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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比亚投资之变

2011-12-29李晨蕾

财经 2011年30期


  “南非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西方把我们的人带走去换钱,南非什么都没有得到;第二阶段,西方把我们的资源带走,于是我们的人用我们的资源建设了欧洲,南非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现在,中国又来了!当然,他们带着钱。”
   自南非返京已近半月,一位跨国公司高管仍在回味这段南非政府官员的讲话。“我一直在想,中国对非洲的投资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 向《财经》记者转述了上述讲话后,这位高管问自己。
   “把中国对非投资称为新殖民主义的言论着实过于偏激。”纳纬新(北京)顾问有限公司合伙人石伊恩(Ian J. Stones)说,“但面对近年来国际经济、政治形势的变化,中国企业确实在思考对非投资面临的新挑战。”
   中国投资非洲引发的争议由来已久,今年席卷非洲的政治变动更引发了对投资非洲的反思。2011年10月,赞比亚反对党爱国阵线(PF)领袖萨塔(Michael Sata)当选总统,这是赞比亚独立47年来反对党首次赢得总统选举。赞比亚民众借此发动历时近一月、以提高薪资为目的的罢工,直白表达分享财富的愿望。罢工潮波及了中国、英国、印度等国出资的企业。
   12月13日,赞比亚副总统斯科特(Guy Scott)率22名爱国阵线党员组成的代表团抵华访问。12月14日,斯科特造访中国有色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中国有色集团),并在该公司对罢工事件作了澄清:“赞比亚从不抵制中国投资,相反地,我们珍视中国带来的就业机会和社会贡献,并愿意继续与中国投资者携手共同发展。”斯科特同时称,爱国阵线政府期待以所得税收自主支持本国基础设施建设。
   中国有色集团是在赞比亚投资最多的中国公司,投资额仅次于印度投资的KCM公司(Konkola Copper Mines)、澳大利亚投资的鲁姆瓦纳公司(LUMWANA)。
   据商务部统计,截至2010年底,中国对非洲累计直接投资金额达130.4亿美元,约为2003年同数值的20倍。仅在2010年,中国企业对非洲直接投资即达21.1亿美元,较上年增长46.8%。而按赞比亚发展署统计,截至2010年底,中国累计对赞投资超过20亿美元,占中国对非投资总额的15%左右。
   据安永全球采矿和金属行业主管合伙人埃利奥特(Mike Elliott)观察,更多中国企业在2011年尝试通过投资在加拿大及澳大利亚等地的上市企业,间接获取非洲资产。“今年以来,区域政治及经济的变化提供了新一轮资源分配的机遇。”埃利奥特称,“相较2008年金融危机之初,中国企业因准备更充分而表现得更积极。”
   中国的对外投资大体面临两方面挑战:如何进入和如何生存。中国与多数非洲国家的友好关系大大减少了中国企业走进非洲的障碍,但非洲经济至今未能摆脱基础薄弱、对外依赖程度高、人口增长过快等结构性问题。加之新的政治形势,“如何生存”才是中国在非企业要面对的问题。
  
  从民族独立到经济独立
   11月22日,87岁的赞比亚首任总统卡翁达(Kenneth David Kaunda)乘专机抵京。像他的政治密友、南非前总统曼德拉不离象牙柄手杖一样,卡翁达也有自己的标志性饰物——左手攥着的那块白手帕。他对《财经》记者说:“这次,我的身份是赞比亚总统的特别信使。我将尽我所能传达萨塔总统期待巩固和加强中赞合作关系的愿望。”
   就在此前不久,赞比亚总统换届选举及后续发生的罢工潮引发中国企业对赞投资的严重担忧,甚至有中资企业表示“已做好撤离准备”。提及此段,这位笃信“中赞友谊无坚不摧”的老人摇着手帕半晌未语。
   卡翁达于1964年10月24日(赞比亚独立日)至1991年执政。中赞于卡翁达任内建交。卡翁达称中国为“全天候朋友”。这一称谓始自其1967年的首次访华。彼时,由于政治立场迥异,赞比亚与邻国南罗德西亚关系紧张,导致两国边境关闭。为通畅运输,卡翁达向中国寻求基建援助。
   “毛主席对我的请求表示了支持,但他请我先去询问西方国家的意见。”卡翁达回忆说。不久,未得到西方回应的卡翁达再次求助中国。于是,中国最大的援外项目之一——坦赞铁路于1970年10月动工兴建,1976年7月全线完成。这条交通命脉不仅帮助赞比亚成为世界最大的铜矿出口国之一,也让中赞友好根植于此后的三任赞比亚领导人心中。
   时隔47年,对中国在赞投资的态度却成为2011年9月赞比亚总统换届大选的核心争执。在最后的角逐中,两位70多岁的参选者对此持对立意见:前任总统班达(Rupiah Banda)欢迎中国资本投资贫穷的赞比亚,反对党领袖萨塔则抨击中国对赞比亚的资源投资。
   民粹主义者萨塔曾四次参选赞比亚总统,始终以犀利言辞批判外商在赞资源领域的投资,矛头尤其指向中国。在近两次参选过程中,萨塔甚至提及驱逐外商、矿山国有等内容。他在此次竞选中宣称:“更多工作,减税,让你口袋里有更多钱”。这句口号恰好契合赞比亚民众分享本国社会财富的强烈意愿。
   萨塔上台仅一周后,未经知会工会,受雇于印度、英国以及中国等国企业的矿山员工便发动了以提薪为目的的罢工,期待以此催促萨塔实现许诺。
   中国有色集团在赞资产总额约20亿美元,共九家企业,由常驻赞比亚的中国有色集团副总经理陶星虎直接负责。此次罢工浪潮波及的是中色非洲矿业有限公司(下称中色非洲矿业,该公司负责经营谦比希铜矿)及谦比希铜冶炼有限公司。
   中色非洲矿业的罢工始于2011年10月5日早晨,陶星虎则在第一时间召开内部会议,组织对重要岗位、人员、矿井的保护,并通知警方和工会。此后两周,虽经中色非洲矿业管理层及工会的多方调停,罢工仍未平息。陶星虎求助萨塔新组建的爱国阵线政府,希望政府出面调停此事。
   10月19日,陶星虎得到回复,萨塔总统将在次日与他见面。而19日也是中色非洲矿业为员工复工设定的最后期限。“当时文件摆在面前,我知道签了字,第二天就等着总统的质问吧。”陶星虎对《财经》记者回忆说,“但我还是签了,接下来就是琢磨怎么解释。”果然,第二天萨塔见到陶星虎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就是那个开除了我们2000个人的中国企业家?”
   不过会面的结果却是皆大欢喜。萨塔肯定了中国有色集团在赞比亚的投资,在听说中色非洲矿业及相关企业当年的预算中已规划好薪酬提升事宜时,萨塔立即交代赞比亚新任矿业部长斯穆萨(Wylbur Simuusa)亲赴中色非洲矿业调停此事。当得知陶的另一身份为赞比亚中华商会会长时,萨塔竟提议两天后在总统府举办中国在赞企业家午餐会,并委托陶负责组织实施。萨塔举办午餐会的目的正是释放积极信号以抚平中国企业对赞投资信心的波动。
  “这简直是破冰之举。”陶星虎回忆至此不免激动,“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担心,因为十余年来我们第一次直面赞比亚反对党政府。但现在看来前景又很积极了。”但是,经历中国企业在赞比亚遭遇到的持续最久、规模最大的罢工之后,陶星虎切实理解了爱国阵线政府针对赞比亚社会及经济发展所提出的新需求。
   爱国阵线政府11月公布的《赞比亚2012财政年度预算报告》提及:赞比亚经济长期依赖于铜矿业,但多数赞比亚人未能从中受益。近年来,政府力求实现经济多元化;爱国阵线政府也将加大努力,促进农业、旅游业和制造业的增长。
   这份报告还建议,将农业企业所得税率由当前的15%降低至10%,同时在该领域新增约106亿克瓦查(约200万美元)的政府投资。为弥补该措施造成的税收减少,贱金属和贵金属使用的税率分别由3%和5%提高至6%,且对冲交易所得收入也将从矿业活动主营收入中区分出来,单独征税。
  
  爱国阵线政府预计,该举措将增加9810亿克瓦查(约1.9亿美元)税收。报告还特别提及了对农业发展、教育及技能发展、医疗服务、地方政府和住房发展四方面的投入。
   陶星虎表示,正在考虑赞比亚政府关于投资农业的建议。此外,中国有色集团还将为在赞雇佣的超过12500名员工建设住房。“我们本来也要为当地员工提供住房补贴,员工宿舍的建设就是预支了未来的这部分开销。同时这也符合赞比亚政府的希望。”陶星虎说。
   中国有色集团在赞比亚的投资项目还包括2007年揭牌的赞比亚中国经济贸易合作区。陶星虎称,他已向赞政府提议自中国引入玉米油加工等制造工业进驻该合作区。
   “非洲国家正在经历从争取民族独立向争取经济独立的转变过程。”另一央企非洲业务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说,“别说中国企业,非洲国家自己都还未搞清楚这条路究竟该怎么走,但他们的需求真的在发生变化。”
  
  对中国的期待在变化
   中国企业赴非投资历史并不久,对于非洲的认识仍存在不足。“或者说,中国还不太知道他们究竟要什么。”纳纬新(北京)顾问有限公司合伙人石伊恩说。他给《财经》记者举了个例子。
   某央企赴尼日利亚投资能源开发。项目始建便时常遭遇生产设备的人为破坏,被剪断一根电线或堵塞一条管线,几经防范均无改善。一当地非政府组织听闻此事,列出一个几人名单,建议该企业雇佣这些人。企业照办,从此再未遇到上述麻烦。
   原来,项目周边居民原以打渔为生。项目兴建的影响使打渔便再无可能。虽得补偿,但无法改变失去生活来源事实,同时曾经的打渔青年也因此待业在家。“他们要的不仅仅是钱。”石伊恩说,“这恰好应了那句中国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石伊恩的同事、来华不足一年的凯晓梅(Tamsyn Key)对此表示赞同。凯晓梅于南非出生并生活20余年。她并不了解赞比亚及此前的罢工,但她建议中国企业搞清哪些才是真正的需求,“而不是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包括加薪”。
   凯晓梅认为,中国企业的问题在于过于依赖政府关系,但相较中国,非洲的社会关系结构更为复杂,就像大大小小套在一起的圆圈,中间那个圈是家庭,然后是部落、信仰群体,最外面的圈才是政府。那些抱怨捐赠、建校舍、建体育馆等投入不菲,却仍遭遇社区危机的中资企业“显然没有找到真正的需求”。“你对执政党的捐献可能会导致矛盾,因为也许项目所在社区与当前执政党在政治或信仰上有分歧。”
   在石伊恩看来,中国企业应该像印度企业学习,渗入到当地社会的“圆圈”中做更多交流。 “中国人不但不去沟通,反而喜欢建造围墙,有的公司甚至连食堂都分为当地员工和派驻员工两部分”,石伊恩说。
   1974年2月22日,卡翁达以赞比亚总统身份二次访华,毛泽东在与他会谈时提出了著名的“三个世界”划分:“我看美国、苏联是第一世界;中间派日本、欧洲、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咱们是第三世界。”
   不是每个非洲国家领导人都亲历亲见中国的发展历程,中国的形象与40年前已截然不同。特别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世界已经习惯以新眼光看待中国,但对于曾处“同一阶级”的非洲国家而言,接受迎面而来的中国资本并不那么容易。
   对中国而言,“非洲经济机遇论”近年来也在持续升温。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2011年、2012年撒哈拉以南地区经济增长将分别为5.2%和6%。而在2011年全球增长最快的20个国家中,11个来自非洲。中国有色集团在澳大利亚、亚洲及非洲的多个国家拥有资源投资项目,总经理罗涛在经历了今年的赞比亚罢工风波后依然觉得非洲是最佳投地。他偏爱非洲的理由是:政府的支持、资源储量的潜力以及民众对于资源开发的期待。
   但埃利奥特表示,并不只有中国看到了非洲机遇,在非投资的竞争正在加剧,而中国遭遇的强劲对手正是其他国家的国有企业。
  赞比亚副总统斯科特也表示,爱国阵线政府对外资的态度将保持公平公正的原则,鼓励且期待更多外国投资者进入,“平等且积极的竞争,对赞比亚的发展更有益处”。
  目前看来,中国企业仍具竞争优势。中非的友好关系无疑是基础。而通过以往的援建项目,中国企业因“工期短、效率高、质量好、成本低”为非洲国家信赖。赞比亚副总统斯科特说:“即使是在采矿领域,相较加拿大、澳大利亚的高机械化生产,中国的生产方式可以为赞比亚提供更多就业机会。”尽管如此,在当前的变化下,中国企业需要更加尊重“平等友好、互利共赢、共同发展”的中非合作原则。
   “非洲经历过被侵略甚至奴役时期,因此我们拒绝统治。”凯晓梅说,“我们更期待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