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散(短篇小说)
2011-12-29黄水成
当代小说 2011年5期
李斌拉着文丽的手没入霓虹的人流中。远远地看去,这河滨路散步的人流,多像搬家的蚂蚁,穿梭不停。
李斌和文丽走得大步流星,好像有点争分夺秒的意思。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孩子小,他俩只能等他做完作业,上床睡觉了才能安心出来散步。好像每天醒来,眼睛一睁开,时间就变得争分夺秒,日子过得跟打仗一样紧张。不是嘛,距上次出来散步都又过去一个多月了。对,上次就是为房子吵架的。他说要买就买“吉祥花园”,新楼盘,又处新城规划区,有前景,还便宜;就是离市中心稍有几公里的距离。和她说的“天地人和”天价小区一比,不但能省下一大笔装修费,还足够买二辆凯美锐轿车,他说这多美的事,不就多走几步路嘛,有车还嫌远吗?她吼他说,不,要买就买最贵的!其实他知道,她是为孩子买将来。
按区位,“天地人和”孩子可以上实小,而“吉祥花园”的学校还在规划之中。
这一个月过去了,他跑下二十五万保单,成了六星级人物,除了点数,单位额外奖二万五,本月进帐就该有五万元,这几乎是他以前全年的收入。这除了天道酬勤的原因外,更主要的靠他的执着和运气。他小学时的一位同学,现在是一家企业集团的老总,他不怕掉价,不怕被人瞧不起,跟他死磨硬泡,保险业务员都要有这本事才行,就先拿下他一个子公司的全部保单二十五万。
老婆还在他们以前的学校当老师,这月也不错,她被评上市级名师,高调了一档工资,真是好事成双,他们心情觉得格外好,早早哄孩子入睡,她深情地说,出去走走吧!他接收到她脉脉深情的全部信息,两人手拉手增氧运动去了。
他说我想通了,就“天地人和”,明天周末干脆一家子都去看,合适就下手。她说可以,以后他负责按揭,她负责家庭生活,一副担子两肩挑,但分工一定要明确。他说这不公平,这每月的按揭五六千元,家庭开销顶多不超过三千元。这叫女主内男主外嘛!李斌经不住文丽发嗲的温柔,也是说说而已。
沿溪两岸高楼林立,这条牛头溪是开发商最好的天然条件,河滨花园、康桥丽水、锦绣港湾、沙洲之尚、在水一方,每一个楼盘都做足了水文章,这溪水给开发商带来滚滚财源,从河滨花园的楼价一千五,到今天在水一方均价六千三,前后不过是三年的时间。
李斌感慨说,中国的楼价一路引吭高歌,全国人民都望其项背,它都涨到珠穆朗玛峰上面去了,可是大伙的工资还在山脚下徘徊,想不通的大伙儿哪来的钱买房,把房价炒得这么热呀!
反正工资涨不过房价,买房子就是买决心,决心一下,你买了,扔它几年也是稳赚的事,钱留在口袋里总是会蒸发,一通胀,就蒸发得更快,一万就变成几千,甚至几百,所以我们明天看准就定下!
李斌一路上碰上不少熟人,其实都是他这几年发展的客户,每见一个熟人,他都先举手致意。文丽有点不悦,她说你干嘛热情这么高涨,眼睛躲一躲,低头和我说说话不就擦身过去了,见一个投降一次,见一个投降一次,真不省心。文丽把自己男人向他人挥手叫投降。李斌说他不先投降行吗?那些可都是他的财神爷啊!人跟人之间你可以昂起高傲的头颅,见了金钱,高傲的头颅也会两眼放绿光,那是房子,那是生活,那是我们明天的“天地人和”……
李斌还想展开他业务员的口才,文丽说行了,少在这里朗诵歌剧。以前他们师范毕业典礼晚会上,他俩就合作过歌剧《高贵的头颅》,不提起他们都忘了。
一阵晚风拂来,溪面波光潋滟,街上三三两两,灯火阑珊。在水一方的工地上还一片忙碌,吊塔抓小鸡似的把一捆钢筋抓到二十层的高空,这片高楼拔地而起,比小孩子堆积木还快,前后不过是几个月时间,那一片郁郁葱葱田野就变成摩天大楼了。文丽说造房比变戏法还简单,李斌说是,这一切很魔幻。突然间怎么会想到魔幻这词,李斌心里闪过一丝念头。上前拉住文丽的手,文丽嫌他刚才擤了一下鼻涕,甩开他,他一生气紧向前走。
远远走来一个魁梧的身影,颤巍巍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像个从小得小儿麻痹症的人,左脚往前迈一步,右脚被牵引一般很机械地跟上一步。这人正是他以前的贾校长,正是贾校长的一份报告,让他不得不辞职下海,专职干他的业务员。这也难怪,从文丽来学校那天起,他们就莫各其妙地结上死仇,几年下来,李斌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爱情领地,总算没被入侵。而对方也有斩获,他原为爱情创造了优越的条件,最后竟成了他仕途晋升台阶。从老师到副校长,再到校长,每一次升迁他都觉得离爱情近了一步,最后发展到酒桌上一决雌雄。
你能给她什么好,一碗咸菜能谈爱情吗?
我能给她的幸福,不是酒肉也不是权力能换来的。
好!啥也不说了,一人一瓶莲花白!
咕咚咕咚咕咚,转眼间二瓶五十几度的莲花白见底,嘭——啪——,一地的碎玻璃。又唤上二瓶莲花白,店家说没了,他们就换四特酒,比莲花白还高几度。文丽闻讯赶来时,他们早已溜到桌底下划拳赌输赢。文丽一听他俩正在赌自己给谁当老婆。
文丽没闹也没劝更没给他们当裁判,转身拎来一桶冷水浇到他们身上,最后在众人哄笑声中抬回学校。第三天,李斌比对方先醒过来,等到他们都醒过来后,文丽说她还是决定嫁给先醒过来的那个人。贾校长没想到自己会输在这上面,从此与酒结缘更深了。他对文丽和李斌说:
我不会输,我会赢很多很多给你们看!
校长的话没明说,谁知道他是说赢在能力上,还是赢在他说的比咸菜更丰盛菜谱上,他们领教他的厉害是他的铁面无私一面,他们俩的一举一动都得按规章制度办事,一毫一厘也闪失不得。李斌当然不认输,一个男人绝不能让另一个男人看穿脊梁骨,男人就得顶天立地,被自己情敌看扁了这辈子如何抬头做人。就在那时,平安保险像春燕一样飞进百姓家,中学有个老师兼职做了业务员,他到李斌的宿舍来游说,保单没签下,李斌却跟他一心一意跑保单去了。李斌一走,贾校长很快也高升了,到镇里当宣委,官更大了,大到管得着他后任的校长。李斌听说,他后来之所以停止在宣委的位置上,说白了还是他的酒量不争气,有一次大领导回乡下省亲,他赶去拜谒,最后喝高了躺在回家的野地里,人家发现他时就成这样子了。
贾校长的眼睛还没躲开,李斌就先向他举手“投降”了。
“校长您老人家可要保重龙体呀!有身体才有一切啊!”
他的声音腻得让人听了恶心。贾校长有点迟钝,但还是反应过来了。
“放心,好兄弟,到哪里我都忘不了你、你,就是先走了,我也会替你占个好位置,你这辈子就输在这里,不然你何苦连工作都丢了。”他说得歪歪唧唧,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看了实在恶心。
李斌还要纠缠几句,文丽已从背后推了一把。
无聊!她说。
身后传来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不清是愤怒是怨恨还是激动,随着一阵晚风飘得无影无踪。水面上,高楼投影都变了形,那摇摆的吊塔像从夜空投下巨爪,吞噬无边的空洞……
“碎心楼”传来几个醉汉发疯似的怒吼,他们把“醉心楼”经常读成“碎心楼”,路边的公厕连门都被发疯的人踹烂了,早已被几块木板给封死了。一个老者转过身去直接浇到花草上。他们把脸别向高处,文丽发现吊塔抓起一吊水泥,像圆规一样在夜空下划了一个圆,突然,那吊塔向一方倾斜下去,越垂越低,就要倒下来,倒下来,文丽莫名惊慌地狂奔起来,她边跑边喊:快跑、快跑,要倒了、要倒了……
李斌也跟着莫名其妙地飞跑,一直跑到文丽蹲在地上喊肚子疼。李斌说,跑什么啊跑,发疯似的。
刚才那好像要倒的样子,这会它又好了,吓死我了。文丽说。
大惊小怪,地球每天都地震,你干脆别住在地球上。
不,刚才真的吊塔朝那方向倾斜了,真要倒下来,太真实了,比看3D魔幻片还恐怖。
他们走到眼前的延寿桥,这样的石拱桥逐渐少了,桥两端都立了二个大水泥墩,限重车通行。LED夜景观灯一闪一闪之下,文丽说她发现桥洞里躲着一个人。李斌说她真是少见多怪,那不是乞丐就是疯子,要么是一个不回家的人。文丽说都不是,她看了是个小孩。他们折回看清了是个小女孩,叼着烟,也就初中生的样子。
文丽一脸同情一脸惊讶地看着李斌,说看她有点眼熟。李斌说现在的孩子都学坏了,管不着,就拉着文丽走开了。对岸的工地也如火如荼挑灯夜战,铲车张着血盆大口,哗啦一下,小石子山就凹下一个大坑,小山丘上小石子无序地滚落。铲车把满斗石子举上一个搅拌机的漏斗里,搅拌机再把它和水泥加上水一搅和,浇筑在钢筋上,就成一个牢不可破的人类碉堡,再一层层撂上去,就成了摩天大楼。文丽说现在建大楼比吃豆腐还容易。
两辆载沙车飞驰而来,迷天的烟尘滚滚而来。李斌拉着衣领捂着口鼻回头对文丽说,别说话,快走!李斌飞快地向前走,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这迷天的烟尘。一转身,文丽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
文丽真的不见了。
李斌想她可能躲在烟尘后面,等烟消云散之后就会赶上来,他干脆站在路边等。溪面的风吹来有点凉,匆忙的脚步摩肩接踵而过,他都忘记该礼貌地先向客户举手“投降”,回望刚才烟尘处,早已尘埃落定,哪有文丽的身影。一瞬间的事情,文丽真的不见了,比变戏法还快,就一阵烟尘掀起,比西游记里的白骨精变化还快,一个大活人没了!
李斌心里闪过一丝不祥,难道会有什么闪失?他赶紧返回刚才让他捂鼻子的地方,就在那棵凤凰树下,轰隆隆的搅拌机已经停止转动,几个工人准备收工歇息了,街上行人渐少,极目所及一里开外,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难道那两辆载沙车会吃人,吐出一阵烟尘之后,连根骨头都不见了。李斌有点不信任地朝地上看,起码地上应该有血迹吧,就是随烟尘飞起来,这时也应该躺在地上呻吟抽搐才对,这竟会一丝痕迹都没有,只有渐浓的夜色向他罩过来,李斌开始惊疑起来。
远处响起爆竹声,县城每一场社戏都会放爆竹,李斌在心里说,今晚的戏落幕了!
李斌想,她或许走到前头也未可知,说不定她就在前头等他呢,又折回来。走到和平桥头,他想,以这短暂的片刻之间,如果她先走出烟尘迷障,应该在这最醒目的地方等他才是,他刚才路过的甘蔗摊也收摊了,他开始小声呼喊文丽,逐渐加大嗓门呼喊,简直成了一个寻找孩子的发疯家长。他想,这清凉如水的夜空,连天上的北斗星都应该听得见,如果文丽在人间的话,她肯定也听得见,李斌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报警?他觉得不妥,一个大活人,刚才还手牵手一块儿散步,一眨眼工夫,人不见了,无影无踪,谁信呢?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贼喊捉贼,他立马就会成了嫌疑人接受审讯。
那真的不见了,不报警,最迟明天,他也必将成嫌疑人在110的审讯室里,情杀?仇杀?另有新欢?百口莫辩。
他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又原路返回寻找他的文丽。他觉得刚才是寻找妻子,现在是寻找清白了,只要路上有文丽的蛛丝马迹,他就说得清,如果还说不清真相那是警察的无能。不行,我要跟丈母娘先通个气,结婚这么多年来,只有丈母娘知道他有多疼她的女儿,她肯定相信女婿话。李斌想跟在遥远乡下的丈母娘通电话,转而又放弃了。这跟报警有区别吗?他跟丈母娘说得清吗?如果说得清,还不如报警,让警察及时帮忙找人才是正事。这时候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站得住的理由,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李斌对着牛头溪大喊,文丽,你他妈让外星人弄走了?就是要走,你也得吭一声呀,连个屁都不放一个算什么事嘛,我上辈子欠你啦,你混球一个,你害死人……
有几个路人远远地躲着他,看他在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贾校长用拐杖指着说,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众人走开了,溪边那棵凤凰树下留下一个疯子在大吼大叫着。
路边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昂首阔步地唱着歌:我是你爸爸,挣钱为你花,买了一个乒乓球,花了三毛八!
他觉得眼前一热,这不是红楼梦里的空空道人么?他上前问好,疯子依旧昂首阔步唱着歌,不理他。他上前高声唱和:师傅,世人只晓神仙好,只有金钱忘不了……
疯子停下脚步,一拍他的肩膀说:老李,你在这里。接着他也唱起歌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第二天,文丽在哭着对警察说:就一阵迷天烟尘,她往回跑了,后来她想起了电视上的寻人启事,那是她远方一个亲戚的孩子离家出走,她没命地跑回延寿桥找那个抽烟的小女孩,结果丈夫丢了,听说跟一个神经病的人走了。
哦,就一阵迷天烟尘,那烟消云散之后的事呢?你再想想。警察问道。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