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蝴蝶
2011-12-29西飏
上海文学 2011年11期
刚走到石桥上,周津和紫辛就被一阵喧哗声吸引。凭栏望下去,河面上热闹非凡,一条条满载游客的木船来来往往。驾船的是当地人,他们立于船的头或尾,手撑细长竹竿。游客们兴致都挺高,看见迎面的石桥,便朝上面的人挥手致意,欢呼着。动静最大的是一条全是年轻人的船,男男女女声音整齐嘹亮,如同训练有素的啦啦队。无缘无故的热情顿时把环境都感染了,桥上桥下挥舞手臂,高声欢呼,仿佛一见如故。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照耀着那一张张仰起的年轻面孔。忽然间,周津感到一阵恍惚,在那些面孔中,有一张姑娘的脸显得分外突出。阳光的烘托下,那微笑鲜艳无比,好像一朵花绽放开来。周遭的景物霎那间也黯淡了下去,好像变得无比的安静。时间出现了一个短促的停顿,稍后才恢复了前行。周津的目光不由得紧紧跟随,但此时船已驶到桥洞下,船身隐没,留下空空的河面。他走到桥的另一侧,正好那船头也露了出来,欢呼声再次扑面而上。年轻人们手舞足蹈,木船也随着颠簸晃动。可是,周津怎么也找不见刚才昙花一现的笑容了。
迎面驶来另一条船。两船交错,撑船的故意让船随波逐流,眼看要相撞,游客们一阵尖叫,那两条竹篙才伸出去,抵住对面的舷侧,尖叫变成欢笑。游客们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撑船的是人来疯,把船弄得剧烈摇晃,玩到兴起,船家腾身跃到岸上,用竹篙撑着船前行。船渐渐快捷,竹篙够不着了,他撒开腿在岸上追,眨眼间跑到了前面,候船靠近,纵身一跃又回到甲板上。船上岸上,游客们都被逗得乐开了怀。
紫辛俯身在桥栏上,拿着手机拍照。见周津走近来站着仍不说话,她便故意问:“你改主意了吗?”这是问他是否也想坐游船玩一玩。其实,这个话题两人先前并没讨论过,这是显而易见的默契,这是一个离市区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小镇,碰见熟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对他们来说,肯定是选择站在岸边看别人,而不是坐在船上被别人看。说得好听是心有灵犀,说白了是遵守游戏规则——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得以长久保持。当然,今天的郊游是一次对多年默契的逾越,他们向来只在私下见面,从不一起外出,甚至都没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因此决定出行时两人都有些兴奋,好像这是个奢侈的计划。目的地的确定,也是在闲聊中,他们发现这个古镇虽然来过,算下来差不多是同一个时段,一晃已经是二十年前了,那时他们可都是青春年少时啊,回忆让他们产生了同样的幻觉——没准他们是在同一天来到这里的,也许是擦肩而过,或许相互有过目光短暂的交汇。
早晨,他们约在旅游车站碰头。紫辛先去了单位,然后找个借口离开。周津直接从家里来,事先他已打过招呼。旅游巴士每半小时有一班前往这座江南古镇,车子不挤,一路上走得也顺畅,接近中午抵达了目的地。车驶进古镇外的小广场,就有许多三轮人力车围上来,巴士没停下,三轮车都跟在后面追。等到开门下车,乘客们立刻陷在三轮车的包围中。车夫们热情介绍坐三轮车的好处,免得走路,还可以省钱。古镇是被围起来的,进去要买门票,价格不菲。若坐三轮车,车夫有办法绕路进去,比较下来车费当然比门票便宜。周津和紫辛坐上车时,已经有好些三轮车载了游客在飞跑。他们坐的车,先经过一片农田,再从镇子边的农舍间穿过。地面坑坑洼洼,颠簸中他们用力抓住车沿,狭小的座位上两人紧紧偎依,俨然是兵荒马乱的亡命出逃。车子不知拐了几个弯,在一个僻静处突然停下,车夫告诉他们已经到了。两人落脚下车,将信将疑,车夫早把车转了个头,一溜烟消失了。
两人沿小巷往前走。窄窄的巷子,阴暗且潮湿,散发着霉味。从阴沟里冒出一股水流,白色的淘米水上漂着碎菜叶,墙的另一侧在淘米做饭。再往前,听见有杂乱的人声。走出巷子,周围竟全是人,他们已置身古镇中。没想到并非周末,游客也这么多。街道上,人们正摩肩接踵地涌来,一个个都兴冲冲的,脚步匆忙地往前赶。两人没来得及细想,已汇入到人流中,仿佛被潮水推着往前去,好像前面有重要事件发生,再迟就赶不上了。但挤来挤去,不过是不断地跟另外一些挤来挤去的人相遇。稍过些时候,拥挤才渐渐缓解,古镇纵横交错的小巷终于把潮水慢慢地吸收了,人们散布四处,一切趋于平静。
古镇内,街巷两边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销售的都是当地土特产:丝绸、刺绣、茶叶、糯米粽、菱角和酱蹄膀。像游客们一样,周津和紫辛在一家家店铺间转悠。紫辛迷上了那些丝绸,她倒是没有买的打算,而是喜欢轻轻抚摸丝绸的表面,于是经过每家店都要驻足停留,将柜台上摆着的样品挨个摸一遍,很快她就觉得已经有了心得,可以通过触摸来鉴赏丝绸的差异和质地。店主见有人来看,自然迎上前来热情介绍,紫辛问价钱,对方报完价,以为她会讨价还价,她却客客气气地道声谢,便闪了人。后来,周津提出要买条丝巾送她。紫辛起先不想要,家里已经有不少,难得去戴,全变成收藏了。但忽然想到,他从没送过她礼物,这就难得了。两人一起选了一款,然后紫辛将丝巾系上,在街上走了一段,却觉得热,又收了起来。接下来天气只会越来越热,丝巾肯定要过了夏天才能再戴了。想到半年以后,两人觉得好像挺遥远的。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进了一家茶楼。茶楼前面临街后面挨着河,里面除了喝茶,点心和炒菜也都有,真正吸引人是店堂里有苏州评弹,一对男女坐在那儿悠悠地唱着。但他们坐下来才发现茶楼里并没其他客人,再离开已经不妥。那一对说评弹的演员见有客人来,明显提高了嗓门,唱得也愈加声情并茂。这边是一对听的,那边是一对演的,完全成了专场。其实周津根本不懂苏州方言,紫辛也只能听明白大半。她低声做着翻译,无非一个发生在战争年代的爱情故事。其实周津并不在意故事,倒是面前这对评弹演员让他饶有兴趣。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时而争锋相对,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又冷嘲热讽,想必这是多年磨练而成的默契。他们也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合作,走南闯北,将一个个缠绵悱恻、悲欢离合的故事反反复复地讲了又讲,唱了又唱。按理,再动人的故事对他们来说也成了机械的重复,纯粹是为生计过日子,早已淡而无味。可他们还是那么投入,好像完全进入了故事,不仅仅是在演了。
渐渐地,茶楼里又来了别的客人。人多了,周津和紫辛不再像方才那么专注,目光不由地投向窗外,便看见了河上的那座桥。这是座外观和造型都普通的桥,建造年代也不很久远,却因为曾经入了一位画家的画而出名。可以说古镇的名闻遐迩,得益于这座桥。
很自然地,两人离开茶楼便去看桥。周津在桥上恍恍惚惚地走神,紫辛并不是没察觉,却没想去了解究竟,她在桥上忙来忙去用手机拍照,走下桥堍好一会儿,周津也没缓过来。两人沿着河边的路往前走,游人愈来愈稀少,脚步声则越来越清晰。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路到尽头本想折回,却见到又一座石板桥。河对岸是一座宅子,大门敞开,显然可以参观。两人过河,进了宅子。庭院不大,一眼可以望见围墙,但小归小,房子、假山、池塘、竹林、亭廊等样样齐全,是江南园林的一个袖珍版,只是整个氛围略显太新。宅子的中心是青砖黑瓦的房子,大门敞开,客厅里布置了一套明式家具,四周根本没什么人,参观者若愿意,在椅子上小坐片刻也无妨。卧房门口拦了一条绳索,内里是一张雕花的木床,蚊帐挂起,红缎被褥整齐叠着,床前地上摆着一双绣花鞋。周津和紫辛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刚要离开,才看见正门旁竖了一块匾牌,上面是关于这座宅子的文字介绍。出乎意料的是,宅子的男女主人,居然就是茶楼里苏州评弹讲述的那对乱世情侣,他们的故事早已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据说都是在这座宅子里拍摄的。
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周津和紫辛在假山旁边看见一张椅子,两人在那儿坐下。这边地势略高,可以俯瞰大半个院子。有点儿奇怪的是,此刻四周不见任何游人,整个院落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在这个没有任何打扰的瞬间,他们不由得把自己想像成江南园林的主人。若这个幻想是真的,相对于曾经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然后退隐的黑道老大,以及他钟情的沦落风尘多才多艺的富家女,他们俩又可能是谁呢?两人不由地有些失落,相对于被弹唱、被传说、被书写的故事,他们正在经历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可演绎成电视剧的内容。
当他们沿着河走回到古镇的中心时,热闹已经散去。经过石桥时,可以看见错落的屋顶后面是正在下落的太阳。中午时繁忙的景象已全然不见了,桥下是缓慢流淌的河水,水面上漂浮着树叶,还有些零零星星的花瓣。一条载货的木船刚刚经过,已驶到了远处尽头。离桥不远,水边的台阶上,一个妇女正在洗刷竹匾。再远一些,隔着河,两个老头聊着天。这应该是小镇最为日常的生活景象了,如今只是在这黄昏时分短暂地重复着。
出了古镇,周津和紫辛找到返回的旅游巴士。在等车出发的时候,两人都阖上了眼睛。曾经期待的郊游就这样结束了,他们都觉得有些空落落。但一次平静的出行不就是原来的预想吗,可是一天真的这么过去了?难免令人意犹未尽。
等车子起动时,车上坐了不少人,只有周津和紫辛附近还有些空位。这时有人高喊司机别关门,随即挤上来一群人,从过道哗啦地冲过来,立刻把剩下的座位全都填满了。最后赶来的这批人一共八个,都是年轻人,五男三女,周津和紫辛左面坐了两个女生,另外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单独坐在后排正中。上车时他们中有人提议这一对坐到前排,可是那个男生没答理,径直走到后排在中间坐下了,那女生便跟着坐在他身旁,另几个不知为什么哄笑起来。车厢热闹了许多,前排的乘客扭过头显得很不满意。这群年轻人像是根本没看见,依然放肆地说笑。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电视机,武打片噼里啪啦效果声响起来,车厢里才有了平衡。
周津马上想到了中午石桥上的情景,这是同一批人。他依稀记得船上那些人的长相,记得那个女生,她花一样盛开的笑容,留给他难以理喻的恍惚和惘然,此刻在脑海中恢复了具体的特征。他和紫辛在古镇里转悠的时候,瞬间的感觉好几次回光返照,似乎提醒他,这不单纯是偶然,是某种预示。碰巧他看见一个女孩子不经意的微笑,为之心动,他不是自作多情又是什么呢?他这样的自嘲其前提,是一切纯属偶然,稍纵即逝,一去永不复返,没有重复,没有因果,也就毫无意义。可是,她现在却又重新出现了,成了否定之否定,显得意义非凡。
“你今天拍了不少照,都有什么?”周津问得漫不经心,但紫辛掏出手机递过来,他马上说:“别,我可不查你的手机。”紫辛说:“没事,可以随便看。”周津说:“还是你放给我看吧。”紫辛打开手机,最初出现的都是她儿子的相片,快速往后进,最后才是今天的内容。有一张是他们远远看见石桥时拍的,似乎就是当年画家作画的角度;再有一张是桥的近景,因为顶光,拍得不太清晰,倒也有剪影的效果。可是,从头到尾没有桥上拍的内容。周津拿过手机来倒放了一遍,确实没有他要找的画面。
紫辛问:“你要找什么?”
周津说:“你看后面那些孩子,你没觉得很眼熟吗?”
“眼熟?你是说在哪儿见过?”紫辛回头看了一眼,她没什么印象。
“中午的时候我们不是在桥上吗?”周津说。“下面有艘船经过,上面的人狂呼乱喊的。”
“那可是一大群人,怎么记得住?”紫辛答道。她倒是觉得后排中间那个男生,跟某个著名的偶像派影视演员长得很像。周津说:“你是说那个师奶杀手吗?记得你一直都挺迷他的。”紫辛用肩膀顶了一下周津,说:“去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迷过他的。”不过,让紫辛这么一说,周津也觉得后座的帅哥跟那个影视偶像很像,浓眉大眼,白皙的皮肤,脸颊的婴儿肥,加上总是得意洋洋,又努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酷劲儿的样子。帅哥身边的那个女生现在更显得与众不同,不仅仅她是最漂亮的一个,在她恬静的外表下面,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跟旁边另外几个懵懂的男生女生完全不一样。这一对在这群人当中显然是主角,所谓俊男倩女,另外那几个都只是陪衬,他们高声喧哗,上蹿下跳,都是在烘托气氛而已。
周津问紫辛:“那你说,帅哥旁边那个女孩子像谁呢?”
紫辛并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一定是觉得她像什么人吧?让我来猜猜看。当然喽,肯定是你喜欢的类型。林青霞,我说的对不对?”
“那也太老了吧。”
“我是说当年的林青霞,人家可是气质玉女,演了一大堆琼瑶片,曾经迷倒多少人。”
“琼瑶片还真没看过,我想得起来的是她演的东方不败,不过那时候玉女已经变成不男不女了。”周津说着,又回头看来一眼,然后侧脸端详着紫辛。
紫辛问:“怎么了?”
周津道:“我在想,当年的你是不是跟这个女孩子很像?”
紫辛也回了一下头,说:“那是你的幻觉了,我当初可没这个女孩子漂亮。再说,我要是这个女孩子,难道这个帅哥就是当年的你?”
周津道:“如果能和你一起演一出琼瑶剧,我也只好当一回帅哥了。”
不过,眼前的这出琼瑶戏显然还处于开始阶段。也就是说,男女主角已经出场,并且相遇,他们对自己担当的角色心领神会,只是还不知道剧情将如何具体展开;旁边那几个呢,虽然很清楚自己的配角身份,知道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抢些戏份,但心底的不甘仍不可抑制地冒出来。平日里,帅哥在这伙人里应该是当仁不让的老大,形象上的优势给了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好像他早已经是见多识广的过来人。但是老大今天格外安静,便也给了一侧另一个男生有了机会,这个男生大脑袋配上一对大眼睛,并且眼珠外凸,加上夸张的发型,一堆像是燃烧着的火焰的头发在额头上方竖起,应该是个带点儿喜剧色彩的阳光大男孩。跟另外三个男生一样,帅哥身边的女生显然也让阳光男孩有些心里痒痒的,甚至是有些亢奋。虽说没有和帅哥争高下的心,但还是很想得到那姑娘的关注。至于另外两个女生,很可能早就暗恋着帅哥,漂亮女生的存在,显然让她们既激动又失落。大眼睛男生频频向帅哥发起挑战,用言语开涮他,帅哥不同寻常的退让也让大眼睛得寸进尺,玩笑越开越大,旁边那几个跟着起哄。整个气氛像是在闹新房,帅哥和漂亮女生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但这种孤立无援,带来的却是相互倚靠的甜蜜滋味。
可以想像一下这出爱情戏的未来:这对俊男倩女将在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中演绎他们爱情故事,他们会遭遇曲折,也会产生误解,他们的内心将经历波动和激荡。考验、危机和冲突接踵而至,命运对他们施以欲擒故纵,让他们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但冥冥中有那么一股力量始终起着作用,当他们觉得已经快把对方完全忘记同时也被对方从记忆中抹去时,却发觉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的命运只可能是凝合在一起,永远也无法单独成立,分离不过是毕生相依为命当中的一个插曲。他们突然开始迫切地想念对方,而且几乎在同时发生,如超越空间的感应。所以,他们又重逢在一起了。很难说这是一个喜剧,但应该符合人们通常对美满的期许。这一对神仙眷侣,将在一起慢慢地变老,按部就班地走完人生旅程。
周津没有设想到若是悲剧,这场戏将如何收场。他和紫辛都成了自己编的琼瑶片的观众,虽然两人对这两个男女主人公的感觉是多重的。周津钟情那个女生,虽始终无法排遣对那个男生的反感,可他仍然愿意他们的感情一帆风顺。紫辛的想法则更复杂些,因为周津把眼前这个女生和她联系起来,她觉得自己突然注入到这个美丽动人的女生的形象中,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但她同时又隐约担心,这个实际上并不相像的形象,正在周津的内心中把真实的她给覆盖掉。
电视里的武打片播完了。天还没完全黑,落日的余晖仍徘徊在天边,但车窗外的农田、池塘和农舍已被蔓延的夜色渐渐笼罩。车突然停在一个车站,从站名可知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子,乘客纷纷下车,有的去候车室旁的小卖部,有的去上厕所,另一些站在旁边抽烟。周津和紫辛留在车上。那伙年轻人都下车挤在小卖部柜台前,等他们离开柜台,每人手里都举一支雪糕。唯独那个女生并没跟大家一起,站在停车场的边上,面朝落日的方向,背影一动不动。几个年轻人一支起哄,对象是附近的帅哥,他两手各拿了一支雪糕,而且举得高高的。帅哥朝远处的女生喊一声,并挥了挥手里的雪糕。女生转过身,浅浅一笑,同时又摇了摇头。另外几个青年发出一阵哄笑。大眼睛男生把自己的雪糕咬在嘴里,腾出手来,到帅哥面前把两支雪糕都接了过来,忽又觉不对,立刻把其中一支还给了帅哥,然后把雪糕举过头顶,迈着大步朝女生走去。女生对大眼睛摇了摇头,很客气,就是不伸手接。大眼睛很尴尬,一再做出请求的姿态,嘴里也不停地说话,那边的哄笑现在都冲着他了。大眼睛没辙,只能高举雪糕回来,还给了帅哥。帅哥拿了两支雪糕,表现得无所谓,看看左面这支,又看看右面那支,他突然连续做了两次投标抢的动作,将雪糕抛向了远处的灌木丛。
周津先是“哼”了一声,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小子,像真的一样!”
紫辛提醒道:“别忘了,小帅哥代表的可是你哦!”
“那倒也是。”周津道,“不过都什么年代了,琼瑶剧还在用雪糕这种小玩意做道具,也太落俗套了吧。”
两人同时收回目光。紫辛本想下车去走走,这时车子里几乎是空的,她起身在走道里来回走了几趟。因为宽度就这么些,紫辛走得快,像是猫步。周津笑了。紫辛知道他在笑什么,索性更夸张,故意扭动腰肢和髋部。周津笑得更起劲,并提醒她何不利用车门的扶手来一段钢管舞。
这时,司机端着续了水的茶缸回到驾驶室,其他乘客纷纷返回。车窗外,那群年轻人也正在回来,只有帅哥和女生俩还在远处,面对面站着说着什么,然后他们朝车子走来,帅哥显得很不高兴,突然提高了嗓门,像是怒了。女生有些意外,但她没显出害怕,帅哥的暴躁让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反感,她不以为然地望着对方,始终一言不发。帅哥的火更大了,大声说着什么,一边做着手势,让人觉得他甚至会动手。女生则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她和帅哥的距离,态度里有了更多的不屑。帅哥见毫无效果,突然停下来,紧锁双眉,狠狠地瞪着她。但他的心理攻势落了空,女生从上到下扫一眼帅哥,一转身朝远处走去,把帅哥晾在了那儿。帅哥知道自己背后那几个人都在等他的下一步。他想了想转回身来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无所谓的样子。他单独回来,示意大家上车开路。大眼睛不解地发问,帅哥伸手就把他往车门里推。大眼睛挣脱帅哥,突然朝女生那边走去。帅哥急了,大吼了一声,制止他继续往前走的企图。
看着车窗外发生的这一幕,紫辛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挺酷的?”
周津笑道:“谁让咱长得帅呢。”
紫辛用臂弯撞了他一下:“去你的。”
车子已经发动了,最后上车的这些年轻人鱼贯而入,到后面的座位上坐下。司机摁了摁喇叭,大声问:“都到齐了吗?”车厢前面有人答应说都到了,后面这几个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帅哥这儿,现在他独自坐在两个座位中间,挺了挺腰板,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很响亮地回答:“全都在这儿了,快开车吧。”
门阖上,车子启动驶离车站。
紫辛轻声道:“帅哥,有种你别管我。”
“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被扔下,就马上叫一声。”
“那是不可能的。”
“好啊,那就走着瞧,看看最后到底谁厉害。”周津说。
车子启动后有一个转向,所以这会儿已经看不到站着远处的女生了。周津和紫辛都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车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这样的延迟让两人短暂地觉得幸灾乐祸。但他们的等待显然要落空了,紫辛道:“我倒是觉得,这个女孩子真的跟我有些像了。”
周津道:“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哦!”
紫辛说:“这倒未必。”
眼见车子渐渐要离开车站,周津说:“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儿大了吧?”他想叫住司机,不料前排有个老头先开了口:“不对啊,好像还有人没上啊!”司机连忙放慢车速,问:“什么?还有谁没上车?”老头转过脑袋来,问后排这些人:“年轻人,你们怎么把人丢下了。”这几个又都把目光集中到后排的中间,帅哥脸不变色心不跳,朝老头一瞪眼,道:“人家不走了可以不可以?这儿有你什么事?管那么多干嘛?”
车子重新加速,离开镇子,驶入了浓重的夜色。车厢内很安静,很多人都睡着了。发生在车站的事让周围这几个年轻人的心情都陷入了低潮,可能他们也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担忧,不知道这个突发变故将意味着什么。可他们谁都没法改变什么,这种无能为力也令他们黯然神伤。而车越往前开,转机的可能就越来越低。帅哥猜到同伴们在想什么,他觉得应该让气氛轻松一些,不能一直这么凝重下去,于是他对大眼睛说:“你不是最擅长说段子的?给我们大家来一个。”
“都讲完了。”大眼睛望着黑乎乎的窗外。
“你小子就爱搭丑架子!”帅哥抡拳捶了大眼睛一下。“不让你讲的时候讲个不停,让你讲又装蒜了。”
“真的没有了,要不我找找有没有存货吧。”大眼睛掏出手机来找,终于找到一个段子,照本宣科讲了一遍。结果只有帅哥一个人笑了起来,另外那几个没什么反应,那两个女生中的一个轻轻地骂了一句:“真下流!”
周津和紫辛间也是一阵的静默。
紫辛问周津:“喂,后悔了吧?”
周津道:“后悔不后悔,那得问后面那小子。”
紫辛说:“可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周津有些不明白,说:“我的想法?”
紫辛掏出手机,把白天拍的那些照片又回放了一遍,突然问:“中午在桥上你就看见过那个女孩子?”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像,也许不一定。”
“所以,当时你就一见钟情了?”
“开什么玩笑!”
“那又为什么念念不忘?”
“我哪儿有念念不忘了?”周津道,“只不过是觉得这女孩子气质上有些特别,有那么点儿一种不同。可是呢,这种特别和与众不同又很难讲清楚是什么。”
紫辛听了只是笑。
“你笑什么?”周津问。
“既然那么特别,也许你应该马上回去,把她找回来。”紫辛说。
“我可没说要去找她,”周津说,“再说,就算把她找回来,又能怎样?”
“可是,一个女孩子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扔在一个小车站。”
“她可以坐下一班车。”周津轻声道。
“那倒也是。”紫辛道,“也许我们也应该坐下一班车的。”
半小时后,这辆车迎面遇到了相向而行的另一辆巴士,两辆车停了下来,司机们窗对窗说了会儿话。当两辆车重新加速,驶往各自的方向时,周津和紫辛已经换到了另一辆巴士上。关于回头去找人,先前两人不过是说说而已,而且连回去找人的想法本身也是紫辛先说出来的。谁曾想会来了这么一辆车子的呢?眼看车快要启动了,周津问紫辛:“要不我们回去看看?”紫辛未加思索,就说:“走吧。”两人下车时扔下一句“忘记东西了”,便匆匆地跳上了对面那辆。半小时后,他们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车站。但是此刻,车站已经没有人,小卖部也正在打烊,里面的人告诉他们,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要找车,只能坐出租。他们在周围找了一遍,当然没见到女生的踪影。方才在他们返回途中,并没遇见任何车子,最大的可能,女生是往镇子里去了。
几分钟后,两人已经到了镇子里。小镇很普通,是那种遍布于全国各地,最为庸常的小城镇。只是一点儿都不冷清,反而异乎寻常的热闹,人气很旺,店铺鳞次栉比,居多是大大小小的饭店,还有音像店、游戏机房、卡拉OK房、美容美发店、足浴店、小超市和茶坊。几乎每家生意都不错,饭店内高朋满座,游戏机房里人头攒动,美发店和足浴店门口的人络绎不绝。街道上则是那些东奔西走,仍然在寻找方向的人。似乎全镇的人已倾巢出动,都在街上享受着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周津和紫辛沿着街道往前搜索。在这么热闹的环境中找人显然不容易,小城镇再努力打扮再追求时髦,遮不住身上的土气,就像他们俩在人群当中显得十分显眼一样,如果那个女生出现在街上的人群中,应该也不难认出。可是他们转了一大圈,没看见女生的人影。
随后碰到的问题是找不到厕所。小镇热闹,吃喝玩乐样样齐全,唯独找厕所不易。问了几处地方,要么是干脆没有,要么是说一定要进去消费,一家便利店主给他们指了公共厕所的方向,他们一路找过去,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再问人。
最后是在一家熟食店的后面找到了厕所,里面的卫生状况奇差,他们几乎从头到尾得憋住气不能呼吸。周津解决完赶快跑出来,远远地站着等紫辛,好一会儿,紫辛也没出来。这时男厕出来一个人跟周津打招呼。此人是中年男子,从打扮看显然不是当地的,一身运动装,背小尺寸的学生双肩包,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脑袋上顶了一圈残留的头发,中间光溜溜的,典型的“荷包蛋”。荷包蛋开口就称周津为“老乡”,看见他们两人在便利店买瓶装水,当时他正好在那儿买香烟。荷包蛋掏出烟,递过来一支。周津摆手谢绝后,荷包蛋自己也不抽,将烟放进口袋,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碰见老乡,他似乎很想聊上几句,但是周津的缄默,让他一下子没法开头。让周津反感的,正是荷包蛋脸上装出来的神秘兮兮的表情。
荷包蛋问:“是第一次来这儿的吧?”
周津说:“第一次。”
荷包蛋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我常常来,差不多两星期来一次。”周津知道对方是吊胃口,故意不接茬,说:“我们只是路过。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好地方啊,我两星期来一次。”荷包蛋一再强调“这里我很熟”,见周津老是往厕所那边看,他告诉他,女厕那边只有一个位置,常常要排队,若是前面的人进行得慢,后面就得排长队。
“你大概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见周津仍没任何反应,荷包蛋又补了一句:“不过,你带了女朋友一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周津已猜到了大概,索性就一语道破:“莫非这儿是红灯区?”
“我早看出来你是内行。”荷包蛋顿时大喜的样子,冷不防抓住周津的肩膀捏了一把。然后他把小镇的近代史讲了一遍,这里地处两省接壤处,历史上曾经几次被重划到对方去。虽然周边都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但这个被踢来踢去的地方经济始终发展不起来,总算还有交通方便这一优势,从早到晚人来人往,便渐渐兴起了发廊和桑拿房。起先不过是半遮半掩地打擦边球,但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成了远近闻名的红灯区。在荷包蛋看来,此地的优势就是山高皇帝远,没人管,从来没什么严打之类的假正经,更不会有警察什么的来敲诈勒索。安全有了保障,慕名来的人就多了。人多了,有了竞争,带来的是良性循环,价格也下来了。
“价廉物美!”荷包蛋的口气像是在做广告,他明知道周津不是单独一人,津津乐道就是想引得他心里痒痒的。
这时候,紫辛终于出来了。她抱怨着厕所的情况,排长队也就算了,居然总有人插队,因为插队还引起吵架。周津并没有向荷包蛋介绍她,而只是匆匆道了声别。他们转身走开时,荷包蛋在后面说了句:“后会有期。”周津没有回答,特别没跟紫辛提刚才从荷包蛋那儿听到的一切。两人重新返回小镇热闹的气氛中。此刻在周津的眼里,因为刚才那位老乡的介绍,小镇完全蒙上了另一种色彩,连远近的灯光也显得迷乱和淫荡。
两人都不知道接着该怎样。按理,此刻他们仍然在远去的那辆车里。那又是如何的情形呢?那个小帅哥仍然还没感觉到一丝悔意吗?仍然维持那副洋洋得意无所谓的样子吗?他对自己的这种形象显然是上了瘾,就算冷静下来明白事情做过了头,他也只好扛下去,认错和反悔从来不是他的选项?即便那是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即便这意味着从此将失去她,他也不愿放弃自我陶醉的优越感。
两人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紫辛说:“也许她根本没来这儿。”
“那她去了哪儿?”周津说,“难道就这样消失了?”
“谁知道呢。”紫辛说,“再说,我们都不知道她是谁。”
没错,这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一无所知的女孩子。彼此只是碰巧处在同一个空间,古镇的石桥上下以及后来在旅游巴士中,仅此而已。这个姑娘只是一个影子,并不比幻觉有更多的意义。如果她消失了,也是没什么所谓的。反过来,对于那个女生来说,他们俩或许连影子都不是,她可能都没朝他们看过一眼。方才在车上,他们把幻想放在这个女生和那个帅哥身上,由这两个人来扮演他们未曾经历的相遇。可是没想到,原本设想的漫长一生的故事,才开头就演砸了,而且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不要说过程跌宕起伏最后皆大欢喜的情节剧,现在面前演出的只能是一出独幕的闹剧,没有最基本的故事和情节,也谈不上任何意义。
“你是说,我们这就回去?”周津试探道。
“你的意思呢?”紫辛未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那女孩子孤零零的,挺不安全的。”
“我倒是觉得这里挺太平的。”
“也许只是表面上的太平吧,到现在我连个警察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周津说。
“看不见警察,更说明这里太安全了!”
“不能这么说。你没有女儿,所以没这种体会。”
“得了。你女儿没这么大吧?”紫辛听周津这么说,就笑了。“我是在担心,万一真找到了那个姑娘怎么办?我岂不是有些多余?你和我两个人,带着一个女孩子回去,好像两个家长一样,那是不是也太滑稽了?”她见周津仍然不说话,便凑近他。 “假如只有你一个人,不是更好?”
说话间,紫辛走开几步远,站到街的对面。她移开目光,扮作茫然的样子,慢慢地在路上晃悠着。然后,她忽然看见了周津,脚步便停下了。这是假想中的周津与女生邂逅的情景:孤男寡女,彼此曾有过惊鸿一瞥,留下印象,然后不约而同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在夜的深处不期而遇。多好的故事情节?有铺排,具悬念,眼看重逢无望,忽然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故事发展至此,情境、心情相得益彰,接下来无疑是水到渠成。难道这不是他心中暗暗的期待?
“多么好的一场艳遇。”紫辛走了回来。
“得了,那只是个孩子。”周津要往前走,紫辛却仍站着,眼睛端详着街对面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说:“她可是足够成熟了,无论是心理和生理,来一场艳遇一点儿没问题。”
周津回过头来,说:“别忘了,在车上可是你先说我们可以坐下一班车的。”
“我只是替你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们走吧。”
“走?”紫辛说,“放弃艳遇?你可是想好了?”
“要说艳遇,”周津道,“我们现在不是在艳遇吗?”
紫辛停下来,似乎是在回味周津说的这个词,然后她摇了摇头。这已经没可能了。她倒是愿意来一场艳遇,可是他们zrWpxtyel8IF9RI9iD1DKA==似乎从来就是认识的,彼此间不可能有那种陌生感,带着猜测、试探,并且充满危险。他们间的一切都是可知的,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也许他们可以试着退回去,退回到某处,一个想像中的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充满了不确定的旅程?
街边音像店传来歌曲声,两家店像是在打对仗,声音响得震天。路这边播的是粤语歌,对面则是东北方言的饶舌歌曲。迎面走来一对打扮妖冶的女子,吊带衫、短裙、小挎包和高跟鞋,走路的姿态也十分招摇。不知为什么她们从远处就盯着周津和紫辛看,相互擦肩而过时,还侧过身来上下打量,好像他们俩是街道上最不寻常的一对似的。街上的人,尤其是年轻的打扮时髦的,这时候都在朝一个方向而去。周津和紫辛不由地也跟着朝那个方向走,很快看见了前方霓虹灯闪烁,招牌显示是一家夜总会,从建筑的外观看规模还不小,应该是由以前的剧场或影院改建的。
夜总会的大门挂着厚重的布幔,推开了走进去,人就被裹了进去。周围一片漆黑,完全没了方向,只好摸索着朝前闯。突然有人在前面帮忙拉开了门帘,他们已经站在了里面。大约是剧场改建的,夜总会里面很宽敞。原来的座椅自然是拆了,中间辟作舞池,两边摆了一张张圆桌。在旋转的彩灯下,舞池里都是随着音乐晃动的人影,圆桌旁坐了不少客人,也有人在四周来回走动。场子的两边,是附设的包房,一间挨着一间,用茶色玻璃隔开。无论是环境还是设施,称这样的地方为夜总会似乎是个笑话。不过,早期的夜总会不就是这番模样吗?这么一想,好像时光倒转,回到十多年乃至二十年前,倒是平添了怀旧的色彩。配合怀旧感觉的,正在播放的伴奏音乐,也是当年每个舞厅都必备的ABBA乐队。周津和紫辛从一张张圆桌旁经过,桌子上都点了蜡烛,将坐着的客人的脸照得光亮和阴影交错,表情都有些滑稽。他们走进了舞池,站到了正随着ABBA的音乐扭动身体的舞客们中间。
颇为意外的是,紫辛踏进舞池,仿佛如鱼得水。周津这才想起紫辛说过她小时候曾经学过舞蹈,这也是为什么她的身体总显得与众不同。但只有此时,当她随着音乐扭动身体时,那种韵味才真正体现出来。如果说舞池里所有的人包括周津只是借着音乐胡乱地扭动身体的话,紫辛却可以不断地自由发挥,做出最合适的动作,与ABBA的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紫辛曼妙的舞姿顿时在舞池中显得十分突出,引来了关注的目光。近旁的人也颇为识相地稍微闪开,以给她更多动作的空间。但紫辛根本没注意周围的一切,因为她已眼睛微闭,进入了自我陶醉的状态。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周津欣赏着紫辛的舞姿。但渐渐地,他却觉得自己慢慢湮没在黑暗中,即便是咫尺之遥的紫辛,也变得可望而不可即。紫辛似乎已成了一个陌生人,无名无姓,无缘无故,好像是从音乐的旋律中生成出来的影子。正因为陌生,让他心里触发起强烈的冲动。诱人的陌生所勾起的欲望,是想上前破除这一陌生的冲动,否则这一陌生的存在会稍纵即逝,无可挽回地消失,了无踪迹。
随着音乐的节奏,周津移动到紫辛身边,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当心别找不到了。”
紫辛睁开眼睛,好像从梦里突然醒来。“你说什么?听不见。”
周津说:“你老是闭着眼睛,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转来转去,等一下就找不到你了。”
紫辛环顾周围,那些舞客们都沉浸在舞蹈中,她说:“找不到你也得找。我问你,要是我不见了,你会想办法找我吗?”
“那当然。”
“你会怎么找?”
“反正一定要把你找到。”
“找到之后呢?然后来一场艳遇?”
“没错。”
对重逢后艳遇的共同想像让他们相视一笑。
“这可是你保证的?”紫辛说。
周津刚做了个表示是无可置疑的表情,却见紫辛加快频率,身子突然向人群中闪去。转动的五彩灯光中是她的回首一笑。但转眼间人已经不见了,周津停下来,向四周张望,然后朝紫辛消失的方向走去,他穿过舞蹈着的人群,却无法找见她。这时候一曲终了,只有天花板的变色彩灯在空转,舞客们散去,纷纷落座。周津发现舞池中仅仅剩下自己一个。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紫辛,她已经找到了舞池边的一张桌子,独自坐在那儿,脸上是颇为得意的微笑。周津刚要过去,又收住脚步,转而朝另一边走去。角落里有些空的小圆桌,旁边配了些高脚椅。这大概是专门的吸烟区,但显然是形同虚设,因为吸烟的人周围到处都是。周津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坐下后,将椅子转了方向,对着紫辛那边,但紫辛的目光早已移开。
舞厅的灯光起了变化,五颜六色的闪烁变为单一的冷冷的荧光。于是,所有白色的物体立刻都反射出蓝盈盈的光来,而任何别的颜色都很黯淡。一眼望去,只有白颜色是显眼的,其他的几乎都处于隐形的状态,一个穿了西服套装的,仅有一对衣领子闪烁;也有人唯独脚上的袜子特别引人注目。这时候,场子里忽然有很多醒目的白色在蹿动,仿佛来了一群飞舞的蝴蝶。那是一个个穿了白色短裙的姑娘,短裙紧裹臀部,仅遮盖到大腿根,身上穿的则是低胸的吊带衫。
一只白蝴蝶已经翩然飘落在周津身后,他回过头,一个姑娘倚在桌子边,目光直截了当看过来,像是勾引,又更像是乞求。可怎么看她都还是个孩子,虽然涂脂抹粉刻意打扮,低胸的领口下挤出条乳沟来,但瘦小的骨架仍像没完全发育好。见周津没什么表示,姑娘血红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说:“大哥,给我买杯酒吧”。
“为什么我要给你买酒?”
“为什么?大哥你在开玩笑吧。”
周津说:“我哪儿开玩笑了?”
小姑娘忽然收住了笑容,又一次上下打量周津,估计有些吃不准面前这人的意图,不像那些目的明确的,也不像纯粹来跳舞的。她抬眼朝两旁望了望,附近的几张桌子上,同伴们显然运气要好一些,有几个已经跟客人搭上,还有一对搂在一起正朝黑暗中走去。白衣姑娘用眼角又瞟了周津一眼,她在考虑是否该撤了。
但周津却喊住了她:“你别走啊。”
小姑娘转回身来,周津掏钱她:“给我来三杯。”
白衣姑娘接过钱,周津说的数字让她有些迷惑,可她无意去弄明白,转身朝酒水台走去,周津的目光返回到紫辛这边,没想到紫辛这里也有情况。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紫辛的面前,紫辛则抬头听这人说话。男人的背几乎要挡住紫辛,但周津还是能看到她脸上有些不安以及对不安的掩饰,这让她显得有些羞涩和暧昧。果然,那个男人觉得有机可乘,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紫辛身旁。现在可以看到这个男人的模样了,他比预想的要年轻,打扮时髦,可是略显花哨。他彬彬有礼,很殷勤,也很耐心,不停地对紫辛说着,偶尔也稍稍停顿片刻,取而代之以含情脉脉的凝视。紫辛很多时候低着头,又不是朝旁边张望,显得太手足无措了。
去买饮料的白衣姑娘始终没回来。周津离开座位,到酒水台附近找了一圈,根本没见到那姑娘的影子。他返回来,发现紫辛那边只有她一个人了。他马上走过去,在坐下前故意问了一句:“这个位子有人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没人了。”周津道,“刚才那位先生走了?”
“也许吧。”紫辛看着周津,忽然间已恢复了镇静和自信,“没准他会回来。”
“管他呢!谁让他走开的?”周津已经坐下,“不过,刚才那小伙子看上去不错啊。”见紫辛瞪着自己,他忙说:“别不高兴,我没别的什么意思,只是稍稍有些好奇,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聊什么了?”
“你觉得我们会聊什么呢?”
见服务生正好经过,周津叫了两杯饮料。
“他怎么没请你喝点儿什么?”
“请了,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喝。”
“他这是被拒绝了,真可惜。”周津叹了口气。
“可惜?”紫辛道,“谁可惜了?”
“你们啊,都挺可惜的。一场邂逅相遇,最后却不了了之。”周津说,“你们没谈谈价钱吗?”
“你什么意思?”紫辛当即问。
“你别急啊!”周津说,“不是他问你价,那么,既然是他来找你的,他自己该报个价。不是吗?”
紫辛不再像刚才那样盯着周津看,她侧过脸去,轻声道:“别把事情想得那么赤裸裸。他只是看见我一个人,想陪我坐坐。”
“天哪,你真相信那家伙只是想陪你坐坐?”周津笑道。
“当然不是。”紫辛回答。那个男人一再邀请她共舞,先前她在舞池里舞蹈时,他一眼看见她就迷上了,她的舞姿和身体叫他冲动,不能自持。所以他最最迫切的,就是希望能和她一起跳一支曲子。
“他说跳舞的时候,要紧紧地抱着我。”紫辛淡淡地补充道。
“可是他后来为什么走了?”周津问。
“因为我跟他说这不可能。”
周津望着紫辛,这样的角度,这个看人的方向,跟几分钟前那个望着紫辛垂涎欲滴的男人是完全一样的。紫辛回忆完刚才的事,脸颊泛起了红晕。兴奋的红晕,这是方才被她克制和掩饰的兴奋,因为回顾而被重新唤起。周津明白紫辛的冲动完全不是因为自己而起,也不是针对刚才那个人。她这是为自己莫名的欲望而兴奋。
此时,一个轮次的舞曲结束了。接着是一个幕间时段,人们要么坐在光线黯淡的座椅间歇息,要么在外围走动去上厕所或买饮料。一支英语歌曲起来,歌者的嗓音很特别,采用了黑人音乐的风格,含混的吐字方式让整首歌成为缭绕回转的呢喃,其中反复唱的一句倒是很清楚:“Red red wine; Red red wine; It’s up to you!”译过来应该是:“红红的酒,红红的酒,一切悉听尊便。”“悉听尊便”有些过于文绉绉和客套,或可换成“那就随你吧”,但那又多了无所谓的态度,有些消极。如果没记错的话,雷鬼风格的演唱并不是这首歌的原唱,最初的版本是颇为抒情的温和的男中音。如此重新演绎,失去了原先的柔情和娓娓动听,不过倒也别具风味。
周津要了一瓶红酒,这也许是受了歌词的启发。很快,红酒和杯子就送来了。杯子不对,虽然也是喝葡萄酒的,但应该是配白葡萄酒的。没法计较了,也许这儿根本没有配红葡萄酒的杯子。周津将红酒倒了两个半杯,贴着桌面将其中一杯推到紫辛的面前。
紫辛低首看着面前微微晃动的红酒,说:“怎么想到喝酒了?可有什么说法?”
“为了我们的认识。”
紫辛作出不解的表情,问:“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在刚才啊。”
紫辛作出恍然的表情。“噢,是这样的。”见周津举着酒杯等着,她也拿起来,说:“其实我不能喝酒的。一喝我就会晕,稀里糊涂的。”
“那才好。”
紫辛缩回刚举起的杯子,说:“你安的什么心?想浑水摸鱼?”
“我倒是希望这里空气里都是水,”周津说,“你看,这个地方整个的是一个泳池,我们所有的人现在都泡在水里。我们在水当中游来游去,我找你,你找我。然后就碰到了。”他再次邀请紫辛,道:“喝了这杯,我们去跳舞。或者照你说的,你浑水摸鱼。”
“去你的。”紫辛笑道,“恐怕站都站不住了,还跳什么舞。”
周津说:“站不住才好,我可以抱着你。”见紫辛抿嘴笑着,一时无言,他低声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想抱着你了。”紫辛抬头举起杯子准备跟周津碰杯,同时却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并说:“以前我还真不知道你还会这样色迷迷的,特别是对不认识的人。”说完,她也发现自己的话显然矛盾,既然不认识,何来以前?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似真似假的话,一瓶红酒很快喝掉了大半。
舞曲重新响起时,他们随着舞客们一起步入舞池。舞池的灯光被调得愈加暗了,连近旁人的面孔也看不清楚。音乐节奏很慢,或者根本没什么节奏,只是一团弥漫着的若有若无忽明忽暗令人沉醉的气氛。舞蹈中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拥在一起,跳起了慢二。这时候,空中忽然吹来了飕飕的凉风,空调变得异常的冷,从头顶到脚底都回旋着冷气,让人霎那间不由自主地缩紧了一下,舞池里的人好像也抱得更紧,如同在相互取暖。周津搂着紫辛,她侧靠在他的胸前,他看不到她的脸。她真的不能喝酒,不是说着玩,这点酒已让她变得又轻又软,飘飘悠悠。舞池里挤满了人,似乎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个时段,不需要舞技,也不用听节奏,只需相拥一起。他们缓慢地舞着,多数时候是站在原地,身体的重心在两脚间交替移动。空中荡漾着幽幽的蓝色,那是因为太多的人在抽烟,通风又不畅,外加太多的人,浑浊的空气持久无法散去。可是没有人意识到有任何不妥,他们都不知不觉地陷入到梦一样的幻觉中,浸泡在浑浑噩噩的忘却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所谓何时何地的轻松。
周津贴近紫辛的耳畔道:“要不我们今天不走了?”
紫辛像是没听清,问:“不走了?”
周津说:“我们在这儿住下。”
她明白了周津的意思,立刻又恢复了方才的那种似真似假,应道:“我们只是跳了一支曲子的舞。你不觉得太快了吗?”
“是有些快。”周津说,“可是你不觉得这个曲子有点儿长吗?”
“长得好像不会结束,我们好像跳了很久了,不是吗?”
“那我们就一直跳下去。”
这个舞曲的确很长,是通常几支曲子合起来的长度。但它终于还是结束了,这时舞池一端剧场原来的舞台前的幕布徐徐拉开。灯光亮起,节目表演将开始。周津已回到桌子旁坐下,紫辛则去了卫生间。在民乐声中,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出场,朝观众深深鞠躬示意,然后向空中展开双臂,手掌一翻,一羽白色的鸽子扑腾着飞了起来。周津将剩下的红酒均匀地倒在两个杯子里,他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让酒液转动起来,然后喝了一口。先前没仔细品尝,现在才发现酒涩得很,味道偏厚,不是什么好酒。喝彩声从舞台的方向传来,变戏法的中年人掀开大樟木箱上的红布,变出了一个半裸大活人,金发碧眼、魔鬼身材的俄罗斯女郎向全场送去媚笑和飞吻。
紫辛从卫生间回来,她坐下来,目光异样,方才那种半醉半梦的神情似乎全没了。“你猜我碰到谁了?”
“想必是你的那个崇拜者?”
“料你会这么猜的。”
“难道不是?总不见得会在这么个地方遇到别的什么熟人吗?”周津将椅子朝紫辛那边挪了挪,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些肉麻的,并且让你心里怦怦跳的话了?”
紫辛说:“那当然。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他还说,要带我走。他让我跟他一起走。”
“信誓旦旦,”周津笑道,够浪漫的!”
“是啊!我怎么现在还坐在这儿呢?”
周津笑得更厉害了,并说:“得了,都是你编的吧。你什么人也没碰到。”
但紫辛敛住笑,说:“不过,我真碰到一个人了。”
从卫生间出来后,她沿着过道走回来,经过那排包房,无意中往其中一间瞥了一眼,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是他们要找的,并让他们此刻逗留在这个小镇上的女生。
周津想,这就是那种在冥冥的深处操纵一切的力量,你若想抓住它,那必然扑空,但你要忘记它时,却会一头撞上。可是,紫辛也许只是说着玩,她仍沉溺在玩笑逗趣里呢。再说,他也差不多把那个女生淡忘了。既然不可能再被找到,他觉得他可以不再去想她了。
紫辛看出周津的将信将疑,说:“不开玩笑。你朝左面看,从那根柱子旁的那个包房往前数。第三个房间,就是那儿。不信你可以过去看看。”
他们一起往包房的方向走去,在紫辛说的柱子旁停下,从这儿可以看见第三个包房里的情况了。隔了玻璃,包房里是一群男男女女,散坐在一张长长的拐角沙发上,中间的大茶几上是酒水和水果,墙角一台大彩电放着卡拉OK的画面。这些人和巴士上的显然不是同一批,应该是这边当地的人,因为他们穿着打扮和外面街道上的很相似。那个女生在其中就显得很突出了,明显的跟周围人不一样。
紫辛说:“一定是她,我记得她裙子上的图案。”
裙子的图案周津毫无印象,但周津也可以肯定,这正是要找的女生。随后,他们在包房的对面找到了另一张空桌子。这里更暗,侧面是一排柱子,从这个角落几乎看不见舞台,连声音也被挡掉多半。对周津和紫辛来说,他们观看的舞台完全是另一个。只见包房里的人正兴致盎然地玩乐着。其中一个姑娘用叉子叉起果品里的水果,递给旁边坐的男人,男人却不接,要姑娘送到嘴边喂。再接着,叉子也不用了,他们索性把东西咬在齿间,在嘴和嘴之间传送。旁边的另一对则搂在一起,脸贴着脸手握着话筒对着电视屏幕唱歌。再过去一点点,便是那女生了,她侧坐在沙发上,正和另一个男人在茶几上玩骰子游戏。每玩一轮,其中一个得举杯喝上一大口。女生玩得很投入,一旦赢了,她会雀跃欢呼。但多数的结果都是她一再举起酒杯。这男人还不依不饶,见女生耍小聪明,每次只喝一点点,他都要她再喝。在沙发的拐角处,蜷缩了几个人,似乎是一个男的左拥右抱两个女的,有两双不同颜色的高跟鞋不时地往上踢着。
“奇怪,她怎么认识这伙人的?”紫辛道。
周津耸了耸肩。女生看来已经喝得够多了,显得越来越兴奋,掷骰子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她不再坐在沙发上,而是盘腿坐在茶几前,下巴抵着桌面,全神贯注地盯着转动的骰子。
周津转过脸来问紫辛:“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他们也许也像我们一样,也是刚才碰巧遇到,然后认识的?”
“也许吧。”他抬头望天花板上看去,黑暗中,交叉重叠的管道后面,是一只旧吊扇,显然早被废弃不用了,可是看着它的时候,却觉得好像会突然开始旋转。
紫辛听出周津的情绪,便说:“你是不是有点儿担心?”
周津说:“要出问题。”
这时候包房里果然有情况:女生又输了,面前的男人替她斟满酒,女生站起身,举起杯子要喝罚酒,人一晃几乎要倒下,酒却全泼了出来。房间里一阵的慌乱,有人忙找了布来擦桌子和身上。但女生的酒杯转眼又斟满了,几个人围着她,鼓励她继续喝,他们都等着看更大的热闹呢。女生也不含糊,仰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子高举向空中。
周津说:“看她的样子,完全疯了。”
“那怎么办?”紫辛道,“应该想办法让她赶快离开那儿。”
周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就算我们让她出来,她会出来吗?她都不认识我们。”
说话间,女生将酒杯往后一扔,身体短暂地凝固,随即便要倒下来。旁边的男人赶紧伸手去扶,顺势将她搂住。结果便是女生坐在了男人的膝上,裙子将两个人的下身都盖住了。周津将目光转向别处,他倒是希望这是穿了一条同样图案裙子的另一个姑娘。但很意外的是,他目光扫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拿走钱再没出现的白衣姑娘正蹦蹦跳跳从过道走过来。周津没加思索,赶紧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白衣姑娘一愣,马上认出了周津。周津没多听白衣姑娘的解释,他拉下脸来要带她去找保安或领班经理。那姑娘连连求饶,掏出钱来要如数退还。
周津说:“钱就算了,你帮我做件事吧。”
白衣姑娘听完周津的吩咐,往对面的包房走过去。她敲门进去,跟里面那几个男人说了几句。那些人齐刷刷地往外面看,男人膝上的女生也抬起了头,她循着白衣姑娘指点,看见了周津,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最后,白衣姑娘出了包房,到周津跟前,说:“跟她说了。”周津问:“她怎么说?”白衣姑娘:“人家说不认识你。”见周津没说什么,白衣姑娘便问了一句:“没什么事了吧,大哥?”然后趁机往旁边一闪,没了人影。那边,包房里被短暂打断的欢闹继续进行,他们干脆把帘子拉了起来,外面再也看不见里面在做什么了。
有那么几分钟,两人谁也没说话。“走吧?”周津突然起身。
“我们这就走了?”
“回去吧。”
“你不管这事了?”紫辛问。
周津哼了一声,道:“这事没法管。再说,这也算不上我们的事。走吧,眼不见为净。”
两人朝门外走去,匆忙间方向走反了,到了卫生间那头。发觉不对两人刚要往回走,却撞见卫生间的门口有个姑娘,正趴在丢烟蒂的金属筒上呕吐,明显是喝多了。见周津和紫辛经过,醉酒的姑娘喊住他们,求他们帮忙给杯水喝。等周津走出去买了瓶水回来,姑娘接过去一仰脖子喝光,然后笑了笑算是谢过,起身走了出去,一晃就不见了。
周津将目光从满是秽物的金属筒上移开,紫辛说:“你说里面那个女孩子再喝下去,会不会也这样子?”
“那是肯定的。”
紫辛抬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说:“你的意思我们还是走吗?”
周津显然改变了注意,他什么也没说,低头往外走去。紫辛赶紧跟上。到了包房门口,周津敲门,里面毫无反应。隔着玻璃和帘子是嬉笑声和唱歌声。周津又使劲敲了几下,门开了,其中一个男的站在那儿。周津一本正经地提出要求,让他们叫坐在最中间的女生出来。那种最后通牒的腔调把门里那个男的搞糊涂了,等缓过神来并且认出他就是刚才差遣白衣姑娘进去的男人,那人才重新硬起来,当即破口大骂,一边关门一边把周津往外面推。周津则顶住门,喊道:“你注意了,别动手。”两人推推搡搡,身体缠在了一起。那人骂道:“妈的你是不是喝多,没事找事,居然来抢我们的女人,你哪儿来的?”
周津说:“你别管我哪儿来的,只要你放她出来就算了。”
那男人说:“凭什么放她?你是谁呀?”
周津道:“我是她叔叔。”
那男人顿时乐了。“叔叔?来了个叔叔!”他朝包房内喊道,“你们看,来了个叔叔。你是他叔叔,我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舅舅呢!”
房间里的人哄笑起来,他们已经全都站了起来,朝门口围过来。
男人走回沙发那里,问那女生:“这是你叔叔吗?”
女生望着周津,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他。”
周津说:“行了,你喝得太多了,看看你醉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快跟叔叔回去吧。”
女生说:“叔叔?我哪儿来的你这么个叔叔。”
房间里又是一阵笑,旁边那几个男的一起过来把周津推出了门外。周津明白他们人多,自己显然不是对手,便跑到门厅那儿找保安求援。两个保安原本站在哪儿抽烟聊天,听周津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当即表示没法管。本来就是娱乐场所,喝酒唱歌跳舞,男女间有点亲昵行为全属正常。周津解释说那姑娘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是被那些男人灌了酒,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往下肯定是要出事了。保安哪儿理会他说的这些?这种为了女孩子而起的争风吃醋每天都有,反倒是觉得周津喝得有点过了,是在没事找事。两个保安一边敷衍着,一边把周津和紫辛往外推。这便引起了紫辛的反感,说:“喂,你别动手动脚!”周津甩开保安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顺势猛推了一把。保安趔趄着倒退几步,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大声嚷道:“你想闹事是不是?你敢闹事我叫警察了。”周津笑了,说:“警察?我看见你披了这身皮,还以为你就是警察呢!行啊,快去啊,把真的警察叫来。”
没等保安再作反应,周津已经返身走去。他一把推开包房的门,几步就走到那女生身边,二话没说抓住她的手臂,拽了便往外走。那些人这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将周津围住。周津把女生护在身后,欲倒退出门。那几个人岂肯罢休,一起扑上来,抡拳要打。周津躲过往自己头部砸来的拳头,身上却挨了好几下。情急之中,他抓起沙发边上的一把椅子,当作武器挥舞起来。这个动作一下子将对方震住,都退回了几步,但他们很快缓过神来,也操起旁边可以找到的椅子或衣帽架来,再度围上来。周津知道打下去肯定要吃亏,便把手中的椅子往前一抛,椅子飞过去,撞到了中间的玻璃吊灯,哗地一声巨响,光线一下子暗了,玻璃碎片飞溅,房间内惊叫一片。周津拽起身旁目瞪口呆的女生,退出了包房。但要彻底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是不可能了,门外面不仅围满了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警察也在保安的带领下赶过来。
这些人很快全被带到了警署。两个值班的警察,原本可能正享受着清闲,突然被报警电话叫了去,又带回来一群男男女女,晚上有活儿干了,两人当然不乐意。他们取了所有的人的身份证件,又收缴掉手机,然后打开了一间安装了铁栅栏的禁闭室,命令这些人全都对墙蹲下先醒醒酒。周津见此情形,赶紧把自己的证件掏出来给警察看。警察仔细查看了证件,虽然有些不情愿,总算还是答应另外找一间房间。周津连忙又说:“那个女孩子也是和我一起的。”警察说:“那里面好几个女的,谁知道是哪个?”周津说:“穿长裙子的。”好在那边只有一个穿长裙的,女生被叫了出来。穿过走廊时,周津看见紫辛在门外面等,才稍稍放心。
周津和女生被带到另一间禁闭室,警察让他们待在房间的两头,但告诫不得相互交谈。两人面对面站着,女生满脸疑惑,她打量着对面号称是叔叔的这个人,想不出其中的缘由。作为叔叔的周津向女生回以微笑,并作出轻松无虑样子。眼前这一切不正符合他的期望吗,正午惊鸿一瞥的姑娘,现在同居一室了。经过了刚才那场小小的纠纷,女生略显疲惫和凌乱,再加上先前喝的那些酒让她还有些迷迷糊糊,但她的那种无辜和单纯,那令人一见倾心的美丽依然如旧。
稍后,周津被唤到办公室。两个警察一个问一个做笔录,无非是走程序,千篇一律。
“外面的女的是你的女朋友吧?”警察问的显然是紫辛。“那就怪了!里面那只‘鸡’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误会。她不过是个孩子,绝对不是什么‘鸡’”。
“既然不是‘鸡’?怎么会跟你说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
周津知道跟警察再坚持说自己是女生的叔叔是不行了,随后两边一对证,立刻就穿帮。于是便说自己和女朋友还有这个女生坐同一辆巴士,经过此地,可是在车站逗留时,却被不负责任的司机甩下。他们原本想在镇上找点儿吃的东西填肚子,可后来和女生走散。等再找到她,却见她让一群陌生人缠上,而且显然被灌醉了。
警察盯着周津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检验他的陈述是否实话,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那你这是路见不平了?”
当然,连周津自己也知道,他的一面之词明显很牵强,经不起追问,纠缠下去,漏洞一定越来越多。但是要警察马上放人,显然也很难。只有赶快找人帮忙了,于是周津恳求警察让他打一个电话。两个警察低声商议了一番同意了,把手机暂时还给了他。周津在脑海里迅速检索了一下,然后打电话找到了一位向来神通广大的朋友,让他赶快找有关部门的人想办法。他把这边警署的电话号码留给那对方,半夜里他居然被困在外地的某个小镇,还跟人打架,朋友很是诧异。
“一言难尽,回去再解释好不好?”周津说,“拜托先把我弄出去。”
打完电话,他又被送回禁闭室。警察也随着一起过来,他走到女生面前,看了看,嘀咕道:“要说像呢,还真是不像,可是谁能保证呢?”女生不知道警察在说什么,她抬头问:“可以让我走了吗?”警察冷笑,反问道:“你说呢?”女生顿时一脸迷惘,转而朝周津看了看。警察又问女生:“你跟隔壁房间那些人认识不认识?”女生摇了摇头。警察随即又问:“那你跟这位先生认识不认识?”女生仍摇头,周津连忙说:“我们不过是同时坐在一辆车上。”警察挥手制止周津插话,又问女生:“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女生朝周津这边看了一眼,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算是吧。”
“算是?”警察皱起眉头,说,“这算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了这里,就要学会老老实实。”女生见警察眼露凶光,有些怕了,赶紧说:“我们坐了同一辆车。”警察锁上铁门,回办公室去了。
这会儿,女生似乎已经清醒了许多,她的目光再度落在周津身上,用试探的口吻问:“我认识你吗?”
周津说:“你说呢?”
女生道:“不认识。”
周津笑道:“那等一下警察再来,你如实告诉他们。”
女生打了个哈欠,她肯定是累了,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她便只好倚在墙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显出担心和焦虑,即便半夜里被关在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类似监狱的地方,她似乎也很无所谓,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周津走到门口朝铁栏外张望,除了深深的走廊,什么也看不到。他回过头来,问:“那你跟那些人认识不认识?”
女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晃动小腿,裙子便摆动起来。她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会儿,最后才抬起头,说:“你是说卡拉OK那些人吗?我是在街上碰到他们的,他们请我一起吃饭,吃完饭又说一起去唱歌。”
“所以你就跟他们一起去了?”周津问。
“那时候我正好饿了。”
“你常常这样吗?”
“常常什么?”女生问。
“跟陌生人一起吃饭,唱歌,或者别的什么。”周津说。
女生扮了一个不太明显的鬼脸,这好像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大约半小时后,两人被重新带回到办公室。警察说可以放他们走,不过包房里砸碎的吊灯得周津赔。周津起先不愿意,说就算要赔也是双方各半。可是见警察面露难色,他也就答应了。他们离开警署,可是一直走到门外,周津也没看见紫辛。他打开手机正要拨紫辛的号码,两个警察当中的一个追了出来,手里拿了条丝巾,正是白天在古镇周津买了送给紫辛的,她忘记在门口的椅子上了。周津谢过警察,继续打紫辛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忙音。他走到街上,朝四周张望,仍没看见紫辛的人影。这时手机的短信铃响了,打开一看,果然是紫辛发来的,短信显示:“我先回去了。”周津赶紧再拨号码,这回得到的,却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女生站在几步开外,见周津站在那儿不动,便说:“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回家呗!都这么晚了。”
“既然回家,那就一起走吧。”
女生想了想,说:“行啊!随你吧。”
他们一起往车站走去。这时候早就没长途车运营了,不过车站前倒是有几辆出租车等着。周津上前询问,几个司机听说要跑长途,都很不情愿。巧的是又来了辆出租,刚拉了客人长途过来,本来是要放空程回去,听说有人要回去,当然乐意。周津拉开后车门,不料女生已开了前面的车门,说:“我坐前面,后面你可以宽敞些。”
司机翻下牌,车子上了路。周津牵挂的仍是紫辛那边,不理解她为何等也等了,临到头一个人却先走了。他接二连三地打紫辛的手机,得到的结果都是对方已关机。抬头朝车窗前面望去,车子正疾速往前去,车灯照着路面,也在两侧的行道树上扫过。偶尔会看见很远的前方有别的车子,车尾红色的示宽灯在黑暗中颤动。几次他们坐的车都超过了前面,但没一辆是出租车。紫辛坐的车肯定也在这条路上往前行驶着,她也许早走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彼此拉开了十几公里,这不是一个很远的距离,但却没可能追上。
很长时间里,车子里都没人吱声。前座的女生的脸始终面向着侧面的车窗,像是睡着了,其实她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而且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连星光也没一点。司机好像也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好几次眼光偷偷地扫了扫女生,又从后视镜里打量周津。
“来点儿音乐吧!”女生突然回过头来说。
司机连忙答应,伸手拧开收音机,可是一下子找不到台,只有杂乱的电波声。司机嘀咕着,低头去看屏幕。他这一分心,差点儿酿成大祸。前方驶来一辆卡车,车头灯暗得几乎像没有。司机忽然抬头看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赶紧猛打方向盘。车子向右侧剧烈地闪去,两车擦身而过,背后传来卡车的喇叭尖叫,那是在抗议,也肯定在骂娘。周津紧抱着前面的椅背,这才后悔上车时没绑安全带。若真的撞了,或者车翻了,很可能被甩出去。在这么个不知道是哪儿的乡郊野外死于非命,他的尸首跟一个出租司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躺在一起,这算什么呢?
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也有些后怕,连连说:“危险危险,太危险了。”
周津绑上安全带,说:“听什么音乐啊,这边信号不行。”
司机:“是是是,的确不应该的。”
倒是那女生显得很平静,等车重新上路时,她还轻轻地哼起了歌来。
周津听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问她唱的人是不是王菲。女生笑了,说:“这哪儿是王菲呀!”然后说了另外一个周津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快进城的时候,短信铃又响了。周津翻开手机看,上面显示一行字:“艳遇进展如何?”他赶快回了句:“你现在哪里?”然后他眼睛盯着屏幕回复。五分钟后,另一行字跳出来:“已到家,关机。祝愉快!”
紫辛真的相信这边的艳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吗?不可否认,那个在白天曾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生就在咫尺之外,连呼吸声都清晰。出租车狭小的车厢,充满了汽油、香烟各种污浊的味道,也可以闻到残余的酒的气味,但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那一股幽幽的体香,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此情此景若发展下去,怎样才是更符合想像的呢?也许她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不,不是坐着,而是依偎在自己的臂弯中,他们相互簇拥着,也许脸还贴着脸,吐纳着对方的呼吸。他还会伸出手,摩挲她的面孔,手指在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上滑过,他的手掠过她的脖颈,探入她的衣衫内。青春的肌体,光滑、流畅,没有任何多余,同时它又是柔软、湿润的,饱含汁水。周津知道自己这是在意淫了,可笑的意淫;但没有什么可以感到羞愧的,因为这不过是在想像自己的想像,并非真正的直接的意愿。而且他很清楚的是,对与所谓艳遇发展至最后的高潮,自己并没有任何冲动和欲望。
车子已经在城里面了。女生忽然要司机停下,说:“我这边下吧。”然后回头看着周津,那意思是要和他道别了。
周津看了看车窗外,问:“你的家到了吗?”
“难道你还要送我回家?”
“没问题啊,反正已经这么晚了。”
“不必了,我另外叫辆车吧。”
“那也行,随你吧。”周津看见女生的手早搭在了车门把手上。
女生推开了门,然后门被重重地撞上。她走了几步,站到路灯下,朝马路上张望了几下,显然没发现有过往的出租车。于是她转过身,贴着人行道沿向前走去。女生的步子很快,浅色的背影在夜色中十分醒目。地上的树叶和纸屑突然扬起,一阵夜风吹来,风很大,也吹起了女生的裙子,裙子展开,上面的图案在飞舞。出租车内,周津和司机默默地看着前方这只夜色中扑翼振翅的蝴蝶,仿佛共享着心醉神迷的感觉。
忽然,司机回转头来,问周津:“你说她裙子下面有没有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