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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车(创作谈)

2011-12-29尤克利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已经到了四十多岁的年龄了,对于生活的认知亦日渐趋同。时下有相当一部分文学爱好者都是业余写作,这些业余写作者又大体归为两个类型:衣食无忧型,为了谋生而四处奔波型,厌倦了都市生活或事业仕途功成名后渴望隐居田园型。我在县城里有几个衣食无忧型的朋友,他们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安静的写作,由于是铁哥铁姐们,见面时我常常调侃他们是小资写作,里面多少含有一点嫉妒的成分;而另一种类型的作者在山南海北,未曾谋面却读过他们许多表述心迹的文章,相信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那种向往居士式的安静写作是最最真诚的,但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终还是空许给自己一个快活的心愿而已。
  上帝安排事情从来都不商量,所以我们总是被选择。近些年来,我被选择了四处奔波。这是一个不容分说的苦差事。它不等同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式的荆轲刺秦王或广陵散中的聂政刺韩相,一蹴而就,胜败瞬间事,而是一种逐渐消磨年岁和意志的过程,有如沙子在漫漶的河床里经受磨砺。我知,我经历,既是个体的灵魂在时间长河中,附身于沙粒上一段有感知的履历。从2003年开始,我跟随山东电建三公司去徐州电厂务工到现在,已经走了好几个地方,其中甘苦备尝,冷暖自知,当然,最困扰人的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患上了思乡病,这兴许是远游人的一种通病。出门在外,每逢插秧的时候,收割的时候,过节的时候,下雨的时候,都会触景生情地想家——夜晚的雨声敲打在芭蕉的叶片上,疑似敲打在老家天井里的咸菜缸盖上;月亮的脸伏在屋脊上蹲着的几只蠢蠢欲动的陶兽身旁,阅尽世间别离,清冷的表情,恍惚间让人感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晴朗天空下的山外青山,不同地点不同方向的远望,总又不经意间朝着家的方向。陌生的异乡凄楚而美好。它有好多千丝万缕的情绪,牵扯着一个外乡人的视线和神经,一些于在乡人眼泪极为寻常的人和事,却时常让远游的人有即时就想歌想哭欲罢不能的念头。旅愁早在我把自己比喻成一辆沧桑老旧的旅行车之前,它已像寄生在我身上的无数柄熟透了的伞菌,随时都禁不住一点点旁敲侧击,哪怕是轻微的颠簸,也情不自禁地散放出无以计数的孢子。
  我的诗歌写作微不足道,不屑说起,因为说穿了,它不过是一种过去时的情景追忆或现在时的情绪宣泄。但我又对这种文字载体情有独钟。每回,当我置身于城市的车水马龙与漫漫流动的人群中,在嘈杂的拥挤慌张的车站,或每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工地,繁忙的劳动场面与月影清寂的夜晚,落寞而复杂的心情不可言说,身似浮萍,心似萍踪的感觉时常来袭,防不胜防。在这种复杂的人生况味下,诗歌成了治疗思乡病的一剂良药。即使生活中的自己多么碌碌无为,虚度时日,作为生命个体的自我来说,无数个身处异乡的飘零日子,因为有了写诗时的须臾冲动,有诗歌这一能够中和脑汁酸碱度与祛除沧桑心境的文体,把驮在背上走了很久的疲惫卸下来,再卸下来,不能不说是一种奢侈。它让一种隐匿于内心的感情流露了出来,无论悲喜。
  
  我把这种瘦弱的,伸长脖颈的草
  叫望乡草,风一吹
  就朝家的方向伏下身子
  下雨了,还在不停地打着眼罩
  把泪珠挂在睫毛上,不声不响地
  试图挪动潮湿的脚跟
  夜色降临,空旷的野地里只有倒不下的
  长矛和剑戟,寂静替鸣虫调大了播放器
  月光唱起楚国的歌谣
  过河的哑巴卒子,忧伤时
  承受不了一丝多余的忧伤
  
  飞鸟飞着春秋,去往外地的土飞机
  征程渐远;回乡的小路上
  望乡草把种子塞入我的行囊
  ——《望乡草》
  
  这些在乡下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一到秋天就急不可耐地长出长长的茎,把草籽高高地举起来,高得有些虚弱、单薄。它们的企图,在一个远行人眼里,最好的解释就是望乡。也许它们当真就是曾经被飞鸟带出故乡暖床的一粒不情愿的草籽。但旅行车不能将它们一一带回。那么蒲公英呢?这些精力充沛梦想高于一切的飞行一族,从春天开始就决绝地相约着远走高飞,四海为家,对它们而言,行走难道不是一种更高的境界,一种无边无际的生之快乐吗?
  与恋家情结相悖的另一面,旅行能够给短暂的人生带来一个在乡人所无法亲历到的生命体验。游走总能经历新鲜的故事,耳目一新的风景,走走停停的道路,各式各样的旅途见闻,由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的大千世界,又总是从不同的角度开阔着我们的视野,陶冶着性情,使我们在挫折中学会坚强、隐忍,学会在无路可走时夺路而走……于无限江山中感知人生之渺小,天地之浩浩荡荡,道理之浩然正气,别有一番体味。劳动是欢娱的。这些年来,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以劳动的方式开始或结束的旅行。在徐州电厂的时候,我清晰地记得,无数个夜晚,耀眼的镁光灯下,总是有一群数以千计的飞蛾不知疲倦地无序飞旋,无声,应是无怨无悔;当我乘坐着客车穿行在从佳木斯到宝清农场的路上时,道路两边茂密的白桦林和松树林,让我想起很多关于原始森林的传说,真想邀朋友们去探险,体验一次只有神仙才能享受的别有洞天的生活;在河源,荔枝花开了,白色的小花撑开一把把伞等待着雨季,雨季来了的时候我却要走了,那时榴红的木棉花开满河源的大街小巷,我却浑然不知其美,直到回到中原后才恍若悟出。我把这些旅途的感知记录了下来,点点滴滴。写诗和读诗都是快乐的。行走的诗歌更能让人体味到李亚伟式的“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的心旌摇荡。哪怕这种快乐是短暂的,稍纵即逝,也能片刻地抚慰心灵,唤出体内的音律,结绳记事般留下白纸黑字的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