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文学情
2011-12-29周德彬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提起我与福金老师的相知相识,真让人匪夷所思,那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那是在“极左”泛滥,“四害”横行的文革年代。福金老师作为上海知青插队到宜兴新建公社。一个十七岁的青年,离开慈祥的父母、温暖的家庭,离开繁华的大都市,来到偏僻陌生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既然是来接受教育的,就得参加农业生产繁重的体力劳动,就得沾一身泥,流一身汗,就得晒黑皮肤炼红心,肩膀挑肿了不能说痛,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能说穷,就这些,可想而知当年插队知青的艰苦程度了。
土地是丰腴的,环境是艰苦的,来的人都想走,去的人不想再来。那场众所周知的文化革命剥夺了知青继续升学读书的权利。有路子的,利用招工回城了,没路子的,还必须在这里与缺吃少穿作斗争。福金老师就属于那种没路子的,他只能在这落后的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了。可这个瘦弱的青年没有沉沦,他很快掂出了生活的分量,没有对超负荷的体力透支感到前途渺茫,而把每天早出晚归的劳动当做人生的锤炼。他的周围有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好学上进,喜欢读书,热爱知识,青少年时期的福金老师便成了这帮青年的偶像与中心。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换少得可怜的书籍,交流读后感受,在一起谈天说地,谈现实,谈理想。文学就像春风一样吹进心里,把他们引进了一个全新世界,撩拨起满腔的希冀。福金老师从那时就开始学习写作,他的文学兴趣很广泛,他写诗填词,也写现代诗歌,把一腔豪情尽泻于文字中。在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报纸和杂志让他发表,他只能把这些作品抄录在笔记本上,而且还给这本诗集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恒煜集”。这本手抄本在青年朋友中广泛传阅,受到了很多人的称赞与好评。他的文学天分已经崭露头角。这应该是他最早期的作品,也许是他早期最经典的作品,只可惜这些作品随着对他的审查抄家,后来不知道弄丢到哪里去了。
他就这样在社会的最底层用书写文学的方法与自己的命运相抗争。然而,他离真正的文坛又是那样遥远。那时名正言顺阅读的书只有“红宝书”和“四卷”,岂能容他的“歪诗”和作品在群众中流传?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突然地向他降临,他被所谓的群众检举揭发了,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就关进了阶级斗争的学习班,被扣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次次的严刑逼供,要他供出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要他交代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的纲领,只有天晓得,这个阶级斗争学习班办得是如何荒唐,一个十九岁的插队知青,是这样羸弱,只不过读了一点文学和哲学的书,不满文革之中的社会动乱,不满地方干部的粗暴与多吃多占,敢于写了一点感受而已。
文化大革命捏造了许许多多的冤案、错案,上至国家主席、元帅将军,下至黎民百姓,连这个根红苗正的插队知青,也没有幸免逃过此劫,当他第一次去攀登社会这座大山,第一次扬帆远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角色,就坠崖了,在茫茫大海中触礁了。
我就在这个时候被派去审查他了,那时我正在县工作组搞运动,成了他专案组的成员之一。为了不让他与人串供,他被关押在田野中的一个旧窑屋里。我不着急见他的人,想先调阅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公社材料组的人员拿来一沓凌乱的案卷,那是从抄家得来的几十封朋友通信和两本笔记本。朋友的通信内容多数写的插队生活情况和相互的思念,也有对当地干部的意见和批评;笔记本都是写的诗词,我只感觉到他是一个心有抱负,不甘寂寞,而且小小年纪就颇具才学,能写出流畅可读的文字了。他 年少气盛,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概,使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也使我为他感到惋惜,因为他的“同伙”已经揭发了他很多的“罪行”。我决定去直接面对他了,我步行了几公里来到关押他的那幢旧窑屋里,屋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成群的苍蝇在飞舞着,一个脸色苍白瘦弱的青年坐在竹片上,看上去还只是个大孩子而已,然而三个凶神恶煞看管却一步不饶地要他交代,还说他不老实,甚至还用木棍在威胁他,我用眼色阻止了他们的进一步行动。也许是他在“恒煜集”中初露的才华征服了我,也许是觉得他还幼嫩,不该经受如此打击,也许是人性善良本能的驱使,我却同情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反革命”了。我用真诚平和的态度同他谈了一次话,说你还年轻,要为自己前途考虑,别人都交代了,你不说,就是不老实,还是趁早说了好,争取得到从宽处理。话里行间,还透露暗示了一些内部情况。其实我也大不了他几岁,一种同龄人心灵相通的感觉,使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同情与不平,但又没有为他呼喊的勇气,否则连我自己也要陷入他一样的境地而毁灭。
如此又接触了几次,他的态度温婉而文雅,从不失书生少年的风度,但又坚持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拒绝交代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这使专案组的其他成员很为反感,这使我很难为他说话,但我态度坚决地交待看管人员不准打他,不准饿他,绝不能毁坏他正在发育成长的身体。再以后,我就不再逼迫他交代所谓的问题了,在没人的时候,聊起了家常,聊起了文学与写作,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有时候,只要怀着一颗善良心意,人人都会感觉出来,即使由于种种原因帮不了别人,这种人性的道德会使人一生难忘,时间越长会变得更加深沉和炽热,就像窖藏的美酒,因岁月的提纯变得更加芳香醇厚。相隔几十年后,以至身为省作协副主席的福金老师在我的长篇小说《浊水清流》首发式上,相见叙故,仍然亲热地叫我德彬兄!而我也把他的那一段插队生活化名为“储福奎”写进了小说。那种真挚的感情是那样源远流长,使人感动。
尽管当时很多人对福金老师的遭遇很同情,但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他没有逃过此次厄运,他还是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团分子。在召开几千人参加的批斗大会上,我没有接受领导要我作批判他的发言,反而借口有事去县上离开了。后来听说那次批斗把他斗得很惨,还坐了“土飞机”,他的心灵受到了致命打击的同时,他的肉体也同样受到了巨大的折磨和摧残。
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政治上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也许他的一生从此就完成了。然而这场致命的劫难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使他更坚强了,使他对文学的情愫追求变得更加向往和炽烈,也许这就是一个人追求理想的“宿命”吧,也许是在别无选择中的一个无奈吧。在四十年前,那个偏僻乡村的破瓦房里,每到夜晚,总是亮着一盏灯,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认真学习。那一束温暖的灯光,直抵他的心灵深处,驱走迷茫与混浊,慢慢抚平创伤,融化心中的坚冰,照亮前进的道路,他义无反顾地在文学这条道路上求知探索。
他给我来信了。在信中他告诉我,他不会因那次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他还是要写,改变过去只写阴暗和丑恶,其实在群众中有很多可以歌颂的素材,发着汗臭的身躯同样会有美好的心灵,他要写阳光的一面。他已从失败的教训中体会出道路的坎坷和政治的险恶了。他已从幼稚慢慢走向成熟。我放心了,他读懂了社会的世故,开始顺应政治潮流,从此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那时我也在为自己的前途奋力拼搏。直到三年后下乡到他所在的那个公社配合工作,我特地去了他那个插队的村子,顺便向他大队的干部问起他的情况,才知道他为了改变生活的环境,已迁至金坛县的一个农村落户了。听那个干部说,他在那里生活得很不错,仍然在搞业余创作,写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小品文,小节目,有的还搬上了舞台,并且借调在县文化馆工作。我想他已经懂得了这个社会,他已经成熟了,已开始一步一步地实施对文学追求的理想和抱负,虽然道路充满坎坷,他用自己的聪明与才智,步伐坚定,目光炯炯,用自己默默的耕耘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再后来,又听说他正式调到了县文化馆,成了一名专业创作员,从一名插队知青到专业创作员,没有一点人脉关系,还吃上了皇粮,当时比考上了状元还要轰动。对一般普通的人来说,已经够满足和荣耀了,但对福金老师来说来说,这仅仅是踏上征程的开始,他已不再满足于写些农村题材的小品文、小剧目了,他胸中涌动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一幕幕活生生的平凡而又生动的场景,这些现实的素材通过它的思维在升华,在他的笔下已形成了一篇篇美丽动人惹人耐看的小说,就在文学被挑剔禁锢的非常年代,他的很多作品在《雨花》等省级杂志发表了。当我第一次在《钟山》杂志上看到他的中篇小说“石门二柳”时,我一口气看了三遍,简直被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陶醉了。他是我心目中钦佩的有志青年,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一生中第一个认识的作家,他成功了,我在心中默默地祝贺他,祝福他!
为此我特地订阅了《雨花》杂志和《钟山》杂志,目的是希望能看到他更多的作品。只要是他写的文章,我都会细细品味,从中品出那个瘦弱青年带着一张苍白的面容,又有那样一双聪慧、坚毅的眼睛,才情纵横的胸怀。他的心田浸润了天地之灵气。他的小说故事结构精致,人物形象生动,语言通俗流畅,把社会世事透析得入木三分。他的小说和散文都铭刻着青少年时代的记忆和社会历史的文化深处,文笔深邃练达,简洁生动,内容细腻、感性、真切、内敛。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洞悉世事人情和情趣畅达的人生态度。在他笔下的人物,有由衷的赞美,也有冷峻的审视,无情的批判,但更多的却是描述了一批栩栩如生、胸襟坦荡、热爱生活、忠于情感、悲悯宽容的主题人物,清爽的文字中就可以看出他对社会的责任和一个作家的坚守。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祖国迎来改革开放文学春天的时候,福金老师已是《雨花》杂志的小说编辑了。即使他后来在金坛县挂职副县长,也没有让这些难得的成就变成投向仕途的资本,不是他缺乏行政的能力和世故的变通,而是他舍不下他的文学。办公桌便是他文思泉涌,才情纵横的战场,那根灵活多变的笔杆就是锐利的武器。在短短几年中就写成《娑婆之舞》、《奇异的情感》、《紫楼十二钗》、《黑白》等十二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神秘的蓝云湖》,散文集《放逐的青春地》,小说集《裸野》还译成了英法文版本,多部作品获政府和各类文学大奖,这些省级和国家级的大奖对他的文学创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福金老师就这样一路走来,已经成为中国当今文坛上一个有实力的多产作家。
我之所以称他为福金老师,是因在专案组的一段奇缘认识了他,在他的两本最初没有出版的《恒煜集》中受到启迪,到现在我还能依稀记得这些诗词的内容,可见他的作品魅力感人之深。因此,他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引路人。我的两部长篇小说《浊水清流》和《八品官儿》也是以他为榜样,经他指点鼓励下得以完成的,所以,福金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过去和现在是,今后仍然是我的老师。
我与福金老师最初的一段相遇相知,铸就一生的友谊奇缘。