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百年孤独
2011-12-29李建军
上海文学 2011年11期
一
如果要从千百部外国小说里,找出一部对“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叙事影响最大的作品,那么,像许多读者一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百年孤独》的影响,许多中国小说家的叙事,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样子。
20世纪80年代初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部构思了十五六年,写了将近两年,出版于1967年,并于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品,终于被翻译成了中文。在“文革”十年以及此前更为漫长的时间里,我们长期处于禁锢甚严的“封闭社会”(closed society),对世界文学的发展状况所知甚少,这使得《百年孤独》的出版,成为令人兴奋不已的文学事件。阅读资源极度匮乏的中国读者简直被惊呆了。人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小说!小说竟然还可以这样写?竟然可以写得如此绚烂而又朴素,如此神秘而又单纯,如此活泼而又庄严?
对荒芜的中国当代文学来讲,《百年孤独》仿佛久旱之后的一场及时雨,仿佛酷夏季节的千里快哉风。它带给中国读者的,是全新的文学经验。它的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它的五彩纷呈的修辞,它的腾挪自如的叙事,它的诡秘奇崛的魔幻,无不令中国读者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不仅如此,它所叙写的生活图景,我们也一点儿不觉得陌生。普遍的贫穷和愚昧,失去理性的疯狂,大规模的内战,残酷的权力斗争,视生命如草芥的虐杀,以及那种经历过可怕的混乱之后仍然停滞不前的“惰性”,这一切,在我们读来,是如此熟悉,恍惚间,甚至有一种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窥破的感觉。
然而,很多时候,我们对《百年孤独》的读解,似乎仍然是简单的、外在的,很有点买椟还珠、宝山空回的意思。时髦的小说观念告诉我们,“如何写”远比“写什么”重要,只要把“如何写”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小说家可以没有思想,可以不动感情,可以不刻画人物——叙事行为就是一切,而无动于衷的“零度叙事”乃是小说艺术的最高境界。于是,面对《百年孤独》的时候,我们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它的叙事技巧和艺术形式上。有的作家甚至只兴冲冲地读了几十页,便废书不观,便自信已经体悟到了马尔克斯小说写作的真谛,便失去了对马贡多世界细观深察的兴趣。
从此后,你可以在许多小说中,看见中国作家对《百年孤独》的叙述方式的陈陈相因的模仿。“许多年之后,当某某……他(才、将会)想起……”这样的句式,已经成了不少中国的小说家如法炮制的套版。至于自己笔下的人物是不是真的“会想起”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至于这样的叙事方式是不是符合中国小说的叙事经验,是不是契合中国读者的文化心理和阅读习惯,他们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想想看,如果《红楼梦》在开卷第一回的第一句话里,便说“许多年后,当林黛玉在潇湘馆寂寞伤怀之日,彻夜难眠之时,定然会思念起昔日在南方无忧无虑的生活”,那该有多么煞风景。
当然,“许多年之后”也不失为一个漂亮的“凤头”。据西班牙语文学翻译家和研究专家林一安先生在一篇谈“许多年后”叙事方式的文章中说:“这种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的倒叙手法,容纳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三个时间层面。这是西班牙语作家惯常运用的一种句法结构,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里则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具魅力,以至于我们中国作家发疯一样地跟起风来。”(《“现多年以后”析》,未刊稿)作为西班牙语叙事文学中并不鲜见的一种叙事模式,“许多年后”这种很有吸引力的“预叙”,我们在墨西哥小说家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中,已经见识过了。这样的叙事无疑有助于增强叙事的悬念感。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从技巧的角度看,《百年孤独》的魅力,不仅在于它将多种时空复合性浓缩在一起的叙事方式,而且还在于它对比喻、拟人、夸张、反复、寓言和象征等修辞技巧的出神入化的运用,在于它对魔幻意象的大胆创造,在于它的尖锐而机智的反讽姿态。
“果然不错,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钟,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百年孤独》,第31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这句话里,马尔克斯用了三个性质和色彩迥然不同的词语来形容红日,既有出人意外的陌生化效果,又有耐人咀嚼的丰富意味,“憨厚”一语,甚至含着一些让人觉得亲切的幽默感。
“他们被围赶着,打着旋转,变成巨大的漩涡,并逐渐向其中心缩小,因为它的边缘正在有条不紊地被一圈一圈地剪裁着,好像剥洋葱一样,被机关枪这把永不知足且颇有条理的剪刀剪裁着。”(《百年孤独》,第287页)这段文字写香蕉园大屠杀时的场面,其中“漩涡”、“剥洋葱”和“剪刀”的比喻,非常形象,而“永不知足且颇有条理”的拟人化的修辞,则表现出马尔克斯对暴政不可遏抑的愤慨和毫不留情的嘲怒。
霍塞·阿卡迪奥被人谋杀之后,“一股鲜血从门下流出,流过客厅,流下台阶,流出家门淌到街上,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一直向前流,流下台阶,漫上石栏,沿着土耳其人大街流去,先向左,再向右拐了个弯,接着朝着布恩地亚家拐了一个直角,从关闭的门下流进去,为了不弄脏地毯,就挨着墙角,穿过客厅,穿过会客室,又穿过一间屋,划了一个大弧线绕过了饭桌,急急地穿过海棠花长廊……最后流到厨房,那儿乌苏拉正预备打三十六只鸡蛋做面包。”(《百年孤独》,第122~123页)这是《百年孤独》中最经典的细节描写之一。人血不是水,岂能这样流?然而,马尔克斯就偏要它这样流。这样的描写,无疑是夸张的。它像希区柯克电影中充满幻想性的特写镜头,缓慢地延展开来,神秘而诡异;它是一个令人震撼的象征,象征着生命超越了生死的激情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力;它是对死者充满同情心的谛视和吊慰,显示着马尔克斯博大的人道情怀:因为看不得别人流血,所以,他才如此庄严而细致地描写流血。正因为这样,在《族长的没落》中,他再次以这种夸张而不失庄严的方式,描写流血的场面(《族长的没落》,第67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
然而,《百年孤独》的价值,并不只在这些方面。他的另外一部分同样宝贵,甚至更为宝贵的价值,很有可能被我们忽略掉了,例如,他的现实主义。如果说技巧是“椟”,那么意义就是“珠”——关于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我们似乎更多地看见了“魔幻”的技巧之“椟”,却遗忘了“现实主义”的精神之“珠”。读解一部作品,评价一个作家,最常见的短视和误区,就是把技巧当做一切,就是“买椟还珠”。
二
从文学精神的角度来看,体现于《百年孤独》之中的马尔克斯小说写作最基本的特点,既不是“技巧拜物教”的形式主义,也不是“纯文学”的唯美主义,而是充满激情和勇气的现实主义。虽然,在当下的文学语境里,将一个作家命名为现实主义作家,是一件让彼此都很尴尬的事情,因为,被命名者不会觉得你在赞美他,而是在贬低他,但是,马尔克斯知道人家这样评价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因为,成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正是他追求的理想目标。
马尔克斯做过记者。记者和医生是离作家最近的两种职业。医生之所以接近作家,是因为他们面对的都是病苦和拯救;记者之所以接近作家,是因为他们关注的都是现实和真相。契诃夫和鲁迅都懂得医学,海明威和马尔克斯都从事过新闻工作,而布尔加科夫则既做过医生,又做过记者。他们早先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经验,对他们了解现实和揭示人性,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帮助。马尔克斯说:“作为小说家,我最美好的东西是来自于我对新闻工作的爱好、我作为新闻工作者的修养和我作为新闻工作者的经验。这为我培养了对现实的感受力。没有这种感受力,任何小说家也不可能成功。当然,我最美好的东西即政治觉悟,也是来自新闻工作。而政治觉悟,众所周知,是对现实的感受能力的最高表现。”(《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谈》,第12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记者生涯显然极大地影响了马尔克斯的小说写作,不仅使他在观察社会问题的时候更加敏感,而且还培养了他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和文学精神。
马尔克斯关注文学写作的现实意义,试图在文学与现实之间,建立一种积极的关系。他说:“小说就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揣度。”(《番石榴飘香》,第46页,三联书店,1987年)在他看来,“一切伟大的文学都必须建立在具体的现实之上”(林一安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17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所以,他坚持根据现实进行创作,“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番石榴飘香》,第48页)。他所理解的现实是开阔的。他说:“我经过长时间的思考,终于懂得了,我的职责不仅仅是反映我国的政治和现实,而且要反映本大陆乃至全世界的现实,绝不忽略或轻视任何一个方面。”(《番石榴飘香》,第82页)他害怕人们把拉丁美洲的文学,看成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看成一种近乎话语魔术的玩意儿,因而,他反复强调拉美文学的“现实主义”品质和特点:“所谓拉丁美洲的魔幻文学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现实主义的文学。”(《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谈》,第118页)是文学为了现实而存在,而不是相反,所以,他语气坚定地强调:“不是发现文学,而是发现表现生活的文学,归根结底,这是文学的大问题。这种文学是真正有价值的、表现现实生活、表现某种现实的文学。”(《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谈》,第108页)
现实主义文学是一种镜像性的文学。反映现实是现实主义最重要的品质和最基本的功能。马尔克斯把反映现实生活当作文学的使命。能否真实地“反映”和“再现”生活,在他看来,就是判断文学优劣的重要尺度:“优秀的小说应该是现实的艺术再现。”(《番石榴飘香》,第143页)他在与门多萨对话的时候说:“事隔三十多年后,我才领悟到我们小说家常常忽略的事情,即真实永远是文学的最佳模式。”(《番石榴飘香》,第35页)虽然卡夫卡的《变形记》帮助他摆脱了“学究式的教条”,给了他写小说的灵感,但是,他也深刻地认识到,过度的想像,无限制的虚构,会给写作带来严重的威胁,“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像,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番石榴飘香》,第39页)当“反映论”和“再现论”早已被许多中国作家随随便便混为一谈的时候,重温马尔克斯的这些言论,不能不让人感慨系之。
现实主义常常被指责为功利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文学,然而,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从来就是积极意义上的功利主义文学。一个成熟的现实主义作家,必然是一个积极意义上的功利主义作家。其实,一切由人创造出来的事物,包括艺术和文学在内,都必然包含着目的性,都存在“有用”的价值,否则,它的存在就是无意义的。虽然文学的有用性和工具性有着特殊的性质,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否定和取消它的“有用性”,只不过,人们在理解文学所特有的价值和功能的时候,必须特别谨慎,不要把文学降低为粗俗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工具。
在马尔克斯看来,把文学写作说成完全无目的的自发行为,是不可思议和不可接受的。他坚信文学是有用的,可以对人们的内心生活,尤其是人们的道德生活产生有益的影响,甚至能在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方面,发挥巨大的作用。他说:“对我来说,一个作家能起到的真正的、重要的影响是他的作品能够深入人心,改变对世界和生活的某些观念。”(《番石榴飘香》,第68页)他在另外一个地方说:“在优秀的文学作品里我发现总有一种摧毁已被确立的、被强加的东西和促进建立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社会制度的趋势。总之,是改善人们的生活的趋势。”(林一安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154页,第29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他因此反对一切形式的自我主义的文学。他把文学当做一个与他人、与生活有着广泛联系的世界。一个作家在表达自己的意见的时候,谈论的便是“所有的真理”:“政治的,社会的,文学的,一切的一切。”他说自己一直在寻找一种“总体的文学”(《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180页)。他显然不满于那种狭隘的局部的文学。他曾经很尖锐地批评博尔赫斯,认为他是“最讨厌的作家”,而他的作品则是“回避的文学”:“我认为博尔赫斯笔下的非现实也是虚假的,它不是拉丁美洲的非现实。”(《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177页)
他的内心充满对拉丁美洲的落后与停滞的忧患和不满。他要写出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大陆与世隔绝的“孤独”,要帮助人们摆脱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他发现人们太容易患上遗忘症,所以,他要发挥小说强化记忆的功能,帮助人们克服这一可怕的痼疾:“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注定要被人们遗忘的戏剧的总和。至今,在我们中间,还有着健忘症。只要事过境迁,谁也不会清楚地记得香蕉工人横遭屠杀的惨案,谁也不会再想起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番石榴飘香》,第105页)
在马尔克斯看来,一个作家不仅要用自己的作品说话,而且,还要身体力行地介入生活,用自己的行动来说话。他通过自己的行动维护世界和平。他关心那些与全世界和全人类的利害攸关的事情。他对威胁人类生存的核问题尤其关注。他加入反对核竞赛的行列,反复向公众说明核灾难必然造成的危害和后果。1986年8月6日,他在题为《达摩克利斯剑的灾难》的演讲中,描述了核爆炸发生之后人类的可怕处境——除了蟑螂,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将被毁灭:“通俗一点说,就是世界上的每个人,包括儿童在内,都坐在一个大约四吨重的火药桶上,如果这些火药桶全都爆炸,可以把相当于目前地球上十二倍的生命杀死。”他批评世界各大国之间的军备竞赛“不仅与人类的智慧背道而驰,而且与大自然本身的智慧相悖”:“自从地球上出现可以看到的生命以来,大概又过了三点八亿年蝴蝶才学会了飞舞,又过了一点八亿年一支玫瑰才开出艳丽的花朵,又过了四个地质年代人们才区别于他的猿人祖先,才学会了唱得比鸟儿动听和为爱情而死。花费了那么多金钱、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经过亿万年创造的世界,只要按动一下电钮,瞬间便可一切化为乌有。在科学的黄金时代的今天,悟出这样的道理对人类的智慧来讲并没有什么引以为荣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301页)事实上,这种对人类未来充满现实感的忧患意识,也是《百年孤独》的一个深刻的主题。马贡多被飓风所毁灭的寓言,就包含着他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深切关怀。
是的,马尔克斯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个逍遥自在的旁观者,不是一个只为写作而写作的人。他的现实主义态度,甚至日常地表现于对世界范围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关注。他不仅观察,而且还要及时地发出自己批评的声音。他不遗余力地抨击前苏联击落韩国客机的行径,“不管是在和平时期还是在战时,也不管是什么原因和理由,朝一架载有二百六十九人的飞机开火,都可以说是不容分辩的大屠杀。任何意识形态都不能支持其这样做,任何政治考虑都不能为其辩解,任何神明也不会对其宽恕”。(《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135页)。
马尔克斯对人类生活的现实主义热情,对世界事务积极参与精神,使得他的影响超越了文学的领域,使得他的声音切切实实地成为一种改变现实的力量,使得他的思想极大地影响了那些具有变革意识的政治人物。作为俄罗斯20世纪最有远见和气度的伟大的政治家,戈尔巴乔夫对马尔克斯做过极高的评价。他说:“不久前,我同拉丁美洲杰出作家加夫列尔·加西尔·马尔克斯进行过交流。这是位智慧超群的人。他的思想境界是全球性的:只要读一读他的一本书,就足以相信这一点。因此,谈起苏联的改革,就能够深入思考当代的任何国际问题和社会问题。因为全世界需要改革,也就是需要发生质变,需要向前发展。这个人的看法是意味深长的。他的看法能鼓舞人,因为它反映了亿万人——地球上的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总之各种人的思想、忧虑和情绪。”(戈尔巴乔夫:《改革与新思维》,第178~179页,新华出版社,1987年)戈尔巴乔夫深刻地揭示出了马尔克斯作为一个伟大作家最重要的特点,那就是,他把向前推进人类生活的变革和进步当作作家最重要的使命,为此,他克服了狭隘的民族情绪、政党偏见和种族歧视,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胸怀博大的世界主义者,成为反映“各种人的思想、忧虑和情绪”的代言者。
文学是有用的。作家应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他的作品则应该成为能够对人类的生活提供帮助的有用之物。做一个积极意义上的功利主义作家,通过文学写作和创造“批判性言论文化”而积极地介入公共生活领域,这就是包括马尔克斯在内的所有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共同的特点。
三
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就其本质而言,都是政治的文学。像奥威尔、索尔仁尼琴、布尔加科夫、昆德拉等20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一样,马尔克斯也是一个政治的作家。他从来不以艺术和美学的名义否定文学的政治性,恰恰相反,他总是反复强调文学的意识形态作用。他认为一个作家不仅要接受文学即政治的观念,而且还要通过写作积极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之中。他说:“只要我们还活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上,不积极参与政治是一种罪过。”(《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谈》,第88页)他这里的“政治”完全可以被置换为积极意义上的“意识形态”。
如果说,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充满了政治目的和利益关系的意识形态建构,那么,小说就是批判性的意识形态叙事,天然地具有消解虚假的“意识形态建构”的功能。对马尔克斯来讲,通过《百年孤独》的叙事,真实地反映马贡多人的处境,真实地揭示马贡多社会的状况,进而修正、还原被官方文本歪曲地叙述的马贡多的历史,乃是一项重要的意识形态工作。就此而言,《百年孤独》首先是一部解构“意识形态建构”的文本,或者,按照马尔克斯自己的表述,是一部具有“破坏作用”的小说。通过绝妙的叙事,他天才而又有力地还原了关于马贡多的更接近事实真相、更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历史。
马尔克斯的这种批判性意识形态叙事,集中地体现于《百年孤独》第十五章关于香蕉工人大屠杀的叙事中。为了改善自己的工资待遇和福利待遇,谢纳加的工人向香蕉公司提出一系列要求,却遭到了果品公司的拒绝,而且,还对罢工工人进行了极其野蛮的大屠杀。关于这场大屠杀,当时以及后来的官方叙事,正像美国批评家萨尔迪瓦所说的那样,“必然是制度性和修辞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320页)。正是这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化的叙事,造成了对真相的遮蔽和遗忘。
在第十五章的叙事中,马尔克斯把他特有的辛辣的讽刺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利用这种充满戏谑色彩的讽刺,马尔克斯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压迫者的鄙夷和愤怒。在官方的文件中罢工工人是“歹徒”,但是,在马尔克斯的叙事中,真正的“歹徒”正是省军政长官和那些橡胶园的企业家。马尔克斯细致而生动地记录了从军队开进马贡多,到屠杀,到毁尸灭迹,到平息事态的全过程。
他对大屠杀过程的细节描写,就像用金刚钻在大理石上刻画出来的一样,非常清晰,非常生动,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和准确性。他给大屠杀安排了一个最可靠的见证者——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他近距离地观察了屠杀的全过程,甚至目睹了尸体被运走和毁灭的全过程:“这次大屠杀大概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因为尸体已经像秋天的石膏一样冰凉,也像石膏这种石化的泡沫一样坚硬;另外,把尸体装进车厢的人还曾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们像香蕉串一样排得整整齐齐。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想摆脱这场恶梦,他顺着火车前行的方向,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当火车经过沉睡的村镇时,在透过车厢木栅栏窗户射进的闪光中,他看到身边是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和儿童的尸体,他们都将像剔出来的烂香蕉似的被抛进大海里去。”(《百年孤独》,第288页)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感受和印象,细致而深刻,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都是切切实实地发生了的。
然而,官方的意识形态宣传如此成功,以至于人们几乎毫不怀疑地接受他们的所有叙事:“政府通过所能运用的一切宣传机器,千遍万遍地在全国反复重申,于是,一种官方说法终于站住了脚,这就是:没有人死亡,工人们已经满意地回到了家里,香蕉公司在下雨期间暂停各项活动。……白天,军人们把裤腿卷到半腿高,在马路上的激流中涉来涉去,和孩子们一起玩着翻船沉舟的游戏;晚上宵禁以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一家家的门,把嫌疑分子从床上拖起来,然后把他们送上永远没有归途的旅程。这还是第四号通缉令所规定的追捕和消灭那些歹徒、杀人犯、纵火犯和骚乱分子的行动,但是军人们对这些受害者的家属却矢口否认。这些家属挤满了长官的办公室,要打听消息。‘这肯定是做梦,’军官们反复重申,‘马贡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这儿是幸福之邦。’就这样,工会领导人一个一个地杀害了。”(《百年孤独》,第291页)
那么,大众为什么不仅会相信官方虚构的意识形态话语,而且,无论有过什么样的黑暗统治,无论发生过多么血腥的屠杀和可怕的灾难,无论有多少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还是会相信独裁者的动机是善良的?还是会毫不觉悟地疯狂地崇拜独裁者?独裁者在分化少数精英分子和大众的时候,到底采取了什么样的策略?马尔克斯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在许多情况下,人民并没有受到统治者的直接镇压,因为他只是镇压少数积极分子、反对派政治领导人和学生,而不针对群众。群众的政治水平、文化水平不高——这是独裁统治者本身的产物——使得他们甚至常常把独裁者变成神话。”(《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谈》,第89页)在这样的发现里,甚至还隐含着马尔克斯这样一个思想:只有不断地对“群众”进行启蒙,才能最终提高他们的判断力,才能使他们不至于盲目地轻信官方的“欺骗”。
马尔克斯通过戏仿的方式,揭示了官方遮蔽真相、制造谎言的话语策略和意识形态手段,从而从内部瓦解了官方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正像美国学者萨尔迪瓦所说的那样:“马尔克斯拆穿了关于‘大屠杀’的官方说法。《百年孤独》这种拆穿的目的,就是要揭示历史记述的局限。加西亚·马尔克斯让我们看到历史、政府和新闻媒介的记述是如何创造出来的,以此推翻政府及历史教科书关于香蕉(工人)大屠杀的说法。……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看来,一切文件都是写出来欺骗读者的。史书上所写的哥伦比亚的过去,比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小说中所写的哥伦比亚历史,更加是一个意识形态的虚构。……他的描述向我们揭示了一切文件的欺骗意图,以及应该如何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325页)的确,在这里,小说显示出了巨大的纠正功能。它通过人物精微的感受的描写,例如“冰凉”和“坚硬”,和对细节的极其形象的描写,例如“像香蕉串一样排得整整齐齐”和“像剔出来的烂香蕉似的被抛进大海里去”,来拆穿官方的“意识形态虚构”的谎言性质。
四
马尔克斯的现实主义文学,有一个极为鲜明而重要的特点,那就是特别关注权力问题,非常自觉地把“权力”当作小说的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在他的意识里,作为社会生活中具有决定意义的力量,权力深刻地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和利益关系。可以说,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文明程度,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于该社会的权力产生的合法程度以及运行的合理程度。
是否有勇气面对权力,意味着一个作家能在多大程度上诚实地写作,决定着他的写作有多大的力量和深度。马尔克斯认为,作家必须对权力保持高度的关注:“毫无疑问,权力是人类雄心的最高表现。我真不明白,居然还有作家对于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他们生活的某种现实因素无动于衷。”(《番石榴飘香》,第180页)马尔克斯极度敏感地关注权力的异化。他在现实生活中发现了权力腐败的严重状况。他对人类膜拜权力的庸俗行为深恶痛绝,所以,他尖锐地批评“苏联人保存伟人尸体的习俗”,并且赞扬古巴人能够摆脱这一“陋习”——当卡斯特罗向参加群众大会的人征询是否要把切·格瓦拉的手经过剖制后保存起来,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不要”(《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第135页)。他要揭示出权力的虚妄与荒诞,要揭示出暴力的残忍与疯狂,直至最终彻底摧毁拉丁美洲的极权和暴政,帮助这个大陆的人们把自己从孤独和绝望中,从可怕的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
马尔克斯接受古希腊、古罗马经典作家批判极权的经验,并从中获得启迪。他对极权的本质有着深刻的认识:“极权是人类创造的最高级、最复杂的成果,因此,它同时兼有人的一切显赫权势以及人的一切苦难不幸”。(《番石榴飘香》,第127页)他说自己对独裁者特别“着迷”,甚至认为“刻画独裁者”,是拉丁美洲文学有史以来“一个永恒的主题”(《番石榴飘香》,第127页)。马尔克斯对极权和暴政的批判,有着非常深刻而独特的地方。他不是简单地诅咒权力,而是通过小说写作,建构起了自己的“权力心理学”。在他看来,人都有追求权力的野心和冲动,而且很多时候,人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大都是疯狂的、粗俗的、不诚实的。权力虽然能够给人带来虚荣心的满足,但这样的快乐是短暂而虚幻的,因为,权力不仅必然导致腐败,而且,还将必然造成极度的孤独感和焦虑感。
写于1962年的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许是马尔克斯最早涉及权力批判主题的小说。格兰德大妈活了九十二岁,作为一个族长,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才放弃主宰马孔多这个独立王国的权力。她拥有一切。所有人的命运都与她有关。因为拥有巨大的权力,她产生了一种虚妄的自大:“格兰德大妈一生都要别人尊敬她、听她的话,现在濒临死亡,嗓音小得虽然像隔着紧闭的门透过来的低音风琴,但是却能够震动到庄园最远最偏僻的角落,因为无论谁,都不能说与她的死毫无关系。”(《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第306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马尔克斯用夸张的反讽,叙述了她的富有和傲慢:“每当下午她在阳台上乘凉的时候,她全身的重量和权势像是要把那旧藤椅压个粉碎似的,就凭这股气势也可以看得出她的钱财和权势真是多得无法估量,真像一位世界上最富最有权势的女王。”(《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第306~307页)她以铁的手腕控制着人们的生活,马孔多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的快乐,就是所有人的快乐;她的烦恼,就是所有人的烦恼。然而,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无论他有多大权力,有多少财富,都不能不死。格兰德大妈终于死了。她的死亡,既是结束,也是开始。人们在隆重的葬礼中埋葬了她,也埋葬了一个可诅咒的时代,埋葬了这个集权主义统治者带给自己的屈辱:“现在,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格兰德大妈这块广漠的庄园里占领地盘,搭上自己的帐篷。因为那位唯一有权压制他们的人已经在铅板之下开始腐烂。现在只等着有人用板凳顶住大门,给大家再讲一讲这个故事,让子孙后代引以为戒。但愿世界上所有怀疑成性的人都要了解格兰德大妈的故事。明天,也就是礼拜三,清道夫们就要来到这里把葬礼剩下的垃圾一股脑儿地清扫干净,让它们永生永世不再卷土重来。”(《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第322页)
《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是《百年孤独》的胚胎和先声,而《族长的没落》(1975年)则是《百年孤独》“反独裁”叙事的继续。除了那个先声夺人的“许多年之后”,除了强烈的寓言色彩、丰富的隐喻意象和奇异的魔幻叙事,《百年孤独》的其他多种修辞技巧,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几乎都可以看得到。尤其是对集权和暴政的揶揄态度和批判精神,以及近乎诅咒的“让它们永生永世不再卷土重来”,都被原封不动地挪移到《百年孤独》的叙事世界里。
如果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对极权的批判,还停留在直接而简单的层面,仅仅局限于讽刺极权拥有者的贪婪、昏庸、傲慢和自大,那么,《百年孤独》的批判,就进入了哲学的高度和心理学的深度。
在《百年孤独》里,有一个叫蒙卡达的将军。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人物。他“聪明机智,和蔼可亲”,是一个反军国主义者,是一个对暴力深恶痛绝的人。他是战后马孔多市的第一任市长。他试图联合各种力量,建立一个“合乎人性的政权”:“他创造了互相信任的气氛,使大家想起战争就像是回忆过去的一场荒唐的梦。”(《百年孤独》,第137页)正像乌苏拉所说的那样,蒙卡达将军是马贡多“有史以来最好的统治者”。他对暴力和权力的本质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在权力被异化的环境里,在集权主义大行其道的地方,一个正直的政治家的“自然归宿”,就是受迫害,被清除,而更多人的命运,则是被异化为冷酷的“革命者”。他对即将枪毙自己的奥雷良诺上校说:“你如此憎恶军人,跟他们打了这么多的仗,到头来还是成了同他们一样的人。人生中没有比这更卑贱的理想了。”奥雷良诺获得了权力,却失去了人性中最可宝贵的东西:谦逊、仁慈、宽容。他成了自己所拥有的权力的奴隶。他孤独而多疑。他的虚荣和贪婪像无底的深渊。他像格兰德大妈一样,希望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亲都害怕自己,服从自己:“起初,他被凯旋的荣耀、被难以置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觊觎深渊中的显赫权势。……他那老虎皮带爪子的衣服令大人们尊敬,教小孩们害怕。正是此时他决定不管什么人——包括乌苏拉在内——都不许靠近到离他三米以内范围。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副官都用粉笔在他周围的地上画上一个圆圈,他站在中央——那个圈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用简略而不容违抗的命令决定着外界的命运。”(《百年孤独》,第154~155页)奥雷良诺终于升任总司令。然而,从他获得巨大权力的那一天的夜晚开始,刺骨的寒冷折磨着他,使他好几个月不得安睡,“醉心于权力的心情在阵阵冷颤中开始变得索然无味”。“寒气”无疑是一种象征的表达,它象征着权力所造成的异化,所导致的极度消极的内心感受,也就是说,身体的寒冷,来自于心灵的寒冷。“他到处看到青年们用他的眼睛看他,用他的声音同他说话,用他向他们打招呼时那种同样不信任的神态向他致敬,并且说他们是他的儿子。他只觉得自己被分散在各处、被重复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百年孤独》,第156页)无论从哲学的角度看,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马尔克斯对奥雷良诺获得权力之后的心理和境遇的叙事,都是极为深刻的。他揭示了这样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真相,即专制性的权力必然造成有权者与无权者之间的隔阂,必然会使他们的交往充满虚假而可笑的性质,必然使他们互相通过做戏来糊弄对方,从而满足自己的消极的心理需要——有权者获得的是消极的荣耀感和权威感,而无权者则在象征的意义上获得同样的感受。
《百年孤独》既是一部关于孤独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在马尔克斯看来,布恩地亚家族的人们之所以孤独,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不懂得爱情……布恩地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番石榴飘香》,第108~109页)。为了显示爱的价值,马尔克斯塑造了乌苏拉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形象——她有一颗爱的心;她对马贡多发生的一切混乱和灾难,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良心、理性和秩序的化身。她的儿子造反,相信武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结果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灾难。面对严重的暴力冲突之后的混乱局面,她站出来“发号施令”,“她恢复了星期日弥撒,停止使用红袖章,还废除了那些蛮横无理的布告”(第五章,第96页)。
像歌德一样,马尔克斯是一个女性崇拜者;像奥威尔一样,马尔克斯对极权和暴政深恶痛绝;像托尔斯泰一样,马尔克斯相信爱的力量,相信只有通过爱,人类才能获得拯救。因此,在他看来,人类只有放弃“男权中心主义”的傲慢自大和攻击本能,只有放弃对权力和暴力的迷恋,只有学会爱,马贡多的人们才会摆脱“孤独”的境遇,整个人类世界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不再彼此隔绝的“孤独”的世界。这些,就是《百年孤独》的最具核心意义的主题;这些,就是马尔克斯的包括《百年孤独》在内的主要现实主义作品的基本思想和基本精神。
2011年7月16日,北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