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档案
2011-12-29薛尔康
上海文学 2011年11期
我赖在母亲肚皮里就是不肯出来,一生的性格就在那会儿铸成。预产期超过一个多月了,我弄不明白自己跟谁较劲,为什么要较劲?老子曾自比“婴儿之未孩”,在他心目中婴儿是充满灵性的道的意象,那么,我肯定是隔着娘肚皮觉察到外部世界的可畏了吧?
三天过去了,母亲在产床上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发自身体内部的力量却依然强盛。临产的母亲都是神的化身。这时候,父亲推开护士,闯进产房,他紧紧地攥住妻子的手,一起呐喊,一起发力。这一下,我输了,被挤压到坚决拒绝的空间。
懂事后,母亲对我说,你是我和你爹爹一同生下来的。听到这句话,我非但对自己的恶作剧不感到痛心,反而开心地傻笑起来。
出于同样古怪的原因,我成为母亲最疼爱的孩子。
没几天,拒不出世的理由得到神奇的验证:我患上百日咳。惊厥,窒息,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幼嫩的肺叶被捣成豆腐渣子。留洋的儿科医生对我妈摇头,没有医院愿意接纳我。死亡,本是人生面对的最后一个题目,对我来说却变成头一桩事情。后来,当我长成壮硕的男童时,母亲时常搂着我说:“当初,我已经把你丢到门角落里,准备叫佣人把你扔掉啦!”我急得直跳,大哭,没完没了。母亲想看我着急的样子就这样逗我,从中享受浓得化不开的母爱。
在无可挽回的时刻,是母亲的一位高中同学闻讯赶到我家,说这病能治,她有家传秘方,只是需要找到猴枣和马宝这两味中药。
两种药物不比鲁迅笔下的药引子好找,江南城市,走出城门可见水牛,上哪儿找马?马宝为马的胃肠道或膀胱中的结石,具镇惊化痰、清热解毒之功效,专用于痰热内盛、神志昏迷、惊痫癫狂等症。猴枣更稀罕,枣儿那般大小的颗粒藏在猴子的颊囊内,自古以来称为治热痰之圣药,对初生婴儿尤具特效。小时候,我老打听猴枣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是猴子生命的精华,找不到食物吃的时候,它舔一舔这颗枣儿就能活下去。有时也会从喉咙里掏出来玩,百步内稍有惊动,立即放回颊囊。凡遇性命危险,猴子第一反应是吞下喉枣,决不将它的宝贝留给猎杀者,唯有乘其不备或用诱骗之法才能获得。
生命原来可以是一种非常具体的物质,那时侯,我的命就是猴枣马宝。母亲着人篦头似的城里城外篦了一遍,终于觅到这两样稀罕之物,把一条小命从门角落里捡了回来。
从小时起,我便对猴子抱有特殊感情,那时的街头每天有耍猴的场子,为我提供与猴子亲密接触的机会。每当猴子拿小锣兜圈讨赏,我大方地掏空口袋里的零花钱,后来醒悟这对猴子名至而实不归,便打听它喜欢吃什么。小口袋里灌满花生去探望恩主,我也不可避免地吃上了花生,至今花生仍然是我喜爱的食品。猴子往往光顾着剥花生将戏演砸,耍猴人大出洋相,将满腔愤怒发泄到猴身上。我怎能容忍猴子吱吱直叫的惨象,绕到虐猴狂身后,朝他拱起的屁股猛踢一脚,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我开始为猴子抱屈,问母亲猴子为什么不变成人,母亲的回答是这样的:猴变成了人还有猴宝吗?
我一直不能理解,中国人的黑眼珠怎么就发现了黄眼珠、蓝眼珠看不见的人体百脉,并将造化给人预备好的药物一一从大自然中寻找出来,五千年的民族赖此治病消灾,延续血脉。不久前,几个“打假斗士”做出惊世之举,将“伪科学”的黑牌套在中医学的脖子上,叫喊批倒斗臭,让我大为震惊。中医学忽然就祸国殃民了?神农、孙思邈、李时珍难逃刨坟灭骨之灾?看来,中国社会遍地有假,打假能打到将头打晕的地步,如果神经错乱起来连真也打,社会恐怕真的不堪收拾了。
人之初的阴影,仿佛朝暾拉出的极长的影子,投射到以后的光阴中。每逢秋冬之际,死神耐心地提醒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总得大咳一场,直至它认为胡闹够了才收场,已是十年以后。
死亡悻悻而去,在与它的较量中,我怎么说也是个赢家。这让我产生错觉,以为生命是天生强大的,这注定我从小是一个无所畏惧以顽皮出名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常为班里几个受欺负的靓女行侠义之事,有时需要与比我高出一头的对手打架,从未输过。我读高中的学校与相邻的一女中是当地两所最好的学校,碰巧与那几位靓女相对而过,她们总是对我含颔而笑,勾起当年英雄救美的故事了吧,或许还有些惊诧:这个家伙怎么变得文雅起来了?
疾病尤其是大病,通常能够改变人的心理构成,乃至影响人的一生。一次侥幸叫我不知世上什么叫侥幸,养成从好的一面观察事物内里的习性,以为事物发展的两种可能性中总是好的结果在等待我。这是执著也是愚蠢,是成就的来由也是磨难的渊薮。一个活得不够清醒的人,就像蹩脚的只会背台词的演员,进不了世俗需要的角色。人生如戏,精彩纷呈,人的理解力始终跟不上玄妙的情节、深邃的机巧,谁完全领会了,这辈子差不多也就打发过去了。
刚生下,我就把一生的病生完,至今两年体检一次,尚未发现任何异常。唯一有过一次打吊针的体验,将在后文述及。但死亡的痕迹扎在潜意识最黑暗的深处攫住一生,我害怕得病,小时候凡有一点儿不舒服就会紧张,闹着上医院,似乎大难临头,证明着这是一个谁进来后都不肯再离开的世界。这种过敏甚至遗传给儿子,他与所有恐惧医院的孩子不同,一有头痛脑热,便牵住我的手说,爸爸,我们去医院吧!他利索地爬到高脚凳上让护士打针,满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针筒里的透明液体充满迷信,打完针还从不忘记高高兴兴地说一声“谢谢阿姨”。他让那些大哭小喊的孩子们目瞪口呆,注射室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在整个少年时代,我将病不单纯看作病,而视为进入死亡的过程。死亡的过程比死亡可怕,假如人可以接受死亡,也不能承受过程的恐惧。然而,死亡可以没有过程,在你不以为然的时候,一抬脚没准儿踩上生死线。
学会开车后,我自得于驾驶技术日益长进,跑过两趟广州之后,决定再让五指山做一次验证。车穿行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贴着山梁盘旋过几百道弯,开得挺溜的,要不然我的司机怎么能睡着?他对我这个徒弟的要求,比我对所有员工的要求严格十倍,逮住任何一个细节对我严加训斥,作威作福,特别享受只有坐在副驾驶位上才能有的快乐。为了让我忍声吞气,他说他当年学车没少挨师傅的打,言下之意已经便宜你了。我的车技在他日益减少的恶骂声中走向成熟,此次进五指山,他一声没吭,满脸的成就感。
快要出山了,道路宽阔起来,已望见要去的那个城市的电视塔,再绕一道弯,这次布满险象的旅行便臻于圆满。车速开始放缓,如我内心的得意,恰在此时,感到后轮打滑,紧跟着车尾失控,向外甩去。我清楚路面之外是什么,情急之中一脚踩死刹车。司机猛醒过来,大叫加油!加油!我犹豫着不敢放开刹车,以致在二三秒钟内丧失了加油的时机。其实,这当口一加油就没事了,踩刹车等同放弃,将车子完全交给这股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力量。
下一瞬间将会发生的事情,我不敢想,指望内心仅剩的一点侥幸,听天由命吧!
后轮脱离路面,下陷到松软的土壤中,紧接着,车头翘起,继续下滑,而我的脚依然本能地做着死踩刹车的无效动作。
“完了!”我心中喊着,等待即将降临的灾难。
没想到,车身一阵痉挛,卡住不动了。
我跳出已成三十度角倾斜的驾驶座,是悬崖边一棵树顶住车尾,我前后一望,两百米内就只有这棵树!俯视脚下,怪石嶙峋,荆榛杂生,陡峭直下的深谷足够汽车打十几个滚,直至将它锻打成一团两吨重的废铁,而我将变成什么,实在不敢深想。
影视中常见吊胃口的镜头,而这棵树,再煽情的编剧不一定虚构得出来。它直径约三十公分,神圣得使我不敢用手去触碰它。它简直不是树,是一种暗示,一种因缘,来自不可知的空间。
我对着树苦笑,听见树说,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几十年。
我的司机不知哪里去了,原来他猫在远处,似乎离这个该死的地点愈远愈好。他说他已经死过一遍,现在想着远在家乡的妻儿。他软得站不起来,拉也拉不动,我大喊后面有车过来,他才像弹簧似的蹦起来,站那儿了。
我为什么不像他那样软弱,我们之间究竟谁不正常?
死神惯于心血来潮,卖弄玄虚,让人生变成一卷黑色天书,无人能够破读上面的文字。智者老子没读懂,仰天长叹:“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庄周发狠解决师傅撂下的未解之题,死了老婆,击缶而歌,滑入犬儒哲学的做作,他的演出无人喝彩也无人效仿。孔子说“生死有命”,与老子同样的无奈;弟子季路不知趣,偏要追问生死,撞了先生的软肋,孔子皱了皱眉头大不爽。与孔老同时代的西方哲学开山祖师苏格拉底“相信死亡是件好事”,他论死亡论得头头是道,结论却令人沮丧,他写道:“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路更好,只有神知道。”
人类之痛由此管窥。
哲学家指望不上,于是指望宗教。
在中国,无论何种宗教,自甘从灵魂的高度堕落到世俗肉身,修今世、修来世,以因果报应为核心。值得庆幸的是,中国人终于找到一位直接掌管生死的阎罗王。这位在吠陀经中称为耶摩的印度人负责审判人生前的行为,并据此决定人下一辈子的生路,权力大得无出其外。信徒们皈依三宝或者虔奉上帝父子,骨子里无不为了讨得这位印度人的欢心。与其说他是阴间的统治者,不如说是是司理道德的大活人;与其说是死后的审判,不如说是人活着时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他身边一群供他役使的凶神恶煞,分明是民间为了让恶人活得规矩点而虚构出来。他明镜高悬,化现良知,让人懂得积德行善的含义。自古以来,如若没有他老人家坐镇阴间,儒学的仁义道德也许只是些唾沫星子,中国的人文史也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
耶摩先生的幽默在于他既是人类第一祖先又是第一死者,这等于告诉我们生死界限很含混。既然人可能在一个难以解释的偶然里丧生,那么,活着也不是必然的事情。人凭什么说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悬崖边那棵树告诉我:命运是一种偶然与必然的博弈。它比圣哲们高出一头的是,还告诉我:人除了宿命之外,还有运气。运气不可解释、不可描绘、也不可寻找,但悬崖边的树看得见、摸得着,它确确实实就是我的运气。不知道运气为何方神圣,但它主导人的命运,它的存在是未知世界中最不可知的事物,使人生成为莫名其妙的人生。或许,相信你的运气,按照你自己的意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一种进取的人生了。
我又一次躲过死神的恫吓,即使阎王爷有可能在生死簿上乱勾乱画也没轮上我,对此感铭于心。
三年后,我真的坠入了深渊,这一次没有树挡住我。
绝食进入第八天。
被囚三年不给结论,原因是雕刻出来的罪犯连雕刻者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上百封申诉信被扔进垃圾桶,被扔进垃圾桶的当然还有法律,我余下可用的只有最原始的武器:命。
此前,我已绝食过两次,在分别进入第二天、第三天的时候,在驻所检察官的承诺和所长的名誉担保下结束。我生来愿意相信人,好像世上不该有谎言,甚至不惜糊弄自己,将谎言解释得可以接受。剖析上两次草草收场的根本原因,是藏匿于生命内核中对于死亡的恐惧,它在我毅然向它走去时候,精灵般杀出来拦住我的去路,大声喊:你回去!不勒死这个折腾我几十年的精灵,我的存在便没有了意义,一个决绝的行动于是开始。
身旁嗤嗤吸面的声音如同锋快的刀片,在我的胃壁上割出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漓的胃悬在半空,艰难地蠕动。进到第三个昼夜,我从昏睡中醒来,饥饿感莫名奇妙地消失,人忽然变得异样的清醒,空间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处在不可思议的变化中,一切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我下意识伸手去抓别人的食物,当手指触及目标物时才惊愕地缩手,我悲哀清醒过来的原来只是人的本能。每天放进来的那盆雪菜肉丝面(有时是木耳肉丝面),据说是女所长吩咐厨房特地制作,我却能轻易地使它成为供品。这盆面太奢侈了,同室囚友整天围着它转圈,每分钟咽一次口水,探讨肉丝不灭定律的冲动变得势不可挡。这在一帮无所不能的聪明人面前,不比空手打开密码箱更难,于是,每当傍晚盆子端出去的时候,所方从未发现肉丝数量少了百分之五十。
囚友的享受远不止于此。每天被所方轮流叫出去问话是一大快事,他们呼吸着新鲜得发甜的空气,一边猛吸管教赏赐的烟,一边汇报关于我的每一个细节,碰巧瞧见医务室漂亮的女护士或者女警官,回来激动地品味几小时,弄得好晚上还能梦遗一回。从第四天开始,他们接受彻夜轮值的任务,拥有危急情况下立即打门的权利。凡是被囚者都对这道铁门咬牙切齿,现在终于有了痛揍它的机会。当然,他们仍将严密监视绝食者有没有偷吃,以便帮助相关各方解开心头悬疑:一个文人一个老总真的能这么扛下去吗?
谁也不知道,此时,我比任何人轻松,而且是从未体验过的。后来才知道这是p6Ws1cTYthRUBfoHJhLEWQ==绝食过程中的精神畅快期。我飘飘欲仙,灵魂纯粹如风,没有记忆,没有听觉,也没有想像力,整日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就是飘不出铁条和铁网封住的窗户。当我绝望地摔回到地板上之后,身体开始发沉,感觉到地球加大的引力。
生命在悄没声息地蒸发,空气中布满气化的肉体。没有挣扎,像一具木乃伊,一个意念依然活着:死亡有意义。
医务室医生每天进仓例行检查,医生男性,年约四十,戴黄边眼镜,他号脉时的神色日益严重,每天问我喝水没有,问过以后不甚放心,再问同仓的人,然后离去。早在绝食进入第二天时,他就对我说,不吃饭也罢了,你不能绝水,千万不能!他用眼神传达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接着说,你懂不懂胃黏膜?你出去后还想不想做事?没有零点五到零点七毫米厚的胃黏膜,胃啥都不是,就是个臭皮囊!如果不喝水,你的胃黏膜将在几天内彻底坏死,一生跟着完蛋,保住你的胃,你会感谢我。
我现在有一个健全坚强的胃,全赖这位好心的医生。这辈子清点无关利益而帮助过我的人,包括医生在内,伸出十个指头正好点完。他们都是我的运气。“没有胃黏膜胃啥都不是”,后来成为我处世视事的格言。
以生命交换公正的较量在继续。
人已经进入连幻觉都不让你拥有的黑暗的边缘,之所以有边缘的感觉,是因为不招自来的痉挛不时将我从昏迷中震醒。我进入死亡的过程了吧,死亡是走向宁静,既不快乐也不悲痛,没有依恋也没有失望,至爱亲朋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而有向尘世把一切放下的轻松,有隐匿而去让人再也找不着你的淘气,还有终于掌握自己命运的幽默。我不想对这个世界再说什么,死者的遗愿大抵是生者的意愿,或者干脆是他们的胡诌。
我要带走所有的秘密。
出狱后,我读到一份资料,知道正常人不吃饭不喝水三天生命垂危,不吃饭但喝水以七天为极限。由此,我明白了选择在第八天上午抬我出去的原因,最原始的武器反过来被人利用,企图摧毁我的意志。他们不可能懂得:当一个人只剩下绝望,生命其实已经结束,还怕丢掉什么吗?
担架在楼梯上转弯。民间说,身体发重是人之将死的标志,此时正被验证。四个差哥似乎花了抬一具石棺的力气,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听不清他们骂什么,我的耳膜只能感受声波的振幅,对发音体产生的振动频率已经毫无分辨能力,而且,我很快又昏迷了过去。
苏醒后发现,我被放置在一个旷荡房间中的一块巨大的木板上,也许是长年在六平方米空间的蜗居,才使这个房间和这块木板大得无边无际。听诊器在胸上不停地移动,对身体充满疑问,最后做出艰难的决定。于是,所里几位领导纷至沓来,走马灯似的围着木板逡巡。
一股灼热将我刺得痉挛起来,我身体的反应只剩下痉挛。那位传说中的漂亮的女护士正用滚烫的毛巾刺激脉搏,脉搏隐而不见,急得她满头大汗。
我真的快死了吗?
没过一会儿,剧烈的绞痛让我又一次陷入痉挛,我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喊起来。
粗壮的脚镣在拧紧螺丝的时候把我脚腕上的肉夹住了。
尸体还需要防范逃走?那流着的血是白色的吗?在自己的一声叫喊中,我相信进化为人的动物仍然可能是动物。
蒙蒙胧胧,我看到手臂上紧紧扎住几道橡皮管,一条蓝色的线极不情愿地从肌肤下隐现出来。这条划分生死的脆弱的蓝线,是我感觉到的那个边缘吗?视线顺着输液管往上移,全身散发掉的生气,此时凝聚为无色透明的液体,重新注入身体。身体很贪婪,很无耻,迫使玻璃管内的水滴快速下坠,越滴越快,在我耳膜上击出咚咚的巨响。视力开始恢复,凝视插进针头的手臂,细瘦干瘪,它怎么可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个强盛的生命怎么会变成一根枯枝?
肉体消殒了,但与肉体相对的精神依然坚守被炸翻的阵地。
矮小瘦黑的老管教赶来了,正在斥喝毛手毛脚的差哥,他肯定看到我脚腕上流着的血了。他弯下腰对我说,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凡是出仓,按规定是要戴戒具的。现在给你输氨基酸,很贵的,是我争取来的。
他叹口气,又说,我在这儿守了一辈子,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犯人。
我特别吗?我只是想本能地捍卫不可随意被侵犯的东西。这一辈子,我想要索取的不多,但尊重是必需的,我也因此善待每一个人。每逢提堂叫号,同室囚犯像动物一样蹿出去,猫呆在离叫号管教一米处等待锁门。我每次觉得必须像人一样走出去,而且站在一米远之外。有一次,有位临时替班的管教不能容忍,朝我膝盖部位蹬一腿,他太过用力,我一闪身使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栽了一跤。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盯住我看,目光瞬间内从凶狠变为愠怒,再变为尴尬,最后平和。我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报复,猜想他在最后一刻寻找到我站着的理由。我站着,为了保持我的尊严,而绝食,使我成为人类尊严的捍卫者。
既然从母亲子宫中爬了出来,我便被赋予这种权利。
绝食中的每一天,老管教也这样弯腰站在我面前,苦口婆心劝我吃饭。他列举若干条必须吃饭的理由,每一条都是为我好。平日,老管教对我颇多照顾,没把我当囚犯,而我这一次却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那时,我真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最后,还是硬硬心,沉默。
一滴眼泪滑过冰冷的脸颊,这滴泪烫得冒烟,我凝集全身力气,终于忍不住对老管教说,对不起!
出狱后,我在笔记上写道:加缪说,诞生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
加缪先生,人并不能按照本能的逻辑活下去。荒谬的世界之所以荒谬,是因为人被荒谬。人的降生不容易,活着不容易,被荒谬却很容易。荒谬世界不是天生就荒谬的,活着的人的职责是寻找荒谬世界之所以荒谬的原因。
弗洛伊德在揭示人类一切行为的成因时只说到性,但是,在一个完整的高度文明的社会结构中,体验人的价值是比性更重要的行为驱动力。
“尊严”两字与地球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