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天涯
2011-12-29尤克利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临沂
我体内的热爱以流量计
我乘坐着云朵在暮色黄昏里寻找昔日的村落
有很多人在这里出生,安详地劳作
最终老去,游走不归
发黄的地方志,墨香淡去,燕窝一样的记忆
沂河是一根枝条,摇摇晃晃
临沂是一枚果子,或无数枚果子挑在季节里
栉风沐雨,我只看见夕阳染红了河水
河水在另一个时辰染绿了
也染黄了绘画一样的田园和树影移动的村庄
我不可能等到沧海变成桑田
我梦见的高头大马必经秋水伊人的桃花驿站
借那些旧物和歌谣,去浇灌禾苗
织布喂蚕,引车卖浆,热量耗尽
衰草遮挡了庸诗人的碑文,百年之后的离歌
开在春天的家乡
有人说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败
其实在我的家乡
每当春天到来,沿河的堤坝和翠绿的山岗
到处都有各种颜色的小花
在不舍昼夜地开放
没有一朵花因为困倦而枯萎
也没有一朵花因为惧怕枯萎而迟迟不开
风吹暖了河水,大地铺展开毯子
这些小小的花们就找到了
尽情欢乐的天堂
不眉飞色舞,不为同年同月同日开
也不为同年同月同日败
只为春天,我家乡的神祇高高在上
我家乡的堤坝和山岗行云流水
众多的姐妹相依相望,守住美好时光
行者:漂流瓶
溪水送我顺流而下,寻找遗落的桃符
庙宇间流连,求签问卦
僧人说我的前身应是那刻舟求剑的武士
也曾是那沉醉乡间的廪生
或者西征路上走卒的模样;曾几何时
我幻想成为一把宝剑
追随心仪的英雄,乱世时起舞,厌世时沉睡
斩断许多情思。却无奈此生仅是一只
使命微寒的漂流瓶,从陆地到海上
从海上到陆地,到芙蓉花开的小镇
到某时某刻的小桥流水,听着不同的乡音
入眠。喝雄黄酒,酩酊之时醉眼望乡
漂流瓶,飘在此生,飘在平安盛世的市与野
恪守着心中的爱慕
青春殆尽,漂白了涣散的时光
日暮乡关
硕大的风车的影子
旋转在半壁残阳一侧,一刻不停地瞭望
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横亘成眼前
遮挡去路的逶迤山岭
沿途遇见的小溪,都是远行人
绕不开的流水情结
它们曾在春天带走花瓣,夏天带走小鱼
如今又约一些本该叶落归根的叶子
去向荡气回肠的大河
都是为了理想,为了远方有梦
在清晨,在黄昏,那些陌生的新奇的
影影绰绰的未知的旅程啊
好像在前身,好像在后世
怎似这扭转长颈望断日暮乡关的此情此景
我欲归去,膨胀的思念首当其冲
所有流走的事物都在瞬间
淡去勇闯天涯的激情,这一刻,这一生
这一声长叹或许又是应景的誓约
两只椰子
聚还要散。我们是两只偶然相遇的
椰子,心中封存着故土赐给的清水
飘摇已经半生
乡音不曾疏离,念想未敢改变
菩提树旁走远的孩子
拒绝把行路的苦、安身的甜
轻易掺杂进清纯的内心
即使是相遇,即使动用
伤感这把利器也不能打开这袭赖以护身的
坚硬的外壳,不能相互取水止渴
只有行走的理由让我们的背影散开
你不来,是你的错
就在山的那边,我说出了一片深山老林
它美丽动听的名字,和传说
下套子的猎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的手艺失传,森林一派宁静
动物们正在开会
大象没有来,为什么呢?你在短信中说
大象不喜欢北方,当然不会来
明天我就要进山找参,准备了充足的干粮
还有矿泉水,你回短信说还要带足足够够的
记性才不会迷路
你半信半疑,你担心,在这个多雨的秋季
像鲁南平原上狡猾的狐狸
明天我将会遇见麋鹿、狍子、老虎、野鸡
找到小木屋和小木屋的验证码
还有你童话里善良的女巫……
你不来,是你的错;大象不来
是大象的错,这是一条随意的旅行信息
小兴安岭的白桦树和红松林中间
只有迷人的路,不会有迷路的人
寂寞的时候自己买橘子给自己吃
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每当寂寞附身的时候
我就去水果摊上自己买橘子给自己吃
我已习惯在落霞满天的傍晚
穿过一些陌生又略微相似的街道
将橘子提回临时住所
我已习惯了在黯淡的灯光下
无所事事地重复着这样的残忍
那些封存完好的橘子
揣着各自的理想走到了梦的尽头
我用我的无聊,将这些甜蜜的句号
逐一破解——
多么相似,我也有过这样的严谨
只是早已被生活的嗜好
剥离得暗伤满身
告诉慈悲的大地
告诉慈悲的大地,我的身上已锈迹斑斑
临行时你给我涂上的防护油漆
已经脱落
不是他乡雨水的侵蚀,是太多的辛酸
从内心涌到了表面
我曾经是你心爱的马驹,轻扬四蹄
或许是白云,白云一样干净地流向了远方
在你的视线之外
在你的牵绊之外,偷偷地欢愉
默默地受苦
污水弄脏了我的衣服,雨水将它漂白
晴朗的天气还原出它本来的颜色
大地一片安好,但我怎能抵御
他们投入内心的毒饵
让我麻木,身不由己,在寒冷中无奈地
脱下随身的油漆
但你怎能责怪,这些步履踉跄跌跌撞撞
形似落叶的飘零
却也恰巧回到你的怀中
梦里依稀
随白云一起
到你钟爱的家乡去
亲近被你描绣了千百遍的
莲藕、芍药、石榴、石榴种、石榴皮
催着你画眉,有百灵鸟飞来
等着葫芦一天天长大
终成乞巧的容器
随流水一起
到你钟爱的家乡去
任凭水车转动经年的戽斗
灌溉哗哗地菽米胜似哗哗的银子
做你的骨头
学人之初,初识人间滋味
建造果园,修造房屋,衣带渐宽
终无悔意
清风徐徐
大风不起的时候
我又回到了三百年前的故乡
听家雀喳喳,稚嫩的童谣隔着院墙
木楼上绣花的姑娘
她朝我莞尔一笑,复又娇羞地莞尔一笑
然后躲到线装书里
此时清风徐徐
我骑樱桃而来
饱满的颗粒,静静地看着午前的机杼
穿梭着细如棉线的光影
碗中的清水,将日光折射到燕窝的位置
我回来了,凭一颗眉心痣
喊一声爹娘
眼泪不夺眶而出,只有清风徐徐
幸福和忧伤总在一念之间
此时少年远游,同样去了三百年前的故乡
在正午的水碗上方,浸湿的白纸上有一滴
晶莹透亮的水珠
因魂魄逃离而失重,唤归的声音急切
刹那间去留的意念决定着一滴水
继续倒挂还是落下
吹老我容颜的一定是自己的呼吸
而非他意,此时清风徐徐,木楼寂静无声
我按住衣兜里的一枚铜钱
恍惚觉得自己住进了一幅画里,不应该
也不敢弄出半点响动
别亦难
一生的恩爱都叠加在重逢的夜晚。离别和
离别后和等待
让你脆弱。这世间有谁能躲得过时间的利刃
缘尽时细如毛发的柔情随风而断
绣针落地有声,一切寂静之后,除了我们自己
有谁能把时间这个强壮的刺客盛情款待
月光之杯,斟满清醇的琥珀
犹如你乳间的淡影将双乳不停地赞美
任眼神爱不释手地抚慰,将伤疤复原,
病痛消去
我心生涟漪,俘获比月光更亲近的灯盏
两颗贴近的心,听凭黑夜挥霍
一生的情愫……
随清晨无限散开。回望你泪水涟涟,
大路朝天
除了我们自己,还会有谁能制造出这么多
贴身行囊般铺天盖地的伤感,重逢时难
别亦难,我走后,夜晚把铁杵打磨成针
纤秀的食指培植兰桂
你还停留在前夜刺绣,因不眠而思念成瘾
我徒在现时的人海里捞你千遍
我承认
走在异乡的河岸,我的衣角被风掀起
夕阳落下山冈
月牙渐渐清晰、明朗
我承认,那是我头上的一只白玉犄角
暮苍茫。凝眉。对面仿佛有一叶扁舟
仿佛又不是
肩扛农具擦身而过的晚归人
仿佛是我的父兄,仿佛又都不是他们
当归,当归,你是一味什么样的中药
我用你的名字,对着
七星勺柄下的方向吟诗
我承认,裤脚又带走了几粒苍耳远行
绕天涯
月亮悬浮在外乡的屋顶上
一瓣灌满了铅,另一瓣灌足了氢气
万家灯火链接了天上的星宿
我的双腿沉沉地挪动在暗香浮动的街道
不停地东张西望,上下求索
不是为了寻找双鱼座和天秤座
只是为了求得一家舒适的
廉价的住所
通常都是这样,轻如柳絮杨花的
念想一星星,一点点
忽然在抬头间就膨胀成半张苍老的脸
我漂在月光如水的影子里
街灯心猿意马的影子里,曾几何时
不知身处何地,忘记了自己是何年何月
流落至此的水上浮萍,只管蹙眉
小忆吾乡,吾乡千里遥远
通常都是孤独不肯善罢甘休
思绪因促织,因窗内的落落寡欢
瞬间织出一张硕大的网
而我只能无奈地困于其中
既是蜘蛛,又是飞蛾,自己追打着自己
沿着蛛丝马迹跌入暗处的睡眠
恍惚又多么情愿地伏在月桂树下
还原成丑陋的守官,吞吃朱砂
村庄
以前我被你宠爱,后来在远处
百般地想你
当我又回到这里,有一些久违的气息
钻进开始衰老的器官
与渐渐消退的记忆重新谋和
想家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就好像那些
属于村庄的稻谷,成长过程中
历经的风雨,和路途上的艰辛与隐忍
愈加增添着思念的砝码
这里有我初始的一席之地
能够安顿得下游历已久的灵魂
也只有在这里
才能完好地保存我的名讳而不过期
当我又一次回到这里,遇见那些
木匠正修理着门扇
铁匠将铁淬变成钢
石匠在路旁镌刻碑文,叮叮当当
我是一个空手还乡者,没有携带响器
只能在心里描述亲切
在纸上,为你誊写旧日的情怀
安静的土豆
没有鹬蚌相争,没有远处的寒意
世态炎凉充耳不闻
从今天开始,我要遁入土中,做一只
安静的土豆
一点一点的根须向四下散开
除了养分和水
别的什么也不再需要
不再需要占星术,凿壁偷光,韬光养晦
只捧一本厚厚的经书在心里,是心经于黑暗中慢慢咏吟
慢慢地长大,即使季节催熟也不应答
即使成熟了也不谙世事
我只想潜心地藏放故土,做一只
安静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