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老龚的生死恋
2011-12-29孙红旗
啄木鸟 2011年10期
一
凌晨三点,老龚清点完罚款,装好钱,收起发票存根,用手背搓了搓脑门儿,眼白乱翻后瞪着车窗外一动不动。像往常一样,老龚不敢立马站起来,坐了七八个小时,两条腿松软无力,脑瓜子恍恍惚惚的。老龚估摸着是缺氧造成的,至于为什么缺氧,他不得而知,好在这一切只是在瞬间,几秒钟甚至更短。
不一会儿,老龚探出头来,招呼拦车的小林和小马上车。
小林是实习警,头回上夜班,他拦车的动作讲要领,有精神,像仪仗队员似的,七八小时下来人依旧鲜活得像清水里游弋的鱼。报到那天,老龚看了他半天,觉得他不像本地人。小林说:我在北方读了四年大学,北方人说我像南方人,可家乡人说我是北方人,现在刚毕业,到马次交警中队实习,请龚师傅多多关照。说毕“啪”地并脚敬礼。老龚嘿嘿一笑,掰了一下他的手说:我哪能关照你,在你体验生活期间,一切都得听从吴中队长的。小林乐了,很纯很甜,给老龚留下了好感。
小林兴致勃勃地跑过来,意犹未尽地说:师傅,这么快就完成了。老龚说:你还精神着呀,那继续干吧。老龚说完,往后仰了仰身子。小林笑了笑说:我只是不觉得累。他边说边解下腰带,钻进了交警流动服务车。
坐稳后,两人等着辅警小马。老龚说:交警工作单纯,多学点儿别的,别摊在上头把自己耽误了。小林说:谢谢师傅教导,一切听师傅的。老龚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小林,看出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吴中队长把小林安排在老龚组里,说老龚带过很多徒弟,还带出不少领导。老龚听了吴中队长的话有些不快。小林却一脸兴奋地说:无论师傅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都会一项项地完成。老龚望一眼吴中队长咧咧嘴道:没有很多,只有一项:拦车。小林没闹明白老龚话里的意思。辅警小马在一边搭腔道:就是拦截过往的车子,扣下“两证”(机动车驾驶证、机动车行驶证),好让老龚开票罚款。老龚把眼一瞪说:什么叫“拦截”?搞得敌对化了嘛。
收费站光线很暗,公路收费部门撤走后,再没人修理坏了的灯。小马慢性子,他站在车门口,望着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地通过,便缩了缩身子,软软地上车了。
辅警小马在马次交警中队待了五年,平常队里人管他叫“马辅”。马辅一直跟着老龚,老龚在位时,马辅对老龚除了好感还有敬重;老龚从岗位上退下来后,成了马辅的朋友,无论搞活动还是会议上讨论问题,马辅总是第一个支持老龚。吴中队长说马辅和老龚搞宗派,马辅说:队长把我们派在一个组,不是“宗”也是“派”。老龚说:我了解马辅,这人踏实,带着放心。
马辅上车后挑起话头说:老龚,我来开车吧,你气色不好。
老龚说:你小子说的,我怎么就气色不好了?
马辅诡谲地笑了。
小林说:我精神着呢,还是我来开车吧。
老龚说:你头一回上夜班,还有点儿脾气,我在这条国道上站了二三十年,有一半时间在熬夜,吸着尾气,这人哪,就是这样一天天老去的。
小林说:师傅哪有老呀?马辅说的是反话,一夜下来师傅还这么光鲜,魅力无穷呀。师傅,看蓉姐多年轻多漂亮呀,报到那天,我当是你的女儿呢。听说那会儿追你的人都得赶早排队,让马次中队弟兄们都羡慕得不行。
老龚怪道:你见着了,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才来两天就像马辅一样爱嚼舌头呀。我老龚大半辈子待在马次中队,城里的家不像个家,老婆跟人跑了,这是男人最伤心的事呀。说实话,我的心本来是死了,这心一死,就像晒干的茄子,蔫儿了,哪有什么魅力可言呀!不过,你赞许蓉姐,倒也没冤枉她。老龚说到后面,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俩人笑了。老龚启动车子,警车一动,道上的大货车一辆紧挨着一辆轰轰地开动,灯光在黑暗中游动,像一条金色的链子,光线倒进车里,把老龚的脸膛染得一明一暗,显得有几分诡异。小林望了一眼窗外,带着得意的口吻说:我们在,车子停得远远的;我们走,车子像灯笼串一辆接着一辆。
马辅说:人精儿,斗法呢。
老龚说:司机也是被逼的,都得过日子呀!
小林快人快语道:他们停车睡觉,车子照样“三超”(超高、超宽、超长物品运输),我们主动去罚,解了他们的招数不就完了。
马辅说:不懂了吧?我们只能处罚行驶中的违章车辆,别人停车睡觉,你罚个球。
小林说:也是,我们罚款,他们宁可停车睡觉,能逃二百块罚款也值得。
马辅望望窗外经过的车子,回头对小林说:这算斯文的,常年在道上跑的司机招数多着呢。上千辆大货车一块儿过,你前面拦车罚款,他们在后面堵着道,一起按着喇叭,深更半夜的弄得地动山摇,把鬼都惹毛了,马次的百姓把我们给骂的,嘁!只得放行。
小林说:真损。师傅,既然他们怕罚款,又为什么要违章?既然要违章,为什么又想逃避处罚?师傅刚才说他们是被逼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老龚没想到小林这么问,这是交警不想谈及的话题。老龚沉寂了半晌回答:你不会想到是我们逼的吧?交警罚款是严格执法,谁也没逼谁。老板们为了挣钱,就不这么想了。现在运输费压得低,运输超重超高才能有利润,超百分之三十罚两百块,超百分之百、超百分之两百甚至三百也是罚两百。你说谁逼的?
小林说:我明白了,不超载不赚钱,把罚款折算成成本,只有更多的超载才划算。作为交警,不纠正违章、不罚款是失职。不过,罚了款就即刻放行,违章并没有消除,罚款不就失去了意义了吗?
老龚说:违章没消除,没消除我们就放任不管吗?交通处罚尽管不能消除违章,至少可以向社会表明警察严格执法的态度,可以警示交通违章的司机呀。
马辅望着窗外,嘴里哼着小调,像个圈外人,没搭老龚和小林的话茬儿。
小林实在,觉得师傅偷换了他的概念,有几分不依不饶地说: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不能依法办案、消除违章隐患,罚款的法律意义就丧失了。
老龚听着把车速放慢了,他本不想回答小林的问题,那些烂事让他自己慢慢去琢磨。不过,老龚觉得小林是个有文化的青年,有文化的人爱钻牛角尖,钻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老龚说:小林呀,你讲的事情不是我们交警左右得了的,我们有我们的执法环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严格执法当然好,你看看,行驶在这条国道上的大货车,十之八九有“三超”现象,死抠法律条文去办,就得进入办案的普通程序。你在学校里学过什么叫“普通程序”吧?先卸货,罚款不下千元,办案的过程不会少于三天。这样处理交通违章,你让货主和司机上吊去呀?
小林说:师傅,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单纯地从交通警察执法要求上来思考。依照师傅说的,这路上的事真是一环扣着一环,哪一环都省不得。上岗前我参加了短期培训,说纠正违章的目的是压事故、保畅通。可现状和理论相去甚远。其实,马次中队的交警和城市里的不同,既纠正不了违章,也保不了畅通;或者说纠正违章变成单纯的罚款,罚款的钱养交警、辅警;交警、辅警越多,不得不上路再罚款;越是上路罚,车辆的运输成本越高,“三超”越不可能治理。这是恶性循环呢,师傅你说对不?
你才来几天,就看明白了?老龚不悦道。
看不明白才问师傅呀。小林的确像师傅猜测的那样,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也爱抬扛。到马次报到那日,看到蓉蓉,他到处打听她的身份,差点儿讨得队长骂他一声色鬼,还硬说马次中队的弟兄不地道,刚来就诓他,把个姑娘说成是老龚的女人。
这会儿小林面对师傅,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说:师傅,我在网络上看到这样的说法:“哪里有交警,哪里就堵车”。上头还有顺口溜呢,我给师傅背一段:“马次中队一把刀,是肥是瘦都要削,天道本该讲公平,无奈罚款下指标”。这话真的没错!小林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龚踩下刹车,车子滑到了路边。他怒瞪着小林道:你懂什么!
小林被老龚一喝,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脸尴尬地望着老队长。
你下车!老龚扭过头,不看小林。
师傅……小林想说什么,马辅扯了扯小林的衣角,小林闭了嘴。
下去!老龚命令道。
小林抓过腰带,拉开门下了车。老龚探出头道:你有什么权力说这样的话,你是实习警察,你的任务就是纠正违章,依法罚款,这是你的全部工作,是你的神圣职责!你没权力玷污它,只要你还干着警察!老龚说完启动车子,把小林撂在路边。
马次是全县偏远的行政村,往西南不远就是江西省。作为省际国道,马次交警中队成立于三十年前,老龚一干就是三十年,是当今中队里唯一的元老。三十年前,马次交警中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龚大臻,另一个是熊巨胆。熊巨胆比老龚大四岁,本来是乡里的公安员,早几年吃公安饭,在马次中队也算是个人物。后来熊巨胆从中队升迁到大队,最后爬到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上,眼看着就要平安着安享晚年,没想到他包的“二奶”捅出了娄子,结果他“咣当”一声被上了铐子,因受贿罪被判了八年。老龚和老熊是一对子,先前配合得相当好,那些年道路狭窄且蜿蜓崎岖,还是沙子路面,中队的任务就是确保畅通、处理交通事故。遇到雨雪天气,忙时几天几夜捞不着觉睡。老熊和老龚从来也没向上面反映过困难,憋着劲地干,年年被市里评为先进个人。老熊上调后,老龚当上了中队长。次年,改革开放的优势开始显现,沙石路变成柏油路,道也加宽了一半,车子越来越多,到了马次村的国道通车后,大货车骤然猛增。后来,中队增加三名警员和两名辅警,把事故处理交到了交警大队事故中队,工作中多了一项罚款的指标,这一罚就是二十多年。西南面的那几个省份资源丰富,大货车一天二十四小时源源不断地往东部和南部运送,马次交警中队就是个咽喉,七八名民警、辅警每年罚款的数目都在三百万元以上,这些指标分到了小组的每一位民警,因此,马次中队是县交警大队的“钱柱子”。
几个月前,老龚下来了,因为他的年龄到了。老龚当中队长的日子里,给他打下手的指导员一共有七个,其他都在大队中层里混着,唯独指导员向阳红不同。向阳红在马次交警中队待了两年,两年后上调大队当教导员,还进了党委班子,一年后当上县公安局纪委书记。那日测评,老龚给向阳红画了圈的,只是老龚总觉得那个圈没画圆,还后悔了一阵子,好在测评从头到尾体现了组织意图。可刚从公安局会议室里出来,大家就看到楼下值班室的门面上贴着向阳红提升的公示,老龚一摸,字迹分明是干的,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一回。那一晚老龚没睡着,觉得局里是个人操纵了组织意图,组织意图又操纵了所有参加测评的民警,严肃的事情被弄成了戏文里的喜剧效果,觉得不是个滋味。
队长,你别在意,小林刚来,说话没遮没拦的,你当他放了个臭屁。马辅往前探着身子,劝老龚道。
老龚说:我生哪门子气?你说,网上是不是胡说八道?说马次中队的不是,不就是往我老龚头上扣尿盆子吗?我老龚好歹是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这荣誉是人民给的,三十多年里,我就差把命扔在这儿了。老龚的话说得有些苍凉。
马辅安慰道:老龚,网上的闲言碎语太多了,那叫郁闷,十个鼻孔出气都嫌憋得慌!他说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见天塌了一块呀。再说了,你现在又不是中队长,还操哪门子心呢?
老龚道:你这脑瓜里就是缺块瓤,我不当队长了,难道就不是马次中队的警员了?马次中队历来就是一个整体,整体的荣耀缺一块都不行。你看那顺口溜多损呀,把我老龚当成没肝没肺没是非的人了。不过,小林脑子好,有的事有些人半辈子都想不明白,他才来几天都问了个遍。就说你吧,待了五年,从来就没听你放出个响亮的屁来。
球,乡下警察不比城里指挥交通的交警,要脑子干什么?我干辅警五年,脑子里除了罚款就是罚款,其他的关我鸟事!
老龚没吱声,踩了刹车。
马辅问:老龚,你不会也赶我下车吧?
老龚没答理马辅,倒车往回开。
马辅笑了:接小林去吧?我马辅还不了解你老龚呀,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还爱才。嘿嘿……
老龚把车子开回头,一路上却没见小林。正担心着,马辅说话了:你说小林脑子好,路上有的是车,深更半夜他会走两公里路回到中队吗?恐怕现在他已经躺在被窝里了。
老龚一拍脑袋也笑了:马辅,你也不笨呢。
二
回到中队,一楼小林房里亮着灯,马辅要去敲门,老龚拦住了他。马辅说:这小子不知好歹,老龚惩罚你那是为你好,返回去接你了,你倒是悠哉地搭车先回了,这不是明摆着和老龚较劲吗?看我怎么收拾你。老龚拦住马辅,拿眼瞪他。马辅知道老龚眼神里的含意,不就是小林是警察而我是辅警嘛。马辅说:好歹我还是头先进圈的猪……话没说完,门却开了。小林满脸堆笑,手里端着个碗站在门口道:师傅,我给你做了荷包蛋。
老龚一愣,马辅上前接了。
小林说:不是给你的。小林闪开,却被马辅一把夺了去,还“咯咯”地笑着说:你师傅房里有更好吃的。
老龚说:小林,前头我的态度不好,你有文化,别计较。老龚说着要上楼回房间。
小林急着说:师傅,我哪有计较,师傅批评我是帮助我成长呢!师傅充满着爱心,还回头接我不是?我都看到了,我还得谢谢师傅才是。小林边说边想夺马辅手里的碗。老龚挥挥手说:让马辅吃吧,我屋里有。马辅在旁边还“咯咯”地笑,老龚抬起手想扇他,见他闪开,自顾上了楼。
马次中队是幢两层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原先是公路段道班工作人员住的房子,修了柏油路后,道班的队伍回收到镇里,被交警中队买下了。门院挺大,一幢平房,一幢两层的钢筋水泥建筑。平房是厨房,两层楼是通天走廊,一排八间。楼下是办公室和仓库,还有一间是值班民警的房间。楼上住人,楼梯头是公共卫生间。五个民警一人一间,辅警两人一间,剩下一间是活动室。房屋虽然是钢筋水泥结构,但墙面早已退成寡白色,像没刮尽毛的死猪,剥落得有一块没一块的。
室内是套间,外头大里头小。老龚掏出钥匙,尽管知道蓉蓉没睡,可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间门。
老龚,今天晚了。蓉蓉在里头开灯道。
老龚听到蓉蓉窸窸窣窣地起床,说:你睡吧。
蓉蓉没吱声,开门出来,衣襟半敞半掩,一缕头发滑落下来,一副惰性的睡态。老龚心里一动,浑身暖暖的。这些天值夜班回来,蓉蓉都为他守着,不管老龚手脚多么轻巧,蓉蓉都会醒来。老龚说:往后别这样,我自己行。蓉蓉说:一人我睡不着。听到这话,老龚心里生出绵绵的暖意来。
老龚的家在县城里,远离马次交警中队,老龚是十天半月不着家,老龚的老婆虽然人到中年,可风韵犹存。那是一次统一整治行动,一干就是二十多天。那日,当老龚推开房门时,一股清冷的风穿堂而过,潮湿中带着一种霉味,老婆悄无声息地走了。老婆说:我把一切留给你,你当我死了。那段时间里,老龚的心一直悬在空中,没过过一天踏实的日子。后来,他听说老婆跟着别的男人到了国外,先是打工,后来做起了太太。一晃快八年了,他再也没见过她的影子。
蓉蓉倒出暖瓶里的水,取下毛巾和香皂,把老龚拥到脸盆前。老龚禁不住在她脸上吮了口,闻到了纯净的体香。蓉蓉一扭身子,端出一小碟花生米,把一个咸鸭蛋切成两半,倒出一小杯白酒,从玻璃瓶里夹出几条小鱼干,打开煲,取出热热的荷包蛋端到了桌上。扭头对老龚说,趁热快吃。
这工夫老龚已经洗毕脸,蓉蓉起身倒掉脸盆里的水,回到桌前,单手支着下巴,坐在桌子旁边望着老龚。
你喝一口。老龚说。
我饱着呢。
蓉蓉,我说过多少次了,往后你别等我,你把饭菜放在煲里,我回来自己弄,省得你陪着我熬夜。
我乐意。你多累,身体又不好,在外头站了八个钟头,我心疼,我一无所有了,这些是我能做的,做了,我心里踏实、满足、快乐。蓉蓉说话像落下的珠子,亮亮的、脆脆的,一颗颗干干净净,老龚爱听。
蓉蓉三十岁,比老龚小二十一岁,在老龚眼里,她是个举止有点儿娇气的小姑娘。一眼看去,蓉蓉的相貌和身材都称得上标致,老龚在马次罚了三十年的款,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老板,难怪小林会把蓉蓉当成中队里谁家的女儿,他不会相信,老龚这把年纪,还会摊上这等年轻姣美的女人。
老龚认识蓉蓉是在三个月前,后来事情的进展得感谢局纪委书记向阳红,向阳红逼着老龚坦白和蓉蓉发生了性关系,蓉蓉认了,说我愿意让老龚睡,让他睡一辈子!老龚不像蓉蓉,他死活没认,向阳红代表局党委找老龚谈了,说是给老龚一个认错改过的机会。十天过去了,老龚没改过,真的把蓉蓉给睡了。老龚说:我就等着向阳红给我处分。
老龚在马次三十多年,工作勤勤恳恳,从来没想过会因此失去老婆,也没想到又会得到一个女人。
那还是热天,夜里两点多钟,数百辆车子停在一百米开外的转弯的国道上硬是不过卡。老龚对马辅说:今天咱们辛苦点儿,和他们耗耗,等一个通宵,看他们过不。马辅知道,这个月的纠正违章数没完成,会上吴中队长旁敲侧击地批评了老龚带的这个小组。马辅说:行,耗耗就耗耗。老龚他们与司机一直耗到凌晨四点,远远的有几辆车子慢慢地开了过来。老龚心里想笑,老鼠到底没猫更有耐心。马辅有些担心地说:这么多车,别又是一路喇叭吧。马辅和老龚不止遇到过一回两回,上千辆车子自己把自己堵在国道上,却把局里的110都打爆了。这还不算,电话打到政府值班领导那儿,值班领导找到局长,局长找到大队长,大队长骂老龚死脑筋,车多了就不能不罚吗?弄得领导半夜三更睡不好觉。这事也不常有,老龚知道这是极有组织的行动,肯定出自一个有心计的人物,这个人物有极强的号召力,能把十多个不同省份的驾驶员拢到一块儿,共同闯关。老龚在这里待了三十多年,过往的司机十有八九认得。老龚通过交情颇深的司机老张,打听谁是组织者,老张却一直没有回音。不过,这天老龚不担心,老龚说:我们不全罚,拉新鲜菜果的不罚,那有政策。马辅笑了,笑容却瞬间凝固在那张长长的脸上。老龚顺着马辅的目光望去,宽敞的大道上除了先前启动的两辆大货车,其他车子依旧没动。
两辆大货车缓缓驶来,照得马辅身上的衣服闪着光亮。马辅睁不开眼睛,用手在额上搭了个棚,拦下车子。司机坐着没动,马辅礼毕正想开口,副驾驶座那边跳下一个姑娘。那姑娘穿着圆领短袖衫、牛仔裤,并没有理会马辅,而是直冲冲地往老龚的移动警务车的窗口走去。老龚眼前一亮,抬起头,一张俏丽的脸庞塞进了窗口。
警察叔叔,我超了。女子说着递进两本行驶证。老龚的目光瞟过老花镜的上框,见那女子的脸上愁云笼罩,低头看了一眼证件,自顾开起罚单。多少年来,这是老龚的习惯,罚款最多两百,最少也是两百,他只管开票收钱,没心思和司机聊天。警察叔叔……那女子抬高了嗓门,老龚觉得声音异样,停下笔来,竟然看到女子脖子下的乳沟,不禁心里一颤,脸颊上漾过一片温暖。
一辆两百,共四百块钱。老龚有些生气地说。
警察叔叔,求求你少罚点儿,女人叫道。老龚没停手中的笔,嘴里却说:怎么,你是第一次跑这条道?女子说:我跑了两年。老龚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老龚文化不高,光长记性,这些年他几乎熟知这条道上跑的大多数货车。女子说:我从来没向你求过情,所以警察叔叔对我没印象。老龚又从眼镜上瞟了一眼女子,见女子领口更低,裸露出深深的乳沟。老龚顿觉两腿间荡过一片暖流。
说实话,老龚离婚后,好些年没见过这东西了,此时见着了,内心不禁荡漾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情愫,老龚的情怀被搅得有些紊乱了。不过,老龚就是老龚,他先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正色道:那你像往常一样交了罚款不就完了。老龚说完又要低头开罚单。
老龚……女子几乎要哭了。
老龚抬起头,正言道:我叫龚大臻,不是“老公”!
女子掩了胸口道:老龚,我是叫你老龚呀。
老龚说:听上去别扭着呢。
女子带着几分娇嗔地说:老龚老龚老龚,没什么别扭呀。
老龚被逗得笑了,转而绷起脸说:罚不?不罚过磅去。这是老龚的杀手锏。一过地磅,超载必然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就形成了铁的事实,处理就进入普通程序,接着就要卸货、重罚,办下案子没个三五天不行。
女子哭丧道:我认罚,老龚,我认罚还不行吗?可是我的确没钱……
老龚看到女子抹了一把泪水,心里一软,没再说话,把两张发票递了出来,顺势往女子胸口瞥了一眼。女子拿着发票一看,脸上顿时放出了光芒,说老龚,你真是我的好老龚,我不会忘记你的。说着泪汪汪地扔下两百块钱,快步走了。
从那以后,老龚头脑里老闪过女子白花花的奶子,还有她婀娜的身影。老龚觉得女子后面的话有几分暧昧,着实把“老龚”喊成“老公”了。老龚心里这么想,也没觉出什么不舒服,嘴里却说:女人哪,关键时候耍无赖……
一切平静后,老龚后悔。这么多年来,老龚手下从来没留过情。那日,吴中队长打电话给他,说老龚呀,我的一个铁哥们儿被你拦了,你“顺应”一下吧。老龚说:你是队长,总要考虑执法的严肃性,“顺应”的事我老龚从来没做过。老龚没“顺应”,照旧罚了两百。对女子手下留情后,老龚反反复复搓揉自己良心,到底哪根弦的响声让他放弃了原则,改变了初衷。想来想去就是没想明白。其实老龚心虚得很,一张纸捅破便看得清清楚楚了,干警察三十多年,获得了许多荣耀,更重要的是挣下了一份清白,这是警察最难做到的。现在,为了一个貌美的女子,老龚放弃了原则,少罚了两百块钱,这是玷污法律,玷污自己的职责。这下别人会说:老龚一身正气,一生清白,却因为女人白花花的奶子软了手脚,那东西哪个女人身上没有呢?
三天以后,老龚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再遇到那女子,一定罚回流失的两百元!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许多……
老龚,想什么呢?蓉蓉在一旁提醒道。老龚自嘲地一笑,望了一眼蓉蓉,摇摇头,说没想什么。
吃完了夜宵,蓉蓉已为老龚倒好洗脚水。在老龚洗脚的当口,蓉蓉收掉碗,边洗碗边说:老龚,你都五十多岁啦,像年轻人一样经常上夜班,伤身体得很呢!听说,在你当中队长时带出了好些领导,现在请他们帮忙,他们不会不领情面吧?我想呀,明天就和他们说去,调进城里,换个轻松点儿的岗位;即使不能进城,在马次中队不值夜班也行。
老龚说:到局里找谁呀?你不去,向书记还要找我们呢。
蓉蓉说:找我们干什么?这事他管得着吗?
老龚说:不说这些。蓉蓉,我在马次干了几十年,离不开这里。再说,现在城里办案都讲信息化、网络化,我老龚除去纠正交通违章、开票收钱,还能做什么?马次中队的情况你都看到了,这里条件差,人手少,任务却很重,没有一个民警、辅警不上路的,吴中队长当着中队领导,每年还得完成纠正违章的任务数,你见过轻松的岗位不?我一个老民警,怎么放得下?
这倒也是,蓉蓉说。不过老龚,人总会老的,领导也一样,你不能在路上站一辈子,罚一辈子款。再说,你身体不好,万一累倒了,让我怎么办?蓉蓉说着,接过老龚手里的毛巾,蹲下身子为老龚擦脚。
老龚扶起了蓉蓉说:我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半年前山丁湾路段发生客、货车相撞,大客车翻落山下,我从十五米的深沟里一口气背上来十一名重伤员。别看马辅那小子年轻,体力还不如我呢。老龚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
蓉蓉说:我知道,你也累倒了不是?你躺在地上,救护车把你一同拉到县医院,属你身上的血最多,医生把你当成重伤员,抬进了手术室,剪去了你身上的衣服,你醒了,捂着下身逃了出来,弄得医生在后面追赶,你还说别人非礼……蓉蓉说着捂着嘴笑了。
老龚道:肯定是马辅乱嚼舌头,那天上路干了八个小时,回中队的路上遇到交通事故。背了那么多伤员,我是一时累了,精神一松便睡了过去。半夜三更,天又下着雨,四周黑咕隆咚的,救护人员误把我们当成了伤员。不过,我不像马辅,还在医院里打点滴补能量呢。
老龚,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好好的,我一辈子侍候你。
听蓉蓉这么说,老龚又心痛起来。
老龚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收留蓉蓉的事怎么会捅到局里。就在蓉蓉留下头三天的上午,向阳红书记赶到马次中队把蓉蓉带走了。老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却惦记着蓉蓉,横竖都不自在。三个小时后,蓉蓉脸色苍白地回来了,她低眉垂眼站在老龚面前说,老龚,我对不住你……说着跑进房间。
蓉蓉前脚跑进房间,后脚向阳红的车到了,他二话没说带走老龚。那日,在县公安局纪委,向阳红把老龚给骂了。骂了半天老龚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龚说:向书记,咱们一块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事你直说。向阳红说: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路上捡的姑娘给睡了,还在这儿装葱装蒜。老龚急了,说:我我我没呀,姑娘倒是捡了一个,可没干你说的那事。向阳红说:你还抵赖吗?受害人蓉蓉都交代了,要不要听听她的录音?老龚就是不明白,蓉蓉怎么就成了受害人,又胡乱交代什么,这没做过的事,蓉蓉不可能瞎说。
老龚没提出听录音,他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老龚没说出先前少罚款的事,他觉得那事自己做得下作,不想一股脑儿倒给向阳红听。
向阳红说:老龚啊,说白了你是我的老领导,参加公安工作也比我长出大半截,论党龄、论觉悟都在我之上,你我的私人关系那是没的说。但是私归私,公归公,这事混淆不得。你睡了就说睡了,没睡,蓉蓉也不会栽你的赃。你听听……向阳红的话声没落,桌子上的录音机响了起来。录音机里蓉蓉大声喊道:睡了,就睡了,可我愿意,我愿意让老龚睡我一辈子……向阳红关掉了录音机说:蓉蓉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别人说愿意,你就放弃原则把人睡啦?我们不能拿党纪国法开玩笑,更何况你是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全局民警学习的榜样!
想到这里,老龚一笑。老龚知道,这事还没完,不过老龚已经不在乎了。
老龚说:蓉蓉,我还能到哪儿呢?这一生恐怕和马次中队结下不解之缘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罚款,里里外外都装在这条国道、这些车里了,别人忌恨也罢敬重也罢,都这么着了。
谁会忌恨你呢?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最好的警察。那些跑车的司机和老板都说:走过关关卡卡,遇上了多少交警,唯独马次中队的老龚最好。
老龚说:蓉蓉,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当警察,受委屈在所难免。蓉蓉放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想得开。
蓉蓉说:老龚,我说的是真话。每个跑车的都知道自己超载,知道警察认真起来会是什么结果,你处理他们合情合理。这么多年来,你老龚当着中队长,手里有权,但你从来没利用权力,连说话都是带着笑的,对交警来说这太不容易了。
听蓉蓉这么一说,老龚不好意思起来。蓉蓉说得没错,当了三十多年警察,的确没有以权谋私;尤其认识蓉蓉前,他心里明明白白的,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拍着胸脯说着亮堂的话。可是见到蓉蓉后,老龚再也硬不起来了,他内心有了一个坎儿,软软的,却很难迈过。老龚说:我理解那些司机,也理解货主,辛苦钱挣着不容易。老龚说着想起了司机为躲避罚款在路上睡觉的事,还想起了他们串通一气过卡,一起鸣起喇叭。他看了蓉蓉一眼,没往下说。
蓉蓉说:老龚,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蓉蓉说着挽起老龚的胳膊,两人走进内间。
三
这天上午,老龚在办公室看到小林在敲着电脑键盘,待老龚将脸凑到屏幕面前,小林慌忙起身。老龚看了屏幕,扑哧地笑了:这文章,是你写的?小林说:师傅,我哪写得了呀!读了那么些年书,想把理论与现实对照对照呢。老龚说:什么狗屁文章,都是坐在办公室里的家伙拍着脑袋杜撰出来的。从我当交警那天起,就发誓要严格执法,理论上很简单,但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就说文章中提到的“严格治超”吧,你严格得了吗?这么说吧,超载,它是一种毛病,一种“社会的毛病”。产生“社会的毛病”的因素很多,你交警能治愈“社会的毛病”吗?交警,只能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尽心尽责,在社会机器生病的时候,尽可能地减轻疼痛,保持这部机器正常运转,不出大的纰漏。
小林两眼望着老龚,一眨不眨。他说:师傅,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理论,“社会的毛病”,这种说法很新鲜,师傅怎么就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呢?
老龚哈哈一笑,没有回答。
马辅走进办公室,小林朝马辅点了点头,说:早呀。马辅在一旁点拨道:老龚研究“治超”二十余年,有很高的见地,他的论文可以成为全国人大会议期间的议案了。小林一听拍手说太好了,师傅,我正想学习学习。老龚说:你别听他瞎说,马辅一口鼠牙,属咬的,我的论文全是脑子里的货,说了也就说了,没落下一个字。小林没失望,说:那才经典呢!师傅,孔子没留下一个字,儒家思想却相传了两千多年;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没留下一个字,却成为西方哲学之父。师傅,我有个毛病,遇到不懂又十分感兴趣的事,就想刨根问底。就说“治超”吧,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警察严格执法是天经地义的事,具体地说,依照规定,凡是超载百分之三十以下的,当事人同意的就当场处罚;超载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一律卸货,进入处罚的普通程序,不得降格处理。如果警察能够坚持做下去,通过几年艰苦的治理,就一定能够彻底解决超载这个老大难问题,用师傅的话说,治好这个“社会的毛病”。
老龚听了哧哧地笑,却不回答小林的问题。小林说:师傅,是不是我说错了?还是我的观点很幼稚?老龚说:你没错,你的观点也不幼稚,可就是执行不了。
小林说:既然没错,为什么执行不了?
老龚说:稳定压倒一切。维持超载现状,后果无非是路轧坏了或是增加了交通事故,不超,未必不发生交通事故,路面也不一定就不坏。只要车子照旧在路上跑,经济发展照旧迅速,社会治安照旧稳定就行。改变现状,治理超载,必定有个出乱子的过程,必定会在一个时期内造成经济、社会上的混乱,就像高速行驶的车子卸下一个轮子,不翻车才怪呢!这个混乱的过程是国家很难承受得起的。超载,是病,是“社会的毛病”;治理这个“社会的毛病”,是交警能力和经验之外的事情。因此,治理超载喊了那么多年,就是治不了……不说这个,刚才你说了,超百分之三十以上一律卸货,进入处理的普通程序,行呀,就按你小林说的试试。
老龚说着突然把话停了下来,晃晃杯子,马辅条件反射似的拎起水壶为老龚续水。老龚喝了一口才慢腾腾地说:就说卸货吧,谁来卸?往哪儿卸?钢筋、木材也罢了,水泥、稀土、设备、粮食、活牲畜、纸张、衣布、鲜菜水果、农副产品,这些都得进仓。不是小仓,而是大仓,把马次三平方公里行政村改造成一个大货仓,让全村的八百名青壮劳动力都来充当搬运工,恐怕都不够。昨天夜里你都看见了,八个钟头过境的大货车不下六千辆,一天不下一万二千辆。中国的车子质量好着呢,限载三吨半的,要装二十五吨;限载五吨的,要装五十吨;限载十吨的,要装一百吨以上。一天二十四小时,途经马次的大货车总载量不少于四十万吨,依照严格执法的要求,有百分之三十的货会因为超载而被卸下,被卸货的司机要在马次等候处理,少则三天,多则五天,然后重新限量装运。小林,你想象得到,那时候马次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途经马次的这条国道就变成死道了。马次这个地方可是华东、华南、西南的交通枢纽,连着十多个省份,一旦卸货,全国的物流都得瘫,物价会飞涨。你说,你的执法理念会遇到什么麻烦?又有多少现实意义?
听了老龚的话,小林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马辅说:这就是你师傅说的“社会的毛病”,这个病交警治得了吗?
这……照师傅的意思,这个“社会的毛病”的病根在哪里?是部门争权,还是生产厂家违规生产加重车辆?是车辆生产监管部门管理不严,还是公路部门公路施工的标准太低……
老龚说:你问我,我又问谁呀?
小林想张嘴,马辅又说:一口咽不下烫豆腐,有的事你得慢慢琢磨,不然撑死你的可能都有。
小林还想说什么,吴中队长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说:出工了,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老龚咳了两声说:走吧。小林和马辅一道跟着往外走。车上,老龚告诉小林,交通事故通常由县里的事故中队处理,但马次是全县最偏远的村,事故中队民警要赶过来最快得一个小时。因此,马次中队要负责维护现场秩序。
事故发生在丁湾下村,一个黄姓的村民骑车上国道时,被大货车的车尾剐了一下,连人带车飞了出去。老龚他们赶到时,伤者已经被送往县医院,那辆歪了把手的摩托车撇拉拉地横在国道中央,肇事车停在五步开外的前方。老龚了解了情况,心里有了一个底。
事故发生在村口,许多村民聚集在国道上,虽然不是行车高峰,已有上百辆车子被堵。在村口发生交通事故最让交警头痛,尤其是死亡事故,悲伤过度的家属往往失去理性,在村民的怂恿下,堵塞国道,漫天要价,造成重大的塞车事件。
肇事司机显然被打过,脸上有明显的血肿,神色紧张地躲在驾驶室里,看到老龚,司机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老龚觉得司机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张,便笑了。老张抢着说:我没错。老龚把司机老张拉到了一边,想问明情况。老张又道:是那人撞到了我的车尾。
警察一到,村民们像被点了火,一下子兴奋起来。老张的话音没收尽,村民们围了上来,说明明是你撞了人不承认,还打他。村民们一拥而上,老龚挺身护住司机老张。老龚说:打能打出责任吗?只要小黄没事,什么都好说。一位村民说:没事?人都快死了,当警察的还瞎说没事。吴中队长插话说:我们打过电话了,小黄没有生命危险。那村民说:有生命危险你们才满意吗?那残废了比死了还要命。吴队长说:你怎么说话呢?我说满意了?那村民说:我们村的人生死不明,你们警察还帮助外省的瘟鬼说话,你们能公平处理事故吗?算什么狗屁警察!几位周边的村民听到这话个个都围了上来,说别理那些警察,我们自己处理。
也不知谁招呼了一声,许多村民吭哧吭哧搬来石头横在公路上,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坐到了石头上,把国道堵得严严实实。
吴中队长说:车道碍着你们什么啦?你们堵国道是违法的!
村民说:没车道能会有车吗?没车会撞死撞伤村里的人吗?这些年村里有两人被撞死、三人被撞伤,不怪道怪车还怪谁?
吴中队长说:发生事故又不是哪一方的责任,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事故自然会减少;像你们这样拦车堵路,反而把事情弄得复杂了。我说呀,事故归事GRZENdpgzvEES5+B9PGkxg==故,道归道,这是两码事,最后还得依法处理,你们自己处理不了呀。
村民说:人都死了,什么法不法的,要不还我一条命,要不拿一百万元来,不然今天人呀车呀都别想走。
吴中队长那边闹喳喳的。老龚扯了司机老张的衣角说:算你运气,今天拉的是机器,要是其他物件早被卸下了。司机老张说:这次你又救了我。老龚说:救不救的还不好说,上次出院时,不是说不开车了吗?尽管那次车祸你没责任,毕竟一死九伤,你都这把年纪了,不如早些歇着。老张说:的确没想再开车了,可小儿子又考上大学了,我干不了其他的,不开车怎么挣钱养活一家子?老龚说:说的也是,可眼下着急的不是你的事故,而是要保证国道畅通,国道上堵车超过六个小时,就得上报省人民政府,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吴中队长那边成了旋涡。老龚朝那边努嘴说:你看到没有,每次处理交通事故,警察都像是肇事者,遭到谩骂、人身攻击是常事;很多时候还要先为肇事者垫下现钱。警察也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要是没两个鼻孔早给气翻了。
老张说:我真正地理解交警的艰难了。
老龚咧嘴一笑,然后摆摆手。
吴队长和村民激烈地争辩,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湮没在起伏喧闹声里。小林的脸早涨得通红,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马辅混在人群里做软化工作,慢条斯理,脸上带着微笑。后面的车堵得越长,村民越是兴奋,个个都想把事弄大。吴中队长不时朝老龚这边递眼色,分明是向老龚求援。老龚对司机老张说,你待在车上,什么话也别说。
老龚挤过人群,对叫得最凶的男子说:谁能做主,乱哄哄的我听谁的呀!大家一时不搭腔。一个小青年道:我们大家都做主。那行,大家做主,那留个姓名,拿到钱好每人分一份。人群再次沉默。老龚说:小黄送医院要钱,没钱人家医院不接收,你们真要为他着想,早些散了,抓紧谈正事,不然,瞎吵吵只会添乱子,我这话没错吧?
闹得最凶的男人说:先拿一百万吧,我做主,我是他亲哥。老龚说:我知道你是他亲哥,行,你做主。老龚把姓黄的往边上扯了扯说:你先得把路让开了,你一堵车,道上其他车损失就大了,即使肇事司机有错误,不能摊在别的司机身上;别的司机有损失了,打起官司对你不利,拿到的钱也得割出一块来赔偿无关的损失。
姓黄的说:这个我不管,拿不到钱,我想搬石头,他们也不让。
老龚说:不是你能做主吗?你是男人,你做主就得像个男人,承担起责任。那些都是什么人呀!你别看他们现在闹哄哄的,表面上是帮你,出了事准会说是你雇他们来的,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造成了损失全部得由你赔偿。
老龚见姓黄的犹豫着,接着说道:你当那司机是开银行的呀!开银行支取大额现金还得预约。再说了,人家都一把年纪了,家里的日子好过,还用得着帮人开车赚这点儿辛苦钱吗?
姓黄的把眼一翻道:你是我们这里的警察,怎么老帮外地人说话呀!他是你的亲戚,还是你收了他的钱?
老龚说:中国只有一家警察,哪分是里是外呀。要讲亲戚咱们更亲,你儿子小苟开车把人撞了,不是我老龚处理的吗?那时你管我叫什么来着?我吃过你家一顿饭,还是吸过你的一支烟?
姓黄的说:这不就对了,你怎么知道司机拿不出钱来,他拿不出来,你们警察拿呀!你们成天在路上罚款,一百万是小钱,对不?
吴中队长听不过去了,接话说:做人得讲个良心,讲个公平。别人轧了你的一只鸡,你让别人赔一头牛,十万一百万得有个说法不是?
姓黄的听了嚷了起来:什么什么?人命关天,你把老百姓的性命当一只鸡,你们是国民党警察呀!此话一出,村民呼啦啦围了上来:我们农民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吗?有人骂警察,骂当官的;有人喊叫着要打吴中队长。老龚闪入劝解,小林冲上去叠在老龚前面,伸手想推开前边的人群。老龚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林的手臂。小林挣脱大声喝道:谁敢打警察!警察是帮你们处理交通事故的,打警察就是犯法!大家迟疑了片刻,老龚把小林拉到身后说:我想你们不会蠢到打“娘舅”吧?这时人群外围响起了警笛声,县事故组的中队民警赶到了现场,村民便往那边挤,解了吴中队长的围。
吴中队长退出人群,对事故民警说:现场交给你们了。事故民警苦着脸说:吴队,车都堵到岭底了,你们一走,我们怎么办?吴中队长说:你们来得也慢了点儿,我们等了两小时了。事故民警说:接到电话,前一个现场还没看完,倒不过来呀。老龚轻声问:伤员伤势怎么样?去看了没?事故民警说:另一组赶到医院做材料了,情况不太清楚。老龚说:谁去的呀?我问问。事故民警告诉了老龚,老龚走到一边打电话。
现场很快勘查完了,事故民警对老龚说:司机没责任,最多只是次要责任。老龚说:先别吱声,不然眼前的围没法解了。事故民警拿眼扫了四周,摇了摇头说:一出事故就这样,工作没法做了。老龚说:你别急,急了准出事。
老龚说完又跑到一边打电话,指手画脚的,有一种慷慨激昂的味道。好一会儿,老龚拿着手机过来,手机显然按了免提键,里面传出杂音很重的说话声——哥,我没什么大碍,你别在那儿闹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姓黄的问:你真的没事呀?你要全面检查,别担心钱的事,我在这儿向他们要。哥,你要别人拿一百万,你当人家是运款车呀!上次小苟撞了人,老龚做了好多工作,别难为人家了。姓黄的说:村里人都来了,我这里得应付呀!坏了车还得让他们赔不是,你没大事先让他们拿两万吧。姓黄的觉得没面子,把手机关了。
姓黄的回身对老龚说:这样吧,你让司机先拿两万,其他以后再说。老龚说:司机有钱并且愿意我没话说,等定了责任,评估了摩托车的损失和医疗费用以后再结账。
老龚叫司机,司机老张颤颤地跳下车说:我只有两百块钱,说着从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姓黄的怒道:两百块钱擦屁股呀!老龚对司机老张说:这样吧,你先给老板打个电话,告诉他情况,让他先把钱送过来;这里呢,你得先清理现场,让堵着的车子通行。姓黄的说:看不到两万块钱,什么事也办不了。老龚说:我们先凑点儿钱,有多少给多少,其他责任定下后再向司机要。姓黄的说:除非把司机留下,你们转身把他放了,我寻鬼去呀。老龚说:你不信我们呀,我老龚在马次中队三十多年了,哪次说话不算过?再说了,案子没结,他往哪儿走呀!车子还扣着呢。黄姓的说:不行,我信你,但更信钱,要不让他留下字据,你们马次中队交警作担保。老龚说:行。
吴中队长把老龚扯到一边说:老龚,不行呀,万一我们拿不到,难道还要中队出钱?
老龚说:你说怎么办?你没看到道上堵的车子都过岭底了,再拖一会儿,你亲自向县里汇报。
司机老张左眼看老龚,右眼看吴中队长,见他们都没话,走到一边写下了字据。
大家开始凑钱,民警一共凑了五千块钱,大家把钱交给吴中队长,吴中队长不接,老龚接了,交给姓黄的,收下字据,村民慢慢散去。
吴中队长大声叫:你们得把石头搬了吧?
老龚说:省省吧,我们自己来。说着,老龚招呼小林和马辅搬掉堆在国道上的石头,几个老人爱答不理的,不肯站起,老龚嘿嘿笑着一一发了香烟。被堵的车辆在老龚面前轰隆隆地开过,把老龚湮没在卷起的尾烟里。
司机老张说:老龚,你托我办的事其实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是有人组织过的,上次你救了我,我没告诉你,现在……
老龚摆摆手说:顾着眼前吧,那事以后再说。
四
路上,小林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村民,要不是师傅你拦着我,我真想……
老龚说:打住。你千万要记住:处理这种事情,最好高高举起你的双手,哪怕是别人说你投降。小林说:师傅,我毕竟是人民警察,高举着双手,那算什么。老龚说:高举双手就不是人民警察了?你面对的不是持枪歹徒,是群众,那一掌要是推出去,人群就会叫喊:“警察打人啦”。看到没看到的,听到没听到的,都乐意相信,我们就撤不出来了。
小林像是还不明白,说:每一起交通事故都这样,损失的还不是国家吗?
老龚说:没错,国家扯得有点远了,老百姓可是实实在在的。哎,这也难怪,现在基层政府缺少公信力,难怪老百姓不信你。放走了车子,受害人拿不到钱,有谁会理会他们的呼吁呀!你没见城里告状的人一拨儿拨儿堵在政府大院门前,谁来睬他们?
马辅说:小林,这种事以后经历多了你就没脾气了。你看到了,做“娘舅”的比肇事司机还要受气,这都怨自己,警察内部越管越严,对那些刁蛮的人却没一点儿招数。警察被骂被打,领导屁都不放一个,所有的委屈都得自己扛着,干着干着心都凉到脚底板了。
老龚说:马辅,你委屈了!委屈了你就别干辅警,回家抱你的老婆去。
马辅笑笑说:老龚,老婆人老珠黄,没意思,像歌里唱的: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不像你老龚呀,这把年纪还有这艳福……
老龚抢过话头说:小林你记住,下次告诉马辅的老婆,就说马辅说她人老珠黄,摸她的手像左手握右手。
马辅慌忙道:小林别理他,我这不是替老龚打抱不平吗?我是小人物一个,像一根草,春来冬去的;老龚是谁?老龚是英雄。英雄经常要受这种窝囊气,有良知的谁不心痛呀!
老龚说:你少来!
到了中队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大家才觉得饿。蓉蓉站在走廊上向外张望,见他们车子进来,从楼上走下来说:你们警察干活儿没时间嘛,都几点钟了,现在算晚餐还是中餐呀。
这两天蓉蓉闲着没事,帮着刘妈下厨。中队长曾说刘妈在中队干好些年了,也老了,让蓉蓉代替刘妈。老龚说:不成,刘妈家在马次,一直在这儿干着,还能兼着家务,好好的,怎么能让蓉蓉顶了她?中队长说:我想蓉蓉闲着没事,有点儿活干不会无聊。老龚说:过些天帮她找个活儿,吴队就别操心了。
马辅看到蓉蓉下楼开玩笑说:我们都让老龚整坏了,这么多年来,全身的器官都适应老龚的工作节奏了,这个损失我们正和老龚打着官司呢。小林说:中餐晚餐都不打紧,要紧的是谁做的。蓉蓉说:刘妈还没回来,你说谁做的?小林说:我爱吃蓉姐做的饭。马辅说:小毛孩儿,居心不良哎。小林想争辩,见蓉蓉脸色不好,大家赶紧闭了嘴。
那些日子,老龚一直惦记着罚回那女子两百元钱,可左等右等就是没等着。老龚想起了那张罚款单,找了半天才找到被罚款的车牌号码。不几日,那辆车果真出现了,贴近窗口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子。老龚头也没抬地说:过磅。过磅?男青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过磅,老龚说。男青年说:警察同志,帮帮忙,今天是多装了点儿,能不能和大家一样,罚个两百元让我过关。老龚说:多装了几吨?男青年说:米重呀,多了三十来吨。老龚敲着行驶证说:你的车核载量是八点五吨,你装了近四十吨,超过几倍了。男青年说:这是老板的事,我们打工的有什么办法。老龚说:既然是老板的事,你通知老板自己过来处理。男青年说:老板出国了,叫我怎么办?老龚说:巧了,你老板开着公司,还有闲心出国玩,你蒙谁呢?男青年说:老板的事我怎么知道,老板国外有业务呢。说着男青年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见老龚接了,把整包的烟放在发票旁边。老龚一抬手把烟扔到男青年身上说,你不知道规矩,递一支叫礼节,递一包叫讨好。
接着,老龚拿起其他行驶证叫着后面一个人的姓名。男青年占着窗口不让位说:你让我过磅、卸货,叫谁卸?往哪儿卸呀?老龚说:那是你的事。青年说:这一辆辆车都超,都得卸货,你有货仓吗?我这是大米。老龚说:不卸货先在一边等着。这么一说,男年青让到了一边。
一个多钟头以后,老龚抽出身子,把男青年叫到车后问:你老板叫什么?男青年答了。老龚说:你老板不是个女的吗?老龚说着用手比画着女子的形象。男青年说:没有呀,我老板是个老头子,很有钱。老龚犯糊涂了,问:你开这车多长时间了?男青年答:不到两个月。老龚说:那原先的女老板呢?这回是男青年犯糊涂了,说:我不知道什么女老板。老龚盯着男青年看了半天,然后开出两百块罚单说:你走吧。
自那以后,老龚更是心神不定了。他不知道车子为什么易了主,女子为什么会突然失踪。老龚把种种可能都想了个遍,种种都有可能,种种都又不可能。他回想起女子当时求他的神态,分明是凄惨里带着无奈,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而近乎丧失尊严的神态。的确,他老龚一个糟老头,一个漂亮的女子犯得着为了两百块钱出卖色相?这么一想,老龚觉得自己特别下作,别人没那么贱,是你自己把人想歪了!
老龚一直想把这事给忘了,可那女子凄苦的形象像是粘在他的脑门子上了,越是想忘掉越是忘不掉。老龚拗不过自己郁闷,时常向途经的司机打听原先车主的下落。
一日,司机老张告诉老龚:那女子破产了,她男人是个建筑工程老板,很有钱;她开了个物流公司,两人各干各的,生了个儿子,四岁。夫妻俩成天忙着自己的生意,儿子由婆家带着。一个双休日,儿子遭了车祸,死了;老人也受了重伤。妻子怨丈夫,丈夫怨妻子,还经常拿妻子出气,打得她遍体鳞伤,生活全被搞乱了。后来男人开始酗酒、赌博,又染上了毒瘾。仅一年时间男人的建筑公司就垮了。接着是妻子的物流公司,家里的房子抵了,物流公司的车子抵了。最糟糕的是这一切妻子一概不知,直到法院找妻子扣车、封房,她才恍然大悟。那天,那女子已经装了车,她哀求法院的执行官容她把货送到了再把车交给法院,法院不从,要当场扣车。村民看不过去,闹起来,最后执行官下不了台,答应由村里的主任出面作保,待女子送完货再把车交给法院。那女子什么都没从房子里拿出来。最后一次送货,是那女子自己押的车,连同司机三人,袋里只有二百五十块钱。后来那女子说自己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警察,只罚了她两百元,途中的两天时间他们三人只用了五十块钱。那次出车以后,那女子什么都没有了。
老龚没吱声,半天才瓮声瓮气地问:她叫什么?
老张说:不太清楚。
老龚说:事情倒清楚,人却不清楚。老张一笑说:我都什么年龄了,还管她叫狗叫猫的。 老龚接着前面的话题说:她娘家总有喘气的人吧,遭了难,不能不管呀。老张说:那女子和那男的结婚,父母亲死活不肯,为此,她的母亲还喝过农药。但她非他不嫁,和家里断绝了所有关系。老龚问:破产后她到哪儿去了?老张说:不知道,说法很多,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听说到南面做小姐去了……
老龚说:别瞎说,她好强,不会轻易倒下。老张说:再好强,也是女人嘛。老龚瞪了老张一眼,老张拿着罚单有些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从此,老龚心里有一种罪恶感,似乎那女子走到今天和他两百块钱罚款有关,是他老龚利用了自己的权力把她推向了绝望的深渊。老龚头脑里除原先的情景以外,又多了一个女子在南方做小姐时被糟践的画面。老龚的心尖一次次被这个画面扎着,生生作痛。
小林没弄明白蓉蓉生气的原因,老龚也不明白。不过小林的脑子好,开口蓉姐闭口蓉姐的,一会儿就把气氛调节起来了。马辅说:哪天,我让老婆跟蓉姑娘学学,这么好吃的菜是怎么烧制出来的。蓉蓉说:和其他事一样,想做好,用心就行。马辅说:我们警察工作也用心呀,可还是处处遭人诟病。蓉蓉说:胡说!这条道上跑的,谁说马次中队的警察坏话了?蓉蓉这么一说,大家都看着她。蓉蓉说:我们心里明白着呢,照着法律规定,路上跑的大货车哪一辆不都得卸货?还要交纳上千元罚款。这样一来,司机、老板的日子怎么过?谁还敢再跑车?摸着良心说话,你们中队就是实在,只罚款二百块钱,私下里没一个司机不说你们好的。
大家刚刚受了不少气,蓉蓉的一番话把大家说得很有成就感,觉得没日没夜地罚款没白干。马辅吃得特别多,完了抚着肚子,说:我要向中队长申请,真的把刘妈换了,让马次中队的警察好好享受老龚的成果。蓉蓉说:别胡说,刘妈跟我提过,说自己身子不好,家里还要带孙子,让我顶她,我没同意。我才来,刘妈做了多少年了,这不是让我做恶人嘛。说着,她转身温柔地对老龚说:我和老龚商量好了,过两天我就在马次找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老龚没吱声。院子里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吴中队长嘴里叫着书记书记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
马辅说:向书记又来了。
老龚放下碗走出食堂,向阳红书记看到老龚脸上有几分不悦,说:老龚,这么早就吃晚饭了?老龚没吱声。向阳红继续说:即使在基层,也要注意作息时间。让老百姓看到这么早的晚餐,影响不好嘛。转而他对吴中队长道:吴队呀,抓队伍得从小事开始,不然就会出大乱子。小林抢着说:我证明,我们吃的是中饭,不是晚餐。向书记哼哼了两声问:这是新警呀?吴中队长说:对,小林,来了没几天。向书记一脸堆笑地说:啊,啊,听说了,可要好好干,前途无量哟。一受到表扬,小林不知所措,抬手敬礼道:是。
向书记转身对大伙说:你们干自己的去吧,我和老龚说话呢。说着自顾走进吴中队长的办公室。
老龚跟在后面,想起早先和向阳红合作的时光。向阳红虚心好学,脑子管用,那是老龚所不及的。尽管那时向阳红是指导员,和老龚平级,但一口一个龚师傅,让老龚心里暖暖的。领导合作得好,队伍也好带,但一切都是老龚没想到的。向阳红来了一年以后,老龚一次上路,老张对老龚说:老龚呀,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在路上站了三十多年,吃到了路上的什么呀!老龚啐了一口道:老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那种黑心事不是我老龚干的。老张哧哧地笑:黑心不黑心的要你怎么看,如果老龚要了我的钱,我也乐意给,就不能算是黑心了。老龚说:给了钱还乐意,你拉倒吧。老张说:你呀你呀,这么多年没摸出丁点儿门道,我可是见得多了。老龚说:你老张教教我。老张说:就说我这辆车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途经马次关卡不下一百趟,罚款不少于两万,如果你老龚高抬贵手,我就省下了这笔钱,这两万块钱我给你五千、一万的,你净赚五千、一万;你养着十辆八辆车子不罚,一年私下里可就多进账八九万块钱。
老龚脸通红,一把揪住老张的衣领,气愤地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我当你老实,原来也是个水鬼!你想坑害我马次中队的人?瞎了你的狗眼了!老张自讨没趣,脸红一块青一块的,闷声不响地开车走了。
老张的话让老龚没睡好觉,他知道老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前几天,向指导员还对老龚说:老龚呀,你在马次干了三十多年,是个好警察。你忠诚、严谨、作风正派,这个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的桂冠没白戴。你是我们交警学习的榜样。不过,原则不能丢,灵活也不可少,我们警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前两天我把马辅给骂了,我有几个朋友,都是领导、同学介绍的,常走这条道,我告诉他照顾照顾的,偏偏还是给罚了。他一个辅警,怎么不知道好歹呀!这往后,龚师傅可要手下留情唷……
老龚说:向指导员,马次的货车流量大,照顾起来很难,一传十、十传百的,名声不好。我老龚在马次交警中队干了这么多年,我看重的就是自己的清白。向指导员年轻能干,前途无量呀。不说马次中队是块净土,外省外县的交警怎么干我不管,但“养车” 肥己,这样的事在马次中队绝对不能发生。
后来老龚逮住了司机老张,逼着他说出实情,老张无奈说出了几个司机的姓名,老龚让那几个司机卸了两次货,什么都清楚了。那天夜里,中队没人,向指导员自己找上门了,向指导员才开口,老龚就憋不住了,他大骂了一通说:向阳红,你来不到两年,就干这种缺德的事,你是指导员呀,管队伍的,你把队伍往哪儿带呀!你再想想,按照你的做法,年底加起来的数目可以让你在监狱待上三五年了,我让他们卸货,明里整他们,暗里帮助你,你还没弄明白呀。你当我老龚找茬儿,是跟你向指导过不去呀!你向指导不会不知道熊副局长的事吧?他是马次第一任中队长,这会儿还没出来呢,你别跟着犯糊涂呀!
听说那日向指导员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老龚以为他是后悔了,还安慰了向指导员。后来马辅对老龚说:你断了他的财路了。老龚问:为什么?马辅说:有人能当上领导,不是有多少能耐,工作有多出色,更重要的是处理好周边的关系,帮别人消灾解难。这消灾解难十有八九都是法律犯罪边缘的事。除此之外,你当向指导容易呀?你知道向指导双休日都干什么?老龚问:干什么?马辅说:陪领导玩牌,每次都要输个三五千的,这么大的开支,不在外头捋一点儿,应付得了吗?老龚听得头皮发麻,问你怎么知道。马辅说:老龚呀,这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别看我长得憨实,心里头亮堂着呢。
老龚还没清醒过来。马辅又在一旁笑了,说:老龚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老龚不要试图改变谁,这做不到也不可能。走歪门邪道的人都想过后果,可那么多的官员,都有因果报应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把话放在前头,不出半年,向指导员必上一个新台阶。马辅说得没错,三个月后的愚人节里,老龚为向指导员画了个圆圈,向阳红也从指导员提升为教导员,进了党委班子。
想到这里,老龚又笑了。
办公室里,吴中队长为向书记沏了茶,关门退了出去。书记向阳红望着老龚说:老龚,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我今天到马次中队就是给你说说这个理。你老龚身体不好,身边没个人照顾,组织上理解这一点,但你不能乱来呀,不明不白地把一个女人留在房里把人给睡了。你是老党员了,又是公安局的一块牌子,这次不管组织上对你怎么处理,都是对你的关心和爱护,都是为了维护警察的荣誉。
老龚肚里咕咕的,有一股气往直肠里流动,老龚想放个响屁,一撅屁股硬是没放出来。
老龚,都这时候了,你还心不在焉。
老龚说:有了蓉蓉我很开心。
老龚说的是真话。那天从公安局出来后,他打电话给儿子说起了蓉蓉的事。儿子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太好了老爸,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龚的儿子本来是要回来考警察的。老龚问:你回来考警察是真心喜欢还是为了我?儿子在那边沉默了半天然后说:为了照顾老爸。老龚有些灰心地问:你不喜欢警察?儿子说:老爸,别提你的警察了,你最失败就是选择了警察,选择了交警。从小到大我见过你几回?妈走了和你的职业有关不?你年复一年纠正违章,说白了就是罚款,就是上路瓜分老百姓的钱。你没有给社会带来什么好处,却又丧失了对家庭的责任,你想,我还会走你的老路吗?
老龚过了半天才说:那你别回来。
儿子说:如果蓉蓉真的愿意照顾你,我从心底里感谢她。
老龚说:她很年轻,而我老了。
儿子说:年轻好呀,难道你还喜欢老太婆吗?老爸,你别担心,只要她真心对你好,照顾你,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立个字据,家里的房产都归她。
想到这里,老龚又笑了。
老龚呀,你还继续乐呀,这件事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下来,这也是局领导的意思,老龚你要有思想准备。
老龚不置可否,却突然问:向书记,还有事吗?向阳红看了老龚半天,也没看出他对处理这件事抱什么态度。他想了想,进一步问:你有话说?老龚不搭向书记的话,说:没事我先走了,一会儿还要上路纠正违章呢。
老龚低头走了出来,心里却想着十多天前的事。
夜里的天有些凉了,凌晨二时,老龚收起桌上的罚单准备收摊,身背后的门突然哐当一声。老龚起身开门,一个女子倒了进来。老龚慌忙将女子扶进车里,让她躺在简易床上。再看那女子,穿着单薄,脸色寡白,两片薄薄的嘴唇没一丁点儿血色。老龚觉得女子面熟,倒水的工夫想起了她就是欠他两百元罚款的女人,司机老张说的就是她呀。这女子消瘦了许多,老龚一下没认出来。老龚连忙叫来马辅,两人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下温水儿,又脱下身上警服给她披上。见她慢慢醒来,老龚问: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女的问:有吃的吗?老龚在身上摸了半天,只有半截吸过的烟卷。老龚让马辅弄吃的去。马辅说:深更半夜到哪儿弄吃的,要不带她回队里,看看食堂里有没。老龚说:行。
路上老龚问她叫什么,她说叫蓉蓉。蓉蓉说:她有两天没吃东西了。老龚不信,说:你一个大活人怎么白饿了两天?你都在干啥?蓉蓉说:没干啥,就在收费站,在马次中队门口来回走着,搭车往东,又往西。老龚问:你来回折腾干吗?蓉蓉说:看你。老龚道:看我干吗?蓉蓉说:我无路可走了,你人好,两天里我下了一死的决心,可每次来回看你都让我心软了,我想,死活跟定你了。老龚吓了一跳,说:小姑娘,你知道我几岁了?结婚几年了?蓉蓉说:知道,你比我大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一年,离婚八年,至今没娶;你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校了;你在马次交警中队待了三十二年,你清清白白,是个好男人。老龚眼睛一热道:你怎么就知道了?蓉蓉说:所以我下决心了。老龚说:你真傻呀,你来来回回走了两天,没吃没喝的,就是为了看我这个糟老头,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那日,蓉蓉向老龚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蓉蓉最后说:我跟了那男人五年,父母和我断绝了关系,我什么都没有了。那日遇到你,是我最后一趟跑车,你只罚了我两百块钱,我认定了你是个好人,好警察。老龚胸口堵堵地说:你吃了不少的苦。老龚话音一落,蓉蓉失声痛哭。老龚束手无策,不知手该往哪儿放。蓉蓉说:终于有人理解我的苦了……老龚,求你别赶走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如果你赶走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龚心里暖暖的,他想起先前处罚蓉蓉时,她明明是把“老龚”叫成“老公”的。老龚劝道:年纪轻轻干吗那么想,前头的路还长着呢,不是听说你到南方去了吗?蓉蓉说:我要是去了南方,还能弄成这副模样吗?再说,做小姐用得着去南方吗?老龚一想也对,现在哪个城市没有娱乐色情场所?老龚问: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了?蓉蓉说:在县城,在饭店帮人端菜洗碗,其他时间了解你的身世。老龚心里又一热说:你年轻,往后有的是好日子,别往死道里想。
说话间他们到了中队,马辅帮着到食堂弄吃的,老龚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让蓉蓉洗了个澡。洗澡间在食堂内侧,门楣早歪了,不太好关上,中队里都是男警,平常也没人在乎。打开热水,蓉蓉进去,老龚出来。抬头望天,月亮很圆,镶在蓝蓝的天幕上,星星在四周拱着,很是温馨。老龚走到院门边,往外探探身子又折了回来,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尽管是夜晚,可老龚还是放心不下,最后,他蹲在洗澡间几步的地方守着。里头哗哗的流水搅得老龚心烦,想着蓉蓉的手在身体上上下滑动,心里竟有一种快乐的感觉。老龚,你是几岁的人啦?老龚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走进了食堂。马辅看着老龚笑。老龚问马辅笑什么?马辅说: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老龚说: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请你喝酒?马辅诡谲道:多久没碰过女人了?老龚狠狠地拍了马辅一巴掌说:乘人之危呀!老龚再走了出来,蓉蓉的澡还没洗完。老龚心想,像是在撩拨我老龚呢。这么一想,心里的欲望又荡漾了一阵。
洗完澡,蓉蓉的长发披了下来,脸色虽然还留着白,可衬着黑夜像银亮的盆子。蓉蓉眼睛亮亮地看着老龚,老龚扭开脸。马辅在食堂里叫的饭烧好了。两人进去,一大盆蛋丝汤面已经端上了桌子。马辅呼啦啦地吃,不说话,吃完了说我睡去了。老龚想留他。马辅说:我累死了。
吃完饭,蓉蓉脸色红润起来。老龚心里一直想着如何安顿蓉蓉,值班室有辅警用的床,那被子也是多日没洗了,脚臭味像氨水一样呛鼻;自己房间里有床,可惜只有一张。不过老龚想好了,无论如何得先让蓉蓉好好休息休息,其他事往后再说。老龚带着蓉蓉上楼,老龚说:你睡房间里。蓉蓉说:那你呢?老龚说:我一个大男人哪儿都可以蹲一晚。蓉蓉说:不成,你值班到半夜,你睡在床上。老龚说:那怎么行,我睡在床上你睡哪儿?蓉蓉说:我也睡在床上。老龚说:那不成,我是警察,不能胡来。蓉蓉说:你是好男人,然后才是好警察。老龚说:不行不行,说着转身要走。蓉蓉抬高嗓门说:我让你讨厌吗?老龚转身说:不,不是。蓉蓉说:那为什么?老龚道:轻点儿,半夜三更弄出这么大动静,民警听到还不知往哪儿猜想呢。老龚说着想开门出来,蓉蓉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说:我迟早是你的人!霎时间老龚整个身子僵在那儿,手脚不能动弹。蓉蓉像是鲜活的藤蔓绕到老龚前面,宽大的上衣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白花花的奶子亮在了老龚面前。老龚闭上眼睛,却真想狠狠地捏一把,他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可眼前的女人毕竟不是自己的女人。老龚呀,你可不能晚节不保呀!想到这里,老龚清醒了许多。
老龚奋力掰开蓉蓉的手,逃了出来。
五
向书记来的第二天中午,司机老张到了马次中队。老张是来感谢老龚的。老龚把老张让进办公室,沏了茶。老张接过茶杯说:要不是你老龚,我几条命都没了。
老龚问老张,事情处理好了没。老张说:老板过来了,把你们垫的钱交给了事故中队。老张说:其实那姓黄的也没什么伤,我老张也没什么责任,处理好事故,姓黄的也回了村里。
老龚说:处理好了就好,这么大年纪,往后就别开车了。
老张说:我就是和你道别来的。老龚问:决定了没有?老张点点头说:苦了一辈子,把孩子抚养成人,房子、读书把我和她娘腰都压弯了,我们夫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其实,钱是赚不出头的,父母做的一切不说多余,也不一定有多少用处,比起那些年的苦,现在好多了,我们不都过来了,下一代肯定比我们更好,比我们更强。这么一想,还操什么心?这回我真的决定了。
老龚道:好好,老张呀,能想明白的人不多,你家里有房子有地,只要身体好,还怕饿着你不成?
老张听了老龚的话,眨巴眨巴眼睛道:老龚,以前跑车,三天两头见面没什么,这回真的退休养老了,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老龚说:老张,你尽说丧气话,我老龚还能去哪儿呢?想见面还不容易?你不过来,我过去也方便呀。
老张点点头,脸有愧色。
老龚问:你还有什么事?
老张说:老龚,一来是向你道谢,顺便告别;更要紧的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老龚又问:什么事那么沉重,跟丢了百万千万似的?
老张说:你先前叫我查谁组织堵车,齐鸣喇叭,其实我知道。
老龚说:都过去了,不是不让你说了吗?
老张说:不说我对不住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次车祸要不是你老龚,我早就躺在山沟里了,哪儿还有我老张的今天呀。你让我不说,我心里不痛快,做人也不地道。我在这条道上跑了那么些年,道上的司机见面都叫我“大货门”,你说,这事不是我干的,别人还能干吗?
老龚想起了向阳红几年前“养车”的事,正是老张给他提的醒,老张的确是这条道上的“大货门”,人头熟,消息渠道多。想到这里,老龚不觉地笑了。老龚说:我说老张呀,你还真是个水鬼,你自己把车堵成队,却在那儿把110打爆了,弄得我老龚挨骂。看你表面老实,其实损着呢。这事我怎么就没往你身上想呢?
老张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让我了解,我也不知道深浅,心里慌着呢!现在想想你对我那么好,我还在背地里给你使坏,真是对不住你。
老龚说:你就别往心里去了,我还能怎么样?你们跑车的真不容易,我理解着呢。这事知道是你老张干的,我也不能扣车扣证呀!再说了,这回你彻底告别方向盘,离开这条国道了,我还能拿你怎么样?
老张道:我见过很多交警,像马次交警中队这样讲人性、通人情的警察不多呢。
老龚说:你别当着面夸我、背地里却咬牙切齿的,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老张硬要请老龚出去吃饭,老龚不从。老龚说:蓉蓉在呢,她帮着刘妈给马次中队烧饭,你在这儿一块吃点儿吧。老张奇怪地望着老龚问:是那个女子吗?她不是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吗?怎么会在马次中队?老龚说:老张呀,蓉蓉真干那种事,就不会弄到没饭吃的地步了。蓉蓉对警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马次中队和我老龚收留她了。老张看着老龚,哧哧地笑了:老龚,我明白了,蓉蓉是烈性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老张说着要走,蓉蓉从门外走进办公室,看到老张,一下子认出他来。蓉蓉说:是“大货门”呀,你怎么有空来?老张说:来和老龚道别。蓉蓉说:不跑了,那谁做领导呀?老张羞愧道:别再提了。蓉蓉说:一块吃饭吧。老张说:不了,该回了。老龚看老张要走的样子,起身送他,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蓉蓉上前一把扶着他急切道:老龚,你怎么啦?老龚闭眼站了一会儿说:没什么,眼前黑了一会儿,没事了。
老张走到院子门口,紧握老龚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走了,老龚你多保重。
老龚点点头,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老龚望着老张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蓉蓉说:老张是好人。老龚说:好人遭罪多。蓉蓉深有同感道:世间走歪道了,尽是好人倒霉。老龚转身看着蓉蓉,真想一把抱着她。
那日,向书记训完话后没派车送老龚回马次中队,老龚走出公安大楼,阳光金灿灿一片,他感到一种温暖。老龚舒展两臂,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彻底解脱了。老龚对向阳红放的录音感到不可思议,蓉蓉为什么说他睡了她呢?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他可以丢掉一切,但唯独不能丢掉“洁净”两字,因此,任何一种玷污都不能伤害他,他心里亮堂着呢。
老龚环顾四周,想搭个便车回中队,却见中队的巡逻车停在路边,老龚朝车子走过去,蓉蓉开门下来。老龚心一软,眼里潮潮的,说:刚回去怎么又来了?蓉蓉说:我等你,他们没怎么样你吧,说着上上下下打量起老龚。老龚闪开说:你当我是犯人呀,警察对犯人都不动手动脚,他们还能把我怎样?蓉蓉扶着老龚上车,马辅坐在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一声不吭。蓉蓉说:老龚,都是我不好。老龚说:碍着你什么事了?蓉蓉说:向书记逼着我,我说你……老龚摆摆手,朝着开车的马辅道:马辅,你哑了还是聋了?跟霜打的菜叶似的。马辅答:向书记派人找过我,我只是一个辅警,向书记让我走人我待不到明天,你让我怎么说?我的确不知道,我不能对向书记说假话不是?老龚说:都不关你们的事。蓉蓉说:对,和你没有关系,都是我蓉蓉的错,我对向书记说老龚是那个我了,向书记才把老龚带到了局里。
马辅听了一刹车,回头望着蓉蓉。蓉蓉含着泪水低下了头。马辅说:蓉蓉,你怎么能说这话?三天里就算老龚对不住你,你也不能坑害他呀!那晚你半死不活的,是老龚把你带到中队的,你怎么不识好歹!蓉蓉哭着道:我说没,他们信吗?他们喉咙老大,不就是想让我说有吗?他们就是这个意思。马辅愤怒道:他们这个意思你就顺应他们的意思呀!我马辅不是人,我马辅在别人手里捏着,你蓉蓉老百姓一个,你怕谁?蓉蓉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别人下什么套子,我跟定老龚了。除此之外,我只有死!马辅说:死死死,你就会说死!想死干吗找到马次中队,找到老龚!蓉蓉一听哭了。老龚喝道:马辅,你这像人说的话吗?找到马次中队怎么了?找到我老龚怎么了?你这口气怎么跟向阳红一个样呀!马辅不吭声,开动了车子。老龚对蓉蓉说:你年纪轻轻说什么呢?我老龚责怪你了?没有嘛。不过话说回来了,我糟老头儿一个,跟着我你图个什么?蓉蓉说:我不图什么,就图你可靠,跟着做警察的踏实,我被人欺怕了……
老龚没再吱声。
下午老龚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一些,吴中队长说开个队务会,又强调一次罚款任务。吴中队长说:现在是好时机呀,上海世博就要开了,局里常有八九个民警到卡点检查过往车辆,这个时候加大处罚力度,不仅保证上海世博会的安全,而且处罚过程也简单,不会出乱子。大队的大楼结顶了,县财政那边只给政策不给钱,还差几百万块钱,我们可是主力军呀。吴中队长说一通儿重要性和努力方向,要求增加纠正违章的力度,超额完成今年的指标。
小林插话说:吴队长,造房子为什么和违章罚款联系起来?马辅说:你什么都不懂,就是问题多。小林说:这可是违反公安部规定的。吴中队长说:公安部给钱吗?是县财政养着我们。马辅说:下面有下面的具体情况。小林说:打个比方吧。马辅接话说:行,你知道全县交通事故一年死多少人?不下二百。可县里的指标只有八十人,那一百二十人就不能上报,不然会突破全县的安全生产指标,县长就得摘帽,明白不?小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马辅接着说,交通事故死多少人是一回事,报多少又是一回事,全国一个样。总之,警察说了不算。小林终于缓过了气,睁大眼睛问道:这事也敢瞒呀?那交管局、部长桌上的数据不是……小林没敢往下说。马辅说:不明白是幼稚,明白是政治!那些数字……
马辅没说完,吴中队长喝道:你有完没完?这种事能拿到桌面上说吗?要不要给你嘴上焊个大喇叭,上国道上喊去。老龚插话说:别说没用的,这不是我们讨论的话题,靠罚款过日子的时候总会过去。现在,咱们抓把紧,把指标完成了,争取超额完成任务。老龚开口,大家没再说什么。老龚说:马辅,晚上值班,劲往那里使去。
那天去值勤的路上,小林问了老龚很多问题。老龚突然把车停到了一边,马辅问怎么了?老龚说:我有些晕车。马辅扑哧地笑了,说:你老龚和车子打了三十多年交道,只有车晕你,哪会有你晕车的事?小林在一旁偷偷乐。马辅说:你坏笑什么?小林说:马辅说话总是一语双关。马辅一本正经地说:我有那么斯文吗?你知道老龚不是晕车,只是这几天身体亏空多了点儿。说着朝小林挤鬼眼。
老龚不语,心里却想着蓉蓉。
从局里回到马次,蓉蓉对老龚说:我不图你什么,只图你人好。我们立下字据,先前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儿子,我一概不要,我只要守着你,侍候你一辈子。我不靠你养,我自己工作养活自己。你说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想法,拒绝我,我立马去死。蓉蓉说完,把自己的结婚证和离婚证放到了老龚面前。
老龚说:和你一样,我也是受过伤的人。你年轻,机会很多,对我,其实是你对警察职业的尊敬,不是对我老龚本人的感情。蓉蓉说:老龚,我已经证明给你看了,我对向书记说你睡了我,既然我说了,那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一辈子了。我不喜欢你,却要说那样的话,那不就是我蓉蓉做得太下作太卑鄙了吗?老龚看着蓉蓉坚定的目光,然后说:蓉蓉,下午我们去民政局吧。蓉蓉扑上来抱着老龚,泪水哗哗地流……
检查站昏暗,老龚把灯全部打开了。他坐在交警流动服务车窗前,沏了浓茶。他纠正违章二三十年了,先前是在路上,除了纠正违章就是帮助司机解决困难,很少有罚款。后来,纠正违章和罚款联系了起来。再后来,纠正违章的目的就是罚款,只是换了一种说法。老龚经历了交通警察历史变迁的全过程,现在交警流动服务车设备很完善,高能照明、GPS定位、摄像设备和电脑、通信等一应俱全,在车子的中部还开了一个专门的罚款窗口,司机们挤挤挨挨地排在窗外,手里拿着百元的票子,交了钱,拿了罚单上路。设备好了,可离百姓越来越远了。有时老龚会突然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这是警察干的吗?特别是儿子说的对交警的看法,深深地刺痛了老龚。老龚没想到儿子会那样说,他老龚没对国家、对百姓做什么,也没承担起家庭的责任,那他老龚这辈子都忙些什么了?老龚自然不能接受儿子的话,但儿子的话错了吗?好些年前,上头政治部门来总结先进事迹后,老龚当上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自那以后,老龚坚信自己做得没错。他只是在执行法律,至于“社会的毛病”,不是老龚个人所能诊治的。
晚上的车子不少,大货车爱晚上跑,马辅刚来时曾问老龚:为什么?老龚说:白天路上的车多。马辅说:白天小车多,晚上大车多。老龚说:晚上上路罚款的部门少,除去警察,其他行政管理部门都在睡大觉。马辅说:有点儿道理。
小林不时来回穿梭,通常是路上的辅警检查违章,收掉驾驶证和行驶证,交给车里的民警开罚单。窗前收来的“两证”堆着,像叠起的大饼。到了凌晨一点,老龚觉得手中的笔都有些迟钝了,他放下笔,甩甩腕子,再次握笔,笔却掉在了地上。窗外的司机说:老龚,你歇歇,我们不妨等等,你的脸色不好呢。
老龚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你的脸色也好不了。老龚心里这样想,话也说到了嘴边,只是觉得这个声音好远好远,那声音一直飘到了蓉蓉耳朵里,蓉蓉惊叫着,脸色苍白。蓉蓉说:我侍候你一辈子。
老龚抬起头,看到窗外等候处罚的司机在笑,自己的双眼却开始模糊起来,那些人影不停地晃动,让老龚心烦。老龚说:再闹我让你们过磅!说着,老龚想举起笔继续开罚单,却一头栽倒在处罚决定书上……
窗外的司机赶忙叫唤着老龚,嘴里嘟囔着说老龚睡着了,见半天没动静,开始惊慌起来。小林跑了过来,扶起老龚的头,见他早已不省人事。
医院里,从省城请来了最好的医生对老龚进行抢救。那三天,蓉蓉穿着白大褂不吃不喝,一直守在老龚床前,每个来看老龚的同事和朋友,看到不省人事的老龚和面目憔悴的蓉蓉都十分感动。三天以后,老龚还是去了,死于突发脑溢血。医生悄无声息地收掉了老龚周围的全部抢救设备,只留下一张床,床上躺着老龚的尸体,尸体上覆盖着洁白的床单,一切又都变得宁静起来。蓉蓉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赶到病房里要抬走老龚的尸体时,蓉蓉突然扯起嗓门对大家说,让我和老龚再待一会儿……
好一会儿工夫后,殡仪馆工作人员在外头叩门,没有答应;推门进去,却不见了蓉蓉。小林第一个发现了异样,他掀开老龚盖着的被子,见蓉蓉死死地抱着老龚,已经切断了脖子上的大动脉,鲜血染红了整条床单。小林看见床头柜上放着她和老龚十天前刚领的结婚证……
老龚死的消息不胫而走。那日,“大货门”老张到了马次中队,流了一会儿泪走了。当天晚上,国道上大货车排成了长长的队,“大货门”老张坐在第一辆车子上,后头车子后视镜上都挂着一朵小白花,当车队通过马次的关卡时,鸣起了长长的喇叭。小林听到后呜呜地哭了……
小林说:回到公安部后,我一定要向交管局领导好好汇报汇报马次中队的事,好好说说老龚这个人。
马辅翻了一眼小林,没有吱声。
责任编辑/李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