车,进入猎豹驾驶室,坐到淤积泥沙的车里,车子发动不了。他跑去请货车司机拉猎豹进城维修,货车司机很爽快地把一根钢绳交给他,他把钢绳挂在牵引钩上。中午时分,大货车拉着猎豹进了库车县城。猎豹被拖到一处修理厂,辛玫和强力谢过并与货车司机道别。之后,他们在厂里检修进水的消声器和油路,清洗汽车,一直搞到晚上,才把猎豹开出厂。
  当晚两人找了家旅馆住下,第二天,继续上路。
  
  五
  
  在距离阿克苏百余公里的新和县收费站里,强力和辛玫在复制丰田越野车的录像里,发现车子过境时已经没有辛玫的母亲了,从车前的玻璃窗看进去,后排和副驾驶座上都是空的,只有魏泳在车窗递钱缴费。强力沉郁地对辛玫说:“辛玫,这说明什么?”辛玫噙着眼泪说:“魏泳说假话了。我妈没进入喀什就不见了,他为什么说是在喀什失踪的?”说完,眼泪便决堤样地涌出了眼眶。
  
  强力搂搂她的肩宽慰她说:“辛玫,你要坚强。到底是什么情况,目前还不清楚。我们还要继续向前,直到找到你妈的下落。”把辛玫扶进车里,强力递给她一张餐巾纸,然后关上车门。车子往前开去。辛玫用餐巾纸捂住脸抽泣了好一阵,才抹着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前方。强力说:“这个地方是新和县与轮台县之间,问题就出在那45公里之间。”辛玫听他的分析,依然没有言语,只是眼睛死死地盯住强力。
  猎豹在平坦的公路上飞跑,路旁忽而闪过一片片白花花泛光的盐碱滩,忽而一片片平顶低矮的土屋村落在远处向后移动。辛玫从车窗看出去,她的眼睛在远远近近地游动,强力知道她在想事。辛玫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他俩心里都明白,今天的重大发现,已经告诉他们一个不祥的预兆,魏泳是开着丰田越野空车进入喀什的,她的妈妈凶多吉少。
  猎豹在戈壁滩上的一个小驿站歇了一夜,又跑了大半天,进入了喀什的收费站,他俩在提取录像的丰田车上依然只看见魏泳一人。强力说:“我们直接找那个接警的派出所。”“怎么能找到?”辛玫焦急地望着强力。“好办。”强力把车开进喀什城,随意找了一处派出所停下来,说:“你在车上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说完提着他的挎包,跑进了那个派出所。此时,已经下午4点钟了,喀什城街上正人流穿梭,熙熙攘攘,路旁的杨树叶被缓缓的风吹拂,街边排排摊点摆满了流光溢彩的布匹和各种工艺品。辛玫伏在车窗边,眼睛东瞅西转,她在注意派出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她开始学会注意人的举止,观察人的穿着打扮。女人们头上裹着鲜艳的头巾,有的还蒙头遮脸只露出一双凹陷的眼睛,街边摊子上烤得焦黄的馕饼,一摞摞的叠放得很整齐。这时,强力从派出所的大门跑出来,跳上车关好门,从包里摸出一张寻人启事说:“我们赶紧去‘土曼河宾馆’。”辛玫接过那张纸,惊讶地叫了:“啊!妈妈!”
  猎豹启动了,在街道里穿行,她在车上默默读着寻人启事:
  兹有来新疆旅游的张玉芬女士,今年5月21日在喀什不明原因走失。张玉芬,女,B市飞月轮胎集团公司副总经理。现年45岁。身高1.6米左右,皮肤白净,栗色卷发。上身外穿绿色风衣,内穿红色鄂尔多斯羊毛衫;下穿米黄色休闲裤。脚穿白色阿迪达斯旅游鞋。
  如有见过此人或知情者,请速与人民路派出所联系。
  派出所联系人:民警阿瓦提
  联系电话:2683××× 13899×××963
  
  “妈妈啊!”读完后,她把寻人启事捂在她的胸口,含泪的双眼凄惶地望着强力。
  强力说:“魏泳确实来报过警,喀什很多地方都有这张寻人启事,包括出境的边防口岸,全都是接失踪报警的人民路派出所发出的。”
  他们找到土曼河宾馆,再问到人民路派出所,猎豹在派出所门前停下,两人匆匆进入派出所。
  这时在派出所对面的马路边,有两个人看见他们进了派出所。其中一个正拨打手机:“喂,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进那个派出所了,他们开猎豹越野车,女的头发束在耳边,看上去应该是他们!”这正是坐火车追来的财娃和邬川,他们在卖水果的摊子上盯住派出所的大门已经一天多了。对方把电话挂断,邬川吐了口痰走到猎豹边转了一圈,记下了猎豹的新疆车牌号,两人又继续盯梢。
  
  辛加铁接新疆专线电话时正在新厂房的建筑工地,听了电话内容,他像往常一样嗯了两声后,就把手机挂了。在他身边一同视察工程建设进度的几个建筑商,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的慌张。“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辛加铁说完就匆匆告辞离开工地,回到他的宝马车内,边发动车边给魏泳打电话,叫他赶快给那两个人打电话,要他们死死盯住,再不能让目标溜了,然后,叫他立即赶到清凉山。
  这次两人约在清凉山一个并不起眼的小茶楼里。辛加铁和魏泳对坐在茶桌前,魏泳说:“凭我的直觉,事情有些不妙。”“为什么?”辛加铁问。“我听说,现在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好多都有监控录像,要真有的话,我担心他们发现张姐在进喀什前就没人了,到时我们以前说的就有漏洞了。”魏泳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色,两眼带着某种企盼的目光望着辛加铁。辛加铁说:“这有可能,今后如果再问这个,你就说是张副总出走前叫你这样说的,她说在喀什出走,更让人信服。现在我们用不着紧张,他们找不到人就没有证据,死无对证,无论如何也定不了案。”魏泳听后,沉默了片刻说:“只好这样了,我脑子很乱,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今天上山,我就是对你讲这个,只要你的口子扎紧了,你我依然是捆绑兄弟。”辛加铁从包里摸出那个专线手机又说:“我还忘了,这个,放在你那里吧,用不着天天给我汇报,有重大情况才给我说。再给他们打五万过去,叫他们买辆二手车。钱的问题,好说。这次千万别再跟丢了!”
  魏泳把那个手机放进他的皮包,两人各自开车下清凉山。盯着辛加铁蓝色宝马的屁股盘旋下山,魏泳自然想起快两个月之前秘密使命的开始。
  
  辛加铁驾驶他的摩纳哥蓝色宝马车,脚下轻轻一点,速度盘指针一闪就到100公里的刻度,车内听不到一点引擎的轰鸣声,马路像常说的康庄大道一样宽阔,两旁花花绿绿的街景风驰电掣般地闪过。坐在车里并无快车的感觉,路上的行人却瞪大眼睛或惊奇或欣赏,简直就是一道鲜亮的蓝光飞掠而去。几个月前订这辆宝马时,辛加铁其实对只需5.6秒提速性能并不特别在意,因为他以前买的奥迪都有提速强劲的性能,他最在意的是这款宝马760Li摩纳哥蓝色漆,“这蓝色太漂亮了,让人想起去加勒比海度假时见到的湛蓝天空和海洋。就这辆车了。”他在说话间,就把魏泳给他订好的宝石青色划掉了。魏泳说:“你是老板你定,花270多万,当然要你喜欢的颜色。”说归说,魏泳当时想的什么,辛加铁永远也不知道,他想有钱人玩来玩去都是在玩钱。车轮在路上飞旋,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魏泳一路都没说话,他想抽烟,见辛加铁没抽他是不敢抽烟的。伴君如伴虎,他跟辛加铁快八年了,虽然得到辛加铁的赏识和信任,但他深知此人喜怒无常的脾性。魏泳见宝马一路超车,车窗外别的轿车的轮子也在飞滚着,他想就是那些不停飞旋的圆轱辘成就了辛加铁——他就是随着这飞旋的车轮滚呀滚地滚发了。
  辛加铁的大型轮胎厂,厂门口挂的牌子是飞月轮胎集团公司。占地两千余亩,厂里的工人加技术人员有三千多人,生产多种车用轮胎,是国内多家汽车厂和摩托车企业的配套产品。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是B市的纳税大户,加之辛加铁乐善好施,他经常叫人把几十上百万元的支票做成两个人才抬得动的轮胎道具捐赠出去,伴随鲜花和闪光灯,他在报纸和电视上十分露脸,因此还当选了B市的人大代表。既经营企业又参政议政,商界政界他都混得人熟地熟,算个红顶的知名人士。
  魏泳是集团办主任,这是个十分重要的职位。他是这家大型企业综合部门的头儿,不折不扣的大管家。一般来说,公司内外包括辛加铁的家里家外,他都是个无所不知的人物。最近辛加铁面临两件大事:一是厂子要搬迁,二是辛家要破裂。橡胶轮胎属于有污染企业,近年来环保日益受到政府的重视,市政府规划将轮胎厂搬到远郊区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辛加铁也去临近郊区的K县,敲定了新的厂址,各种围绕搬迁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料,辛加铁家又亮起了红灯——原配夫人张玉芬与他闹起了离婚。有钱人婚姻的解体,痛苦的不是情感而是一场财产再分配的纷争,这就让辛加铁心头上火了,难怪这段时间,已经五十有三的他,脸上居然有两三颗青春痘冒了出来。
  这时,魏泳的手机响了。魏泳接听,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他心里咯噔一跳,是辛夫人!“小魏!你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去新疆,我要散散心。我开丰田越野去,你只准备换洗衣物,别的什么都不用了!”说完,没等魏泳答应电话就挂断了。
  
  “谁的电话?”辛加铁问。
  “张副总的,她要我跟她一起去新疆散散心。”魏泳知道辛加铁明知故问,因为他的手机喇叭声音偏大,辛加铁一定能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辛加铁笑了笑,用手指抠了抠脸上的青春痘,浅浅一笑的瞬间,鼻孔里溜出一声“哼”来,但很快便收住了,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随后他一只手把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夹包里摸出中华烟,对魏泳说:“抽支烟吧。也好,我正想解决一下她的问题。看来只好请你帮忙了。”宝马轿车的方向盘在辛加铁手里转了个大弯,朝清凉山上开去了。魏泳好像觉得方向不对,就问:“辛总,我们今天要去清凉山?”辛加铁说:“今天我不办任何事了,我们到山上找个清净的地方,商量一件事情。”
  那辆带蓝光的宝马在林阴覆盖的盘山公路上时隐时现地开上山去了。
  辛加铁和魏泳坐在叠翠楼山庄的观景茶楼上,各自泡了杯铁观音盖碗茶,烧得滚烫的山泉冲出的香茗味道弥漫开来。两人坐定了足有一刻钟,相互都没说话。辛加铁不说话,魏泳是不敢先说话的。两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开始觉得辛加铁要与他谈的事非同一般。魏泳心头有些紧张,他偶尔偷偷瞟辛加铁一眼。辛加铁的脸色很阴气,他正坐在背阴的一面,眼睛微眯,目光在一条细缝间眨动,像在瞄准远处的什么东西。最后还是辛加铁开口说话了。辛加铁正视着惶惶不安的魏泳说:“你跟我这些年,我待你不薄,高薪不说了,报销金额再多,我从来没细问过,这些都不说了。尤其你与她的事被我知道后,我先想叫你滚蛋的,后来一想她也需要,人嘛,都有七情六欲的,就像她对我一样也来个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相安无事。”话说到这里,辛加铁停顿下来伸手摸摸唇上半圆形的胡茬,见到魏泳一脸的惊惶,脸上的皮肉都在抽动了。魏泳的心里确实紧张,烟灰烧了长长的一截他也没敢抖掉,凭他的直觉估计今天要出事了。
  辛加铁神情愈加凝重,眼睛盯住魏泳继续说:“她要跟我离婚,提出要分财产的一半,这肯定是不行的。我一直想解决这事,但苦于没机会,这大半年来,你见我忧心忡忡的,就是为这事。我早有方案了,只是没找到恰当的时机。今天她说要与你去新疆,我觉得时机来了。你知道我多年前是从新疆劳改回来的,对那里太熟悉了。我知道在那里把事情办了,是再合适不过的事。”
  “辛总,你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魏泳本来对辛加铁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知道辛加铁的能力和本事。那年他被选为市人大代表,有人也反映说他有劳改经历,阻力很大,但辛加铁走了上层路线,就把事情摆平了。从那以后,市里那些大领导常常来厂视察,成了辛加铁的座上宾。辛加铁的人大代表资格,从此不仅届届有份,而且生意跟着政界走,还越来越红火。自做了辛夫人的地下情人后,魏泳就觉得亏欠了辛加铁,那种心理就像偷了辛加铁家的东西一样,总是惴惴不安。虽然他是被迫的,辛加铁并不知道缘由,他也不便解释。魏泳一直想找个机会帮帮辛加铁,也好让自己心里减轻些重负,所以,当辛加铁说出他早有方案时他就信誓旦旦地表态。
  “好,我就等你这句话!我想让她彻底在这个世界消失!”辛加铁把手里没抽完的半截香烟摁灭在玻璃烟灰缸里,直到冒着烟雾的火星被他捻灭后,手才离开烟灰缸。
  辛加铁的话一出口,魏泳心里就像平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把他手里的烟灰震掉了,那截长长的烟灰坠落在桌子上。魏泳为了掩饰他心里的慌张,赶忙站起来伸头努嘴,侧脸把烟灰吹下桌去。没等魏泳接话,辛加铁又说:“你把事情给我办妥,我不亏待你。给你两百万,我说话算话。”
  魏泳一点不笨,他明白了让她彻底消失的含义,先还有些害怕,但辛加铁开价如此之巨,又突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他想听辛加铁的下文,他知道辛加铁办事一向精细而慎重,方案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于是,他说:“关键是怎么做?我听你的。”
  辛加铁说:“新疆大戈壁一望无际,人烟稀少,在那里要让一个人消失,简直太容易了。只要手脚做得干净,绝对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怎么个做法?”魏泳俯身向前急切地问。
  “我准备好了一点氰化钾。那东西只要一点进入人口,立即就能让人毙命。你和她开车去新疆,你看了那里的荒漠就知道了,可以搞人的地方很多。你选个开车途中的夜晚,想法让她喝你下了药的水,待她倒下后,你有足够的时间判断她是否已停止了呼吸,再趁路上没有来车,把她扛到戈壁上埋了。然后,开车到远些的派出所去报失踪,你看那里的派出所会不会重视你的报案。”
  “就这样简单?”
  “哪里,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考虑许多细节,比方说怎么选择搞她的地点和报案地点,报案要怎么把话说周全,怎么才能保证埋人的地方不至于有一天被人挖到等等,这些我都替你考虑到了。”
  “辛总,你到底是做大事的人,想得真周密。”魏泳先前因惊惶而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了。
  辛加铁又接着说:“细节我慢慢和你讲。我不会亏待你,等你把事情办好那天,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就在你的银行卡上打两百万给你。明天你们出去后,我先给你打五万,作为这次办事的开销,供你在外的消费。等你回来后,张副总的位子也腾出来了,我提你做公司副总,我们就成捆绑兄弟了,你看怎样?”
  魏泳没想到辛加铁不仅考虑周密,而且还如此义气,连位子都安排得这样妥帖。这样的诱惑,任何一个身在职场的年轻人都经受不住。所以,他说:“我听你的,一定把事情办得巴巴实实的。”
  两人在山庄的茶楼密谈着,魏泳不停地点头,有时也提问,使辛加铁的谋划更加缜密。
  山风把窗外的竹林吹得沙沙作响,竹子在风中弯下了腰。这时在魏泳的眼里,辛加铁非但没带给他一丝的畏惧感,反而还使得他异常冷静。这一切均来自于他面前这个男人一脸的冷峻和他浓黑眉毛里透出的深思熟虑。
  
  与辛加铁分手后,下午,魏泳找张副总借了丰田越野,说是去买些东西,顺便把油箱加满。张副总说,还得多备一箱油。你去办好,明天来接我。他到商场购置了一个大号的双肩背包和一些旅途日用品,按照辛加铁的要求他特地买了两支能写黑墨的粗笔,那笔是写美术字的那种,笔帽拉开有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异味。他还在体育商店买了根红白相间的标杆,悄悄藏在车的后座下面。
  晚上魏泳回到他自己家里,给张副总打了个电话,说一切准备好了。张副总说:“今晚你睡个好觉,明天8点准时来“山地花园”接我。”
  毕竟要干一件从未干过的大事,躺在床上,魏泳把辛加铁交代的细节再梳理一遍,以便牢记在心里最隐秘的地方。突然他又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漏洞,但到底会在哪个环节上,他也说不清楚。
  今年三十一岁的魏泳,至今还单身。大学毕业后,他没回东北老家,而是选择留在了这个西南最大的城市。开始在几个小公司里混,七年多前,他来辛加铁的私企应聘,因学经济管理又有几年的工作经历,很快得到了辛加铁和他夫人的赏识和重用。有人劝他三十而立,该安个家了。但他见的场合大了,跟辛加铁一起出入,打交道的都是商界政界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所以他总想出人头地,混出个样来。他把自己结婚的时间定在三十五岁,把自己的择偶标准定位在有钱人家或有政界背景家庭的千金,除此以外概不考虑。许多朋友和同事给他介绍过的姑娘不下一打,他都觉得不达标。所以,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主儿。正是见到魏泳婚姻空隙,在与辛加铁的情感破裂后,处于如狼似虎年纪又风韵犹存的张副总把他瞄上了。辛夫人今年四十五岁,她是这样一种女人——从丰腴的体态和白皙的面目上,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胚子。人们背地里送了她一个雅号,叫她香水女人。她爱用香水,用的都是些极其名贵的外国香水,只要她走过的地方,那清新优雅的香水味总要在空气里久久缭绕,让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总不免要回回头,看她款款走过的背影。去年,在广东参加全国一个大型订货会期间,辛夫人将魏泳哄到她的石榴裙下,从此两情相悦便一发而不可收。在魏泳身上重新找回青春感觉的辛夫人,隔三岔五与他安排地下活动,聊补精神和生理上的无米之炊。她与魏泳地下情人关系已经快一年了,这是他们夫妻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
  
  枕着软软的枕头,魏泳想自己这次公开旅行,实际是执行一次秘密使命,这个秘密使命是以杀人作为等价交换的冒险旅途,一旦处理妥帖,他就是拥有几百万身家的白领阶层的人士了,这正是他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他知道副总的年薪至少有五十万,还不算一年下来的隐形收入和年终奖,平时屁股下面还坐拥一台价值五六十万的高级轿车,这是级别待遇,更是身份的象征,具体哪款品牌的车,还不是自己定。所以,此行只准成功不准失败,一旦失败,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的重大人生问题。一头是金钱和地位的诱惑,一头是死亡的深渊,今夜都让他领受了。这世界真是太复杂也太精彩了,魏泳把头枕在沙发上,鼻孔出着浓重的粗气默默感慨道。
  突然,他又想起了银行卡,魏泳立即拨通了工行的咨询服务电话,输入了卡号和密码后,等了大约一分钟,听筒里传来的数字,比原来多了五万。他立刻在心里涌起一阵亢奋,辛加铁说话算话,出手阔绰,事成之后,我便成富翁了。当晚,他倒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想到了,脑子里挤满了许多零乱的思绪:车轮在路上不停地转动,高速公路两旁,忽而是高山河流,忽而是大漠戈壁;忽而是辛加铁冷峻的脸、张副总紧闭双眼躺在他的怀里,她浑身散发的香水依然使人魂牵梦绕。
  
  六
  
  “把寻找重点放在阿克苏与新和县之间,发现张玉芬失去踪影那百余公里的路段。”这是张金华局长听了强力的详细汇报后,给他的明确指示。强力和辛玫把猎豹开回阿克苏。
  魏泳从跟踪专线听到猎豹往回开的汇报,挂断电话,心头还有些七上八下地打鼓。辛加铁却一脸笑颜对他说:“看看,撞到南墙只有回头,他们找不到人没证据,干什么都是白搭!”魏泳只注意了辛加铁的笑颜,并没留意他手上正把一份文件放进了碎纸机里,在机器发出呜呜吱吱的响声里,一份文件已经粉身碎骨。辛加铁的狡黠就在于他的心机是藏在他的表情里的,此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里在运筹一个新的阴谋。
  自从过了阿克苏市,强力和辛玫把车速明显放慢,手边有两样东西不离手,一样是高倍望远镜,一样是几张新疆地图,有交通图也有旅游图。开一段他们要用望远镜瞭望一阵,观察公路两旁沙漠、戈壁以及远山的景象,一路上的电线杆、戈壁滩的荆棘、放牧的牛羊都在望远镜里留下了清晰的身影,只要遇见有村落和人群,哪怕是一个孤单的棚屋,他们都会下车去打听,问是否见过寻人启事上的女人。有些车子能直接开去的地方,即使没有道路,猎豹也会开进去。好几个夜晚他俩就支着帐篷在沙漠里过夜,天亮又继续上路。到了一个镇子他们就购买水和干粮,见到加油站他们总是把油加满,车后的备用油箱总留足50公升汽油,以防万一。
  他们回程的行踪一直在那两个幽灵远远的监视之下。“专线”向魏泳汇报的是:他们好像在那一带找什么东西,他们去过村子,问过放牧人,去过戈壁的平房。魏泳没把每天报来的情况一一告之辛加铁,他怕辛加铁听了心里要发毛,就在手机的记事本里悄悄记下来。他知道辛玫他们正在距阿克苏百余公里的地带寻找,那百余公里正是他对张副总下手的地方,他眼前浮现出他亲手垒下的沙坟,还有那个写有字迹的标杆,现在怎么样了?但愿沙漠上的大风将它埋了起来,而现在即使被埋起来万一今后新疆布个什么电缆或是建什么输送管道,或许有一天也会给挖出来。他想着想着,心里就发憷。他默默地闭上双眼,把意念留给他心里的菩萨,那菩萨依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仿佛对他的祈求不理不睬。
  
  强力和辛玫在回程沿途的寻找,有时也是心惊肉跳的。在过一个镇子时,见到附近一大片沙筑的土堆,两人上去观看,才发现那是一片墓地,辛玫拉着强力的衣角,在墓地里走了两圈,心跳骤然加快,恐惧地跟在他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墓地置在一片戈壁滩上,顶是圆形,墓是方形,表面陈旧,尽管很干燥,但看得出全是用什么粘黏的物质糊沙而筑的。一大片墓地没有见到一个当地人,寂静至极,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干沙垒筑的坟墓上,背光的一面显得很阴冷,特别是走到一长排的背光面,朝墓地深处看过去,那些暗处更是阴森怕人。强力毕竟是个警察,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坟角坟头,他在观察它们的表面有何异常变化,比如有无新的痕迹,有无不合常规的疑点。他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然后对一直发抖的辛玫说:“我们走吧。”
  新疆的晚上要10点钟夜幕才降临,此时的天空还很亮。猎豹停在一处高地的公路边,仍然习惯6点钟吃晚饭的辛玫和强力,从车上拿出新疆馕和瓶装水在引擎盖前吃晚餐。平坦无垠的大戈壁展现在他们眼前,辽阔高远的天幕上拖着长长的一大片云霞,如鱼鳞似的金黄闪亮。大戈壁显得苍苍莽莽,宁静而悠远。
  强力举起高倍望远镜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巡视,望远镜把那些遥远的景物拉近,人的视力像长了脚,在瞬间即可延伸到前面任何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将那里的草木、房舍、电线杆子都看得真切细致。
  突然,一个细长的标杆从沙地的戈壁进入了强力的视野,那杆子突兀地立在戈壁上,离公路不远。“那是个什么东西?”强力自言自语。“我看看!”辛玫接了望远镜摇过去,定眼一看说:“要不是用望远镜,还真看不出来,像是个浅浅的山包,立根杆子干什么?我们去不去看看?”强力说:“去,不要放过一切可疑的目标。”
  两人开车到那里的公路边,下车翻过公路的护栏,踩着戈壁上有些发热的沙砾朝那个杆子走去。走到杆子跟前,他们发现是个墓碑。杆子是块奇特的碑,上面写的字迹黑墨已有些淡了,但仍清晰可见:徒步穿越新疆勇士赵山之墓。辛玫说:“这是个旅行者,穿越新疆,这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话语里流露出几分敬仰。她垂下头,默然地立在墓前。
  强力围着浅浅的沙丘荒冢转了几圈,又抬头望望公路和背后的远山,他在想,这些旅行人是顺着公路走还是有车开呢?徒步走的是公路还是戈壁滩?他又转回杆子跟前,看见所谓的墓冢已经只是个浅丘,与膝盖差不多高,露出沙丘的杆子约有大半人高,红色的漆水有些地方已经翻卷剥落,上面的字迹有点带草书,字很流利,并非一笔一划写出的那种,能看出是写字的人在匆忙中的急就章。强力此刻再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但他却总感觉心里有些堵得慌。斜阳下,他头有些眩晕,身体感觉很不舒服。他干脆席地坐在墓地前的沙地上,皱眉死死盯住杆子。辛玫见他突然坐下便问:“怎么啦?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又用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只是觉得心头不爽,有些眩晕,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这人会埋在这里?”辛玫说:“茫茫大戈壁,不见人烟。走到这里,病了死了,然后就埋在这里了,其他的人再继续前进。”强力没再答话,他毕竟是个警察,疑问纠缠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排解。他从沙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掏出数码照相机对准杆子不同的角度连续拍了几张,然后又仔细地回放了一次照片,确认杆子上的字迹和浅丘墓地都留在了镜头里。最后他说:“辛玫,走,天快黑了,我们找个就近地方住下来,明天再来。”
  
  夜晚,魏泳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突然感觉背痛,那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使他实在难以忍受,先是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然后周身冒汗。魏泳匆匆跑出小区,打出租到医院,急诊室里,魏泳在床上痛得乱滚,医生诊断,急性尿路结石,需住院手术。
  当晚辛加铁带公司的一拨人来到魏泳的病床边,辛加铁开玩笑说:“魏总,我问了医生,贵体无大碍,只是下水管道被堵了,石头掏了照常通畅。”魏泳笑了笑,动手去整理床边的被单。大家闲扯一阵,辛加铁招呼一行人离开了病房。
  新疆的两个幽灵又打来电话,幽灵通报魏泳,那两个男女一直在公路边寻找什么,去过一片墓地,去过一个小村子,他们手里拿着望远镜,观察一片再前进一段,现在又朝路边的一处戈壁走去了。这个实时的最新信息告诉他,他们的寻找一定是有目的的,这样找下去会不会找到那个标杆样的墓碑?他眼睛一闭,一种不祥的兆头袭上心头。
  
  
  远处的天山如一排鱼鳍似的峰际线,在夜幕中渐渐消隐。丰田越野车在笔直得望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上飞驰,魏泳开着车,见道路两旁的戈壁快黑下来了,他看了眼仪表盘上的电子钟,已是10点了,又转动脖子偏头看了看戈壁滩,那是些看上去松软的沙砾土,他估计用铁铲很容易掘开。“张姐!”他俩单独在一起时,他总是这样称呼她,“新疆的天黑得晚,你闭眼休息一下吧,还有几十公里就到阿克苏了!”张玉芬听了他的话,就仰头靠着椅子枕垫,闭上了双眼,恹恹欲睡地说:“我太困了,啊,羊肉串吃多了,待会儿又要拉肚子了。你毕竟是男人,又年轻力壮,肠胃功能就像性功能一样好。”张玉芬有气无力地讪笑着喃喃自语。
  越野车开着大灯快速地行驶在平坦的公路上,微微的颠簸有些像摇篮的感觉,张玉芬无语了。魏泳记起辛加铁的话,要把埋人的地点选远些,切忌紧靠近公路边,还要注意两头有无来车。天全黑了,他调远了大灯光柱,长长的光柱照在路面上。新疆的夜真黑,茫茫的戈壁黑得像海洋里寂静的深渊,刮过沙地上的风把簇簇低矮的荆棘吹得偏来倒去、瑟瑟抖动。那瓶下午预先放了氰化钾的矿泉水搁在他左手车门槽盒里,他瞟了一眼之后,见前后方没有任何车灯闪亮,从倒车镜里见到的也是无边的黑暗。就选在这里了!他对自己说。“张姐!张姐!你醒醒,别睡凉了!”张玉芬睁开眼说:“哪里睡得着,要是这时有张床该多好呀!”接着又把眼睛合上了。
  “来!喝口水吧!冲冲肠胃也许会舒服些。”魏泳把那瓶矿泉水递给她,他的手有些紧张地颤抖了一下。张玉芬睁开迷糊的眼睛,伸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刚要喝第二口,脸上立即出现痛苦的表情,眼睛鼓得像牛眼大,嘴里呜呜的发不出声来,矿泉水瓶从她的掌心滑落了。那只手突然伸向半空,张得大大的嘴唇扭曲了,好像要叫喊着去抓什么东西,但没等她叫出声来,一股乌血从嘴角渗了出来,头一偏,身子就栽倒在副驾驶的挡风玻璃下。
  魏泳眼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毙命后,急忙把车靠在公路边,关了车灯,从车后背起双肩包,打开右面的车门,将张玉芬的尸体抱起来,她身上那股香水味浓厚得令人窒息。他惊慌地张望路的两头和四周,依然静寂无人。跨过路边的铝制护栏,抱起他的张姐跌跌撞撞地就朝戈壁滩走去。他感觉迈动的脚步陷在沙地里,摇摇晃晃大约走了三十多米远,才把张姐扔下。他从背包里拿出铁铲,拼命地挖坑,那沙土极其松软,但因急速地挥动铁铲,他还是出了一身汗,他喘息着,抬头看了看黑夜茫茫的戈壁滩,路的两头依然没来车,他庆幸了:天助我也!直到他人都可以站在坑里了,他才把那个女人拖到坑里来,然后,又挥铲将刚才铲出的那堆沙土,重新填回去。当垒起一个小坟冢后,再把插在背包上的那根圆标杆抽出来,亮光的小手电咬在他嘴里,就着一团光亮用粗粗的美术笔写字。不料油漆面太滑不着墨,这是他们没估计到的。他急忙取出刀子,刮掉一些漆。在标杆上写下:徒步穿越新疆勇士赵山之墓。完后,将那标杆深插在坟冢上,上面露出五十公分左右,能看见那排字。等全部搞定之后,他一个人在沙土上坐了一会儿,他想记住这地方,他回望漆黑的四周,找不到一点可做参照物的东西。戈壁的夜空不仅没月亮也没一点光亮,还让人辨不清方向,只依稀能看见那辆丰田越野车的黑影。突然他看见路的前方,远远来了一点星火似的光亮,他知道前方来车了,但估计那灯光开到这里还要十多分钟,起码离这里还有十多公里远。他不慌不忙地跑向护栏,翻了过去。
  他发动车子,朝前开去。开了五六分钟,才与先前发现的那辆货车会车,那车是从阿克苏方向开过来的。他决定不在这一带过夜,他要把车开离此地很远,最好到喀什去睡上一觉,然后在那里待上一天再去派出所报警。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早已经安排好的,这一切都是辛加铁在策划,包括写在标杆上的那行字——辛加铁说,看了徒步穿越新疆的勇士牺牲之地,谁不肃然起敬?谁也不会去惊动这坟墓。一个人就在新疆消失了,就像一滴水掉在沙漠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去派出所报警后,把那辆丰田越野车又从新疆开回了内地。
  
  在病床上的魏泳紧闭眼睛,脑子乱极了,张姐临死前双手痉挛地伸向空中,挣扎的那张脸和那个暗夜里踩起来松软没着落的戈壁滩搅和在一起,不断重复迭现,鬼魂附体般让他恐怖。他睁开眼睛,那些恐怖的心绪并未减弱,他想向辛总报告,但直觉告诉他,辛总跟他一样毫无办法,新疆那么远,真要有事了,谁也无法挽救。为了缓和极度恐惧的心理,他只得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做深呼吸,竭力使自己恢复平静。
  这时,魏泳不知,辛加铁借来的车正停在医院住院部大门外,他正对副驾驶座上的一个男人指点着说着什么。
  车门开了,那个男人大摇大摆进入大门。
  辛加铁深藏不露的城府,全都是他从新疆牢狱经历中淘来的。那个走进住院部大楼的中年男人,就是他刚从“维也纳”夜总会找来的,大名叫陶自宏,小名“桃子红”,是他在新疆服刑时的狱友,出狱这些年一直在“维也纳”给老板当保镖,黑道上的人混得很熟。今天把“桃子红”招来,辛加铁是要实施在心头早已谋划好的一个新计划,一旦新疆戈壁上的那个坟冢被警方发现了蛛丝马迹,必须搞掉魏泳。准确地说,从跟踪“专线”汇报猎豹往回开的那一刻,他已经决计要物色借刀杀人的新人了。
  “桃子红”很快从住院部楼上下来了,回到车上关上门说:“他住的是单间,在看报,没有人照顾他。”
  辛加铁问:“找对了吗?”
  “桃子红”说:“15楼,12床!大个子,像一堆肉躺在床上。辛总,还信不过我?”
  “好!听我说,你找个可靠的人去干,你在楼下等他做完一起离开。12床有午睡的习惯,进去后只要把这个东西放在他的水杯里。”辛总把一个小纸包递给他,接着又说,“找的人要穿布鞋,装扮成为病人订餐的伙计。”
  “我看楼道几处地方都有摄像头。”
  “你很细心,那就坐电梯到12楼,走楼梯再上三层。关键是找的人要机灵点。”
  “人倒不愁,都是黑道上的职业杀手,专吃血饭的,只要你肯给钱。”
  “这样,我先给你20万,完后我再给你30万。够了吧?”
  “够了,够了!”
  辛加铁头也不回,用手指了指后排座。“桃子红”回头一看,后排座上放了一个大纸袋,他眼睛一亮。
  “还有,你明天上午到滨江路口,我给你准备了一辆二手“富康”,负责接送那人,但我告诉你,完后随便开到哪里去丢了。事后我再给你买辆新的。”
  “那好啊。一定!一定!”“桃子红”更是一脸笑意。
  
  魏泳的尿路结石手术做了,医生说至少要住五天院。
  午饭后,魏泳就躺到床上睡了。等他醒来时,睁开惺忪的睡眼抬腕看表都三点钟了,他慢慢撑起身子,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张嘴喝了一口。当凉白开水刚流进嘴唇的那一刻,他顿时觉得呼吸一时急促,周身痉挛,嘴唇僵硬再也合不上了。唔!唔!费力痛苦的挣扎之后,手上一松,水杯当啷一声就掉到地上了。
  仅仅过了五分钟,护工到病房来打扫卫生,发现水杯在地上成了碎片,急忙走到床边去收拾,忽然觉得病人的睡姿异常,转脸一看,一张铁青发黑的脸,张着大口,两眼瞪得快要夺眶而出,样子十分恐怖吓人。
  哇!死人啦!死人啦!护工惊慌失措丢掉手里的拖把,飞跑出病房。
  
  七
  
  几乎就在魏泳出事的同一时刻,强力和辛玫在戈壁滩上有了惊人的发现。
  猎豹朝戈壁上那个坟冢开去。时值中午,戈壁滩上的太阳,正是烈日当空,广袤的沙漠升腾起炎炎的热浪,站在荒冢边的两人脸上有强烈的灼热感,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痴痴地盯着这个奇怪的荒冢,直到贴身的衣裤从发烫到被汗水濡湿,强力在犹豫着,是否要挖开看看。临到此刻挖与不挖的思想斗争,在他的脑海里倒海翻江似的激烈搏斗。
  
  “我好害怕!强警官!”辛玫吓得退了两步,因没站稳差点跌倒在戈壁上。
  “别怕,有我在。”强力拍拍辛玫安抚道。
  强力跪下来,灼热发烫的沙子刺痛他的双腿,他双手扶在戈壁滩上,朝荒冢磕了个头说:“对不起了,我们要看看你!如果冒犯了,我会重新让你安息。”
  辛玫站得远远的,看见强力跪下了,她也跟着跪下来,双手捂着胸脯,目光里强力和坟茔仿佛组成一座雕像,背景是遥远辽阔的戈壁,天地一色,戈壁大漠的尽头处和天边已经融为一体。
  强力开始刨开沙子,而后握住标杆使劲往上拔,标杆拔出来了。他把它插在一旁,继续刨沙土。
  刨出的沙土越堆越高,坟窝里首先出现一绺栗色的卷发,强力狠命再往下刨,又露出一张干枯的女人的脸。“是女尸!”他大声地叫了起来。辛玫跪着奔过来,跟他一起刨沙子,整个尸体全显露在光天之下:女尸上身外穿绿色风衣,内穿红色鄂尔多斯羊毛衫,下穿米黄色休闲裤,脚穿白色阿迪达斯旅游鞋。跟派出所发出的寻人启事一模一样。
  辛玫哇的一声扑在女尸上:“妈妈!我的妈妈!是我妈妈!”
  “辛玫!辛玫!你别哭,别哭!”强力眼里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妈妈呀!你是被人害了!我终于找到你啦!”辛玫在哭泣中悲怆地喃喃自语,“我认识这风衣,这羊毛衫和旅游鞋,是我妈妈的!”她伸手去抚摩女尸干枯的脸,女尸的眼眶因失去水分几乎成了两个黑黑的凹洞,眼珠已没了踪影。
  强力站了起来,向四周瞭望,戈壁上仍然空寂无人,没有一辆车经过。
  强力摸出手机要打,可是没有信号。他对辛玫说:“辛玫,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不是也能开车吗?你赶快开车去最近的县城报案,我守在这里保护现场。往西走,新和县最近,至多只有二十公里,路上别停,越快越好,注意安全!”
  “那你呢!”
  “你别管我!快去吧!辛玫!”
  辛玫翻身从沙地里爬起来,朝路边的猎豹奔跑而去,沙沙响的沙子在腿后飞扬。
  强力看见猎豹在公路上掉头,引擎轰鸣,越野车像一头发怒的母狮猛然冲向公路中央,向西边没有尽头的公路飞奔。
  
  三个月后,B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上,被告席铁钎栏内的辛加铁表情木然,乌青的嘴唇紧闭着,手脚移动,束缚他的手铐、脚镣脆生生叮当作响。检察官花了一个多小时宣读完公诉词,这是B市十分罕见的一桩零口供杀人案。
  视频上播放着公诉人提供的录像画面:
  高速公路收费站,丰田越野车停下来,魏泳从车窗伸头缴费。张玉芬坐在副驾驶室内。
  魏泳递钱缴费,车内已无张玉芬。
  戈壁滩上坟茔旁,一处被刨开的大坑,起出一具干枯的女尸,身穿绿色风衣,内穿红色鄂尔多斯羊毛衫,下穿米黄色休闲裤,脚穿白色阿迪达斯旅游鞋。一根标杆上写着:徒步穿越新疆勇士赵山之墓。
  魏泳家的书房的墙上,一尊慈眉善目的镀金观音菩萨,半睁着眼睛,盘腿坐在墙体的神龛上。菩萨翻过来的瓷面上有个两指宽的圆洞。手电光照了进去,在那个二指宽的洞里,一只手摸出一样东西。一张叠了两折的纸条,上面还粘连着一绺透明胶带。纸条展开,上面三排钢笔字,录像镜头逐一把钢笔字展现在画面上:
  “我是个罪人,我佛慈悲,我祈求菩萨保佑并饶恕我的罪孽,保佑我吧,饶恕我吧!近来感觉戈壁上越来越不妙,我害怕,我后悔,后悔不该受辛总的指使把张姐害死在戈壁滩。要是有一天我也遇害了,那辛加铁定然是真凶。”
  检察官说,经司法鉴定,这纸条上的字迹是飞月公司副总魏泳的笔记。
  又一件证据在法庭上出示。检察官说,公安机关在魏泳被害的现场,发现一只手机,从该手机在魏泳遇害前二十多天的频繁通话信息看,都来自新疆。是谁在和这个手机通话,法庭羁押室里的邬川、李久才(财娃)两名涉案嫌疑人,有明确的证人证言。关键手机上还留有一个储存的视频文件夹。视频画面上,手机屏幕上显现出那尊菩萨的摄像,随后是一口纯正的东北腔,明显带着痛苦忏悔的录音陆续从机子里传出来:
  “我是个罪人,我祈求菩萨保佑并饶恕我的罪孽,保佑我吧,饶恕我吧!”
  检察官说,经司法鉴定这个手机上的录音者正是杀害张玉芬的真凶魏泳本人。
  视频上显示出魏泳尸检的法医化验报告。检察官用红外线指示笔指示大屏幕的尸体图片后,又对着一段文字说:“从死者的食道黏膜上提取了大量的氰化钾,死者的血液呈异常的鲜红色,这是因为血液中含氰化血红蛋白的缘故。从水杯的碎玻璃上提取了氰化钾成分,也可以确定死者魏泳系氰化钾毙命。”
  辛加铁给魏泳划款200万的转账凭据也被呈上法庭。新月公司财务人员向法庭提供了办理凭证的时间和经过。
  到庭的犯罪嫌疑人陶自宏也即“桃子红”,当庭陈述了辛加铁如何教他去医院病房踩点下药,以及分两次给的50万现金。他还补充说,为了独吞50万,他亲自实施了去病房投毒。事后辛加铁给他买的一辆本田也作为证据扣押在案。
  辛加铁侧目斜睨着庭上的陶自宏,咬紧嘴唇没说一句话,他咬紧牙关,弓着腰像在背负千斤辎重的劳役,抬眼凝视法官和墙上的国徽。法官身体一侧,高靠背椅上镂空的一对天平雕饰显露出来,他瞧得清清楚楚,法庭上讲了些什么,他没留意去听。从批捕以来,他对检方出示的所有证据,就是一副缄口默言的态度,他反复想过在整个策划实施过程中,自己与他们都是一对一的,他的沉默便是矢口否认。年轻时新疆大戈壁服刑的经历,让他懂得了坦白交代死得更快,虽然他输了,他也要硬着头皮为争取一线生机顽抗到底。他认定没有他的口供笔录和签字,法院很难判处他死刑。
  律师的辩护试图阐述法庭没有出示被告将氰化钾提供给魏泳的证据,旁听席上不时响起一阵阵讪笑。
  “肃静!肃静!被告辛加铁,对律师的辩护,你有什么说的?”法官不停敲响法槌,向辛加铁发问。辛加铁听了律师的发言依然不置一词,他对法庭安排的律师并不抱任何希望。
  五天之后,B市法院再次开庭。辛加铁被判处死刑。陶自宏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邬川、李久才分别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宣判书递到辛加铁手里,他只瞟了一眼,没去接法警递来的笔,直到宣判书飘向地面。
  
  辛玫最终还是知道了父亲锒铛入狱,而且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她痛苦万分。强力每天下班就和她在一起,无微不至地安慰她。她偶尔出一次门,总要戴副墨镜,生怕别人认出她是辛加铁的女儿。强力因破获辛加铁故意杀人案荣立三等功,他没有告诉辛玫立功的消息,他把奖章和证书藏在单身寝室里,用两千元的奖金给辛玫买了个游戏机,只要下班就去辛玫那里,陪她玩游戏看电视。辛玫从此变成了闭门不出的“宅女”,整日寡言少语,神志恍惚。
  辛加铁在看守所等待死刑复核。舍房里24小时守着两个舍友,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本想见见女儿辛玫,想对她说他有十恶不赦的罪过,希望得到她的宽恕,想说他爱她,对不起她的母亲。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向看守民警提出这个要求。想到这里,他抬头望望墙上的铁窗,铁钎根根直立,天空被分割成几块条形的长方块,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就像一张张死人的脸。反正都是死,说一千遍宽恕也不能消减半点的罪过和悔恨,更不能使自己赎罪。他是坐过牢的人,他深知只要进来了,罪刑对等,一切将无法改变。于是他打消了见女儿的想法,渐渐地他低下头,弓下身蜷曲成一团,跪在地上,把脸埋在两腿间,先是轻声地抽泣,而后变成号啕大哭。同号的几个人并没制止他的号啕,只是无可奈何地盯住他。看守民警来铁窗门口看了看,没见有异常,然后就离开了。
  两个月后,辛玫从报纸上读到了辛加铁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她看后把报纸烧了,对强力说:“请你帮忙给我父亲和母亲找个墓地,把我父亲的骨灰洒在母亲的骨灰盒下作垫底。”随后,她又草草写下一行字:敬爱的母亲 张玉芬之墓。强力看辛玫的神志和思维很清晰,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他默默地答应了辛玫。
  
  安葬之事妥定那天,辛玫对强力说:“你辞职跟我走吧!我们结婚,我们离开B市去深圳或者国外,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强力说:“结婚可以,但必须留在B市。我不愿离开公安,更不愿跟你去深圳或国外。”
  “难道你不爱我?”
  “我爱你,我们的新疆经历使我爱上你,你是个好姑娘,但我不能离开我的职业。”
  “你其实可以干很多职业,不只是警察。”
  “可我就爱警察。”
  “我在B市没办法生活下去,我看到的一切都是伤心的,我要离开这里,否则我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辛玫,时间的流逝会冲淡一切悲伤和痛苦的,你要相信时间。”
  
  新疆的生死之旅使辛玫深深爱上了强力。但在走和留的问题上耗时二十来天,辛玫还是败下阵来。她百思不得其解,遇到的男孩为什么都牛一样倔强,一个爱他的故乡胜于爱她,宁肯回那个穷山恶水的大山中苦度一生,也不愿意跟她来城市生活;一个爱他那身警服胜于爱她,宁肯过着买不起住房的日子也要当警察,完全无视她内心的痛苦。她彻底绝望了,足不出户在家闷了一周,辛玫翻完了家里所有的照片,张张合影看得她泪眼婆娑。坐在桌前铺开信纸,她埋头写过许多字,其中有几句是她最想向爱人表达的:有的爱被残酷的心剥夺了,有的爱被坚定的信念拒绝了……我是不幸的,我无法摆脱它给我带来悲怆,我开始相信这世上还有比爱更为博大的东西。她流着热泪写了长长几页,到后来还是被她撕得粉碎,丢进洗手间洁白的瓷盆里烧了,然后拧开水龙头冲了个干干净净。关在屋里她心烦意乱,最终还是把她的心境留下一段录音,拷贝在两个U盘里。
  这期间,强力来敲过几次门。一次强力在门外把门敲得山响,喊声几乎歇斯底里,惊动了小区的保安,但她始终置之不理。夜晚他多次去看过她,见她房里有灯光,强力稍微放心了一些。
  半个月后,辛玫拿出辛加铁执行死刑前夜为她留下的财产继承遗嘱,独自开车跑公证处,跑飞月轮胎集团公司,跑房屋交易所,把父母的财产变成了九千多万元存款。她写下捐赠书将厂子捐给了残疾人基金会,一切事宜办妥,前后花了一个月时间。
  这期间,队里派强力去外地追逃,临走那晚他在“山地花园”大门车辆进出记录上查到有辛玫的资料,他没敢再去打扰她,他想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的。那段时间强力一直出差,在汕头、珠海一带日夜奔波。
  倔强的辛玫去邮局寄出两封特快专递后,独自一人驾着父亲那辆摩纳哥蓝色宝马离开了B市,离开了这个让她终生痛苦的地方,离开了她心爱的强力。
  
  有一天,两个天高地远并不相识的年轻人先后各自收到一封特快专递,内中均装有一个U盘和一张一千万元的大额汇票,汇票上姓名及银行卡帐号字字清晰,汇款人是辛玫,款项用途栏里只留着两个字:赠与。这两个年轻人是:
  陕西C县辛家山镇高窑中学 柳树青
  B市市中区公安分局刑警队 强 力
  
  几天后,网上出现一则消息:据当地交警队报告:陕西秦岭×××公里处50米深崖下发生一起惨烈车祸:一辆蓝色“宝马”坠入悬崖被摔得面目全非,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在车内遇难……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