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青
2011-12-29路边青草
当代小说 2011年5期
1
有一种叫“穿心莲”的中成药,清热解毒,感冒可以吃,喉痛可以吃,牙疼可以吃,头晕可以吃,眼花可以吃,流鼻血也可以吃;有病可以吃,没病也可以吃,最大的好处就是吃不死人。路边青是一种植物,是穿心莲的最主要的制造成份。如果你在哪条路旁留意过路边青的话,可以知道它的样子很是纤细可人,就像一个娇嫩可爱的女孩。农村里挺多人去采了来,与其它狗咬草、半边莲、一包针什么的树根草叶一起煲,煮出一锅颜色黑黑的味道苦苦的水,曰之为“凉茶”。加上冰糖,大人小孩就这样地喝,消火祛病,当作是难得的上好饮料。
路边青,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路”字好听,也好看,“边”字好听,也好看,“青”字好听,也好看。但若这三个字用来作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就让人觉得怪怪的了,“路边青?哈,有这样的名字?真是搞笑!”人们不会为“狗”、“蛋”、“铁锤”、“柱子”这样的人名感到好笑,却不会相信有“路边青”这样的怪人名。
农村里的人总是令人有些不可思议,除了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叫得出名字的草药外,连草木灰、木屑甚至石头都可以用来煲“凉茶”,很多人都是喝这种乱七八糟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的“凉茶”长大的,我也不例外。但我最喜欢路边青,不仅因为它的样子好看,味道也最好,有些甘苦,却如苦瓜一样,吃过之后才知它的滋味无比的好,而且,也因为我有一个名叫路边青的朋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2
“路边青是个笨蛋,连路边青都不认识,还是城里人呢!”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路边青是我的姑姑。我七岁,路边青六岁。我心里当然是很不服气的,“她比我还小,她叫我哥哥,我叫她妹妹还差不多,却要我叫她姑姑?我才不叫!”大人们听了只是“呵呵”一乐,没多在意,随小孩子们怎样称呼。
那是很久以前,在我还没出生的几十年以前,我的爷爷娶了两个老婆。一个生了我的伯父,她就是我现在见到的奶奶;另一个生了我的爸爸,她是我的亲奶奶,但我并没有见过她,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就死了。我的亲奶奶有个弟弟,按照辈分,他叫我爸爸为“外甥”;我的爸爸叫他为“舅舅”,我则叫他为“舅公”,路边青就是这个舅公的女儿。按照辈分,路边青叫我的爸爸为“哥哥”,而我则应叫她为“姑姑”,尽管,她的年龄小得可怜。
路边青的家在邻省的一个城市,离我家所在的那个粤东小镇很远很远。我的奶奶和爷爷,也就是路边青爸爸的姐姐和姐夫,都很早就去世了,到我爸爸这一辈时,因为相隔了一代人,又加上路途相隔遥远,这样的亲戚本就很少来往的,甚至会淡忘掉。但终归是有很近的血缘亲戚关系,所以路边青家与我家多少还有些来往,虽然不频繁,但隔个三年两年的还会千里迢迢地过来走一下亲戚。
六岁的路边青就这样地在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跟着爸爸来到了我的家,第一次。
听完爸爸他们的介绍,尽管我根本没弄懂其中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但听到“路边青”这个名字时,我的眼睛还是有些亮,我现在的奶奶可是经常都叫我去采来煲凉茶的。
我看看这个长得很秀气的自己要叫她“姑姑”的小女孩,说:“路边青?那你见过路边青什么样子吗?我不是说你的名字,说的是一种小草,用来煲凉茶的一种草。”
路边青说不知道。
于是我心里骂了句她笨后,拉上她的手,“走,我带你去看!”
我带着她去到河边,找了许久,采到几丝,“喏,就是这个,圆圆的细叶,细细的身子。晚上我叫奶奶拿去煲凉茶,放上冰糖,好喝极了。”
“这个就是路边青?怎么怪怪的,一点也不起眼?”路边青问。
“都说它是路边青了,顾名思义——这个词你懂吧?它只是路边的一丝青绿的小草,并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不会惹人很大的注意,要找到它并不是很容易,总须认真地看。在哪道田间小径上、哪条小河细溪旁、哪堵破败的屋头墙角边,仔细地看,才能发现这个藏得很稳当的嫩嫩的小草。小草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到处都是,谁也不会多去注意它,但是如果哪条路边少了它的话,一条路就会变得不很好看了,所以,哪里修路时都会种树,也种草,叫作是……叫作是什么来着?书上说的绿化是吧?……”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一下子说出了那么多的自己平时根本想不到的大道理的话。
路边青并没有细听我说的话,而是看向别处,指河里游戏着的一群鸭子问:“看,那些是什么,是不是鸭子?”
“是呀。你真是好笑,连鸭子都不认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里又没有,我隔壁的很多人家里都没有养。我只吃过煮熟的鸭子,也从电视上看过鸭子,从来都没亲眼见过在水里游的。”
“那是我家养的,天天都放出去,它们自己会到河里或者田地里找吃的。晚上我叫爸爸抓一只来宰了,煮给你吃。我家养的鸭子又大又肥,很好吃的。”
“好呀!你能不能捉到它?”
“当然能啊!以前我都还和别人干过坏事,一次到河里游泳时看到别人家里的一群鸭子在水面上玩耍,没人看管,我和一个人便偷偷潜水到鸭子的下面,突然浮出水面,抓住一只鸭子。那只鸭子拼命地挣扎,还‘嘎
嘎嘎’地叫,我们两个人火了,掐住它的脖子,把它的脖子扭了个结,把它勒死了——真的是很残忍吧?然后我们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拔它的毛,怎么拔都拔不干净,便把它的皮剥了,再生了一堆火烤它。烤好了,一点也不好吃。电视上最会骗人了,老是看到哪个大侠在山上杀了鸡呀鸭呀鸟呀什么的,生火烤,还说‘香香真香真香’,其实一点都不好吃,样子也黑黑的像块大木炭。这件事除了我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所以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我爸,不然他会揍我一顿的……”
“好,我不说。你会游泳?”
“会呀,我还在六岁的时候就会下水了。”
“你真厉害,你能不能捉一只给我看看?”
“行。”我便脱了衣服,一头跳下水,在女孩子面前逞起英雄来了。
鸭子听“扑通”的跳水声,受了一惊,“嘎嘎嘎”地叫着游走了一会儿,又伸长了脖子用那憨笨的脑袋左看右看,什么也看不出来,样子滑稽极了。鸭子本来就是很笨的,反应迟钝得很,走路的姿势是最正宗的“八”字脚,浑身都在左摇右摆,随时都有可能站不稳而摔倒一样。有句贬低人的话叫作“鸭子听雷”,就是鸭子听到雷声“轰隆隆”地响,吓得要死,但听来听去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经常有学校的老师借“鸭子听雷”这句话用来形容某个听不进课的学生。
当鸭子还在想刚才的“扑通”是从哪里来的时候,我已从它们之中冒了出来,并抓住了其中一只,其它的便惊吓得四处逃散开了。这只鸭子“嘎嘎嘎”地大叫,还扇动着翅膀挣扎,拍起一阵阵水花溅在我的头上脸上,弄得我闪开头偏着脑袋,眼睛都睁不开来。路边青看得很高兴,好玩极了,“你把它抓过来呀!”
我便抓着它游回来,爬上岸。
“我可不可以摸摸它?”路边青问。
“我听你说话真的很有意思,这还用问,当然可以了。”
“它是母鸭还是公鸭?”路边青摸摸鸭子的头,鸭子更是伸长了脑袋,用傻傻的眼睛不明白地看着她,也忘记了叫喊。
“是母鸭,全身都是白色的毛。公鸭的头上和脖子上都有一大块地方是黑色的毛。”
“它会不会生蛋的?”
“当然会啦,每天都会生蛋,但要在晚上。”
“如果没有公鸭,它能生蛋么?”
“没有公鸭?也能。”
“那我家养的小猫没有公猫为什么不会生小猫?”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了一会儿说,“因为它是猫,而这个是鸭子,猫和鸭子是不同的,所以猫没有公猫不能养小猫,而鸭子没有公鸭却能生蛋。”
“哦,是这样呀?”其实我什么也没回答出来,只是说的废话,而路边青居然好像听得很懂了似的。
“我们回去吧,晚上叫我爸杀了它,就用这个路边青煲汤,很好喝的。”我说。
“你们家来客人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人用几双筷子几个调羹?”路边青又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一双筷子一个调羹了。”
“在我家不一样,只要有客人来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人是要用两双筷子和两个调羹的。”
“两双筷子和两个调羹怎么用?”
“一双筷子用来夹菜碗里的菜放到自己的碗里,不准用这双筷子夹菜放到嘴里吃,另一双筷子就用来扒自己碗里的饭和菜吃到嘴里,这双筷子不准用来去夹菜碗里的菜;一个调羹用来舀盆里的汤到自己碗里,不准用它喝汤,另一个调羹用来喝自己碗里的汤,不准用它舀汤。”
“你们家真是奇怪,这么麻烦,为什么要这样?”
“我妈是做医生的,她说这样不会感染细菌生病。”
“我们家不是那样子的,我们家不那样吃饭,也好像不会生病。”
“哦,这样真好,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样。”
3
晚上,两个小孩子给安排睡在一起。我很不舒服,我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一个人睡了,可以在床上翻来滚去地发挥大动作睡觉,经常是睡前在床的这一头躺下去,第二天早上从床的另一头醒来,甚至是从床底下的地板上醒来。而如今旁边却还躺有另一个人,而且是个小女孩,使得我一动也不敢动。而她也好像睡不着似的,静静地躺在那里,连身也不翻一下,蒙眬中,还可以发觉她睁着大大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我问路边青。
“农村里是不是有很多鬼的,而且经常在晚上从棺材里溜出来,你见过没有,吓不吓人?”路边青说。
“老师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书上也这样说,但村里的很多老人包括我现在的奶奶,却经常说世界上有鬼,她们都还说自己亲自碰到过鬼,很吓人。到底有没有,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时常都梦见我的奶奶,也就是你的……你的阿姨是吧?她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没有见过她,但我梦见她长得跟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鬼魂托梦给我,或者想在梦里看看我这个她没见过面的孙子。”
“我也是,我经常梦见我家里以前养的已死去的那只小狗,老是梦到它来找我玩,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鬼魂想我——我以前对它很好的。但是,鬼据说是很坏的,会吸人的血,剥人的皮,吃人的肉,可为什么我们梦见的鬼一点都不会坏还很好呢?”
“鬼也有好鬼和坏鬼之分的。奶奶是我的亲人,小狗是你养的,算得上是你的朋友吧?就算是鬼也当然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坏的了,反而还会保佑我们平安无事,她们是好鬼来的。”
“如果碰上坏鬼了呢?”
“碰上坏鬼?我爸爸说过,碰到鬼的时候,不要怕,握紧拳头,再吐几口口水,鬼便会害怕地逃走。我以前就遇过一个坏鬼,但他给我变成了一堆草。有一个晚上,我去邻村的同学那里,玩到很晚了,天黑黑的,我一个人回来,我有点害怕。我的同学还说下午的时候他在我去他家的那条路上见到一个很可怜的乞丐,不知道会不会死在半路上。害怕归害怕,家总是要回去的,我便壮壮胆走出他家,电筒也没有。半路上我见到一个人躺在路上,黑黑的,长长的,而且仿佛还在动,吓得我走前去好几次了都不敢经过。后来我便握紧拳头,朝它吐了几口口水,再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有什么飞起来,又落在我的头上,我用手一摸,原来是草,我再蹲下去摸那个人,也都变成了草。所以,见到鬼的时候,心里不要怕,鬼就会怕你了。”
“哦。我在家里也是一个人睡觉的,但我会抱着一个很大的狗熊布娃娃,你知道吧,狗熊很厉害的,一个巴掌拍下去就可以打死人,力气非常大。有它保护我,鬼也不敢来找我。没有狗熊布娃娃我可睡不着,我一定要抱着它才能睡的。”
“但我这里可没有狗熊布娃娃,那些都是女孩子玩的东西。”
“那,你做我的狗熊好不好?”
于是,我便被我的姑姑路边青当作一个狗熊布娃娃搂得紧紧地睡觉了。尽管我很不舒服,而且还是给一个小女孩搂着睡觉,真会让人笑掉大牙,但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4
在农村人家此起彼伏的“喔喔”鸡啼声中,天很快地亮了。早晨很美。天空,明净舒朗,山上,云雾飘渺,田间,夏熟的稻谷飘香,河边,一棵棵树儿、一丛丛的竹子在迎着晨风曼舞,水塘,活泼的鱼儿露出水面呼吸新鲜的空气,还有,繁忙的农人早早起来放牧牛儿,勤劳的村妇早早起来洗涤衣物了,天真的孩童早早起来给爱吃的兔儿找草料了……宁静中,透着一股忙碌的节奏。
当然,小孩子怎么会去注意这些,怎么会去欣赏这些,他们只知道走出门外,是一个很好玩的世界,哪怕是一根小小的棍子,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弹弓,哪怕是一只小小的纸飞机,甚至是地上爬的一只小小的蚂蚁。“我带你去挖蚯蚓吧,然后去河里钓虾,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虾可多了,个头也很大。”我一爬起来就对路边青说。
“钓虾?我钓过鱼的,钓钩呢?”
“嘿,钓虾是不用钓钩的,用一根细线就行了。线的一头系一根小棍子,另一头系上一条蚯蚓,到虾比较多的岸边,放下去,不用放很深,眼睛还要看得见蚯蚓。虾看见蚯蚓了会走过来用嘴咬它,还会用夹子夹,一夹上就不舍得放开,你慢慢地提起小棍子,虾会夹着蚯蚓跟上来,你然后快快地把蚯蚓提出水面,再甩在地上,虾也便跟着钓上来了。当然,说着容易,也得看你的技术如何,说不定一条都钓不到。但很容易学的,你一看就会了。春天和夏天的时候,虾特别多,也特别好钓。等到秋天冬天水比较少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小溪里水田里抓泥鳅和黄鳝。走吧!”
于是,我便带着路边青姑姑玩七搞八的。告诉她西瓜是长在田里的一种小小的藤子上而不是长在树上的,告诉她姜是长在土里而不是长在树上的,告诉她农村里除了猫还有很多的狗也会抓老鼠的,告诉她老鹰虽然会吃鸡但有时却打不过老母鸡还会给母鸡赶得飞到天上不敢下来,告诉她鸟是在树上搭窝居住但也有很多的鸟是像老鼠一样挖泥洞居住的,告诉她鸟窝里可以掏到鸟但鸟窝里却也经常有很毒的蛇在那里和鸟一起居住的,告诉她蛇并不是没有脚的,只要你抓住一条蛇把它放在火里烤一下它的腹部便会慢慢地伸出四只跟画上见到的龙的爪子一样的脚……
我觉得自己这个在别的大一点的孩子看来是笨蛋的家伙,在她的面前实在是聪明极了。她什么也不懂,连鸭子没有公鸭都可以生蛋都不知道。还说城市里的人很厉害,什么都知道,其实全是骗人的。城市有什么好,我就喜欢我们的村子,好玩得很,有牛,有羊,也有蛇,有老鼠,有蝙蝠,有壁虎,有蜈蚣,有蜘蛛,也有蝎子,什么怪物都有。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快地过去,路边青和她的爸爸在我家住了半个月,虽然是好几年未见的亲戚,但走半个月的亲戚也算得上很久了,终归要回去。两个小孩子,虽然是姑姑和外甥的关系,但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只能是儿童玩伴,当然舍不得分别,相约一定常常来我家玩,我有空也要去路边青家玩。
我送给路边青姑姑一包晒干的路边青,她就这样地回去了,除了留下玩的时候遇到不明白的东西时都要问一下我的印象,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紧接着是暑假放完了,开学,升年级,懵懵懂懂地读书,迷迷糊糊地考试,明明白白地玩乐。时间就这样地过。
5
晚稻收割完后,秋风渐渐地凉了,气温降到了十六七摄氏度,北方人还在说广东的冬天温暖如春的时候,我们的广东人——广东的农村里人却在晚秋里感到阵阵的寒意了,多穿了件衣服——冬天,要来了吧。
当然,孩子们是不会理会这些的,他们心里在想,趁着现在的闲季,在那宽阔的空出的田地里好好玩一把吧。晚秋里,风,是不小的,风筝,便是他们所要玩的第一选择了,也便有一群群孩子在放学后的傍晚拿着报纸扎的简易风筝和线筒子在田野奔跑了。
“小林,你跑远点,线要绞在一起了!”
“阿国,你才走远点儿呢,你靠我这么近干嘛,快走开呀!”
田地并非都硬实,也有淤软的地方,小林刚开跑了几步,“呀”,便有一脚陷了下去,向前扑倒,拴风筝的线筒子也飞离了手中。待他从淤泥中拔出脚站起来时,风筝已晃悠晃悠掉进不远处的小河里了,“阿国,都是你害的,赔我风筝!”
“什么我害的,你自己不小心,赖我?”
“……”
我和其余几个没有风筝却看得兴致的孩子听着无聊了,扯开了别的话。
“看,燕子!冬天快来了,燕子不是要飞向南方吗,书上这么说的,它们怎么还在这里?”一个孩子说。
“我们这里便在南方,你有没有看过地图,地图,懂吗?它们现在就在南方,干嘛要飞走?”另一个大些的孩子说。
“哇,哇!大雁喔——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看到没有?咦,书上说大雁也往南飞,可是刚才阿清哥说这里就是南方,那它们又飞到哪里去?”另一个孩子说。
“笨蛋!燕子的家本就在这里,大雁却是从北方飞到这里来的,它们徘徊一下找个住的地方,这都想不到?或者,它们要飞到大海边去。”那个大些的孩子说。
“……”
“看,琳子她们在那里摘野菊花呢!”不远处的小河岸上,几位小女孩正蹲在盛放的野菊丛中,采摘着朵朵金黄色的花儿,显得甚是可爱。
“我们也过去吧,把摘下的野菊花插入盛着水的瓶子里,几天也不会凋谢,而且还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可好闻呢。”
“……”
镶嵌着一弯皎月和许多闪闪的眼睛的夜幕笼上了村子。
这边厢大叔大婶看天转寒了,商讨着明天到墟上去买些毛线给爸妈和小孩织几件毛衣;那屋里的小两口因为明天孩儿的考试而忙着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另一人家里的大爷大妈在唠叨着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爸爸,路边青还会来我们家吧?”晚饭的时候,我问爸爸。
“这个嘛,不知道,她们家离我们家很远很远,坐火车都要好几天呢,也许会来吧。”
“那,可不可以写信给她?”
“可以呀。过两日我便会给你舅公写信,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写上,你想说什么便写什么,不会写的字我教你,到时候我帮你一起寄出去。”
于是,从没写过信的我便掏出纸笔在爸爸的指导下第一次给人写信了:
路边青:
你好!很不好意思,我本来应该叫你姑姑的,但怎么也叫不出口,还是叫你的名字吧,就当作我们是朋友而不是长辈晚辈一样吧。
回去后的时间里你还好吗,是不是过得很快乐,会不会跟你的朋友们说在我这里碰到的那些很有趣的事情?现在秋天到了,天气渐渐地凉了,广东虽然不会像你们北方那样很冷,山上同样地也还很绿,但有些树木和花草还是枯萎了,包括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的路边青,秋天也不是喝凉茶的季节。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秋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秋天里的人总是好像各人顾各人似的,少了那么多的热情。你对着山谷大声地叫喊,没有人会应你,只有那些野菊花自顾自地盛开;你对着田野大声地叫喊,没有人会应你,只有那些孩子自顾自地奔跑追逐;你对着天空大声地叫喊,没有人会应你,只有那些天空中的风筝想要挣开绳子自由地飞到更高的天上……我想,如果你在这里的话我会很快乐,和你在一起有很多的新鲜感觉。你还记得吗,我说过等到秋天和冬天小溪里水田里的水比较少的时候,我要带你去抓泥鳅和黄鳝的,可惜,你不在这里。前几天我和几个朋友去抓了,但闹得很不愉快,因为他们一点也不努力,却想分到更多的泥鳅。今天下午在田野上看人家放风筝,也是看得很不高兴,他们居然吵起架来了。我本来是会做很好的风筝的,但我却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放,如果你在这里的话,那就好了,也还可以教你怎样做风筝……
我爸爸说过几天要给你爸爸写信,我说我也想给你说一些话,爸爸便要我写出来。我从来都没有给人写过信,我才上小学二年级,很多字也不会写,这是在爸爸的指导下还一边翻字典慢慢地写的,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我的字是不是写得很难看?也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得到信,如果能收到的话我很希望你也能写信给我。如果你也没有写过信的话,按照我的格式写就行了,信就是这样子写的。
有空的时候到我家来玩,秋天和冬天的山上还有很多的野果子成熟了,好吃得很呢。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去你家的,我还没坐过火车呢,我也想看看城市里的很高很大的房子、很多很漂亮的汽车和很多会变化很多颜色比彩虹还神奇美丽的灯。
祝你学习进步!顺便向你的爸爸和妈妈问好!
阿草
×月×日
村子渐渐没了声音,它,睡着了。新月和星星散发柔和的光,映着村子,山,田地,河流,树木……暗淡淡的,静悄悄的,一幅繁忙的季节之后清闲怡人的画图。静静的夜里,也有我入睡后做的甜甜的美梦,梦见路边青又来到自己的家中,还带来有好多她们城市里的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
我收到路边青的回信了:
阿草:
你好!很惊讶,你会写信过来,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信呢。
我这里的秋天很冷了,前阵子甚至还下了一场小雪,很多人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街上冷清了好多,可能大家都在温暖的家里呆着吧。路旁的树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灰褐色的树枝,很不好看,草也枯萎了,整个城区都这样,只剩下死板的建筑,没有了绿色。除了一些地方有几丛金黄色的或者白色的菊花和天空中偶尔飞过的一群鸽子的鸣叫声之外,好像哪里都没有了生命一样沉寂。要等明年春天才能再变得热闹美丽起来吧。
前几天学校上画画课,我画了一条蛇,还给它画上四只脚,大家都笑我,连老师也是。我说蛇是有脚的,只要把它拿到火上烤一下就会伸出来,我亲眼见到过,但他们不信,还说我是什么“画蛇添足”。我到街上的饭店里看人家宰蛇,他从笼子里抓出蛇后往地上一摔,把它摔晕,再用一把剪刀剪掉它的头,然后剥皮。我看过它剥掉皮后的身子,却没有看到它的脚,它的皮上也没有,真是很奇怪,它的脚不知藏在哪里了。
我想等过年的时候我还会再去你那里的。我只吃过苹果,雪梨,香蕉,桔子,哈密瓜,等等,却没有吃过山上摘的野果子,不知道到过年的时候还有没有。你送给我的路边青在煲汤的时候已用完了,我妈妈说它是个好东西,我在我们这里的路边寻找,却没有找到有。
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同样有很多字写不出来,也是爸爸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信来的。
祝你学习进步!有空的时候再写信来,我也会写给你的。
路边青
×月×日
6
南方的春来得很早,在农历的十二月就看得出来了。人们还没有体会出秋天和冬天是怎么回事、怎样地区别的时候,李树已开满了一树洁白的小花,花刚落去,满枝头的青绿的嫩芽就冒出来了,还挂上了小小的李子。紧接着下起了绵绵的细雨,天地间都笼罩上了淡淡的湿湿的水雾,散开了,把天空洗得格外的明净,大地在它的滋润下,树儿,草儿,都冒出了新芽,处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气息。闲置了一长段时间的田地,长满了小草,也开满了各种各样说不出名的野花,茂盛得很。到这个时候,农田的耕作也要开始了,便有很多的人在田地里清除它们,也有很多的小孩子提着个小篮子拔这些草,那可是兔子最喜欢吃的草料啊。然后人们便要赶着犁地,耙田,浸谷种,种秧苗,卷起裤腿落田莳禾了。
刚趋正月,桃花便灿烂得满树嫣红。连山上野生的蘑菇、木耳也使劲地长着身子冒出地面,想看看这个热闹美丽的世界。河里的游荡的生物,也同样地繁忙工作,一阵阵上水了,让人想起那句俗谚:“头帮(帮:阵、伙、群的意思)鲫鱼二帮龟,三帮黄鲇四帮鲤……”各种各样的鱼类都一阵阵地从下游往上游而去,赶着要在这最佳的季节里产卵生子了。便有很多的小孩拿着鱼网、笊篱,去河里捕那春天里个儿最肥劲儿最大生命最灿烂时节的鱼呀虾呀蟹呀的。当然,也还有小燕子穿着花衣“啾啾”地欢快地说着“这里春天最美丽”,啄新泥……
鞭炮声声中,年,就这样地来了。穿新衣,吃鸡腿,发红包,又长一岁。我家也迎来了路边青和她的爸爸,几个月前已来过,路边青爸爸本是不愿意再来的,千里迢迢的折腾,无非是遂小孩子的愿而已。
“地板上那么多红红的小纸片,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不扫干净?”路边青问我。
“嘿,那是不能够扫掉的,要扫也要等年过完了之后。这叫作‘满地红’,意思就是过年了,家里到处都是红红火火的,有个好兆头。它是放鞭炮的时候那些做鞭炮用的红纸炸开而撒得满地的。这里的大年三十早上起来要用贡品在院子里或者大门口敬拜天神,要烧香,要点蜡烛,要鞠躬,要放鞭炮,然后又要拿贡品去敬拜祖宗,也要烧香点蜡烛鞠躬和放鞭炮;晚上十二点的时候,要放一挂很长很长很大很大的鞭炮,叫作‘开门’或者‘开门红’,预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年初一开始的新一年里打开红门,红红火火,大吉大利。”
“这里可以放鞭炮?真好玩。我们那里不可以,街上也没有卖。你还有没有?”
“肯定有了,不仅仅有鞭炮,还有可以点燃后响一次又飞到空中,再发出第二次响声的‘二踢脚’;还有点燃后会在地上转圈子的很好看的烟火玩具‘地老鼠’;还有轻轻拿在手上点燃后就‘呜’地飞到空中爆炸的‘飞天火箭’;也还有把几十个大鞭炮绑在一起做成的‘齐天大圣’——点燃后便一颗一颗地飞到天上再爆炸,还有很好看的焰火;也还有可以在水里爆炸的‘鱼雷’和不用点火只在火柴盒上刮一下就可以爆炸的‘刮炮’……都好玩极了。”
于是我便带着路边青玩各种各样的鞭炮,专挑没人居住的旧房子上的小洞里插鞭炮放,把本就破败的房子炸得更加摇摇欲坠。
“现在山上还有什么好吃的野果子?”路边青又问我。
“嗯,现在是冬天,山上有玛鸽筋——书上叫什么名我也不知道,圆圆的,小小的,红红的,不过籽儿太多,只有一层皮可以吃,味道也涩涩的,并不好吃。也可能还有饭团和竹节子吧。”
“饭团和竹节子是什么东西?”
“它们都是本地人叫的野果子的名字,至于书上怎么样称,我也不知道。饭团,顾名思义,就是像用米饭搓成的团子,具体地说呢,它和桑葚一样,由一粒一粒的小玩意儿凑成的,不过它比桑葚大多了,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再大一点的呢,有两三斤重,把它一粒一粒地掰下来,放入嘴里吸吮,呵,那滋味要多好有多好,更带有一股自然的清香。竹节子呢,也叫竹节,有桔子那么大,把它的皮剥开,里边是像香蕉一样的肉,软软的,吃一口,那味儿有点甜,更有点酸,呵,吃它比吃葡萄爽得多……”
“那我们去山上摘吧!”
从山上回来后,路边青居然受了风寒,生病了,吃了好多的药都未见好。急坏了大家,想要是她那个做医生的妈妈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会很有办法的。
我的奶奶用她自己找来的树根草叶什么的,当然也有路边青,煲了一壶浓浓的黑黑的药汤,也就是她们所说的“凉茶”,再放上很多的冰糖,倒了一碗,“呵呵,路边青,这名字倒真是好听,你的名字叫路边青,这草的名字也叫路边青,对上号了,喝了它一定会好的。”
路边青接过来喝下去,然后又“呸”地吐出一块木头,“这是什么?”
我捡起来看了看,“哦,我知道,这是棺材上的木头。”
“棺材上的木头?”路边青当然不明白。
“是的。一个人死了要装入棺材埋到土里,过了几年又要挖起来重新做个坟墓,棺材当然也是一起挖上来,但不用再葬到墓里去了,而是扔在墓的一旁。当一个人生病吃药都总是不见好的话,从装自己死去的亲人的棺材板上凿下一块来煲汤,给生病的人喝了,就会好的。我以前就喝过,而且把棺材板都吃进去了,味道怪怪的。”我说。
“我妈妈要知道的话,肯定会呕吐的。那它有没有效呢?”
“肯定有啦,很多医生都看不好的病吃棺材板都可以好。因为……因为它是装过自己亲人的棺材,里边会有他的灵魂的,他的灵魂会保佑你快快好起来的。”其实我也是不明白人怎么会想到拿棺材板来煲汤喝的,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但奶奶说这很有效,而且很多重病的人吃过棺材板煲的汤都好了。
“哦,这样呀?我从来都不知道棺材是可以用来治病的。”
“你什么都不懂,这个样子,以后肯定会给人骗得像个傻瓜,哪像我,什么都知道,谁也骗不了我。如果你不是我姑姑的话,我想我长大以后会娶你做老婆的,那样我就能在你身边好好地照看你,省得你什么都不懂给人家骗了。”
很奇怪地,路边青的病过了两天真的好了。我还没有和她好好地玩,还没有带她去甘蔗田里拗甘蔗,还没有带她去小溪里抓黄鳝的时候,她却又要回家了。一大家子的亲戚一起拍了几张照,就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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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年的气息便淡了,年也算是过完了,又到开学读书又到开始农业耕作的时候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一个个宁静清凉的早晨,一个个温馨怡人的黄昏,就这样地轮流替换。
过了一个暑假又过了一个年,再过了一个暑假又再过了一个年,路边青都没有再来我的家里。我一直都在那里盼望,然而路边青终究是没有再来。就如鲁迅笔下《故乡》里的少年闰土,除了少年时在一起呆过并不长的时间作为玩伴之外,就再也没有消息,仿佛凭空地消失了。我听爸爸说,舅公和舅婆闹了矛盾,他们两个人离婚了,路边青跟着她的妈妈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我的舅公也没再来过我家,后来又因为他的搬迁调动,连联系都断了。
时间一长,我慢慢地淡忘了,不再那么记挂路边青,人也渐渐地长大,知道了更多的东西。棺材板能够治病的原因,也给我想通了,是因为棺材一般都是用上好的木料制作,它本身就可能对某些疾病有疗效作用,再加上深埋入泥土中多年,然后又暴露在天下风吹雨打,慢慢地腐朽,身上会附着有很多能对某些病菌起抑制作用的东西,只是世界上没有医生会想到用棺材板煲汤拿来治病,而想得到利用它的人却是带着迷信的色彩,以为真的是祖宗的灵魂在暗中保佑;还有蛇为什么有脚而不露出来,猫为什么没有公猫就不能生小猫而鸭子没有公鸭却一样能下蛋等等事情的原因。而等我想通这些的时候,我的奶奶已去世很久了,各种草药,包括路边青,也便没有再去采过,凉茶,也没有再喝了。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