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浪漫

　　时值辛亥百年，两岸共庆，热闹了一番。说来日本也有个迄今上百年的事儿，那就是大正这个年号。日本的年号都取自中国古典，大正是《易经》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大正年代是从1912年7月30日到1926年12月25日，只有短短15年。
　　 大正年代曾给中国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就是1915年的“二十一条”。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说:日本的狡猾这一元素在大正时代全都备好了。大正时代的日本干了凭日本以前的器量决不干的两件事，一是在大正四年提出“二十一条”，二是在大正七年出兵西伯利亚。
　　 大正就好像明治的尾，昭和的头，这样的过渡时代往往是混乱的，而混乱当中可能有自由，以致年月虽短，却别有美称，叫“大正浪漫”，也叫做“大正现代化”。
　　 近来我国出版好多种竹久梦二的画，还有金子美铃的诗，他们正是大正浪漫的产物。梦二以画美女出名，美女们瞪大了眼睛，却是迷茫的，都像在做梦。美铃的诗更是天真烂漫，那一颗童心穿越时空，80年后隔着大海感动着中国读者。川端康成探访过梦二家，他也很有少女情结，作品每每以16岁的美少女为原点，还创作过少女小说。所谓少女，这是个近代概念，古代只有女人和女孩。川端的日本情趣很大程度是少女情趣，似乎日本人喜好漫画也不无这种心理。
　　 日本的传统文化基本在江户时代定型，而现代文化大都肇始于大正时代。譬如在全国兴建动物园、植物园、水族馆；银座第一家百货商店松屋是大正十三年开张的；大正八年女学生穿上了海军服，到现在仍是女中学生制服的主要样式，被看做日本漫画的亮点，甚至是日本文化走向世界的一个符号。
　　 大正文化是城市文化，用钢筋水泥建造的楼房是城市文化的表象。古旧的木屋不断消失，永井荷风用随笔记录江户及明治的遗迹，但他四下里寻寻觅觅，也要借大正年间奔驰起来的电车代步。1945年昭和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用的是20年前，也就是大正十四年正式开播的无线电广播。
　　 大正时代还有一个更亮眼的称呼：“大正民主”。与明治时代相比，大正时代在政治、社会、文化各方面呈现出民主主义、自由主义倾向和氛围。1954年政治史学者信夫清三郎出版《大正民主史》，使“大正民主”这个说法普及开来。
　　史学家家永三郎在自传里写到“大正民主时期的教育和我”，对当时的自由化教育怀恋依依。不过，当年大正民主的理论指导者吉野作造却把“democracy”译做民本主义，因为以民为本，是自古以来的儒家思想，与大日本帝国宪法不抵触，而民主主义则主权在民，其含义威胁到天皇大权，这思想就危险了。
　　 吉野在袁世凯家当过家庭教师，还曾留学欧洲，他于大正五年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同时在杂志上发表长篇大论，论说民本主义，主张政治的目的在于民众的福利，政策取决于民众的意向。大正九年日本第一次过“五一”国际劳动节，万余人在上野公园里集会庆祝。这一年以“平民宰相”原敬为首的政党内阁上台，进入了平民政府的政治时代。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发展。农村人口仍过半，但人们的意识都志向城市。东京、大阪等大城市形成中产阶级，“上班族”“职业妇女”这些词使用开来。“暴发”现象也开始出现。
　　 暴发，日语叫“成金”，书法家暴发，叫墨迹成金，那些股票成金、赛马成金的故事，像童话一样使人们的梦都变成金色。媒体转向以社会版为主，越来越娱乐化。文学商业化，产生了“大众文学”。出版与媒体联手，汪洋大海般制造大众读者。大正十一年《周刊朝日》创刊，以至于今，大正十二年《文艺春秋》杂志创刊，如今仍然是月刊杂志的龙头老大。关东大地震过后的大正十三年，《每日新闻》和《朝日新闻》两报宣称发行量达到百万份。
　　 然而，大正时代并非一味地浪漫，也充满矛盾，而且越来越尖锐。城市更大，农村更穷。对城里一切向钱看的冷酷的人际关系不满意，那你就滚回乡下去。人们抱怨政府，期盼铁腕人物，于是民主玩完了，像雪崩一般倒向了法西斯主义。改元昭和，半年后文学家芥川龙之介饮毒自杀，因为对将来感到漠然。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